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雨辰 朱惠國
(華東師范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241)
自清以來,凡論詞譜源頭往往首推張綖《詩余圖譜》,然而從文體發(fā)展角度來看,將《詩余圖譜》置于詞譜源頭明顯有些問題。因為《詩余圖譜》的格律理念、圖形譜式以及文獻采摭,已頗為成熟,某些細微處甚至超過不少后出詞譜。倘欲從《詩余圖譜》考察詞譜發(fā)端時所受其他學術之影響,線索多泯化于較為自洽的體例中。隨著近二十年明詞研究的深入,許多文獻被陸續(xù)發(fā)掘,早《詩余圖譜》近半個世紀的《詞學筌蹄》開始進入學術視野。2005年張仲謀《〈詞學筌蹄〉考論》[1],對《詞學筌蹄》的版本、例詞、譜式進行了梳理。岳淑珍《論明代詞譜的發(fā)展歷程——從〈詞學筌蹄〉到〈詞體明辨〉》[2],以例詞文獻為基礎,向詞選和詞譜兩個方向生發(fā)。逐字以符號標平仄,是《詞學筌蹄》的歷史性創(chuàng)造,然其符號淵源,至今尚無專論。唯岳淑珍文中提到:“(《詞學筌蹄》)這樣的標示方式可能受到了邵雍《皇極經世書》中《聲音唱和圖》以方形與圓形的符號標示音位的影響?!盵2]其探索觸角敏銳,可惜未作深入展開。圖形符號作為非文學元素,被詞譜吸收并發(fā)展為主流形式,它的引入必然旁通遠紹,極富研究空間。除此以外,周瑛制譜的格律思想也頗值得關注,《詞學筌蹄》不以??倍?,和后世大多數詞譜不同。以往研究者普遍認為周瑛的詞律觀過于樸素,故而疏于討論。其實樸素背后潛藏著明初士人對詞體的認識,以及理學思想主導下的文體觀對詞學的影響,正是詞律權輿、詞譜發(fā)端的肯綮所在。
就例詞文獻而言,《詞學筌蹄》與洪武本《草堂詩余》的衍生關系前人之述備矣。不過仍有部分問題尚須討論。
首先,《詞學筌蹄》是明人《草堂詩余》改編序列中重要的一環(huán)?!八卧g詞林選本幾屈百指,惟《草堂詩余》一編飛馳”[6]毛晉跋,明代詞學復興便圍繞著《草堂詩余》的刊刻與改編展開。嘉靖以前有陳鐸作《草堂余意》追和前人,陳霆輯《草堂遺音》、楊慎輯《草堂詩余補遺》增添內容,直到張綖作《詩余圖譜》前,仍以《草堂詩余》為創(chuàng)作范本圈點去取,匯成《草堂詩余別錄》。僅嘉靖年間《草堂詩余》的改編本便有十余種,其中鳙溪逸史所編《匯選歷代名賢詞府全集》問世稍晚于《詞學筌蹄》,同樣以《草堂詩余》為底本進行改編,不同在于鳙溪逸史的改編方向與陳霆、楊慎類似,重在增補輯略,然其《敘略》云:“舊本以時景分調,檢閱為艱,今所編以小令、中調、長調為之分類。”[7]和周瑛“草堂舊所編,以事為主,諸調散入事下;此編以調為主,諸事并入調下”的口吻仿佛,可見二人對《草堂詩余》改編者的身份,認同一致。目前明代《草堂詩余》版本研究,多以顧從敬《類編草堂詩余》為流變轉折,顧本前僅有分類本,顧本后分調本逐漸占據主流。由分類到分調,實際形成了“舊詞互校”的詞律萌芽,意義深刻。而《詞學筌蹄》不僅時間早于顧本半個世紀,體例上對嘉靖時期的《草堂》改編亦似有啟發(fā)。如《詞學筌蹄》所收《如夢令·花落鶯啼春暮》一闋未見于嘉靖以前的《草堂》版本(2)《詞學筌蹄》所錄例詞355首,僅《如夢令·花落鶯啼春暮》《賣花聲·愁撚折金釵》《滿江紅·擾擾浮生》三首出于《群英草堂》詞目之外,其中《賣花聲·愁撚折金釵》《滿江紅·擾擾浮生》分別摘自《賣花聲·蹙損遠山眉》《滿庭芳·蝸角虛名》詞后小注,實際上僅《如夢令·花落鶯啼春暮》一首超出洪武《群英草堂詩余》范疇。前人所論周瑛“據他本增補”蘇軾、周邦彥、劉過等篇目,殆未細核。,反見于嘉靖二十九年顧從敬刊本與嘉靖三十三年楊金刊本。此二書與周瑛時代相近,部分體例肖似《詞學筌蹄》,顧本在于分調系詞,楊本在于按調名關聯列調,皆于《草堂》改編系列中前所未見。又顧本何良俊序云:“是編乃其家藏宋刻本,比世所行本多七十余調,是不可以不傳?!盵8]楊金刊本自序亦云采于“舊集”。[9]從底本猜測,這兩版《草堂》雖然規(guī)模較《詞學筌蹄》更大,但所據底本或有衍承。
其次,周瑛改編《草堂詩余》進而制譜,一大文獻優(yōu)勢在于其為閩人?!恫萏谩芬粫m籠罩明代詞壇,但前一百五十年遠沒有風行天下,今日可見的嘉靖以前明刊本唯有兩種:洪武遵正書堂本,弘治日新書堂本。[10]320自南宋以來,《草堂詩余》的編纂、增輯、商業(yè)刊刻皆與閩地密切關聯[11],在刻坊蜂聚的建寧府更是保留書目,翻刻不絕。明嘉靖周弘祖《古今書刻》載《草堂詩余》刻本四類:松江府、徽州府、臨江府、建寧書坊。[12]1111、1112、1118、1122建寧府所刻書目不僅規(guī)模是他府數十倍,且其余各府《草堂詩余》皆為官刻,唯建寧是商業(yè)坊刻。閩人周瑛較其他地方士人更易得閱此書,并產生改編“舊本”之念。建本多用竹紙,印刷簡陋,至明亦然。明人謝肇淛《五雜組》言“閩建陽有書坊,出書最多,而板紙俱最濫惡,蓋徒為射利計,非以傳世也”[13]卷一三。所以錯簡、脫漏等情況在建本中頗為常見。沈際飛《草堂詩余四集》“發(fā)凡”中亦云“金陵本、閩中本、浙中、吳中本,轉展相襲,依樣葫蘆,顯者復說,僻者闕如,大可噴飯”[14]。這一地域性的版本特征,可與《詞學筌蹄》中數處例詞相印證:卷五署謝無逸《千秋歲·楝花飄砌》乃謝無逸《千秋歲》上片與歐陽修《浪淘沙》下片拼接;署宋謙父《浪淘沙·把酒祝東風》乃歐陽修《浪淘沙》上片與宋自遜《青玉案》拼接。而署謝無逸《青玉案·密意無人寄》一首,實際是謝無逸《千秋歲》的下片。巧合的是,以上提到的錯簡篇目全部列于調下靠后位置,可能是編纂者也發(fā)現文獻有誤,詞、譜互乖,但不能解決。另一個巧合是錯簡篇目全部集中在《詞學筌蹄》第五卷,而第五卷的列調方式也與全書有所不同?!对~學筌蹄》整書以詞調字面相關分類排列,如第四卷之《天仙子》《卜算子》《搗練子》《清平樂》《西平樂》《大圣樂》等尾字相同,或第六卷之《畫堂錦》《鳳凰閣》《繞佛閣》《白苧》《天香》《多麗》等意義相類。唯第五卷相關性最弱,沒有明顯主題,如《鷓鴣天》《虞美人》《千秋歲》《青玉案》《浪淘沙》《花心動》《醉落魄》等??赡苁侵茜捌渚幾衷谟龅降妆娟I誤、文獻存疑時,統一留歸第五卷,再以相關性拾掇連綴,故形成此卷調名關聯較弱、錯簡較多的面貌。
詞在宋代,其聲律要素可分兩類:一曰曲聲,一曰字聲。[15]153二者相互配合,乃可度曲、倚聲,即姜夔《大樂議》所謂:“七音之協四聲,各有自然之理。”[16]3047宋末詞樂式微,“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17]卷下,不過大眾創(chuàng)作尚有字聲可循,歌詞之法亦衰而未絕,楊纘、張樞、沈義父等輩皆有明例。故方千里、楊澤民、陳允平遍和清真詞,依其字聲,意在承繼周詞的音律屬性。歷元而至明初,不僅詞樂亡佚,語音也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曲聲和字聲兩大系統皆已失范,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詞學的衰弊。
明人欲從一片廢墟中發(fā)明詞譜,須有一定的音韻基礎,否則恢復字音便無從談起,何況曲音。相較詞樂湮廢,語音更革有其獨特的地域性。概而言之,吳、閩、粵等南方片區(qū)中古音保留較多。特別是入聲的保留,使得南方語系士人在閱讀前人詞作與模仿創(chuàng)作時,把握字音較為容易,官話語系的士人則有天然的隔閡。元人虞集《葉宋英自度曲譜序》云:“近世士大夫號稱能樂府者,皆依約舊譜仿其平仄,綴輯而成章?!盵18]卷三二虞集去宋未遠,且為臨川人,所以“仿其平仄”略無困難。到了明代中期,同樣是江西人的董裕便有“失平仄,同學者日哂之”[19]卷九的經歷,說明到了此時,中古字聲辨別,已非不言而明、不學而知了。與之對應,明代弘治、正德以前官話地區(qū)籍貫的詞人寥寥無幾,檢張仲謀《明代詞學編年史》所附《詞人年代簡表》[20]387,周瑛以前八十五位詞人,官話地區(qū)僅占十一人,其中還包括朱元璋、朱高熾等皇族宗室四人。隨著語音發(fā)展進入近古,所有中古韻文都產生了定韻的需要,以規(guī)范不可驗諸唇齒、協之管弦的字聲。是故有明一代,“音韻蜂出”,流傳至今尚有近八十種,包括《洪武正韻》《洪武正韻箋》等一系官話韻典,《元韻譜》《書文音義便考私編》之類等韻著作,還有為專門文體所編纂的詩韻、曲韻,以及古今韻、方言韻。這些韻書分別為明人解讀、模擬自詩騷至南北曲的各種文體提供了參考,但其中沒有一部真正的詞韻。胡文煥《文會堂詞韻》和王文璧《中州音韻》都曾被視作明人詞韻[21],經過深入了解就會發(fā)現,二者皆是曲韻與詩韻的雜糅,和宋人創(chuàng)作實際相差甚遠,既不能解釋前代作品,又不能指導時人填詞。
其實明人并非沒有詞韻意識,只是受限于詞體認識,將前代的“聲音”“律呂”之學當成恢復填詞的法門。明初復古思潮極濃,詩、文上表現為“詩必秦漢,文必盛唐”,詞或稱為“古詞”,如周瑛《詞學筌蹄》自序中云:“詞家者流,出于古樂府?!盵22]又其別集《翠渠摘稿》詞調目下注云“此樂府之變”[22]卷七。既然詞是一種古文體,不同于今曲,那么它所押之韻,自然也須古韻。模擬古韻的方式又有兩種,一種是陳第、焦弘考求《詩經》用韻的方式,通過大量比勘前人作品進而歸納。方之于詞,即沈謙《詞韻略》、仲恒《詞韻》沿至戈載《詞林正韻》的道路。所以陳匪石《聲執(zhí)》敘詞韻,首拈“鄭庠、陳第就《詩》《騷》文句以求韻”[23]196,著意亦在于此。而詞譜發(fā)端時期,明人尚未對古音音系形成系統認識,朱熹葉韻法在理學主導的社會中仍為不二法門。具體例證可參考嘉靖三十六年(1522)年鳙溪逸史所編《匯選歷代名賢詞府全集·敘略》最后一則:“詞多轉喉葉音,平仄用韻,視詩較寬,然自有法,非浪語也?!盵7]另一種方法便是直接參考古人韻書或等韻圖?!兑袈暭o元》[24]是萬歷時期等韻學革新之際的一部著作,主要內容便是包含音韻、樂理的“聲音之學”。作者吳繼仕在《審音》一卷論述歷代對“五音”的闡釋,其中第二、三部分著重講解了邵雍《皇極經世·聲音唱和圖》和李文利《律呂元聲》[26]。彭鳳高在《詞削》中將《音聲紀元》的主旨歸納為:“大旨以沈約以來諸韻書,但論四聲七音,而不以律呂風氣為本,未為盡善。唯邵子《皇極經世書》、李文利《律呂元聲》為能窮天地之原,而正律呂之誤?!盵25]由此可窺知:明人論詞韻,所遵之法確實不是沈謙的??睔w納法,而是直接參考古人音韻文獻。在他們看來,這種方式不僅能辨別字音,還與樂理相通,更接近“一氣貫之”的“天機元音”。而這兩部被明人典型化的宋人著作(李文利《律呂元聲》本于蔡元定《律呂新書》),都和《詞學筌蹄》的制作者周瑛有密切關系。
按《翠渠摘稿》所附本傳及《明史》《明儒學案》,周瑛最顯著的身份是儒學家、理學家,或稱“名儒”“理學名臣”[27]卷四,《明史》立傳亦入《儒林傳》。至于詞學,僅《翠渠摘稿》所收九首及《詞學筌蹄》,此外未存片言。由此觀之,周瑛僅是一位對填詞較有興趣的理學官僚,對詞體并沒有深入研究,何以首創(chuàng)詞譜呢?
首先,邵雍《皇極經世書·聲音唱和圖》和蔡元定《律呂新書》在明代理學學術體系中是主論音韻與樂理的兩部經典,所代表的“等韻”與“律呂”兩種學術,又被明人牽合為“聲音之學”。永樂十三年(1415),《性理大全書》與《五經四書大全》同時輯成,明成祖親撰序言,冠于卷首,頒行于兩京、六部、國子監(jiān)及國門府縣學?!缎岳泶笕珪非岸寰硎杖胨稳逯骶欧N,第五種為邵雍《皇極經世書》,第八種為蔡元定《律呂新書》。而心向儒學的周瑛,很早就對這兩部典籍特加注意,按《本朝分省人物考》卷七十四載:“(瑛)升南京禮部郎中,與人講邵氏、蔡氏學,著《經世管鑰》《律呂管鑰》。”[28]卷七四南京禮部郎中,是周瑛仕途的起點。邵氏、蔡氏與書名對應,可知必然為解邵雍《皇極經世書》、蔡元定《律呂新書》而作。
其次,周瑛對“聲音之學”的關注并非偶然,而是與明代此類學術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前文曾引吳繼仕《音聲紀元》,按此書內容梳理“聲音之學”的源流,于宋代尤重《皇極經世書》與《律呂新書》。然而對此二書的重視,并非貫穿明代始終。如“邵子聲音之學”在周瑛之前便罕有提及,僅劉基《竹川上人集韻序》篇首云:“昔邵子以音聲窮天地事物之變……邵子沒,雖有書不得其傳?!盵29]卷五“雖有書不得其傳”印證了入明以來,邵雍此說鮮有問津的境遇。自周瑛以后,“邵氏聲音”忽然變得熱門,先后有編撰《天機余錦》的程敏政[30]卷二三,與太常寺覆議樂制的夏言[31]卷一二,作《嘯旨》后序(此文后收入《嘯余譜》)的唐寅[32]外編卷四,以及首輔費宏[33]卷一四等人稱論。這樣的冷熱變化,自然不是周瑛的講學之功,背后是由明代音韻學發(fā)展推動。耿振生《明清等韻學通論》將明代音韻研究劃分為前后兩期,前期止于嘉靖、隆慶,著作較少,大都為《洪武正韻》之羽翼;后期起于萬歷,著述繁盛,水平提升,為清代音韻學打下基礎。[34]15周瑛對“邵氏蔡氏”的關注,可視為前期學術向后期轉向的一個征兆,且并非孤例?!堵曇艏o元》所拈出的《律呂元聲》,作者李文利便是福建莆田人,與周瑛同鄉(xiāng)。此書成書于弘治十四年(1501),當時周瑛尚未下世,《詞學筌蹄》編定也才五年,可窺見一時風尚與一鄉(xiāng)學脈。
最后,《皇極經世書》中邵雍加以陰陽學說附會而成的音系并不可完全驗之方言復雜、通轉靈活的宋代詞作?!堵蓞涡聲分兴撀芍贫酁楣俜窖艠?,亦與發(fā)源多歧的詞樂無涉。所以這兩部書并不能幫助周瑛深入理解詞律,反而是其中的記音圖形,為周瑛制作《詞學筌蹄》提供了符號靈感。傳統音樂文學以文字、圖形、符號記音者不乏有數,但無論朱熹的《風雅十二詩譜》,還是姜夔的俗字譜,抑或當時流行的曲譜,都與《詞學筌蹄》的黑白方圓相差甚遠。最相近者,莫過于邵雍《皇極經世書·聲音唱和圖》。邵雍為宋代著名理學家,與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并稱“北宋五子”,世稱大儒,特精于《周易》。所著《皇極經世書》即希以“象數之學”來解釋宇宙萬物的起源、演變,以達到推演物理,預測吉兇的效果。其中《聲音唱和圖》一篇,雖然對北宋時期洛邑方言有一定反映,但主要目的是在易學框架內重新構擬一個音韻體系,與自己“以四起數”的學說相配,故不能簡單地視為一般等韻圖。由于《聲音唱和圖》并非天然的客觀音系,所以在諸多陰陽雜說附會間,必然出現不存在的音與字,邵雍皆用符號代替:無音無字則用黑,有音無字則用白,天聲十聲則用圓,地聲十二則用方。兩兩交叉共得四種:○●□■?!对~學筌蹄》所用○□,與邵雍的白色符號完全一致。至于舍黑選白,當與版刻或傳抄方便有關。
通過對周瑛個人及有明一代學術背景的考察,大體可以認定《詞學筌蹄》的圖譜符號來源于邵雍《皇極經世書·聲音唱和圖》。這個靈感借鑒的文化基礎是明初“士之防閑于道域而優(yōu)游于德圃者”[35]卷八四的理學氛圍,并不以詞曲擅長的名儒周瑛才能較一般文學之士更直觀地產生聯想。至于《詞學筌蹄》為何出現在弘治時期,則與明代中葉“聲音”之學的發(fā)展以及閩中學術密不可分。
如果說圖形是詞譜的表征之一,那么詞律理念則是詞譜的唯一真髓?!对~學筌蹄》為原始詞譜,譜式無可平可仄,亦不分體。按《四庫全書總目·欽定詞譜提要》所言:“今之詞譜,皆取唐宋舊詞,以調名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句法字數;以句法字數相同者互校,以求其平仄;其句法字數有異同者,則據而注為又一體;其平仄有異同者,則據而注為可平可仄。自《嘯余譜》以下,皆以此法,推究得其崖略,定為科律而已?!盵36]卷一九九集部五二如此看來,周瑛的制譜方式與后世大多數詞譜“??倍伞庇斜举|區(qū)別。
從弘、正以前的明代韻文文體考察,不難發(fā)現周瑛制譜與當時儒門口耳相傳的作詩法——“聲調”之學極其相似。聲調學屬于詩律研究的一種,定名于清初趙執(zhí)信《聲調譜》(3)傳王士禎亦有《聲調譜》,得自吳偉業(yè),見惠棟《刻聲調譜序》。以近體聲調討論古體,明中葉已多見,至清初成為詩律學說之一種。梁章鉅《退庵隨筆》:“自漁陽、秋谷之書行,此說幾于家喻戶曉矣?!?分別參見惠棟《松崖文鈔》卷一,清聚學軒叢書本;梁章鉅《退庵隨筆》,文物出版社2019年版,第25頁。,此書主要稽考各種詩體平仄規(guī)律,涵括五七古、樂府、柏梁體等古體。有清一代,續(xù)作甚多,如《聲調譜拾遺》《聲調譜闡說》《聲調三譜》《聲調四譜圖說》等。而這一脈學說的源流,可上溯至南宋朱熹。《朱子語類》記朱子教人學陶詩:“陶淵明詩平淡出于自然,后人學他平淡便相去遠矣。某后生見人做得詩好,銳意要學,遂將陶淵明平側用字,一一依他做到,一月后便解自做,不要他本子,方得做詩之法?!盵37]卷一三九朱熹此法以近體詩律的平仄概念去約束古體詩,乍觀可笑,其深層內涵卻是通過逐字模擬字聲達到整體聲情切近古人,乃宋代近體詩律研究的旁通側逸,一如執(zhí)黑而知白。朱熹此說在詩學昌明的宋代并未引發(fā)多大反響,到了文學衰微、理學大暢,“非朱子之言不遵”的明初,直接主導了理學視角下的格律觀。與周瑛同時代的例子便不勝枚舉,如李東陽《懷麓堂詩話》中記:“晦翁深于古詩,其效漢魏至字字句句,平仄高下,亦相依仿?!盵38]李東陽和周瑛生卒年幾乎相同,官至內閣首輔,文壇影響甚巨,與作《詞學筌蹄序》的莆田人林俊及周瑛師友陳獻章皆有來往。而心學先導、江門學派創(chuàng)始人陳獻章論作詩,亦舉此法,如出一轍:“晦翁云初學陶詩平仄皆依韻,閉門兩個月,方得逼真?!盵39]卷二如果說李東陽代表廟堂與道統,那么陳獻章則更傾向江湖與新異。這樣思想、學術光譜兩端的人物,在朱熹聲調詩法上若合符契,足見士人間的廣泛影響,何況周瑛與朱熹俱為閩產,又同是理學名臣。朱、李、陳用字字平仄來模擬古體詩,周瑛以字字平仄來定詞律,二者之間淺近的思維聯系,可印證于周瑛的詞體觀。前文已言,《詞學筌蹄》自序開篇云:“詞家者流,出于古樂府?!边@不同于后世詞家為了推尊詞體的泛泛之論,而是周瑛真實的文體認識。所以他于別集《翠渠摘稿》詞調目下又特加小注“此樂府之變”??梢娭茜鴮⒃~視為樂府流變,亦即古體詩后裔之一支。那么將朱熹模擬古詩之法移之作詞,便顯得非常自然。(4)明中前期將詞視為古詩之一體,乃普遍現象。例如瞿佑《樂府遺音》前二卷為古樂府,后三卷為詞曲。文體學著作如吳訥《文章辯體》外集卷五附詞作若干,題名“近代曲詞”,效郭茂倩《樂府歌辭》“近代曲辭”之類目。分別參見瞿佑《樂府遺音》不分卷,明抄本;吳訥《文章辨體》外集卷五,明嘉靖刻本,第69頁。由《翠渠摘稿》所收《都門送別詩序》[21]卷二考知,弘治時期詩學著作《詩學體要類編》[40]的作者宋孟清正是周瑛之婿。此書立“詞體”一目,與“樂府體”“長短句體”“歌體”“行體”等古體并列,這種文體觀無疑與周瑛一脈相承。值得注意的是,《詩學體要類編》中“詞體”(僅舉蘇軾《念奴嬌》為例)與“和韻體”(僅舉和陶詩為例)前后相連,而《朱子語類》所記朱熹字字平仄的作詩法也正是教人模擬陶詩??梢娫谥堋⑺味说奈捏w認識中,詞與古體詩無論源頭還是作法,都是相通互鑒的。
不過詞畢竟不直出于樂府或古詩。就詞律而言,較之古體,所受近體格律的影響明顯更為直接。周瑛制譜沿襲了朱熹擬古之法,卻沒有參考宋人近體詩律經驗,遂造成《詞學筌蹄》有一定平仄而無彈性,此間取舍并非格律水平之局限,實乃文體觀之局限。蓋明代詩學,前期專主風氣格調,自弘治、正德以后方深入文體,細究詩律。如辨拗律、調平仄等,始自弘治十七年(1504)宋孟清《詩學體要類編》,其后胡震亨《唐音癸簽》、胡應麟《詩藪》議論遂廣。恰好處于學術繁榮前夕的周瑛,并不昧于此道。譬如《翠渠摘稿》中七律格律較整飭,甚至有《偏橋分司與王少參讀陳簡齋詩感而有作》[21]卷七一首,句句拗折,每聯皆以三平尾收,乃刻意模擬簡齋拗體。由此可見,周瑛不是顢頇守律之人。如果說周瑛囿于認識做不到同調互校求其字聲彈性,那么他沒有參考近體詩律來制譜,便有著“非不能也,實不為也”的意味。限制他的仍是朱子擬古詩法以及“詞出于古樂府”的文體觀。
將周瑛的格律理念與他的詞作互相驗證,最可見《詞學筌蹄》的制譜意圖與實際效果?!洞淝濉份d調九首,其中《滿江紅》創(chuàng)作時間最早(5)考之《明史》,當在成化九年(1473)周瑛遷南京禮部郎中時期。萬斯同等《明史》卷二百四十五列傳九十六,清乾隆武英殿刻本。,不僅在《詞學筌蹄》編纂之前,也當在周瑛留心詞學之前,大概宦余閑暇,偶一為之。詞有小序“寓南都,題西園池亭,用宋僧晦庵警世韻”。全詞如下:
宇內寓形,何須問、足與不足。天生物、五行均賦,有嬴有縮。譬如車輪三十輻,迭為上下交翻覆。履前途、孰謂皆夷平,無礫碌。 荒山下,一間屋。敗壁底,一瓶粟。少有人于此,肯著雙目。器小不能勝大受,命窮豈足膺多福。請從今、消釋此生心,休多欲。[21]卷六
通篇理學說教,和周瑛“理學名臣”的身份頗為相類。宋以后步韻填詞,不止用其韻腳而已,還包含仿其“體”模擬格律之義,實際便是依詞填詞。直觀可見,以周瑛不多的創(chuàng)作經驗,大體能遵守句讀,但究其字音,舛誤頗多,如“宇內寓形”三仄起頭,“足與不足”之四仄連用,“皆夷平”之三平尾,以及“譬如車輪”“肯著雙目”都逸于宋人之外。這些字聲乖舛的主要原因在于“依詞填詞”本身沒有字聲彈性,創(chuàng)作時需作者個人斟酌。經驗豐富者還能在大量文本閱覽基礎上,形成語感直覺。而此時的周瑛,便不免忖度失范,超出規(guī)矩,可視作明初填詞守律的典型困境。
六首令詞,皆作于其姻親林俊由南京刑部員外郎出任云南按察副使之時,約在弘治初年(1488)春[41]卷二一,格律大體無差。對比之下,說明“依詞填詞”可指導句式簡單、律句為主的令詞,但不適用于句法參差、間有拗句的長調。而“句式參差”和“非律句”也正是古體樂府的特征,周瑛的制譜理路與文體觀于此契合。
最后兩首長調《歸朝歡》《水調歌頭》皆作于《詞學筌蹄》成書后,比照之下,便可見此譜的實際使用效果:
歸朝歡 漳守陳公洪謨有捕寇功膺獎勞之典僚屬乞詞以賀(6)考之《明一統志》,約作于正德初年(1506)陳洪謨出任漳州知府后。李賢《明一統志》卷七十八,文淵閣四庫本。
太守胸藏孫武子。十萬甲兵盤肺腑。汀州鼙鼓正縱橫,用權制變談笑取。汀紛方如許。漳南隨處種禾黍。這太平,左撐右柱,太守用心苦。 喳喳喜鵲鳴前署。報道褒書來憲府。蛟龍不作泥涂蟠,鳳凰終展云霄羽?;ど铺砧T。誰云翻覆無憑據。吹寒爐,石烹五色,看補青天去。
水調歌頭 郡守張白齋入覲僚屬乞詞為贈(7)張琦閩任上與林俊頗有交游,林俊與周瑛為姻親,作《詞學筌蹄序》。考之《見素集》,此詞當作于正德六年(1511)前后。林俊《見素集》卷九,文淵閣四庫補配文津閣本。
馬首紅塵暗,道路苦多岐。遠追鸞鳳儔侶,結駟入京圻。袖有萬言長疏,朝修夕改,墨汁尚淋漓。仰面青天近,欲進翻自疑。 披云霧,睹日月,伏軒墀?;是閻傇?,賜問及鰥嫠。四海臥同一榻,萬物視同一體,堯舜此襟期。花外春衫薄,歸騎莫遲遲。[21]卷六
通過這兩首長調,可知有三:其一,周瑛后來的創(chuàng)作確實參考過《詞學筌蹄》?!稓w朝歡》下片前四句,全部模擬自《詞學筌蹄》所錄馬莊父詞,無論詞性、句法,還是疊詞位置,都可謂亦步亦趨。部分短句的律與拗,也不再自我斟酌,而是結合圖譜,如上片倒數一、二句“左撐右柱,太守用心苦”。與下片倒數第二句“石烹五色”,《詞學筌蹄》圖譜皆按例詞作小拗即“仄平仄仄”與“仄仄仄平仄”。實際兩個四字句在宋人作品中是普通律句,五字句才是真正的小拗。如柳永“只輪雙槳”“玉樓深處”“盡是利名客”,張先“誰能得意”“嬌柔懶起”“買此好光景”等。周瑛詞三處全部填出小拗,與圖譜若合符契。其二,《詞學筌蹄》不標可平可仄,本質仍是一篇例詞之注音,缺乏后世詞譜的創(chuàng)作彈性,反不如傳統依詞填詞可行。周瑛參照《詞學筌蹄》寫出“用權制變談笑取”“漳南隨處種禾黍”“蛟龍不作泥涂蟠”等明顯出律的句子,體現了“按譜填詞”時的勉強。同時可見,制譜之難并不在格律寬嚴,而在于何處當寬,何處當嚴。不以文本校勘定律,便無法區(qū)別字聲的一定與彈性,結果只能在毫無準則和標準過苛之間左右出律。其三,《詞學筌蹄》圖形僅以形狀區(qū)分,而非《詩余譜圖》那樣別以顏色區(qū)分,極易誤識。加之譜、辭多乖,轉致誤上加誤。譬如周瑛《水調歌頭》“袖有萬言長疏,朝修夕改,墨汁尚淋漓”一句,“朝修夕改”處明顯漏兩字。下片“皇情悅豫,賜問及鰥嫠”,“皇情悅豫”處明顯也漏兩字。相比于平仄出入,字句缺漏這種低級問題反而增多,便顯得作繭自縛了。
《詞學筌蹄》是閩地名儒周瑛對日常所使用的分類本《草堂詩余》的一次改編。改編《草堂》在明代極為常見,周瑛獨創(chuàng)有二:以調分類;符號系音。以調分類體現了文體自覺,是格律譜的基礎,《詞學筌蹄》實先導于《詩余圖譜》《類編草堂詩余》近半個世紀。系音符號則來自理學經典中的《皇極經世書》與《律呂新書》,明人既不精通前代音韻,又不精通前代律呂,唯期望以“聲音”之學復古而已。周瑛的儒學身份使他熟稔邵雍的記音符號,閩人籍貫又使他更易接觸坊間詞籍,同鄉(xiāng)李文利《律呂元聲》與女婿宋孟清《詩學體要類編》則體現了他周邊的學術氛圍,也是一種優(yōu)勢。就周瑛本人的詞體認識和詞律水平而言,遠未達到成熟自洽。但天時地利人和皆備,《詞學筌蹄》便以要素堆疊的方式編纂而成。它具有詞譜的原始面貌,卻不太能指導創(chuàng)作,主要價值反而在編撰目的之外。
綜上所述,《詞學筌蹄》的出現不僅是周瑛的個人靈感、偶然發(fā)明,它的文獻、圖形、譜式與作者的地域、身份乃至明代文體學有著密切關聯。就詞學史而論,明詞復興的轉折點在嘉靖一朝,詞籍、詞作激增,詞譜、詞話接踵問世。《詞學筌蹄》從詞譜角度給予我們一個過渡案例,由此孤例,可將嘉靖以后直至晚近的詞學繁榮與元明之間的大衰弊相接。詞學、理學、聲音之學、明代文體學、詩律學、閩建坊刻,從周瑛與《詞學筌蹄》引出的種種線索,交錯疊加,遂將詞譜的誕生以學術邏輯描繪出較為清晰的輪廓。以上提到的每一條線索,都可在后世詞譜、詞籍中發(fā)現回聲,如《詩余圖譜》作者張綖對杜詩的關注與研究;《嘯余譜》與明代聲音之學、新安理學及徽州刻書業(yè)的淵源;謝天瑞增訂《詩余圖譜》與輯撰《詩法》之間的關系;甚至《嘯余譜》承襲《詞體明辯》與《詩法》承襲《詩學體要類編》所體現明人制作文體類圖書的態(tài)度;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