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煒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女性主義批評及性別研究的推進,在以往日本文學史的敘述中被邊緣化的近代女性作家開始被重新評價,女性作家的戰(zhàn)時表現(xiàn)也隨之進入研究者的視野。日本作家參與戰(zhàn)爭的模式可大致分為三類:“一是盧溝橋事變后以報社或雜志社派遣的名義進行戰(zhàn)地視察;二是1938年作為內(nèi)閣情報部組織的‘筆部隊’成員來華;三是太平洋戰(zhàn)爭時期作為征用文人奔赴各地。”(1)高山京子「林芙美子の戦中と戦後」、『創(chuàng)価大學大學院紀要』23號、2001年、20頁。在這三類模式中,均可見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的身影,她們作為戰(zhàn)時表現(xiàn)活躍的女性作家也成為“被研究”的熱點人物。(2)高崎隆治的《戰(zhàn)場的女流作家們》(論創(chuàng)社,1995)、岡野幸江等編著的《女性們的戰(zhàn)爭責任》等著作中,分不同章節(jié)對吉屋信子、林芙美子進行了論述。發(fā)表在各類期刊的論文更是數(shù)量眾多,如龜山利子、渡邊澄子、神谷忠孝、竹田志保、北田幸恵、徐青等學者,對吉屋信子的戰(zhàn)時表現(xiàn)展開過論述;高山京子、尾形明子、金井景子、荒井とみよ、高良留美子、佐藤卓己、蒲豊彥、野村幸一郎、家森善子、陳亞雪等學者,對林芙美子的戰(zhàn)時表現(xiàn)展開過論述。童曉薇的《“筆部隊”中的“兩點紅”: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的小說與戰(zhàn)地報告》(《婦女研究論叢》2020年第1期),將兩位日本女性作家放在“筆部隊”語境下進行共性研究。另外,圍繞吉屋信子、林芙美子的傳記類著作中,也對其戰(zhàn)時表現(xiàn)有所涉及。
作為活躍在戰(zhàn)時日本文壇的代表性女作家,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既是“文壇友人”,亦是“競爭對手”,再加上各自所屬報社間的競爭,二人之間形成了錯綜復雜的密切關系,彼此間的競爭對抗態(tài)勢甚至催生了某些作品。因此,不同于以往主要圍繞吉屋信子或林芙美子單獨論述的方式,本文嘗試將她們置于同一“研究空間”內(nèi),以二人作為“筆部隊”成員來華的共同經(jīng)歷為切入點,探究隱藏在文學現(xiàn)象背后的各個層面的“戰(zhàn)爭”,同時審視其以侵華戰(zhàn)爭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波濤》《女人的教室》等文學作品內(nèi)部的“戰(zhàn)爭”。
1938年8月23日,日本內(nèi)閣情報部邀請部分文壇作家召開懇談會,出席者包括菊池寬、久米正雄、吉川英治、白井喬二、橫光利一、片岡鐵兵、尾崎士郎、佐藤春夫、小島政二郎、吉屋信子、北村小松、丹羽文雄等人。座談會上決定,為配合進攻漢口,將“在全國文壇中挑選20名文人跟隨陸軍及海軍部隊從軍,人選問題委托菊池寬定奪”。(3)「めざす「ペン報告」戦爭文學の最高峰」、『東京日日新聞』1938年8月24日。雖然林芙美子并未像吉屋信子那樣受邀參加懇談會,但她的名字和長谷川伸、川端康成、岸田國土、杉山平助、林芳雄等人一起出現(xiàn)在候補名單之中。(4)「漢口陥落を描けと 文蕓陣に「動員令」」、『東京朝日新聞』1938年8月24日。最終,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都被選為日本內(nèi)閣情報部向中國戰(zhàn)場派出的“筆部隊”成員,因22位成員中只有她們兩人是女性,故被稱為“筆部隊”中的“兩點紅”。
至于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被“筆部隊”選中的原因,筆者認為首先取決于她們個人在文壇中的地位。(5)本文初稿于2019年完成,關于二人被選為“筆部隊”成員的原因,與童曉薇的論文《“筆部隊”中的“兩點紅”: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的小說與戰(zhàn)地報告》所見相同,特此說明。
吉屋信子,1896年出生于新瀉縣,1916年起在《少女畫報》連載的《花物語》,使她作為少女作家得到認可。1920年,她在《大阪朝日新聞》(6)《朝日新聞》于1879年1月25日在大阪創(chuàng)刊,1888年7月設立東京本社發(fā)行《東京朝日新聞》,1889年大阪《朝日新聞》更名為《大阪朝日新聞》,后又拓展至九州和名古屋,1940年9月1日起各地出版的報紙統(tǒng)一刊名為《朝日新聞》。本文主要涉及到《大阪朝日新聞》及《東京朝日新聞》,為方便閱讀,下文簡稱《大朝》和《東朝》,并用《朝日新聞》統(tǒng)稱《東京朝日新聞》和《大阪朝日新聞》。上連載的《到大地盡頭》,進一步確立了其作家的地位,之后在《主婦之友》《婦人俱樂部》《東京日日新聞》和《大阪每日新聞》(7)《東京日日新聞》創(chuàng)刊于1872年,1911年3月1日與《大阪每日新聞》合并,但保留“日日新聞”的稱謂,1943年1月1日正式改稱為《每日新聞》。為方便閱讀,下文簡稱《東日》《大每》,并用《每日新聞》統(tǒng)指《東京日日新聞》和《大阪每日新聞》。上連載《向天空的彼方》(1927—1928)、《女人的友情》(1933—1934)、《丈夫的貞操》(1936—1937)等,在全國女性讀者中引發(fā)了熱烈討論,從而“成為人氣鼎盛的作家”(8)北田幸恵「女性解放への夢と陥穽 ——吉屋信子の報告文學」、岡野幸江等編『女たちの戦爭責任』、東京堂出版、2004年、140頁。,新潮社出版的《吉屋信子全集》(全12卷)也于1935年問世。
林芙美子,1903年出生于福岡縣,1924年起在《文藝戰(zhàn)線》等雜志上發(fā)表作品,1928年在長谷川時雨創(chuàng)辦的女性雜志《女人藝術》上連載《放浪記》,開始受到文壇的關注。1930年8月,由改造社發(fā)行的《放浪記》成為暢銷書,此后她逐步成為知名作家,陸續(xù)出版了《清貧之書》(1933年)、《放浪記·續(xù)放浪記》(1933年)、《泣蟲小僧》(1935年)、《牡蠣》(1935年)、《稻妻》(1936年)等著作,《林芙美子選集》(全6卷)也于1937年由改造社出版。
相比較而言,吉屋信子立足文壇要早于林芙美子,這之中當然有年齡差距的因素,在林芙美子上女子中學時,學校圖書館就有吉屋信子的《頂樓上的兩個處女》(9)林芙美子「文學的自敘伝」、『林芙美子全集』第10巻、文泉堂出版、1977年、1頁。。1930年代后,隨著林芙美子在文壇地位的確立,二人逐漸呈現(xiàn)“并駕齊驅(qū)”的態(tài)勢,林芙美子已成長為“最有人氣的女性作家”(10)尾形明子「名譽ある失敗作——林芙美子『波濤』解說——」、林芙美子『波濤』、ゆまに書房、2002年、2頁。。而吉屋信子在女性讀者中一直擁有超高的人氣與影響力,“堪稱從大正時期到戰(zhàn)后獲得讀者數(shù)量最多的女性作家”。(11)菅聡子『女が國家を裏切るとき——女學生、一葉、吉屋信子』、巖波書店、2011年、181頁。
其次,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被選為“筆部隊”成員還在于她們都有戰(zhàn)地采訪的經(jīng)驗。日本作家菊池寬和久米正雄一致認為,跟隨部隊參與進攻武漢的戰(zhàn)役最好挑選有經(jīng)驗者。(12)高崎隆治『戦場の女流作家たち』、論創(chuàng)社、1995年、72頁。而在當時的日本女性作家中,只有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符合條件。具體而言,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不久的1937年8月底,吉屋信子即以“主婦之友皇軍慰問特派員”的身份,帶著要“從女性的立場出發(fā),將用女性眼睛看到的及女性內(nèi)心感受到的,寫成報告呈現(xiàn)給讀者”(13)吉屋信子『戦禍の北支上海を行く』、ゆまに書房、2002年、16頁。的使命,前往天津、北平等地,不久又被派往上海,成為“奔赴戰(zhàn)場視察的日本女性作家第一人”(14)高崎隆治『戦場の女流作家たち』、1頁。,這一經(jīng)歷也是吉屋信子從事“報告文學”寫作的開端,她陸續(xù)在《主婦之友》上登載《戰(zhàn)禍的北支現(xiàn)地行》(1937年10月號)、《戰(zhàn)禍的上?,F(xiàn)地行》(1937年11月號)等文章,并在東京軍人會館及大阪中之島公會堂進行演講,此類文章及演講稿匯編為《戰(zhàn)禍的北支上海行》一書,于1937年底由新潮社出版。緊隨吉屋信子之后,林芙美子也于1937年12月作為東京日日新聞社特派員前往上海和南京等地,(15)今川英子「年譜」、『林芙美子全集』第16巻、文泉堂出版、1977年、298—299頁?!稏|日》刊載了題為《林芙美子女史 南京入城第一人》(16)「林芙美子女史 南京一番乗り」、『東京日日新聞』1938年1月6日。的文章,林芙美子也根據(jù)隨軍經(jīng)歷發(fā)表了數(shù)篇相關作品。(17)具體包括:「南京空爆の和田荒鷲部隊長を訪ねて」、『婦人俱樂部』1938年1月;「女性の南京一番乗り」、『サンデー毎日』1938年2月;「南京まで(上)」、『東京日日新聞』1938年7月8日;「南京まで(下)」、『東京日日新聞』1938年7月9日;「私の従軍日記」、『婦人公論』1938年3月;「黃鶴」、『改造』1938年3月;「靜安寺路追憶」、林芙美子『私の昆蟲記』(改造社、1938年7月)等。
如果以“文壇地位”加“戰(zhàn)地經(jīng)驗”為衡量標準,當時日本女性作家中無人能與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比肩,她們被譽為“兩點紅”應該說是必然的結果。但從個人角度而言,她們“與其說是出于軍部的壓力不得不參加,毋寧說是主動積極地參與戰(zhàn)爭”。(18)佐藤卓己「林芙美子の「報告報國」と朝日新聞の報道戦線」、林芙美子『戦線』、中公文庫、2006年、246頁。屋信子曾在《戰(zhàn)禍的北支上海行》中寫道:“雖說我們是柔弱的女性,但希望能以筆代劍熱愛祖國?!?19)吉屋信子『戦禍の北支上海を行く』、197頁。林芙美子在1937年10月發(fā)表的文章中也表示,不能一味等待官方消極的宣傳,為了不讓“皇軍”的辛苦白費,應該“在民間選擇優(yōu)秀的媒體人組建宣傳部門”。(20)林芙美子「この際宣伝省」、『東京朝日新聞』1937年10月20日??梢娝齻兊膫€人意愿與軍部派遣“筆部隊”的決策并無矛盾,恰如林芙美子所說,“非常想去,就算是自費也想去”。(21)「何を考へ何を書く·漢口戦従軍の文壇人」、『東京朝日新聞』1938年8月25日。
林芙美子在赴中國前發(fā)表的短文中寫道:“此次從軍吉屋信子和我被選出……不知在戰(zhàn)場上能否和吉屋在一起,如果能在一起的話希望互相合作,一起精神抖擻地戰(zhàn)地行軍?!?22)林芙美子「行ってきます」、『東京朝日新聞』1938年9月2日。但事實上她們基本不可能“一起行軍”,因為二人分別歸屬于菊池寬帶隊的“海軍班”和久米正雄帶隊的“陸軍班”。(23)“筆部隊”的團長為菊池寬,其成員分為“海軍班”“陸軍班”兩部分,菊池寬和久米正雄分別擔任“海軍班”和“陸軍班”的帶隊人。1938年9月11日,林芙美子隨久米正雄等人先乘火車從東京到達福岡,9月13日又乘飛機到達上海;(24)「文壇部隊·陸の従軍第一信」、『東京日日新聞』1938年9月14日。吉屋信子則隨菊池寬等人于9月14日直接從東京飛往上海,兩位女性作家從此開始了各自的“文章報國”之旅。
“兩點紅”的活躍表現(xiàn)讓日本軍部及媒體發(fā)現(xiàn)了女性作家在戰(zhàn)爭中的獨特宣傳作用,此后,又有多人陸續(xù)被派遣從軍或到戰(zhàn)場慰問。如長谷川春子于1939年被陸軍省派到中國南方從軍;1940年至1941年的兩年內(nèi),日本海軍部和長谷川時雨創(chuàng)建的民間組織“輝部隊”聯(lián)合派遣了三批女性慰問團(分別為“渡支慰問班”“南支方面慰問團”“中南支慰問團”),成員中包括大田洋子、園地文子、真杉靜枝等女性作家;1942年,年僅19歲的少女作家豐田正子被陸軍報道部派往蘇州、南京、常熟等地;1942年,《日之出》雜志在日本軍部授意下派遣佐多稻子和真杉靜枝到華南戰(zhàn)場進行慰問等等。這些女性作家也根據(jù)在中國的戰(zhàn)場體驗創(chuàng)作了隨筆、詩歌、小說等多種題材的作品。(25)僅正式出版的單行本就有長谷川春子的《南方的處女地》(興亞日本社,1940年)、園地文子的《南枝之春》(萬里閣,1941年)、真杉靜枝的《南方紀行》(昭和書房,1941年)、大田洋子的《拂曉的美麗》(赤塚書房,1943年)、英美子的《彈之痕》(文林堂雙魚房,1943年)、岡田禎子的《醫(yī)院船從軍記》(主婦之友社,1943年)、豐田正子的《我的中國紀行》(文體社,1943年)等。
吉屋信子在《自傳的女流文學史》中記述說,隨菊池寬到達上海后見到了久米正雄等“陸軍班”成員,卻沒有遇到林芙美子,因為“她到達上海后悄悄開始了單獨行動”。(26)吉屋信子『自伝的女流文壇史』、中央公論社、1962年、58頁。除此類回憶性記述外,林芙美子離開“筆部隊”的“單獨行動”一直頗受中日學者關注,高崎隆治評價她“是離開集體后在戰(zhàn)場上單獨行動的女性”(27)高崎隆治『戦場の女流作家たち』、78頁。;高良留美子強調(diào)她并沒有參加“筆部隊”的集體行動,“而是從上海起自始至終一個人行動”。(28)高良留美子「解説」、林芙美子『戦線』、ゆまに書房、2000年、1頁。另有學者指出,林芙美子“孑身一人,沒有了作為陸軍班隨軍作家的待遇,并且一路行進戰(zhàn)地十分艱苦”。(29)童曉薇:《從社會活動家到戰(zhàn)爭協(xié)助者——侵華戰(zhàn)爭期間日本女作家的中國戰(zhàn)場慰問》、《婦女研究論叢》2017年第3期。單看此類文字,往往會讓我們形成一種印象,似乎林芙美子孤身克服了各種困難輾轉于中國戰(zhàn)場,而事實究竟如何呢?
筆者根據(jù)林芙美子撰寫的日記體隨軍報告《北岸部隊》,首先整理出林芙美子離開上海后“單獨行動”的大致路線,即上?!暇沤暇沤溲ā獜V濟—薪水縣—新洲城—北端—漢口。另外,通過《北岸部隊》可以發(fā)現(xiàn)林芙美子的行動具有三個顯著特點:其一,每到一處,林芙美子必定會去當?shù)氐某招侣勆绶种C構及日軍報道部;其二,日常住宿及交通主要由朝日新聞社提供保障,行軍途中基本都有朝日新聞社工作人員的陪伴。如在南京時一直住在朝日新聞社南京分社的田中分社長家中,出行時也均由朝日新聞社的汽車及相關人員負責接送;其三,作為“官派”的“筆部隊”成員,林芙美子在需要時可以得到軍部的協(xié)助。如9月17日離開上海時即搭乘海軍飛機前往南京,后憑借日軍報道部提供的船票去了九江。(30)林芙美子『北岸部隊』、『林芙美子全集』第12巻、文泉堂出版、1977年、216頁。可見,林芙美子在華期間只是離開了其他“陸軍班”成員,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單獨行動”,其自始至終都有報社與軍部的雙重輔助與支持。
作為內(nèi)閣情報部派出的“筆部隊”成員,林芙美子為何與朝日新聞社的關系如此密切?事實上,1938年的“筆部隊”雖然由內(nèi)閣情報部發(fā)起組織,其成員同時還與有關報社或雜志社簽約。據(jù)尾形明子統(tǒng)計,22名“筆部隊”成員中,包括吉屋信子在內(nèi)的10余人約定為每日新聞社寄稿,而與朝日新聞社簽約的只有杉山平助、片岡鐵兵、林芙美子3人。(31)尾形明子「ペン部隊漢口一番乗り」(孤獨——作家 林芙美子)、『歴史·環(huán)境·文明』49號、2012年、300頁。當時《每日新聞》和《朝日新聞》是日本發(fā)行量最大的兩份全國性報紙,其1938年的發(fā)行總量分別為285萬份(32)毎日新聞社社史編纂委員會『毎日新聞七十年』、毎日新聞社、1952年、613頁。和248萬份(33)朝日新聞百年史編集委員會『朝日新聞社史』、朝日新聞社、1995年、321頁。。如上文所述,林芙美子曾于1937年底作為每日新聞社(確切地說是《東京日日新聞》)特派員赴華,但此次該報社卻選擇與吉屋信子簽約,因為她在該報上連載的《丈夫的貞操》《家庭日記》等作品大獲好評,這讓“爭強好勝的林芙美子深感不滿”(34)福田清人、遠藤光彥『林芙美子』、清水書院、1982年、80頁。,于是便與在銷售量上緊追每日新聞社的朝日新聞社簽了約。對此,日本學者佐藤卓己指出,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的從軍報告“呈現(xiàn)出兩大全國性報紙的‘代理戰(zhàn)爭’之現(xiàn)象”。(35)佐藤卓己「林芙美子の「報告報國」と朝日新聞の報道戦線」、249頁;林芙美子『戦線』、中公文庫、2006年。
1938年10月25日,日軍突入漢口,26日攻占了武昌,27日又攻占了漢陽,完全占領了武漢三鎮(zhèn)。林芙美子到達漢口的時間是10月28日(36)根據(jù)林芙美子在《北岸部隊》中的記載,她到達漢口的時間為10月27日。但其在《朝日新聞》上登載的報道中明確寫道:“我于10月28日到達了漢口?!痹斠娏周矫雷印概铯煲蝗恕ゆ覜妞菨h口入城」、『東京朝日新聞』1938年10月31日;林芙美子「嬉し涙があふれ出て——」、『大阪朝日新聞』1938年10月31日。,在29日的《大朝》及30日的《東朝》上,分別登載了兩篇相關文章:《筆部隊的女勇士 漢口入城第一人》及《筆部隊的“頭等功臣” 芙美子女士的決死入漢口》,作者都是朝日新聞特派記者渡邊正男,林芙美子10月17日到達廣濟后基本上和他一起行動。兩篇報道的內(nèi)容大致相同,概述了林芙美子到達漢口的經(jīng)過,感嘆林芙美子能在荒涼的武漢平原行軍是戰(zhàn)場的奇跡,贊揚林芙美子的勇敢和謙遜,強調(diào)全軍將士都對林芙美子心存發(fā)自內(nèi)心的尊重與感激。(37)詳見「ペン部隊の女丈夫 漢口へ一番乗り 勇士も驚く林芙美子さん」、『大阪朝日新聞』1938年10月29日;「ペン部隊の『特勲甲』 芙美子さん決死漢口入り」、『東京朝日新聞』1938年10月30日。兩篇報道雖然中心內(nèi)容相同,但存在兩處細節(jié)上的明顯差異:
《大阪朝日新聞》《東京朝日新聞》作為唯一的日本女性,作為唯一的作家,林芙美子女史進入了漢口城。作為唯一的日本女性,林芙美子女史進入了漢口城。文壇人中的漢口入城第一人。在筆部隊的陸軍班中是漢口入城第一人。
上述兩處細節(jié)變動實際上涉及一個核心問題,即林芙美子究竟是哪一層面的“漢口入城第一人”。若參照《北岸部隊》中的記錄,林芙美子到達漢口后,朝日新聞社記者渡邊和吉川告訴她尚未有其他作家到達,這讓她深感詫異:“杉山平助去哪里了呢?”(38)林芙美子『北岸部隊』、『林芙美子全集』第12巻、321頁。然而就在當天下午,林芙美子在漢口街頭偶遇和海軍武官在一起的杉山平助,讓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39)林芙美子『北岸部隊』、『林芙美子全集』第12巻、322頁。由此可以推斷,杉山平助作為“海軍班”成員,到達漢口后并未像林芙美子那樣直接去朝日新聞社,而是先去了日本海軍部隊,故而渡邊誤以為林芙美子是第一位到達漢口的作家,當他得知杉山平助早一步到達的事實后,便在晚一天發(fā)表在《東朝》的文章中,刪去了“作為唯一的作家”,并為林芙美子的“漢口入城第一人”前加了定語“陸軍班”。此后出現(xiàn)在《朝日新聞》版面上的相關文章中,大多注意添加“紅一點”“女性”之類的修飾語,如“成功率先進入漢口城的‘紅一點’”“女性漢口入城第一人”(40)詳見「南京を出発」、『東京朝日新聞』1938年10月31日;「嬉しさに日傘グルグル 洗ひ落とすに惜しい戦場の垢」、『大阪朝日新聞』1938年11月1日;「林芙美子女史に訊く 銃後の婦人への報告座談會」、『大阪朝日新聞』1938年11月2日。等。
盡管杉山平助是“筆部隊中漢口入城的第一人”(41)田中勵儀、蒲豊彥等已在相關論文中有所論證,在此不再贅述。詳見田中勵儀「従軍する作家たち」、『講座昭和文學史』第三巻,有精堂、1998年、58頁;蒲豊彥「一九三八年の漢口——林芙美子と長谷川テル」、京都橘大學文學部野村研究室『言語文化論叢』、2008年9月、29頁。,而且他也是朝日新聞社的簽約作家,但朝日新聞社“并未將聚光燈轉向杉山平助,而是聚焦到了‘紅一點’林芙美子身上”,(42)佐藤卓己「林芙美子の「報告報國」と朝日新聞の報道戦線」、林芙美子『戦線』、251頁。不僅多次為林芙美子組織演講會及座談會,“從10月29日到11月29日的一個月內(nèi)沒有中斷過對林芙美子的報道,且均為長文”。(43)蒲豊彥「一九三八年の漢口——林芙美子と長谷川テル」、京都橘大學文學部野村研究室『言語文化論叢』、29頁。明顯體現(xiàn)出報社企圖利用林芙美子“女性”的標簽進行宣傳的意圖。這種策略確實取得了不錯的效果,據(jù)渡邊正南回憶:“朝日新聞在登載林芙美子入漢口的報道之后,(瞬間)發(fā)行量突破了400萬份,堪稱歷史性數(shù)字?!?44)蒲豊彥「一九三八年の漢口——林芙美子と長谷川テル」、京都橘大學文學部野村研究室『言語文化論叢』、29頁。當然,報紙發(fā)行量猛增的主要原因在于當時日本民眾對武漢之戰(zhàn)的關注度,但“戰(zhàn)爭加女性”的宣傳策略也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雖然從嚴格意義上說朝日新聞社并未向讀者傳遞錯誤信息,但通過謹慎措辭進行的“媒體操控”,使讀者難以注意到存在兩位“漢口入城第一人”的矛盾,并最終導致“林芙美子是漢口入城第一人”的說法至今仍在中日學界流行。
被分到“海軍班”的吉屋信子,到達上海后訪問了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本部及偽中華民國維新政府,在南京時和菊池寬一起登上了“長江溯江艦隊的旗艦”前往九江,其間“軍艦會時而在江岸的占領地???,讓從軍文士踏上陸地”。(45)吉屋信子『自伝的女流文壇史』、59頁。吉屋信子雖于10月初到達了武漢會戰(zhàn)前線,但在日軍攻占武漢前的10月11日就和菊池寬等7人返回了日本。(46)除杉山平助想看到武漢陷落而繼續(xù)留在前線外 ,“海軍班”其他成員均一同回國。乘坐溯江艦隊旗艦且可以自由利用艦長室餐廳等設施的吉屋信子,與乘坐卡車甚至需要步行的林芙美子相比,隨軍經(jīng)歷具有海軍和陸軍、后方和前方、舒適和艱苦、安全和危險等種種差別。
從中國戰(zhàn)場回國后,林芙美子不僅成為《朝日新聞》版面上的“紅人”,而且相繼出版了書信體隨軍報道《戰(zhàn)線》(朝日新聞社,1938年12月)和日記體隨軍報道《北岸部隊》(中央公論社,1939年1月)。與之相比,吉屋信子則顯得“黯然失色”,只在《婦女之友》等雜志上發(fā)表了零星幾篇文章,(47)吉屋信子發(fā)表的相關文章有:「漢口攻略従軍記」、『主婦之友』1938年11月;「菊池寛·吉川英治·吉屋信子に戦爭の話を訊く會」、『話』1938年12月;「従軍作家観戦記 吉屋信子他四名」、『日之出』1938年12月;「長江を遡る」、『近代女性』1938年12月?!扒秩A戰(zhàn)爭爆發(fā)之初的媒體紅人是作為女性作家最初去戰(zhàn)場的吉屋信子,而這個時期則完全處于林芙美子獨占的狀態(tài)”(48)高山京子「林芙美子の戦中と戦後」、『創(chuàng)価大學大學院紀要』23號、2001年、22頁。??梢哉f,在“筆部隊”派遣之初相對處于“劣勢”的林芙美子及朝日新聞社,在林芙美子的“單獨行動”與報社“宣傳策略”的疊加推動下,林芙美子超越吉屋信子成為“時代紅人”,朝日新聞社也在與每日新聞社的“銷量大戰(zhàn)”中取得了暫時的勝利。
1938年底,朝日新聞社約請林芙美子在《朝日新聞》朝刊上連載小說,對此,諸岡知德指出,朝日新聞社啟用林芙美子的背后,潛藏著希望利用她的知名度與每日新聞社對抗的意圖,盡管此前無人能與吉屋信子的人氣相抗衡,但“林芙美子由于成為‘漢口入城第一人’而知名度大增,已經(jīng)完全有能力與吉屋信子對抗”。(49)諸岡知徳「海を渡る女性たち——1930年代後半の小説世界」、『神戸山手短期大學紀要』52號、2009年、109頁。1938年12月14日,《東朝》刊登了預告文《下一部朝刊小說》,概述了林芙美子于戰(zhàn)爭爆發(fā)后兩度去中國戰(zhàn)場的從軍經(jīng)歷,強調(diào)“在圣戰(zhàn)即將跨入第三年之際,這部《波濤》必將獲得全天下讀者的盛贊”。(50)「次の朝刊小説」、『東京朝日新聞』1938年12月14日。而在《波濤》預告文尚未發(fā)布的12月2日,時任每日新聞社學藝部長的久米正雄專門找到吉屋信子,要求她承擔《每日新聞》1939年1月開始的連載小說,吉屋信子回憶道:
久米學藝部長一進客廳馬上開口說:“希望你能承擔明年1月開始的連載小說。” 就在從軍前,我的那部《家庭日記》剛結束了在《每日新聞》上的連載,所以本想休整一段時間再寫,但久米先生卻以平日少有的嚴肅表情說道:“《朝日新聞》讓林芙美子寫,我們就決定由你來寫,一定給我寫出一部好作品。”(51)吉屋信子『自伝的女流文壇史』、62頁。
對于久米正雄“嚴肅表情”的原因,筆者認為可以歸結為兩個方面:首先,作為“陸軍班”的帶隊人,久米正雄因林芙美子的擅自離隊而“顏面掃地”,借用吉屋信子的說法,“漢口陷落時原本應該由久米正雄英姿颯爽地率領著陸軍班一行進城,然而林芙美子這位陸軍班唯一的女作家卻獨占了所有的功名”,(52)吉屋信子『自伝的女流文壇史』、60—61頁。這讓久米正雄大為惱火,其他“筆部隊”成員甚至因為顧忌他的情緒,“在某些活動中遇到林芙美子也無人與她打招呼”(53)尾形明子「ペン部隊漢口一番乗り」(孤獨——作家 林芙美子)、『歴史·環(huán)境·文明』49號、2012年、、313頁。。其次,原本穩(wěn)居全國發(fā)行量之首的《每日新聞》,“在1938年銷量突然下滑,朝日新聞社則表現(xiàn)出迅猛追趕的勢頭”。(54)佐藤卓己「林芙美子の「報告報國」と朝日新聞の報道戦線」、林芙美子『戦線』、253頁。作為學藝部長的久米正雄,必須考慮相應對策來扭轉這種局面。因此,不論從個人角度還是從報社的角度,久米正雄都會以“少有的嚴肅表情”拜托吉屋信子在《每日新聞》上連載小說,以此來抗衡《朝日新聞》的林芙美子。很快,12月17日的《東日》和《大每》同時刊登了預告文《下一部朝刊小說》,告知讀者從元旦開始將連載吉屋信子的新小說《女人的教室》(55)本文參照的《女人的教室》版本為:吉屋信子『吉屋信子全集』6、朝日新聞社、1975年。與漢語中的“教室”一般指代“教師向?qū)W生傳授課業(yè)的場所”不同,日語中的“教室”具有三層含義,即“教室”“研究室”“培訓機構”?!芭说慕淌摇钡谝淮纬霈F(xiàn)在文本中,是在女子醫(yī)科專門學校畢業(yè)典禮的校長致辭中:“對大家而言,‘學校的教室’確實結束了,而‘女人的教室’終于要在今天開始”,“雖然你們今天要從學校畢業(yè),但在今后人生的教室中才剛剛步入一年級”。(吉屋信子『吉屋信子全集』6、朝日新聞社、1975年、81頁。)由此可見,“女人的教室”等同于“女人培訓班”。為保持原文色彩,本文沿用“教室”的說法。,強調(diào)這是吉屋信子作為從軍紀念的第一部作品,并登載了吉屋信子的話:
這將是海軍從軍后第一次問世的作品。在我從軍的過程中,曾因大炮聲而屏住呼吸,每日因水雷爆炸引起的水霧而視野模糊,會因望遠鏡中浮現(xiàn)出的敵兵身影而戰(zhàn)栗,也會因看到支那難民的女性身影而心痛,于是不禁思索,我們女性應該做什么,甚至還會想,我們應該對敵國的支那女性有何期待。在戰(zhàn)場的硝煙炮火中,通過女性的內(nèi)心及觀察感受到的祖國,以及對可憐的慘敗敵國的認識及觀念藏在心底,同時又有一絲期待??傊?,我是在這種狀態(tài)下從事此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56)「次の朝刊小説」、『東京日日新聞』1938年12月17日。
或許為了彌補被“林芙美子獨占媒體”的遺憾,報社及吉屋信子本人都在強調(diào)即將問世的作品與作為“筆部隊”成員的從軍經(jīng)歷有著密切關聯(lián),并表明身為女性要有所作為的決心。而且吊詭的是,《東日》和《大每》上登載的《女人的教室》預告文,不論是內(nèi)容安排還是版面設計,都與《東朝》上登載的《波濤》預告文完全相同,皆包括“下一部朝刊小說”及“作者的話”兩部分,小說題目以醒目的字體置于正中央,并附有作者及插圖畫家的照片。在《波濤》開始連載的12月23日當天,《東日》又登載了《新小說〈女人的教室〉將從元旦開始》一文,介紹了小說中兩位出場人物的原型。(57)「新小説“女の教室” 元旦紙上から」、『東京日日新聞』1938年12月23日。
林芙美子的《波濤》,于1938年12月23日至1939年5月18日在《朝日新聞》上連載。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復雜,女主人公植村鄉(xiāng)子原本生活在滋賀縣的大津,她瞞著父母以離家出走的方式來到東京,并在東京偶遇了即將奔赴中國戰(zhàn)場的男主人公佐山新一。故事的主舞臺設在東京,出場人物包括鄉(xiāng)子的幾位女友及佐山的幾位男友。除了東京的主舞臺,跟隨男主人公佐山新一的從軍、受傷、回國發(fā)展的情節(jié)脈絡,陸續(xù)鋪展了中國戰(zhàn)線、部隊醫(yī)院、日本釜石等若干次舞臺。概言之,《波濤》以男女主人公的相識、相戀、分離、再會、結合為主線,男女主人公身邊數(shù)位朋友的生活、戀愛及工作情況為一條條輔線,相互交織最終構成了一部集愛情、友情、親情于一體,并將侵略戰(zhàn)場與后方生產(chǎn)融入其中的作品。正如林芙美子自己所說,“在這部命名為《波濤》的作品中,我將從描寫市井的小波紋寫起,對于此次圣戰(zhàn),這些小波紋將逐漸演變成普通市民熱愛祖國的巨大浪濤”。(58)「次の朝刊小説」、『東京朝日新聞』1938年12月14日。
吉屋信子的《女人的教室》,于1939年1月1日至1939年8月2日在《每日新聞》上連載,小說的主要出場人物是“東京女子醫(yī)科專門學?!钡?名畢業(yè)生:伊吹萬千子、蠟山操、羽生與志、仁村藤穗、細谷和子、轟有為子、陳鳳英(中國留學生),最初的主舞臺設在東京,因出場人物畢業(yè)后分別選擇了就職、結婚、留校研究、回國等人生道路,故事舞臺也隨之擴展到京都、日本東北部的“無醫(yī)村”、日本離島、中國的烏丹鎮(zhèn)等多地。全書共分三部分:“學校卷”“人生卷”“戰(zhàn)爭卷”,在學校不諳世事的七名單純幼稚的女學生,在戰(zhàn)爭的歷史大背景下,經(jīng)過了戀愛的挫折及人生的歷練后,在“女人的教室”中逐步被培養(yǎng)成為獨立、堅強、優(yōu)秀的女性。確如預告文中所言,小說將“描繪嶄新的‘日本女性之路’,即在戰(zhàn)爭的劇烈動蕩中,科學家的知性與女性的情操將會如何裝點命運,將會如何親身去體驗即將到來的亞洲黎明”。(59)「次の朝刊小説」、『東京日日新聞』1938年12月17日。
整體而言,《波濤》和《女人的教室》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皆延續(xù)了作者一貫的寫作特色。以人物設定為例,《波濤》中的出場女性屬于“市井層”,如女主人公植村鄉(xiāng)子,家境窘困,來到東京后做過公司事務員、保姆、打字員等各種工作,靠微薄的工資勉強維持日常生活,這與林芙美子此前創(chuàng)作的《放浪記》《稻妻》等作品風格相似。與之相對,吉屋信子的作品主要“面向中產(chǎn)階級或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家庭婦女”(60)渡邊澄子「戦爭と女性——吉屋信子を視座として」、『大東文化大學紀要·人文科學』38號、2000年、141頁。,《女人的教室》中出場的七名女醫(yī)生,單從職業(yè)來看就屬于那個時代頂尖級的“女性精英”,從家庭背景來看也大多是家境優(yōu)越的“大小姐”,如知名醫(yī)院院長、高級軍醫(yī)、銀行總裁的女兒等,七名女醫(yī)生之間充滿感動與感傷的友情是貫穿全文的主要色調(diào),這也與此前的《女人的友情》等作品相似。總之,隨著這兩部風格迥異作品的連載,“雙花爭艷”(61)吉屋信子『自伝的女流文壇史』、62頁。的局面正式形成,兩大報社間的“對抗戰(zhàn)”也再次打響。
《波濤》和《女人的教室》皆不屬于戰(zhàn)爭小說,但“跳動著圣戰(zhàn)脈搏的新戰(zhàn)場是作品的背景”(62)「次の朝刊小説」、『東京日日新聞』1938年12月17日。,每個出場人物的命運都與戰(zhàn)爭緊密相關。故事中的男性,除非有身體上的問題,幾乎全部奔赴戰(zhàn)場;故事中的女性則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服務于“銃后(63)所謂“銃后”,專指侵略戰(zhàn)爭時期的日本國內(nèi),主要與前方戰(zhàn)場相對應。社會”??梢哉f,“戰(zhàn)爭等于圣戰(zhàn)”“男性等于戰(zhàn)場”“女性等于銃后”的基本構圖是兩部作品的共通特征,探討女性在戰(zhàn)爭時代如何謀求自我發(fā)展、如何協(xié)調(diào)與男性之間關系的問題是兩部作品的共同主題。但在具體的“銃后女性”形象塑造上,兩部作品之間出現(xiàn)了較大的差異。
先看林芙美子的《波濤》,女主人公鄉(xiāng)子為謀求個人發(fā)展來到了東京,但她并沒有明確的目的,也沒有一技之長,“自己也不知道要去東京何處,感覺就像去東京這個大都市覓食的一只小鳥?!?64)林芙美子『波濤』、10頁。后來她通過佐山的朋友謀到一份事務性工作,這才勉強能夠養(yǎng)活自己,但生活中遇到的問題大多要依靠佐山的幾位好友來解決。對于鄉(xiāng)子的形象塑造,川本三郎、尾形明子等學者都提出過“質(zhì)疑”。川本三郎認為,《波濤》體現(xiàn)了林芙美子率直的時局批判,1938年的《朝日新聞》上竟然出現(xiàn)鄉(xiāng)子那樣意志低沉的人物,從時代背景來考慮實在讓人頗感意外。(65)川本三郎「昭和十年代を生きる「稲妻」と「波濤」」、『大航海:歴史·文學·思想』31號、1999年、169—170頁。尾形明子指出,“鄉(xiāng)子不具有堅強自立的女性魅力,不可想象是作為獨立的主人公來塑造的”。(66)尾形明子「名譽ある失敗作——林芙美子『波濤』解説——」、林芙美子『波濤』、4頁。并將鄉(xiāng)子的形象塑造與林芙美子的“批判時局”聯(lián)系起來,認為林芙美子通過戰(zhàn)場體驗認清了自己作為普通民眾被卷入戰(zhàn)爭的處境,已經(jīng)無法再寫出緊跟國策贊美戰(zhàn)爭的作品,還強調(diào)《波濤》是林芙美子戰(zhàn)時創(chuàng)作的“光榮的敗筆”,是戰(zhàn)后創(chuàng)作反戰(zhàn)文學的“根源”。(67)尾形明子「名譽ある失敗作——林芙美子『波濤』解説——」、林芙美子『波濤』、5—6頁。
若要探討《波濤》中的“鄉(xiāng)子形象”是否體現(xiàn)了林芙美子批判時局的問題,前提是要分析何為“時局”,具體又可將問題細化為時局對日本女性究竟有何期待與要求?首先需要注意的是,與征召女兵的美國和英國不同,日本即便是在深受兵員不足困擾的戰(zhàn)爭末期,也沒有動員女性參戰(zhàn),而是堅持女性只限于后方支援的“性別分離”體制。(68)上野千鶴子『ナショナリズムとジェンダー』、青土社、1998年、34—35頁。換言之,日本政府并不要求女性像男性一樣奔赴戰(zhàn)場,而只希望她們能夠服務于戰(zhàn)場上的男性,能夠積極參與社會工作以緩解因男性從軍導致勞動力缺乏的問題。其次不容忽視的是,在日本發(fā)動大規(guī)模侵略戰(zhàn)爭的背景下,女性在自我發(fā)展道路上一直作為“斗爭對象”的男性紛紛離開了日本本土,從而使原本來源于“內(nèi)部”的男權壓迫被針對“外部”的民族沖突覆蓋,“女和男”的二元對立框架亦隨之在很大程度上被解構,“長期以來努力的女性覺醒、對女性自立的要求及追求解放的呼聲,在戰(zhàn)時言論壓制及戰(zhàn)意昂揚的宣傳中已經(jīng)煙消云散,所謂軍事優(yōu)先實質(zhì)就是男性優(yōu)先”。(69)小林裕子「美談としての銃後の妻——家庭小説のなかの良妻賢母像」、岡野幸江等編『女たちの戦爭責任』、246頁。如此一來,能否成為與男性抗衡的“獨立女性”已不再重要,是否能夠支持、鼓舞與等待戰(zhàn)場上男性的“協(xié)力女性”,則成為“時局”的新期待。
具體到《波濤》中的鄉(xiāng)子,就感情生活而言,在佐山離開日本從軍期間,她拒絕了其他男性的求婚,多次逃避父母安排的相親,即便得知佐山胳膊受傷落下殘疾,依然專門趕到佐山就職的偏僻山區(qū),可以說一直對佐山起到了無可替代的精神支撐作用。從社會生活而言,鄉(xiāng)子是自食其力的職業(yè)女性,曾在建筑公司擔任事務員,干過家庭教師,還利用業(yè)余時間學習打字。由此可見,鄉(xiāng)子雖然有柔弱、不堅強、不自立等諸多缺點,卻具有“協(xié)力女性”與“職業(yè)女性”的雙重優(yōu)點。不僅如此,鄉(xiāng)子還曾決心到中國就職,雖然最后因為要與佐山結婚留在了日本,但《波濤》中登場的其他幾位女性分別以不同形式“越境”到了中國。如作為隨軍護士到中國戰(zhàn)場的戶田安子、去奉天汽車公司就職的打字員渡利鈴子、到“滿洲新京”開拓新生活的大橋久子、婚后隨丈夫到上海的宮田律子等,這些女性的“越境”行為亦與日本政府鼓勵平民移居中國的侵略國策相吻合。如山下圣美所言,“酷愛旅行的林芙美子原本具有沖破狹小集團的愿望以及走向未知廣闊世界的越境沖動,她天生具有的DNA層面的欲望與向‘大東亞’越境的日本國家欲望產(chǎn)生了共鳴”。(70)山下聖美「林芙美子『戦線』とペン部隊——「文壇人従軍関係費受領証」からみえてくるもの」、『日本大學蕓術學部紀要』、2013年、40頁。概言之,“協(xié)力女性”“職業(yè)女性”與“越境女性”是林芙美子“品嘗了作為女性作家的所有苦惱”(71)「前言」、林芙美子『波濤』、1頁。后塑造的“銃后女性”形象,非但不是“批判時局”,反而是“緊跟時局”的一種體現(xiàn)。小說連載完后,《波濤》的單行本也于1939年7月由朝日新聞社出版發(fā)行。
再來看《女人的教室》,吉屋信子希望此部作品“能夠成為女性人生道路上的一小盞明燈”(72)「あとがき」、吉屋信子『女の教室』、中央公論社、1939年。,然而她試圖通過這盞“明燈”將日本女性引向何方呢?
首先,由于設定的主要出場人物為女醫(yī)生,不言而喻地帶有了職業(yè)女性的標簽。但不同于《波濤》中以自食其力為核心的女性就職內(nèi)涵,《女人的教室》中的女醫(yī)生就職還被賦予了“從軍”的意義,因為“戰(zhàn)爭不僅是子彈的較量,人生中還存在許多無法看到的戰(zhàn)爭,人總是要為這些戰(zhàn)爭而‘從軍’”,(73)吉屋信子『吉屋信子全集』6、268頁。只不過男性的戰(zhàn)爭是“為了保護更偉大的國家的命運”,女醫(yī)生的戰(zhàn)爭是“為國家民眾的保健盡力”。(74)吉屋信子『吉屋信子全集』6、209頁。就像男性出征有戰(zhàn)死之危險一樣,女醫(yī)生轟有為子也因為實驗過程中被細菌感染而死,她的死也因此被賦予了“為國家發(fā)展而戰(zhàn)死的新意義”(75)菅聡子『女が國家を裏切るとき——女學生、一葉、吉屋信子』、225頁。。在細節(jié)處理上,吉屋信子多次采用將“就職女性”與“出征男性”置于同一空間的敘述手法,試圖在文本內(nèi)描繪“優(yōu)秀職業(yè)女性等于戰(zhàn)場出征男性”的構圖。
其次是“棄私從公”的社會女性。所謂“私”,指以個人情感、戀愛困惑等為代表的“私領域”;所謂“公”,指以國家利益為代表的“公共領域”。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推進,文本中的出場人物紛紛從單純少女轉變成能夠“棄私從公”的社會女性。其中,萬千子將在“私領域”內(nèi)因男友自殺而承受的巨大打擊,轉換成在“公領域”內(nèi)為日本的傳染病防治事業(yè)奉獻終生的動力;羽生與志愛上了烏丹鎮(zhèn)的日本牧師,但最后抱著“個人的一切在公共職場都要拋棄”(76)吉屋信子『吉屋信子全集』6、282頁。的信念放棄了這段感情;最典型的代表人物當數(shù)藤穗,她在“女人的教室”中原本屬于學習不努力、工作無目標的“劣等生”,喜歡購物與化妝打扮,還與好友有為子的長兄龍一陷入了婚外戀,但哥哥的戰(zhàn)死讓她逐漸成長為“合格”的女人,經(jīng)過各種糾結與困惑后,她給龍一寫了分手信:
為了你自己,為了日本,你也要慎重去背叛艾爾瑪。如果艾爾瑪因為對你失望而回到了盟邦德國,她會在自己的國家如何批判日本及日本人呢。這個責任應該由誰來承擔?現(xiàn)在,我們在單純的私生活中也要想到國家……比起戀愛,我懂得了更高尚的精神,這是戰(zhàn)死的哥哥的英靈在無言地教導我。(77)吉屋信子『吉屋信子全集』6、248—249頁。
小說中將龍一的妻子艾爾瑪設定為德國女性的用意極為明顯,因為藤穗提出的分手理由是擔心自己和龍一在“私領域”內(nèi)的結合,會與“公領域”內(nèi)的日德聯(lián)盟發(fā)生沖突,面臨這種問題時要遵循的原則,就是個人的一切欲望與情感都要服從國家的利益。
再次是“引領亞洲”的日本女性。這個任務主要由就職于中國內(nèi)蒙“烏丹鎮(zhèn)”的羽生與志來承擔,她在那里遇到了“慢吞吞”“像孩子”“無表情”“沒有教養(yǎng)且天生遲鈍”(78)吉屋信子『吉屋信子全集』6、149—150頁。的朝鮮人桂玉,“優(yōu)秀的”“溫柔的”日本女醫(yī)生不僅會在生活中為“遲鈍的朝鮮女性”治病,還在努力與她溝通交流。而且羽生與志在學校就讀期間就和中國留學生陳鳳英關系最為密切,她來到中國后雖未能與陳鳳英謀面,卻在雜志《抗日畫報》上看到了身穿“野戰(zhàn)醫(yī)院的手術服站立著”的舊友:
“鳳英!”與志沖著照片中的鳳英喊著,眼淚奪眶而出。也許是心理作用,感覺照片中的鳳英也眼睛濕潤地悲傷地喊著:“與志”。在同一宿舍并排學習的鄰邦朋友,竟然在此處相見,而且彼此作為正在交戰(zhàn)的敵國女性……與志內(nèi)心一陣惆悵,但望著照片中鳳英的身姿,與志漸漸被某種強烈的感動震撼……東亞的新和平中何時能夠加入新支那呢?(79)吉屋信子『吉屋信子全集』6、283頁。
不難看出,作品中“中”“日”“朝”三國女性間的“友情”,主要依靠“將成為亞細亞民族結合之可貴紐帶”(80)吉屋信子『吉屋信子全集』6、146頁。的與志來維系。侵華戰(zhàn)爭雖然使原為好友的陳鳳英和與志處于完全敵對的立場,兩人卻通過雜志照片實現(xiàn)了隔空“對喊”,這似乎預示著昔日的好友即將在“東亞的新和平”中再次相遇。換言之,在1938年近衛(wèi)文麿聲明中提倡的“東亞新秩序”的政治框架下,吉屋信子在文本內(nèi)部構建起了一個“東亞女性圈”,其中所貫穿的“日本女性負責引領中、朝女性”的內(nèi)在精神,實質(zhì)上與日本宣揚的“大東亞共榮圈”完全一致。換言之,“建設新中國、新滿洲、新亞洲世界,作為指導者的日本需要新的努力,就是《女人的教室》中反復強調(diào)的構圖”。(81)竹田志?!讣菪抛婴巍磻闋帯担骸概谓淌摇拐摗?、學習院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編『人文』14號、2015年、28頁。
不論是優(yōu)秀的職業(yè)女性,還是“棄私從公”的社會女性,抑或是“引領亞洲”的日本女性,其努力的方向都是要為“圣戰(zhàn)”發(fā)揮女性的力量,這就是吉屋信子試圖通過《女人的教室》這盞“明燈”為日本女性照亮的“道路”。這部作品一經(jīng)問世即引起了較大反響,在連載尚未結束時就因“獲得了三百萬讀者的盛贊,東京東寶公司決定以超級豪華陣容拍成電影”,(82)「女の教室 豪華な配役で東寶が映畫化」、『東京日日新聞』1939年5月9日。并于1939年5月在大阪“角座”上映,后于7月在東京“有樂座”上映。(83)詳見「舞臺化された主な作品」、『吉屋信子全集』第12巻、朝日新聞社、1975年、582頁?!杜说慕淌摇返膯涡斜疽灿?939年9月由中央公論社出版。
有學者指出,政策或法規(guī)能夠物理性地動員國民,卻無法實現(xiàn)內(nèi)在的精神動員,只有通過“文化”手段才能實現(xiàn)這一目的,故而需要“言論”的制造者。(84)若桑みどり『戦爭がつくる女性像:第二次世界大戦下の日本女性動員の視覚的プロパガンダ』、筑摩書房、1995年、102頁。林芙美子的《波濤》和吉屋信子的《女人的教室》,盡管在被“制造”之初呈現(xiàn)出彼此對抗的態(tài)勢,但經(jīng)過報紙連載、單行本出版發(fā)行、舞臺劇及電影的改編等多種形式傳遞給日本民眾時,恰恰因為“言論”風格的迥異而互為補充,在現(xiàn)實層面對“市井層”及“精英層”等各類日本女性具有“內(nèi)在的精神動員”功效,并最終發(fā)揮了“誘導或者說引導女性大眾支持戰(zhàn)爭的作用”(85)渡邊澄子「戦爭と女性——吉屋信子を視座として」、『大東文化大學紀要·人文科學』38號、2000年、145頁。。
在圍繞日本女性作家戰(zhàn)時表現(xiàn)的研究方面,日本學界的相關成果遠比中國學界豐富,值得我們充分借鑒。但也必須注意到,現(xiàn)有的部分論著隱含著對作家戰(zhàn)時表現(xiàn)進行“辯護式研究”的傾向。單就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而言,既有學者主張“不應用現(xiàn)代的視角去貿(mào)然批判作家的戰(zhàn)時行為”(86)川本三郎『林芙美子の昭和』、新書館、2003年、237頁。,亦有學者強調(diào)“沒有絕對強大的思想或精神就很難與局勢對抗”(87)駒尺喜美『吉屋信子:隠れフェミニスト』、リプロポート、1994年、191頁。,還有學者試圖從戰(zhàn)時作品中“挖掘”出反戰(zhàn)思想。(88)家森善子「林芙美子——戦爭迎合作家の反戦感情」、『國文目白』45號、2006年、128—134頁。在筆者看來,在研究戰(zhàn)時日本作家作品時,既不應站在追責或?qū)徟械牧錾现苯印跋氘斎弧钡亟Y論先行,亦不能毫無質(zhì)疑地全盤接受現(xiàn)有觀點,而應該在貼近歷史語境的基礎上去追究文學內(nèi)在的復雜性,通過若干層面或若干線索的并置、交叉、呼應來展現(xiàn)歷史的縱深?;蛟S只有如此才能給出相對客觀的評論。
由上可以大致得出三個層面的結論:第一,在戰(zhàn)時體制下,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身上的“女性”標簽一直是“利用與被利用”“宣傳與被宣傳”“書寫與被書寫”的重點,而她們在現(xiàn)實層面的“活躍表現(xiàn)”,也讓日本軍部及媒體意識到女性作家的重要作用。在軍部或媒體派遣女性作家進行戰(zhàn)地視察方面,她們二人確實起到了“先頭兵”的作用;第二,吉屋信子和林芙美子的戰(zhàn)時表現(xiàn),不僅體現(xiàn)了作家作品與國家政策間的關聯(lián),同時隱含著報業(yè)巨頭間的銷量競爭、女性作家間的“對抗”意識等諸多因素。她們留下的相關文字實質(zhì)上是“軍部、媒體、作家”共謀的產(chǎn)物;第三,這些由國家的貪欲、媒體的利欲、作家的私欲等多層面“戰(zhàn)爭”共同作用下產(chǎn)生的作品,以報紙連載、單行本出版、舞臺劇及電影改編等形式傳遞給廣大日本民眾,這其中所包含的引導普通民眾積極參與戰(zhàn)爭的“圣戰(zhàn)”理念、所塑造的激勵日本女性支持和協(xié)助戰(zhàn)爭的“銃后女性”形象,則是林芙美子與吉屋信子留下的“不應”也“不能”辯護的歷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