朱斌峰
天生坐在江灘上,看著水浪排排疊疊往天邊堆去,覺得整個和悅洲就像一頭大魚的脊背,正顛簸著遠去。
從晌午始,天生就一直坐在那兒。日頭很大,曬得人懨懨的,這會兒卻涼了些,傍晚的西風就要來了。大片大片的蘆葦搖晃著,不時有鷺鷥叼著銀亮的小魚飛過。天生撿起石子扔過去,并不指望碰著鷺鷥的翅膀。他像是睡著了,睡在白茫茫的夢里,耳朵卻醒著,能聽見小伙伴的嬉笑聲從大關(guān)口碼頭傳來:那是鐵匠家的小三子在打陀螺,一只尖螺腳在青石板上蹦蹦跳跳打著旋兒;那是屠戶家的黃毛在下圍棋,一粒黑子正拍向石頭棋盤上;那是豆腐坊的阿蓮在跳皮筋,小白裙在風中飄得像蒲公英……可那些跟天生無關(guān),天生兩條腿腫得像水桶,一碰就流出叫疼的水來。他只要顛著碎步蹣跚地走過街面,小伙伴們準會朝他背影喊:肥水鴨兒??叉腳丫兒/劃著槳兒??顛著船兒——天生有病,據(jù)說那是身體里有血吸蟲的緣故。洲上蘆葦蕩里有釘螺,釘螺里有血吸蟲蚴,那些小蟲子一見血就鉆,甩都甩不脫。可自打政府圍灘圍湖消滅釘螺后,洲上就少有人患血吸蟲病了,至少小伙伴們沒有一個沾上那種蟲子。天生覺得委屈,有時也想:莫非是江神看中了自己,要讓自己變成一個特別的人,就像豆腐阿婆大病一場后變成能治病的神婆那樣?如若真是那樣,他很想擁有一件法寶,能讓自己隱身,能讓自己飛起來,到那時看哪個還敢嘲笑自己是肥水鴨?天生望著天上的云呆呆地想,嘴角牽出淺淺的笑來。
天生有時想自己要是有父親,就不會受小伙伴的欺負了。洲人說他父親跟賣雞蛋的外鄉(xiāng)女人跑了,他們繪聲繪色地說:那個滿身魚腥味的男人跟外鄉(xiāng)女,在野鴨宕的舊船上,壓得雞蛋卟卟碎響,流出一灘蛋黃。他們神神叨叨地說:那個滿身魚腥味的男人在一個有霧的清晨,拎著一條白肚皮的大魚,失魂落魄地跟著外鄉(xiāng)女走上輪渡,去了對岸就再也沒回來了。可天生不信這些,他寧愿相信父親是騎著大魚游到下江去了。可不管怎樣,身子臃腫、動作遲緩、口吃膽小的天生都是小伙伴尋開心的對象。每每天生受了捉弄,母親就會站在碼頭上,敲著破臉盆破口大罵,罵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伢子,罵著罵著,就咬牙切齒罵起那個鬼迷心竅、沒良心的男人,罵得眼里的水汛落了又漲。這成了洲上常演不衰的節(jié)目,天生不想看到母親跳腳罵街的樣兒,就算受了欺負,總憋屈著,走到灘上看天。他有些猶豫,如若自己真有個法寶,要不要變回父親?如若真把那個母親痛恨的男人變了回來,又會怎樣呢?
西風果然來了,嗚嗚地叫著,吹走了江面蒸騰的熱氣。葦桿揮舞得更亂了,碰撞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天生站了起來,他曉得江水又餓了。他踮著腳向蘆葦叢里探去,嘬著嘴吹了聲口哨,一群水鴨便拍打著翅膀鉆來。洲上人家的水鴨不需人放牧,可天生喜歡放鴨,喜歡跟在成群的水鴨后,搖搖擺擺走過青石板。天生剛想趕鴨回家,眼角被一片金黃的亮光閃了閃。他脧起眼細細看去,只見葦叢的泥沼里露出半張銅臉。洲上的屋前院后偶爾會露出古舊的銅器來,據(jù)說對岸的山上早年盛產(chǎn)銅,漢代吳王劉濞就在那兒鑄過銅幣,一些銅器免不了就流落民間了。天生慌慌地跳著腳走過去,費力地從泥沼里拔出銅臉,用水洗了洗,舉過頭頂看去。那是一張銅面具,鼓目突眼,齜牙裂嘴,透出幾分猙獰。天生笑了,將銅面具罩向自己的臉,正啄著褲管的水鴨們忽地嘎嘎亂叫著散開,江風仿佛被嚇得低了下去。天生戴著銅面具左顧右盼翹望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藏入懷里,吹響口哨,攏回水鴨,穿過漁網(wǎng)拉拉扯扯的江畔向街上走去。
街上歪斜著魚檐的木樓,沿街店鋪散落在灰暗的光線里。天生跟在水鴨后,猶猶豫豫挺著肚子,走在小伙伴的視線里。小海軍衫被銅面具撐得鼓鼓的,那藍白條紋的汗衫下有一團金光燦燦的金屬響聲在回蕩,天生覺得和悅洲的日光有些不一樣了。
天生想試一試銅面具是不是真的有魔力。他躲在自家的閣樓里,把銅臉摩挲了一遍又一遍,越摸越口渴。他拿不準那個銅家伙是否真像洲人說得那么神奇。洲上老人說過,銅面具是神的臉,那個神叫饕餮,嗜吃,肚子大,能把長江里的水一口氣喝得干干凈凈。妖魔鬼怪畏它,人們敬它,早年洲上家家戶戶都把門環(huán)做成饕餮的銅嘴用來鎮(zhèn)邪,可那些銅器在前些年大煉鋼鐵時就被公社收去鑄成銅疙瘩了。天生雖然曉得洲人愛亂嚼舌頭,可他愿意相信這個銅臉的說法。天生坐在閣樓里,把銅面具抱在膝蓋上,看著屋梁上的蜘蛛網(wǎng)想了半晌,才想出個讓他激動的計劃,他要戴著銅面具去國營糖廠偷糖。洲上的伢子沒有不對糖廠覬覦的,天生咂吧嘴告訴自己,偷糖不是偷,只是試試銅面具能否能隱身兒。
偷東西得有同伙,就是常理。天生沒有多想,就搖搖擺擺走下閣樓去尋丫丫。丫丫是裁縫鋪的女兒,又瘦又小,頭發(fā)枯黃,洲上的伢子就她沒有取笑過天生。街上跟往常一樣熱鬧:穿著藍色工作服的鐵木社工人,騎著自行車叮叮當當從青石板上滑過;穿喇叭褲的半大小子,蹲在巷角抽煙,一臉壞笑地看著街面上走動的年輕女子;碼頭上,鐵匠的媳婦又在叉腰罵她的男人和女狐貍精的事兒……這種街景天生不知看過多少回,熟得瞇著眼都能想出來??伤X得這天洲上有些異樣,就像每年汛期大水來臨前一樣,江風里有股鯉魚產(chǎn)卵的腥味兒從上江飄來,讓人莫名興奮。天生比往日走得快,一眨眼就到了裁縫鋪前。丫丫正站在鋪前,咬著手指看天。天生悄手悄腳走過去,低聲喊:丫丫,今晚咱倆去糖廠偷糖兒。丫丫轉(zhuǎn)過臉迷迷怔怔地看向天生,像是沒聽明白話兒。天生急切地又說了一遍。丫丫像是醒來,嘻嘻地笑了。天生被她的笑滋出一朵火,興奮地顛著肥胖的身子,像只陀螺歡快地向街頭滾去。
國營糖廠在夜色里愈發(fā)誘人了。那兒原本是生生庵,里面的木質(zhì)塑像燒掉后,就筑起了高高的圍墻。那兒,空曠的院內(nèi)擺著百十號大缸,缸里盛著濃濃的糖漿,總有一股紫色的甜味濃濃淡淡散發(fā)出來。那些糖漿經(jīng)過攪拌,落模,切塊,再裹上透明的糖紙,就成了稀罕物,得憑糖票才能買得三五顆,就跟解饞的藥丸似的。
國營糖廠就像養(yǎng)蜂人的蜂箱,洲上的伢子喜歡在那兒晃蕩,卻很討厭看門人孤老頭。一到晚上,那老頭就寸步不離地坐在糖廠門前值班室里,連一只耗子也甭想從他眼皮底下溜過去。有伢子跟老頭爺爺長爺爺短地熱乎了半天,剛想乘機往門里溜,卻被老頭板著臉兒往外轟,就像趕走一群喳喳叫的水鴨。有伢子朝老頭的小屋扔石頭,砸得鐵棚屋頂哐啷哐啷響,可老頭躲在屋里不哼一聲兒。伢子們無計可施,只好望洋興嘆,都說那個軟硬不吃的老頭不愧是又臭又硬的老右派。老頭就一缺點,就是愛看書。洲上文化站站長的兒子曾把他父親的書偷偷送到糖廠值班室,老頭一見就迷上了,伢子們這才鉆進了糖廠。可后來這招就不管用了,老頭看書揀肥挑瘦,有些書隨手翻翻就扔到一邊。為此,文化站站長的兒子發(fā)誓,長大后一定要成為寫書的人,要寫出一大摞能迷倒老頭的書,讓糖廠的大門永遠向伢子敞開。
天生很少去糖廠邊轉(zhuǎn)悠,一見老頭就遠遠躲開,他在伙伴們的嘴里早就知曉那個看門老頭是個兇神惡煞、油鹽不進的門神。但這回,他要跟門神唱唱對臺戲了。夜色蠢蠢而動時,天生來到糖廠前的小樹林里。他沒有踩點,只是遠望著值班室里老頭的影子忽大忽小,就像神秘的黑鷹。洲上流傳著黑鷹叼走小伢的說法,天生不想被黑鷹叼去,越想越怕,真想扭身就跑,可懷里的銅面具硬梆梆地在江風里發(fā)出金屬的哨響。他猶豫著,直到丫丫鉆進樹林時,才回過神來。
天生抖著嘴唇:丫丫,要不……算啦?咱們回吧。
丫丫黑溜溜的眼珠慢慢轉(zhuǎn)動,忽地一笑:你害怕了!膽小鬼!
天生臉紅了:我才不是膽小鬼呢。我……我……
丫丫咬起手指,嗤嗤地笑。
天生在笑聲中臉更紅了,一跺腳:你莫笑!你等著,我這就去偷糖!說著從懷里掏出銅面具戴上,動作熟練,在這之前他不知在自家的閣樓里戴過多少回了,那銅臉簡直就是為他打制的。
丫丫一見銅面具,驚得“哦”了聲,捂住自己的嘴,沒再說話。
天生在丫丫短促的叫聲中突然興奮起來,他想此時的自己一定跟往日不一樣,已經(jīng)是讓洲人驚訝的另一個人或者神了。江風吹起他的白襯衫袖管,就像長出了翅膀。他停了停,一步一步向著糖廠大門走去。他有些遲疑,越走越堅定。他并不東張西望,左躲右閃,走得小心而執(zhí)迷,腳板下的疼似乎在提醒什么。
看門老頭終于出來了,天生心里一慌,怯怯站住,一動不動,從銅面具后覷向老頭。
老頭直直地看過來,片刻用手抹抹眼睛,打了個哈欠又縮回值班室里。
哦!老頭果真沒有看見自己!銅面具果真能隱身!天生雀躍起來,快步上前,翻過鐵柵門潛進糖廠。
當天生從糖廠里翻出來后,一群蜜蜂嚶嚶嗡嗡地跟在身后飛了出來。他覺得腳下很輕,就像踩著一片云。他小心地捧著一袋糖,就像捧著一團就要融化的雪。他格外注意地看了看值班室里的老頭,老頭看著窗外就像在看一團白霧。天生覺得自己跟糖果一樣在白霧中融化了。
這次行動很順利,天生走回小樹林后,摘下銅面具,把一袋糖全給了丫丫。他很想跟丫丫說說自己戴上銅面具的感受,可丫丫拿起糖就跑了。天生看著丫丫的背影越來越小,又抬頭看向天上的月亮,無聲地笑了,銅面具的神奇魔力讓他的胸膛里有只青蛙呱呱地叫起來。
和悅洲是藏不住秘密的。丫丫拿著一疊好看的透明糖紙,再次確證天生有個銅面具時,小伙伴們不得不信了。他們覺得屈辱:那個一直可笑地活在他們眼里的肥水鴨,竟然有張神奇的銅面具,竟然能自如出入國營糖廠,豈非比公社書記的兒子大頭還威風?大頭的父親是洲上最大的官兒,他可以令人羨慕地出入和悅洲許多地方,比如一說話洲上人全能聽見的公社廣播站,卻總被那個冷面的看門老頭擋在糖廠門外,而天生——一個沒有父親的伢子憑啥能出入糖廠?他們憤憤不平地對著天生的背影指指點點,又有些恐慌地胡亂猜測起銅面具的古怪來。
大頭更是生氣,覺得天生冒犯了自己。大頭整日像個生澀發(fā)亮的小獸走在洲上,巡視著自己小小的城邑。他除了是洲上最大官的兒子外,還是個釣魚好手,隨便找一根竹竿,拴上系著釣針的棉線,在釣針上粘上面筋,蹲在江邊,要不多久棉線上就會掛起一串游鯧魚來。在小伙伴眼里,他個頭瘦高,就是一根魚竿兒;他眼睛細長,就是閃著銀光的釣針兒。
大頭針樣的眼神開始追逐起天生了。
大頭去找丫丫,想讓丫丫約天生再偷一回糖,然后乘機抓住天生,奪回那個傳聞中的銅面具。如若那銅器真的神異,就應(yīng)該屬于他大頭。如若那銅器只是一堆破銅,他就把它踩在腳下,讓它永世不能翻身。大頭對這個計劃毫無把握,他一直覺得丫丫有些傻。那個黃毛丫頭總站在裁縫鋪前,跟做夢似的。來來往往的洲人問她話,她不答腔,只一個勁地嘻嘻笑。有時,她又會擋住洲人,古古怪怪說出哪戶人家的秘密,比方說小癩子毒死了豆腐阿婆家的大黑狗啥的,讓人氣惱。于是,洲人不敢輕易再逗她說話了,見著她就遠遠地繞開。
大頭特意戴上爺爺?shù)呐f軍帽,遮住光禿禿的頭,踱著步去找丫丫。
裁縫鋪前,丫丫正把透明的糖紙蒙在眼睛上,轉(zhuǎn)著細脖子看天,嘴角的笑粘粘甜甜的。
大頭把雙手背在屁股上挺挺身子,咳嗽了一聲。
丫丫摘下糖紙,歪著頭盯著他,像是在看陌生人。
大頭瞥了眼四周,清清嗓子,低下聲兒:丫丫,你今晚約肥水鴨……天生偷糖,聽見沒?
丫丫眼珠一動不動,一臉傻氣。
大頭不耐煩了,但還是又說了一遍。
丫丫臉上霧氣散開,嘻嘻笑了。
大頭心中欣喜,嘴角一點點地牽出笑來。
可丫丫卻指著他的舊軍帽,笑得直不起腰,打著嗝連聲說:蛋……蛋……蛋……
大頭飛快地把笑收了回去,臉灰了,罵了句“你個傻子”,慌慌地捂著頭跑去。他的頭是他美中不足的羞恥。
大頭跑到江邊,還能聽見丫丫的笑聲,氣得把頭扎進江水里,臉被擠扁了,吐出一串串水泡。
這天晚上,大頭召集小伙伴商量毀掉天生銅面具的大事兒。他站在破敗的天主教堂鐘樓下,掃視著數(shù)張青黃不接的小臉。那些臉兒沉默著,被霜一樣的月光鍍著冷色。
大頭不得不提高嗓音:你們干不干?
可是……聽說銅面具很神的,咱們能斗過肥水鴨么?
你們莫要害怕!我爸說過,這世上沒有神仙,咱們自己是自己的救世主。大頭不屑地吐了口痰,覺得不能解恨,又補上一句:現(xiàn)在是啥年月了,你們還封建迷信,就不怕開你們的批斗會?
小伙伴們從不相信大頭父親在廣播里說的話,從那話匣子里傳出的聲兒就跟唱戲似的。但他們聽聞過批斗會的厲害,當年裁縫阿婆就因為是國民黨軍官的二姨太被批斗瘋了。小伙伴們不想變瘋,卻又想天生的銅面具著實可恨,就認真地點了點頭。
大頭滿意地笑了,他熟練而老成地布置起任務(wù),一團黑影就圍著天生漫開了。
夜晚的和悅洲又多了幾雙閃爍的眼睛,大頭和伙伴們蝸在天生家對面的閣樓里,輪班換崗地將臉湊在窗前,眺向一街之隔的另一個閣樓。他們透過被江風撕破的薄膜窗紙,依稀可見天生搖來晃去的影子。這是件枯燥乏味的事兒,小伙伴們拿出卷角的撲克,低聲而熱烈地打起牌來。大頭坐在竹藤椅上,翻看著早已爛熟的小人書《三打白骨精》,不時打著呵欠,這才發(fā)現(xiàn)做地下工作真是無聊。他真想領(lǐng)著小伙伴直接沖進天生家,把銅面具奪過來??蛇@樣不成,天生媽那個瘋婆子是個愛罵街的潑兒,敢撕破洲上任何男人的臉。大頭愛惜父親的臉,他希望父親永遠紅光滿面地踱在街上,踱在洲人仰視的眼光里。他也想過等對面閣樓的燈火滅去時,就派人去把銅面具偷來??蛇@也不成,天生媽那個沒有男人的女人,天一擦黑就會把自家的院門拴得緊緊的,連半只螞蟻都爬不進去。大頭越想頭皮越癢,就把手伸進舊軍帽里抓撓起來,撓得很舒坦,撓著撓著就睡著了。
漸漸,大頭發(fā)現(xiàn)對面閣樓燈火通明起來,就像洲上電影院里唱大戲似的。他看見天生嘴里呼著“儺儺儺”,在閣樓里跳來跳去,好像在驅(qū)趕什么。大頭睜大眼睛,去尋天生的臉。天生的臉上果真有銅面具,那張銅面鐵青著臉,齜著獠牙倏地撲面沖來。大頭驚得大叫一聲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仰坐在竹藤椅上,而對面閣樓的燈火已經(jīng)熄了。叫聲嚇住了小伙伴,他們?nèi)拥羰种械膿淇?,驚愕地看著大頭。大頭悠乎了半晌清醒過來,脧了眼小伙伴,說了聲“散了吧”,站起軟軟的身子,踢踢腳下的《三打白骨精》,穩(wěn)穩(wěn)地向閣樓下走去。樓梯一陣顫動后,一雙雙窺視的眼睛滅了。而街上,江風追趕著夜色,嗚嗚地奔跑著。
大頭不想再默默偷窺了,他不習(xí)慣蟄伏在幽暗的閣樓里,不愿做那種眼看著骨頭而不能訇叫的狗。他聽老輩人說過,隔窗偷看久了,會讓眼睛變成通紅的兔子眼的。他有一百個理由要跟天生大干一場。
這天,江風很大,大頭躺在洲尾的灘上,嘴里嚼著蘆葦桿,半瞇著眼兒。他能感覺到身下有股暗流在淘著江沙,讓灘面微微地發(fā)顫。這個沙洲總在江水里盈縮,這沒啥稀奇的,可那悶悶的水嘯聲讓他有些暈眩。他想今日就該跟天生有個了結(jié)了。
當大頭在刺眼的日光里搖搖晃晃站起身時,小伙伴們已逮了一堆螃蟹。大頭把螃蟹成群結(jié)隊地拴在柳枝上,提溜起張牙舞爪的家伙,吆喝了聲:走!咱們?nèi)フ姨焐』锇閭冦读算?,哦哦地歡叫著尾隨而去。他們曉得一場熱鬧的好戲就要開場了。
天生竟然沒在碼頭邊的江灘上,這讓小伙伴們意外。他們早就認定那是天生應(yīng)該呆的地兒。大頭將那片蘆葦叢搜索了一遍,沒有看見天生家的水鴨,轉(zhuǎn)身領(lǐng)著小伙伴向街上走去。
街上,日光在青石板路上兔起鶻落彈跳著,照得好幾只螞蟻暈頭轉(zhuǎn)向地亂轉(zhuǎn)。大頭把濕濕的腳丫踏在石板上,空空的巷子里頓時傳出噼噼啪啪的腳步聲。當小伙伴們走到巷尾時,隊伍又壯大了幾許,幾條黑狗像是嗅到躁動的氣息,搖著尾巴跟在后面,那讓大頭把頭仰得更高了。終于,他們看到了天生。那個虛胖的家伙正坐在石舂上,傻傻地想著什么。他竟然在偷偷地笑,蒼白的臉上漾著淡淡的紅暈,仿佛在獨享著一個幸福的秘密。大頭越走越近,臉色越來越黑,直直地盯著天生,眼睛快成釘螺了。小伙伴們吆五喝六地跟著,早就做好了圍觀的準備。
大頭立住身時,天生才恍若從夢里醒來,怔怔地抬起眼。
大頭嘎嘎地笑了,猛地將柳條抽向石舂,螃蟹嘩地炸開,濺在天生的腳下。大頭曉得天生害怕水里帶硬殼的活物,比如釘螺、烏龜、螃蟹,他在笑聲中想象出天生拖著虛腫的腿,在爬動的螃蟹中間驚惶跳動的樣兒,那個身影多么臃腫可笑,簡直就是尋窩下蛋的母雞。
大頭笑了好一會兒,并沒聽見相似的笑聲從小伙伴們嘴里傳出,巷里顯得格外安靜,仿佛他的笑是虛假的。他詫異地低下頭,看見小伙伴們正靜靜望著自己咧開的嘴,而天生出乎意料地穩(wěn)穩(wěn)坐在石舂上,悠然地晃著兩條粗腿。
大頭羞惱了,大喊一聲:天生,你個肥水鴨!
天生慢慢抬起頭,臉上沒有大頭早已習(xí)慣的討?zhàn)堄懞玫纳裆?,卻似笑非笑著,藏著綿綿的針。
大頭氣焰消了消,又提起氣叉腳罵:你個肥水鴨,笑啥笑?信不信老子揍你!
天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仿佛臉上長了花瓣,既而一字一頓地說:你揍??!我現(xiàn)在……不怕你了!我誰也不怕了!
大頭晃起拳頭,卻沒有砸出去,心底納悶難道有了銅面具的天生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不敢貿(mào)然出手,揚揚拳頭:老子曉得你得了銅面具,那不過是塊銅疙瘩,沒啥神奇的。老子一樣揍你!
你咋曉得我得了銅面具?天生一慌,又繃起臉:我就有銅面具,怎么著?難道你不曉得銅面具能隱身能飛起來,還有好多法力么?
大頭上前一步:老子不信!
天生昂起頭:不信,那你試試?
大頭眼前閃出一張齜著白牙的鬼臉,那張臉忽地張大嘴巴咬向自己的拳頭。他慌慌收起拳:哼!老子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揍你……你還不夠格呢!
天生笑了,滑下石舂,一抬腳啪啪跺碎幾只螃蟹,揚著頭踱去。
小伙伴們朝著天生的背影吐起舌頭:
嘖嘖,天生果然有銅面具,有了銅面具果然跟以前不一樣了。
就是!那個銅面具真神奇呢。
大頭怔忡地看著天生的身影消失在巷子深處,氣惱地瞪了眼地上四處爬動的螃蟹,憋著一肚子氣,犟著頭兀自走去。他走了好多步,回過頭發(fā)現(xiàn)伙伴們沒有跟上來,只有自家的黑狗耷拉著耳朵拖著尾巴跟在身后。他抬頭看了看前面日光泛黃的巷口,覺得有些委屈,一粒淚落了下來。他咬著嘴唇,發(fā)誓一定要毀了天生的銅面具,就算那個銅面具長在天生的臉上,也要把它剝下來。可是,如若那個銅面具真的很神奇,怎樣才能把它毀掉呢?大頭有生以來第一次茫然了。
和悅洲國營糖廠的看門老頭,在月光下看見街上寡婦家的伢子戴著銅面具走過來時,愣了好一會兒。他知道那個銅面具就是洲上傳說的儺神面具,據(jù)說跳儺舞時戴上它,尋常的人就會變成神,就能驅(qū)邪逐魔。他并不信這種說法,但想想那是個可憐的有病伢子,還是裝作沒有看見,任由那伢子跳進糖廠偷了糖去。當那個虛胖的身子笨拙地翻越鐵柵門時,他還在心里暗暗為那胖伢子用過力。
看門老頭原本是銀城學(xué)校的歷史老師,一夜之間成為右派后,被下放到和悅洲做碼頭工人。碼頭工人要干大體力的活兒,要馱著百把公斤的麻包,走過窄窄的跳板??撮T老頭長得太瘦弱,被麻包壓得栽進水里三次后,才被免了那份苦差事,派到國營糖廠看門了。當拖頭拉響汽笛,駁船連成一串緩緩靠岸后,坐在江灘上玩撲克的碼頭工人就會像水鴨撲進江里,從跳板上魚貫而過,唱起熱烈的號子。就在那號子里,看門老頭自慚形穢,心像虧灘一下子就被江水淘空了。
有時,坐在國營糖廠值班室里,看門老頭會想起銀城教書的日子,仿佛那是個遙遠的夢。那時,他還年輕,戴著眼鏡,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皮鞋擦得油亮發(fā)光,站在教室里為一群孩子數(shù)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他的手勢優(yōu)雅地起伏著,就像水鳥的翅膀??梢魂囷L吹來,那個翅膀就折斷了。他沒想到那些剛剛長出毛茸茸胡須的學(xué)生,忽地像浪頭一樣涌起。他們造反了,貼起他的大字報,把他揪了出來,因為他的父親是個資本家。他一下子就懵了,在把“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抄了一百遍后,才明白自己不識歷史長河的水性,只是個在岸邊觀望的旱鴨子。他就這樣被打回原形,下放到陌生的土地和悅洲。后來,他平反了,摘掉了右派的帽子,卻不想再回城里的學(xué)校,就留在國營糖廠繼續(xù)看門。他對歷史早沒了熱情,卻對洲上的掌故來了興趣。當年,洲人反封建反迷信并不徹底,常有人偷偷請豆腐阿婆做神婆為他們消災(zāi)治病??撮T老頭從此也迷上了鄉(xiāng)間的野狐禪。他在《和悅洲志》上讀到一個叫儺舞的民俗,這才明白過來:其實人、魔、神的區(qū)別往往只是個面具而已。
看門老頭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正常人了,但對毛頭孩子仍心有余悸。洲上滿是想變成鳥、變成魚、變成花的伢子,那些莽莽撞撞的小家伙興許也能學(xué)會剃陰陽頭、糊高帽子、用腳踢人的屁股??赡莻€寡婦家的肥伢子膽小畏葸,著實可憐??粗⌒囊硪眭谥_走路的樣兒,看門老頭覺得那肥伢子的確需要個堅硬的面具,就像柔軟的蝸牛需要硬殼一樣。他為那個伢子擁有銅面具而高興,甚至希望那個銅器能治好肥伢子的病,有時民間的偏方是很靈的。
看門老頭整日枯坐在國營糖廠的值班室里,翻翻線裝書,打打盹兒,看看窗外的水鳥。他仍不認識鷺鷥、斑鳩、白頭翁,但不遠處的江水還是認識的。他知道那是一條叫長江的河,從雪山流到和悅洲就臟了。而前面的江灘上常走動著浣衣洗菜的婦人、撒網(wǎng)扳罾的男人,那是一道不變的風景。可這些日子,他常看到銅面具的主人,那個肥伢子行影單只地走在灘上,有時會低頭喃喃著什么,像是在跟腳下的沙子說話;有時忽地仰起頭喊:我要飛進來嘍!我要變成鳥嘍——看得出那伢子心里揣著銅面具的秘密,就像暗藏著不善使用的匕首,在躑躅前行。那伢子失魂落魄,發(fā)高燒似的,臉上有著青紫的勒痕,顯然是睡覺時戴著銅面具留下的??词乩项^有些擔心那伢子會發(fā)癲。這個洲上常有人癲狂,有整日不說話的男人一頭栽進自家的水缸淹死了,有婦人光著身子咯咯笑著跑向江里,他們的臉上仿佛爬滿黑色的苔蘚,現(xiàn)在那個肥伢子臉上也有了相似的神情了??撮T老頭越想越心驚,恍惚在長長的夢里忐忑地等待著醒來??撮T老頭也??匆娭奚系呢笞觽?,像一群麻蜂追逐著肥伢子。他們朝著肥伢子的背影吐舌頭,扔石子,神情熱烈而隱秘,有著小獸發(fā)青般的征兆。
這天江風很熱,日頭毒花花地照在青石板上。街上涌來一群伢子,他們的兩片小腳丫被灼熱的青石板燙得左蹦右跳,燙得快活地叫著,顯然是來江邊游水的。這是些吃江水長大的伢子,貪水戀水,總愛在夏日大人們午睡時去江里戲水——在酷熱的天氣里,泡在江水里的確是個納涼的好法兒??撮T老頭迷迷怔怔的目光從伢子們的身上撫過,他看見一對雙胞胎的男伢抬著紅漆木腳盆走來,后面跟著裁縫鋪家的黃毛丫頭。女伢嘻嘻地笑著,身上的紅布衫就像春日留下來的褪色桃花。他知道那女伢有些傻,在四面江水都在說謊的洲上,那女伢總用紅頭繩束著枯黃的頭發(fā)。她曾悄悄告訴看門老頭,她不能不系紅頭繩,否則許愿就不靈了。那女伢平日聲音很細很小,今個笑聲有些夸張,就像街上的染坊。片刻,伢子們水鴨般撲入江里,紅衫女伢坐在紅漆木腳盆里,被雙胞胎哥倆推著,發(fā)出脆生生的笑聲。她那么小,那么愛笑,笑聲把看門老人打濕了。看門老頭覺得那些伢子似乎哪兒有些不妥,但沒有細想,漫無目的地移開了目光。即便發(fā)現(xiàn)什么,他也不會說出來的,他只會發(fā)呆冥想,舌頭早就被江風吹僵了。
看門老頭閉上眼打起盹來,半晌聽見青銅器物的響聲隱隱傳來。他緩緩睜開眼,果然看見那個肥伢子走來了,他腆著肚子,就像懷胎十月的婦人,海軍衫罩著肥胖的身子,顯然銅面具就藏在他的小腹處。他走得很慢,移著碎步,離江邊越來越近。他的到來引起了伢子們的注意,那個公社書記的兒子像條梭魚從水里立住身子,抹抹臉上的水珠,直直地看向岸上的胖影兒。看門老頭有那么一瞬似乎看見梭魚尖尖地笑了,可他沒在意,只是覺得江灘一下子被日光照得通亮了。空氣里有種果實熟透的味兒,對岸的云朵成了蓬松的棉花糖,江水蛻皮了,把天空的臉映在水里,一波一波地蕩漾著薄片般的粼光。看門老頭懶洋洋地瞇眼笑了,心想這真是個美好的夏日午后。他似睡非睡,鼻子下縈繞著糖廠經(jīng)久不散的氣息。他心里閃出個念頭:哪天自己也像那個戴銅面目的伢子那樣偷塊糖吃吃,也許一小塊糖能吃出另一番味兒。
看門老頭覺得自己一定是睡著了,一定是做夢了。他夢見:江水里,一條大青魚忽地躍起,浪頭直撲紅漆木腳盆。在雙胞胎哥倆的驚叫聲里,木盆翻了,像只小船倒扣下來。紅衫女伢明亮的笑聲被木盆扣住,仿佛裝進了陶甕,頓時嗚嗚成小漩渦。水里的伢子們像魚群般炸開窩,他們喊叫著,撲騰著,一大塊飽蘊雨水的云一下子遮住了日光??撮T老頭掙扎著想站起身,可腿腳被夢魘拴住了,怎么也抬不起來。就在這時,肥伢子飛快地掏出銅面具戴在臉上,他在銅面具后發(fā)出遏制不住的吼聲,他在喊:丫丫,莫怕!我有銅臉,我會飛,我來救你!說著一頭扎進江里,濺起一片水花。肥伢子沒能游向紅衫女伢,也許那個銅面具太重了,也許那個銅器物被江水銹住了??撮T老頭驚呼,卻沒聽見自己的喊聲。片刻,銅臉像是碎了,一片一片不見了??撮T老頭聽到了滿江小魚的哭聲。
看門老頭愿意相信那只是一個夢,他看見和悅洲的天空鍍上了斑斕的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