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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前一朵向日葵

2021-04-08 03:23:33忽蘭
芳草·文學雜志 2021年1期
關鍵詞:布爾津河堤母親

忽蘭生于新疆,現(xiàn)居武漢。二〇〇一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曾獲上海文學征文新人獎、新疆青年文學獎、《芳草》雜志漢語詩歌雙年十佳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優(yōu)秀編輯獎、《小說選刊》優(yōu)秀編輯獎等。著有長篇小說藍河三部曲《布爾津光譜》《禾木》《草原之子》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九屆高研班學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文學院簽約作家。

我是布爾津“河堤下人家”的女兒。

河堤下住著什么人呢?我仔細回憶,他們今日依然在我的腦海里。有一個人家男的是修造廠翻鐵砂模具的,比如鼓風機,燒水鍋。女的是家屬,我們叫她楊大娘。家屬并不是每天就在家做飯打毛衣帶孩子,家屬是要做家屬工的。一年里有那么小半年的時間,間或就上工了,系著紗巾肩擔鐵锨坐上卡車去丘陵下挖黃土,或是在河谷里篩沙子,也去石灰窯卸石灰石,去磚窯卸土坯和搬磚。

我的母親和這個人家的女人都是家屬和家屬工,她們最快樂的勞動時光是一起在石灰窯的大火紅光里織毛衣。

還有打鐵皮的,做鐵桶和煙筒。開拖拉機的,在煤礦上班,拖拉機就停在家門前的巷子里,所有的小孩子爬附在上面。我的父親是個木匠。也就是說,河堤下住的很多是手工業(yè)者。

收破爛的,養(yǎng)豬殺豬賣豬肉的,打魚的,也住在河堤下。那么一溜兒土坯房土坯院墻,洪水每年春上來一次,越過河堤,家家的石灰墻都留著年復一年被水侵擾過的印痕。

一九九〇年代初,我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我的母親是一名裁縫,她很早就不再做出苦力的家屬工了,雖然做裁縫也辛苦,一天站十幾個小時裁剪布料,還很費眼睛。母親每天騎自行車往返家和裁縫鋪,河堤下的小路砂石蹦跳,她的車胎常常就要去補。

我們從會走路開始每天走這條路,進到縣城中心大街、回到河堤下的家,就這么來回走,走著走著我們就長成少年了。

少年是危險的,但我們那時候不知道驚險啊危險啊,因為沒有人來教。大人們會教我們放學后一路走著看見干樹枝要撿回家引火用,這叫勤勞簡樸會過日子。大人們讓我們把碗里的每一粒大米飯都吃下去,這叫粒粒皆辛苦,否則呢,天打雷劈。大人們說老大穿舊的老二穿老二穿舊的老三穿,這是規(guī)矩。大人說不要拿任何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否則警車就大叫著來了。老師們說“告訴我你們的理想”,于是我們一定要熱烈地舉起胳膊大聲喊出來科學家工程師解放軍醫(yī)生。如果喊出來的是別的呢,那你就被“怒其不爭”了,同學會鄙視你,老師會很惱火。我喊出來的是卡車司機。

從河堤小路回到家,我們最喜歡做的事情是去地里摘豆角,茄子,西紅柿,辣椒,苦瓜,芹菜,小蔥,香菜。在院角的廚房間里敲雞蛋,一個兩個三個。切羊肉片,半肥半瘦。熬一鍋綠豆湯,扔進去冰糖疙瘩。蒸一鍋大饅頭,出鍋后裝滿滿一搪瓷盆子。灑水掃院子,紅磚道兩旁的格桑花艷艷的紫和深粉。也兒的石河嘟嘟囔囔說著話飛快地流走——我們只消站在窗邊,窗玻璃開著,就能聽見河流說話。

如果我們去到后院,會看見燕子一家在井上的天空盤旋著飛,那里還有一棵黑沙棗樹常在風中颯響。不遠處是那座石灰窯。母親很久以來沒有在燃燒著通天大火的石灰窯洞里織毛衣了,那是我們很幼小的時候深冬里的記憶——白雪厚而結實,隆冬漫長無比,我們隨著母親在熱烘烘的石灰窯洞里,石灰石在燒,它們經過幾天幾夜的拼命被燒,就成為了潔白的石灰。母親和楊大娘織著毛衣說話,她們兩個都是美的,燙著卷曲的頭發(fā),眼睛亮亮的,唇邊滿是笑意。她們不愁吃不愁喝,男人下班回來甚至帶回來勞保手套和別的什么。白線的勞保手套她們拆了打線衫,大人和孩子都穿。那就要很多白線手套。反正線衫就打成了。毛線就去供銷社買,男人發(fā)的工資勻出來一些買毛線,也買棉花棉布,棉襖棉褲自己做。

在我們小的時候,并不知道人世會充斥痛苦。我說的人世,就是布爾津。

我們不知道痛苦是什么,只是偶爾會有失落感或厭煩感,那不是痛苦,因為生命理解力還沒達到痛苦那樣的深度。

我第一次默默發(fā)呆,是因為看見深夜從別人家做客回來的父親,進門第一件事是趴在床邊捉住妹妹的小腳丫放在臉邊,緊著又連親了幾口。

那是個冬天,父親的手和臉都是冰涼的,他的皮帽子掛在墻上的木頭掛鉤上,他的棉襖掛在另一個木頭掛鉤上,他的大頭皮鞋底沾著硬雪,他費力地脫下鞋子,毛襪子也脫了烤在火墻上,他做完了這些就笑呵呵趴在床邊看他的第三個、也是最小的女兒的臉,然后他抱起了這個小女兒的腳丫親了。

小女兒嘎嘎大笑,連連揮舞著腳丫踢蹬著,藏進被子里。我深深記得那雙潔白可愛的小腳丫,直到今天,如果我去東莞妹妹家,我們還喜歡一起在木桶里泡腳,我看著她的腳,就會想起幾乎半個世紀之前那雙幼童的腳、被父親親了又親的腳。

不,我沒有嫉妒。我只是深深的失落和驚訝。妹妹兩歲,那么我五歲。我驚訝于在我的三年或者五年的記憶里從未被父親或者母親這樣親吻過。我驚訝妹妹如公主般安然躺著、嘎嘎大笑、肅然堅決收回她的腳,又像女王。

那么就咬一下下。我的父親對他的小女兒溫言軟語說。

咬小小一下下?還是大大一下下?我的父親詢問他的小女兒。

小小,啊不行,大大,啊也不行。我的妹妹從會說話開始,用這樣的回答對她的父親,一直到六歲或者七歲,也或者八歲九歲。

小小會更疼,大大呢,當然也疼。這是父親和他最小的女兒之間的默契親子游戲,這個游戲奠定了他們二人之間一生的友情和信賴,和愛。

我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疼。不,我也愛我的妹妹。但是我也疼,眼睛這顆玻璃球最表層的幾乎看不見的膜,它有點沙沙的疼。心這顆紅紅的肉肉的小球,它最表層的幾乎看不見的膜,它有點生生的疼。我感到慌張,我像緊張的貓那樣使勁舔了舔嘴唇,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在我家的屋檐下感到世界向四面八方迸濺開,我坐在“空”里,就仿佛那一刻我已然確鑿預知到我會是“獨自”者,之前是,現(xiàn)在是,將來也許也會是,甚至將來就是。

我廢了。我在五歲的時候就廢了。我的臉蛋和小腳丫不是用來被親親的。我坐在那里,或者走過來,走過去,不是用來被注視的。沒有人從外面回來著急地要找到我,張開雙臂擁抱我,用眼睛對著我的眼睛說話,問我今天好不好。

那種急切的尋找我,詢問我,親密貼近我,用他或者她的心跳告訴我——我愛你。

多年后我的母親淡定面對我的問題。我問她,為什么你和爸爸都不親吻我,而你們是懂得親吻的。

我的母親異常淡定,就仿佛早有準備,或者在她的心中我永遠只是一個懵懂的孩子,大人很好應對。她說,你的妹妹雖然一生下來又是一個女兒讓你的爸爸失望了,但是你的妹妹一出生就整個一張臉是你們奶奶的模樣,你的爸爸立刻笑了。

我的母親接著回答我的質疑,她說,你的姐姐是家中的第一個孩子,長女自然得到重視和疼愛,你的姐姐三歲就會簡單的加減法,五歲就會復雜的加減法,算術口訣倒背如流,全布爾津都知道我們家出了一個天才,你的爸爸去哪家做客都會用自行車帶著你的姐姐,讓她表演加減法,背誦唐詩。

我的母親接著說,你是我們的第二個孩子,都以為第二個就該是個兒子了,名字都想好了,用浩這個字。你的爸爸看見你是個女兒就很失望。不是他不愛你,是他很失望,所以不想靠近你。你生出來不哭,長大了也不怎么說話,再長大些你總躲著我們……

我作為目睹者,知道人間愛的表達是“父親親吻妹妹的小腳丫,妹妹發(fā)出嘎嘎的大笑”。這一年秋天,五歲的我坐在父親的自行車橫梁上往縣中心小學去,我要做一名小學生了。面試的所有問題我都答不上來,老師列在白紙上的幾道數學題我也不會。整個夏天母親和姐姐讓我寫阿拉伯數字和人口手,而這些阿拉伯數字和人口手老師沒讓我寫,英雄無用武之地。

我的父親是布爾津著名的木匠,大人都認識他,所有人都說這個山東男子又聰慧又忠厚。老師看了看我父親,笑出了聲,他們都沒有說什么,我通過了驗收,成為了一名小學生。

我有時候和姐姐牽著手去學校,有時候一個坐在父親自行車的橫梁上,一個坐在父親自行車的后座上。有一天我上繪畫課的綠色布面畫夾,它太大了,我沒有把它抱好,父親的車把被卡住了,于是我們三個全都倒在了大馬路邊上。

我的父親非常生氣,鐵青著臉,他很不耐煩地責怪我為什么不把畫夾拿好。我趕緊從地上爬起來。

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就連父親責罵我的時候他的眼睛也不落在我的眼睛里,似乎他堅定宣誓過,既然第二個不是兒子,那么他拒絕注視這個不是兒子的女兒。

我該如何活下去?如果沒有親愛的人的眼睛落進我的眼睛,這個世界對我毫無意義。

回憶去到童年,我就又聞見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一種甜咖啡粉末的味道,它應該是含有可可粉,嗅聞和舔舐起來更像黑巧克力。它們是一小袋一小袋的,我們撕開口,揚起臉,倒在舌尖上。

布爾津的一幢蘇式建筑改成的百貨公司,圓拱形的高大窗戶一直頂到最高,白紗簾,門窗是天藍色,內墻外墻也是天藍色,它在我的記憶中向后急遽退去,漸漸灰黑一團,今天我終于把它拉到我近前的陽光里。

于是長長的甬道真切回來了,木地板通通通,我們推開吱呀木頭門,從甬道這頭走到甬道那頭,手摸著玻璃柜臺,我們從甬道那頭再走回來,也或者走出去,走到大街的光明里。

不,童年和少年里純真只占百分之八十,在另外的百分之二十里會絞纏有不堪。請寬恕我一切的不貴重。

我們揚起臉,甜的黑的、濃郁香氣的咖啡粉末落在舌尖上,這個秘密是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小姑娘告訴我的。她家住在百貨公司背后,一個種著蔬菜鮮花果樹的土坯院子。百貨公司的人圖省事,把過期的食品從窗戶里扔出來,那是一個狹窄的夾道,我們側身進去,五彩繽紛琳瑯滿目,我們吃到了咖啡,吃到了牛奶餅干,吃到了半融的水果硬糖。

布爾津的藍天金光和微風里,咖啡粉倒入我的舌尖,我靈魂里的不堪,它們就形成了。我掙脫一生,但愿我掙脫了,我真的掙脫了嗎。

這個和我一樣大的小姑娘有一雙果子一樣圓溜的黑眼睛,她有一個哥哥,午睡的時候臉上蓋一本書。我們在她家院子里跳橡皮筋,他就那么臉上蓋著一本書、穿著鞋的腳搭在沙發(fā)扶手上,假寐。他的身上蕩漾著不可捉摸的東西。我又看了他一眼。后來,直到今天,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他那時候不過十五六歲吧,但已經稱為人了。孩子是天使,而人是有邪惡的,所以他被我視為人。我們夏天和秋天還在偶爾去撿咖啡吃,到了冬天他被抓的消息傳遍布爾津甚至阿勒泰。百貨公司屢屢被盜,他就是那個作案者。

我再也不去那個夾道了。這個人就是從夾道撬開窗子進入百貨公司的。今天的我回頭看,多么驚悚。

上世紀八十年代布爾津有兩個著名的兒童傻子,偏偏這兩個傻子還是同桌。我和他互相看的時候,我們就覺得地球都不動彈了。為啥不動彈了,不是因為我們自認懦弱,而是我們的面龐和目光,就像河沙一樣純凈。所以我們是傻子。天才們的眼睛咕嚕嚕轉動,身體語言可進可退,像是一個圓溜溜的球。

討好型人格的形成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因為所以。將軍的嫡長孫是家中的掌上珠寶,他其實完全沒有必要討好任何人。他的爺爺在石河子享受著離休干部的待遇,人雖然在石河子但往來的都是上層人物。多年后他的爺爺去世,花圈堆滿了靈堂。

我的母親繪聲繪色講,抓了三次放了三次,心服口服率部起義。

他的父親是我們中學的校長,教政治,我至今記得他講著課突然從講臺上箭步邁到了窗前,嘩地推開木頭玻璃窗說,看,改革開放了,新鮮空氣進來了。

他家有一棵不很高但非常茂盛的櫻桃樹。櫻桃熟的日子他見人就問你想吃櫻桃嗎,我明天給你帶。

櫻桃結得似乎不會太多,他出門前努力多夠一些塞到書包里,他的父母和妹妹就總也不能暢快吃上熟得正好的櫻桃。于是他就被父親打了。吃了他的櫻桃的孩子回家給家長說這件事。那些家長說,他怎么像一個傻子呢。

他家除了有櫻桃寶貝,還有幾大本集郵冊,是他的父親的寶貝。我的同桌的思維其實多么深沉廣博,徐徐轉動,終于從只見綠葉的櫻桃樹落到了集郵冊上。他一天抽幾張出來,問同學,你想要嗎,我送給你。

他的父親不僅痛打了他,還讓他的母親帶著他一家一家討要回來。有一些不知所蹤,他自己也糊涂了究竟給了誰。他的父親一聲不吭生氣,打也打了,對著屁股踢了好幾下,然后能怎樣呢。那些郵票是他的父親整個少年青年中年時代的至寶,就輕易地在布爾津的大風中哈哈大笑散盡。

我從生出來就是意外的多余的人。我的討好型人格的形成論證起來非常清晰。一個可以不存在的人,為了找到存在感,她必須努力靠近某一個人,并用一種方法讓這個人的心為她打開,從此果然地喜歡她,愿意貼近她,給她同樣熱切的關心和愛。

我上二年級的時候,上學途中路過也兒的石河大橋頭那個固定的垃圾池,它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橋頭有個商店,就叫橋頭商店。那時候的商店都是國營的,穿藍布大褂的營業(yè)員大大方方往那里一站就很讓人仰慕。他們有時候也進進出出,比如把一些垃圾送到橋頭下的垃圾池里。

那天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一沓一沓山西老醋的商標,勾著金邊,簡直是皇帝金椅的氣派。印刷精美。我當時一定是這樣判斷的。是很罕見的藝術品。我當時一定是這樣判斷的。所以我把一沓一沓金邊商標裝進了書包。我飛快地撲進我的校園,進到我的教室,在我的傻子同桌身邊坐下,打開書包,站立在自己的座位上,開始了金標大派送。

每一個同學都搶到了一張。我的傻子的名聲就在那一天在布爾津上空傳揚。

班主任一走進來就神色一變,這是一位俄羅斯和漢人結合的混血姑娘,阿勒泰地區(qū)師范學校畢業(yè)成為我們的班主任,她有兩條非常黑非常粗非常長的大辮子,她是布爾津最美的姑娘,她注定了不久的將來要嫁給一個全布爾津甚至全阿勒泰最帥氣最威武的男子。

她使勁聞了聞教室的空氣說,誰帶醋來了。有人揭發(fā)了我,說她把醋的商標帶來了一大沓。

全部扔出去!每一個同學走到教室外面,扔掉那一片紙。我也去扔,扔了一沓。

晚上回家我的父親沒有打我,他照常吃了飯就泡腳,聽紅梅牌收音機里的小說連載廣播。我的母親也沒有罵我。就算全布爾津的家長在今夜認為我家出了一個傻子,但是我的父親母親不這樣認為。我的母親笑嘻嘻地看著我笑,她說,那個有什么好的,以后不要撿東西,不衛(wèi)生。

我只當了一個白天的轟轟烈烈的傻子,到了夜里我就不是了。第二天清早我又精神抖擻背著我的沙包和橡皮筋上學去了。我的同桌也忘記了自己是傻子這件事,他開始騎自行車上學了,大梁太高了,他就叉著腿騎,那樣子挺傻氣。他的自行車路過我的時候,他回頭對我一笑。

她是我們小學的升旗手,戴著白手套,紅色的旗子刷地從她的手中揚出,進行曲轟然奏響,與其說我們密密麻麻方陣里幾百個孩子注視的是國旗,不如說我們注視的是她。

她長了一雙丹鳳眼,柳葉眉,在蓬松金棕的劉海下。她的祖籍是甘肅人,據說她的祖上實際是波斯人,一支神秘失蹤的波斯軍隊,她的皮膚白皙到近乎透明。她在夏天一定穿裙子,金黃色,大紅色,艷綠色,天藍色。她一走進校園,這所被小孩子吵翻天的搖晃的校園就有了定海神針,她娉娉婷婷唇含微笑如奧黛麗郝本那樣從所有人的中間走過,是的,她在哪里,哪里就是道路,就是中心,就是舞臺。

我的手和臉除了夏天不皴,其他的季節(jié)很容易就皴紅,因為發(fā)癢去摳于是破皮結痂,更加劇了皮膚干裂。冬天的體育課,大雪天,零下四十度,我們在教室里下跳棋,她坐在我對面。她對我說,你用香皂洗手,洗的時候用溫水多泡一會兒,然后擦上百雀羚,臉也一樣,出門的時候用圍巾把臉包住。

她家住在橋頭那家商店的旁邊,我家在過橋頭的河堤下,我們開始結伴放學上學,在橋頭那里分開,在橋頭那里見面。我有時去她家待一會兒,她有溜冰鞋,她家的后院出去就是巨大的溜冰場,每年的隆冬溜冰場終日發(fā)出摩擦聲,她溜冰的樣子就像一只剪剪的燕子,她是瘦的,她拉著我的手,我就可以也飛起來。

有一年暑假她來我家玩。我家孩子的玩法就是去也兒的石河洗頭發(fā),在河邊的鵝卵石灘上抱著膝曬太陽,瞇著眼睛看河對岸開過來的長途汽車,看荒野上的丘陵,那上面是紅柳和野草,烏鴉和水鷗。

她和我一起去河邊洗頭發(fā)。頭發(fā)曬干了之后,她把金棕色的長發(fā)梳成兩根麻花辮垂在胸前,然后她說,我們去街上看看吧。

我去儲蓄罐里拿出來一些錢,我打算去新華書店買一本五角叢書。我們順著河堤往大橋上走,爬上大橋,向橋頭走,走上大街的柏油馬路,往縣城的最中心走去,新華書店和電影院是正對著的,百貨公司和供銷社在旁邊,菜市場和醫(yī)院,母親的裁縫店,我們的小學校園,都在這里。我問書店的售貨員要來最新的五角叢書,我趴在玻璃柜臺上翻看起來,我打算看一兩頁就買下來。她說,你帶的錢借給我用一下,我很快回來。

那本五角叢書我打算付錢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沒辦法付錢了,她一直沒有回來,我等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我難為情地站在玻璃柜臺旁邊偷偷地哭了起來。

售貨員認識我的母親,她說,沒關系啊,如果你非常想買下這本書,我和你一起去你媽媽的裁縫店拿錢,如果你不想買,也不用難為情啊。

我的母親笑瞇瞇替我付了書的錢,就仿佛這是一件極小的事情。我在布爾津的黃昏前倚靠著母親的裁衣板一直讀這本書,我獨自從大街上走下河堤回到家里,我的頭發(fā)還散發(fā)著中午河水的味道。

她那天去了哪里?她還記得從我手中取過去的卷成一卷的小小的鈔票嗎?她是否記掛過我沒有錢買書我會怎樣?

這些問題我都沒有問過她,我們似乎依然在一起上學放學。也似乎后來就不再并肩行走了。

我們河堤下的人家,這些手工業(yè)勞動者,這些男人,嘿嘿嗨嗨地出力氣干活兒,哪一樣活兒都要出力氣,把粗大的帶著樹皮的圓木頭扛到木工間的電鋸子上、把鐵皮敲來敲去讓它們老老實實成為圓筒狀而且不能灌風漏水、把石灰石弄到石灰窯里,想辦法動腦子使大力把它們擺得整整齊齊,再把一推車一推車的煤塊倒進爐膛里,燃起通天大火、把融化的鐵和錫混合的液體倒入模具里,等待鼓風機橫空出世……

我們在明黃色八仙桌上吃晚飯,父親要再晚些才能回家。那個年代手工業(yè)聯(lián)合社的工人常常加班,突然改革開放可以拿計件工資了,工人們熱情很高,有的人一個月的收入比縣長都高。大家都說工人階級是最吃香的,進單位就要進企業(yè),嫁人就要嫁工人,你想想,比縣長掙得都多。

我的母親聽見這樣的言論笑著撇撇嘴,她對我們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你們自個兒把書讀好,將來嫁的人不能是靠出苦力氣吃飯的,你們的爸爸整天扛木頭鋸木頭,左肩膀和右肩膀都不一般高了,我每天站十幾個小時腳脖子和腳背總是腫的,將來我們老了,身體肯定比別人遭罪。

我們姐妹三個是“河堤下的人家”的女兒,我們善于不多言不多語,不往人多的地方去。我們匆匆往縣城中心大街去,再匆匆回來,常常順著大橋下到河堤,沿著河堤回家,因為可以看河水,可以被河堤上的大風吹,可以遇見晚霞中的紅蜻蜓綠蜻蜓白水鷗。我們聽母親說這些話,就悄悄放在了心里。

同在河堤上住著的楊大娘的樣子多年后我依然記得,長身玉立,飽滿的鵝蛋臉,很白很白,眼睛細瞇而且長,說話慢,聲音悠揚,動作也慢,就仿佛她既不是家屬更不是家屬工,她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抱著胳膊發(fā)呆一天也是可以的。

我的母親動作是極快的,兩腳踩著自行車就像踩著風火輪,往中心大街上的縫紉店去了。她的剪刀在案板上走過的聲音咔嚓咔嚓咔嚓,就像急行軍。她拿起飯碗夾一大筷子土豆絲或者大白菜,往嘴里送飯的樣子就像馬上要去執(zhí)行非常緊迫重要的任務。

那么我們會喜歡并欣賞楊大娘嗎。記憶奇怪地告訴我,我們并不喜歡楊大娘。

我們在童年時代曾經去過楊大娘家。那是一個春節(jié),我們姐妹三個決定把鄰居家都走一遍,我們的理想是一個鐵皮餅干桶里裝滿水果糖,另一個鐵皮桶里裝滿牛奶糖。我們走進了楊大娘家,她著實開心,我至今記得她家干凈明亮的大炕,我們倚靠在熱熱的炕沿上。她笑瞇瞇的眼睛,白白的面龐,柔長的腰身,她給我們拿來糖果和裹了白砂糖顆粒的餅干。我們攥在手里不吃,因為我們要帶回家放進鐵皮餅干桶。

楊大娘識破了我們,她像女特務一樣悠揚而有決斷力地說:你們不吃,難道是要帶回家給你們的媽媽吃么。

我們三個從此再也不在春節(jié)的時候給左鄰右舍拜年了。我們的聰慧姐姐說,這個楊大娘很看不起我們呢,其實我們自己也能烤餅干。

姐姐去哈薩克鄰居家里借來鐵皮的餅干模子,她用老面發(fā)面,用牛奶雞蛋和酥油和面,搟成厚片,用餅干模子扣出一個一個餅干,放進烤箱,最后撒上一層白糖顆粒。

鐵烤盤里一個一個金黃的烤餅干,象征著我們戰(zhàn)勝了楊大娘對我們的不可言說的輕視。

我十五歲那年,考去了省城財貿學校。我的父親吃驚極了,因為我考了那一屆初中畢業(yè)生的第一名,分數紅榜張貼在縣委大院里,新的大樓蓋到第二層,到處都是砂石,教育局和其他局都還在老平房里工作。

墻是天藍色的,紅榜下圍攏著很多孩子和大人,我仰著頭看,看見我在第一個位置上,颯爽黑墨寫著我的名字我的分數。我仔細地再看清楚,確鑿無疑那就是我的考號我的名字我的分數,然后我就離開了人群。

我的父親又一次成為布爾津的名人。早年是因為我的姐姐是一個天才。十年后是因為他的第二個女兒不僅考上了有干部指標的中專,而且考了個縣城全年級第一名。

我的父親溫和地和我說話,雖然眼睛依然沒有明確落進我的眼睛,但是他的聲音和面容著實太溫和了,我就當自己已經人生圓滿,得著了我夢寐以求的想要的愛。

我又一次坐在了父親的自行車上,他買了一袋子高粱飴糖和大白兔糖,他說,走,我們去給你的老師們送糖去。

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父親的背和我挨得很近,夏日溫煦的風,榆樹的油綠的葉子,布爾津的黑色柏油馬路,藍天白云,我突然就成了一個大人了,我沒有疑惑和哀傷了,我很平和,甚至雍容,幾乎可以原諒一切,也堅信自己不會再被不公平對待。

如果這時候因為我的原因而讓父親的自行車倒在街邊,他一定會哈哈大笑,并在第一時間查看我是否受傷,拍拍褲子上的灰,把自行車前輪夾在兩腿之間,校正車把的水平度,然后我們爽氣地接著前進。

我的妹妹生下來就長得像奶奶,這是她必須被疼愛的資本。我的姐姐嬌聲大氣,聰慧玲瓏,這是她必須被擁護的資本。我一直到十五歲,考中??剂藗€全縣第一,于是我氣定神閑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也許我可以從此被世界所愛了。

第二年我的姐姐考去了省城的一所重點大學,我的妹妹考取了阿勒泰地區(qū)的重點高中。

我們家的小孩都五歲進小學,如果四歲小學也收,那我們就四歲進,因為大人可以專心干更多的體力勞動,為了掙得更多的錢,雖然即使是更多的活兒更多的錢,那錢也并不是多的。

我們有半肥半瘦的羊肉炒土豆炒白菜炒辣椒吃,有牛骨頭燉海帶湯喝,我們有毛衣穿有棉襖穿有棉膠鞋穿,大人有自行車騎有收音機聽,小孩有鉛筆和鋼筆用,我們甚至可以每個月進一次新華書店,我們買小話書和五角叢書,新年的時候進去買“畫張紙”,就是年畫,我們不買傳統(tǒng)吉祥年畫和偉人像,我們買明星照,大大的,貼在石灰白墻上。

所以我們并不知道“窮”是什么意思。也許我們真的是窮的。

我們也不太知道做一個“河堤下人家”的女兒應該怎樣的畏縮和窘促。

我們用糊里糊涂保護著自己,其實一心要逃離“命運”。我們一定比別的孩子早熟,早熟的意思就是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但其實早已知道,但故意不知道,于是瞞過了自己瞞過了別人,我們才可以順利沖出命運圍裹。

這樣說話有意思么。是的,沒意思。但是我在試圖說出真相。雖然真相總是令人不寒而栗。真相就是我們河堤下人家的孩子并不想永遠住在洪水每年侵擾一遭的河堤下土坯房里,它們看起來甚至就要坍塌,那一帶其實是貧民窟,內地來的流民的落腳點。

這樣說偏激了,因為我們這一生最愛的就是河堤下土坯圍墻的院子和土坯房,也兒的石河的流水聲,河岸丘陵和戈壁上野草野花的芳香,大橋上的黃昏夕照,河對面藍色的遠山……

住在縣城中心大街上就一定有意思么,我們如果想去了,騎上自行車五分鐘就能到。我們其實從未向往過住在大街上。但是我們向往過什么呢?

是的,我們心底是羨慕的。那些干部的女兒,穿著他們的父母親去烏魯木齊出差買回來的漂亮衣裙,她們的麻花辮每天一絲不茍乖巧垂在胸前,她們悠閑淡靜,體面雅致,款款走過,比布爾津的風更迷人。她們的手柔軟白皙,永遠不用走著走著彎腰去撿干樹枝,更不懂用勒勒車裝上廢布條去廢品收購站賣這樣的事。

這些事沒什么不好,我們很喜歡。爐膛里迷人的大火,饅頭就要出鍋。賣了布條的錢母親大方地不要,我們用這些錢進新華書店買五角叢書,進供銷社買杏干葡萄干。

所有的人都喜歡問:你是誰的孩子?

問清楚了,你就被定性了。

這真壓抑。我們假裝不懂。后來我們從容離去,用考學這種唯一的方式。

當我們認為考學是唯一的方式的時候,其實突破命運的方式還有幾種,這是多年后我們才恍然明白的,比如嫁人。如果我的姐姐沒有考上省城重點大學,她會被喜歡她的高中同學娶回家,這個同學的父親是我們縣城人民銀行的行長。又過去了很多年,這個同學當上了隔壁縣城的人民銀行行長。所以我的姐姐并非考學一條出路,她即使考不上學,用嫁人的方式也可以改寫命運。

如果我們很早就知道人世的復雜性和堅固性,我們會因為心累而失去奮斗的力量。上天讓我們天真到傻氣,于是保護了我們。我們那些年除了干家務,大把的時間就是在河堤那條長線上來回走,背誦一切需要記住的課本知識。

并不是每個人家都好運到孩子一個接一個去遠方讀那種帶干部指標包分配的書。我的母親在一個又一個的盛夏去棉花店彈棉絮,去供銷社買大紅色的皮箱,她匆忙的身影被人羨慕著,難以言表的失意或是嫉妒,也許也有吧。

我們拿到錄取通知書依然是安靜的,并不想攻入莫斯科。

縣委大樓在我們出去讀書的那年徹底建好了,水磨石地面,到處都亮晶晶的,空曠曠的,靜悄悄的。在縣委上班的人,衣著挺括,神色安然,每人一張紅色的大木桌子,兩個人一間屋子,來辦事的人探頭探腦不敢大聲說話。

我們的父母親希望我們讀書回來后成為縣委大樓中的一員。但是他們一定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果讀書好其實并不難,那么進縣委大樓就是登天了。

我們因為知道進縣委大樓比登天難,所以我們出去讀書就暗暗發(fā)誓絕不回來。有一種沒有捅破紙的羞辱感,其實一直都有。

楊大娘有一個女兒,名字叫真慧,也是柔軟高挑的模樣,面龐白凈,秀麗嫻雅,她高中畢業(yè)后去了下面一個公社的中學當代課老師。

白天新鮮的牛糞,黃昏前明亮金光里干牛糞燃燒的青煙,它們都是芳香的。三十多年前的我呆呆坐在低矮土坯圍墻的院子里一張木頭凳子上,布爾津河堤下哈薩克人家的干牛糞青煙整日介輕輕飄蕩。我們也如此熱愛這一切。

如果我們身上尚有一些突出的優(yōu)點,令我們端坐的時候自認確然是高貴的,那么牛糞青煙的香氣,就是對我們最好的嘉獎。我們并不配得著什么,同時我們真心喜歡牛糞。

那個夏天的我,留著齊眉齊耳童花頭,穿粉色棉布做的短袖中式領襯衫,配墨綠色百褶裙,白色塑料涼鞋。百褶裙是母親去烏魯木齊批發(fā)布料拉鎖墊肩的時候為我們三姐妹買的,姐姐是純黑色,妹妹是深紅色。

這一年我的妹妹也已經是小學生,她在暑假去了文化館舉辦的美術培訓班。她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素描用的畫架,可以背在肩上。她走在大街上的樣子溫柔嫻靜,她至今也是這個性格,她走在大街上目光平直,超然無物。許多年后她成為廣東一家上市公司的高級經濟師和董事會秘書,她溫柔里的颯爽,是小時候就有的。我孤僻里的熱情,也是小時候就有的。

那個夏天的我正在經歷兩件事。一件是我積攢的郵票越來越多,我用壓歲錢為自己買了一本集郵冊,一張一張郵票被我按照收集來的時間順序夾進塑料膜里。我的第一張郵票是中國發(fā)射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這枚郵票八分錢,我去郵局買上,那顆人造衛(wèi)星的樣子就像舞廳旋轉的鐳射燈。那是個隆冬,街上的雪一層一層變得很硬,我穿著棉襖戴著棉手套站在綠色郵局柜臺前,接過我此生的第一張郵票,我不太有信心我的郵票會達到第一百張甚至第二百張。

我的妹妹走在大街上,就被人告了一狀。這個人我們喊她姑姑,因為她和我們父親的祖籍是一個地方,而且他們是一個姓。但是我們感到困惑,為什么要把一個其實是別人的人喊作姑姑,我們還有一層更深的困惑,為什么一定要親昵其實并不是真的就喜歡我們的人。

誰會真的喜歡我們?楊大娘不會,稱作姑姑的高大富麗的女人不會。我的母親在縫紉店裁衣板后面很尷尬但努力地笑著。姑姑說,你家小三三走在大街上可高傲了,見了人都不打招呼的。

母親教育我們,要有禮貌。

我的妹妹說,我真的沒有看見。

父親放下喝粥的碗,笑瞇瞇對妹妹說,你姑姑不是才給你們姐妹三個送了一些衣服過來么。

那些衣服至今印刻在我們的腦海里,它們是淡灰色真絲雙縐喬其紗的,領子胸前和袖口都繡著粉色的花。我們的父親拿回家,它們打開在我們的眼前,令我們驚奇極了,因為我們拿它們沒辦法。

它們太肥大了,高大富麗的姑姑生的三個女兒和她一樣高大富麗。它們或者胸前落了幾滴油漬,或者背后開了線,我媽的裁縫專業(yè)語言叫作扒縫。

母親說,真絲的。父親說,很貴的。

我們疑惑地離開那些衣服。衣服收在了我們的大衣柜里。我們有時候去取自己的衣服,就會看見一堆松散的真絲襯衫蓬松在那里。我們誰也不會去穿,連試穿都不會。我們也沒辦法去扔掉,因為那時候不懂斷舍離,一心都是勤儉樸素。

我們要的愛是另一個樣子的。在布爾津縣我們有一個嬸嬸,她來我家里就會蹲下來輕柔地和我們說話,然后她去煤房砸煤,每一個鐵桶都裝滿,擱在火爐邊。她找出來我們的臟衣服,泡在最大的厚塑料盆里。她去看面發(fā)好了沒有,系上圍裙打開面板揉饅頭。我們的母親黑夜回家,發(fā)現(xiàn)衣服全都濕噠噠清新地晾在院子的鐵絲上,饅頭和炒白菜已經擺在八仙桌上,火爐里的火熊熊燃燒,我們正在安靜地寫作業(yè),我們的嬸嬸在爐子邊看著沸騰的奶茶。

我們的這個嬸嬸后來全家回山東老家去了,她走的時候把家里的老貓送到我們懷里,她彎下腰微笑著說,你們照顧它好么。她說著就哭了,但是努力忍著。我們抱著貓兒回家,貓在半途不要我們,它依然回家去了。我們的嬸嬸后來把這個貓兒交給誰了呢?我們很是牽掛。因為我們太愛這個嬸嬸了。她并不是我們的親嬸嬸,但是我們喊出嬸嬸二字一點兒也不別扭,因為我們知道她愛我們。

那個我妹妹背著畫架挨訓的夏天,我正經歷兩件事,一是郵票越來越多,擁有了集郵冊。另一件事是我有了好朋友。

這個對我很重要。我生下來就張開兩手兩腳對人世要抱抱,我的母親抱住我,是因為我是嬰兒,她必須抱住我。我要的抱抱是我的父親對我的妹妹的抱抱。是我的母親對我的姐姐的抱抱。我的母親抱著姐姐去照相館照相。我的父親抱著妹妹去照相館照相。我從來沒有被人抱著照過相,我在相片里總是出現(xiàn)在一家五口的全家福里,群眾之一的混混然。

我有了好朋友,這是多么奇異并閃光的事情。他是我的同班同學,住在我家往中心大街走的半途上,那里有三長排房子,是郵局家屬院。他的父親是郵遞員,母親是供銷社的售貨員,他們一家人的皮膚都是潔白的,他有個弟弟。他帶著弟弟在家門前玩的時候,我正帶著我的妹妹從河堤下往大街上走。

如果一個男生不是我的同桌,那么我基本不會和這個男生說任何話。我在班里其實只有一個說話的男生,就是我的同桌——把他父親的幾本集郵冊的郵票都送光了的那個男孩。

這個郵遞員的兒子名字叫毅。多年后我竟然還記得。我去郵局買郵票,遇見他,他看了看我手上的郵票,然后我們一起肩并肩往家走,走到一半他就到家了,我繼續(xù)走,一直往河堤去,也就到家了。

然后我們就開啟了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的模式。我上學走到一半,準能遇見他。他穿著軍便服,斜背著綠書包。放學了如果輪著我做衛(wèi)生,他就和我一起做,然后我們一起往家走。

那時候有一本雜志叫兒童時代。我的母親為我們訂了一份,我們三姐妹看了后,我就借給他看。他看了之后送還到我們家里來。新的雜志到了,我匆匆讀完就帶上妹妹把雜志送到他家去。他的母親是一位柔和安靜的女子,對我們很親切,會拿出沙棗果丹皮塞到我們手里。他在家里和母親和弟弟安靜吃飯的樣子挺好看。

人世里不光有果丹皮帶給我們的快樂,它終究是有煩惱的。我們看見沾著頑固油漬的別人的真絲繡花襯衫奇怪地涌入我家,并碎碎念般地要我們穿起來,這是煩惱。糧食局的局長夫人,高大富麗,因為祖籍和父親一致,我們就必須湊上去喊姑姑,我們的聲音其實怯怯的,這真是令人煩惱啊。

但其實也并沒有更多的煩惱。即使我們是“河堤下人家”,但是我們的母親終于成為縣城第一個萬元戶,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們姐妹三個安安靜靜,成績卻穩(wěn)穩(wěn)當當遙遙領先。我們的父親,這個資深木匠,他已經停薪留職去當小包工頭了,今天禾木和喀納斯很多木屋還是他當年帶著工人建起來的。

我們考出去讀書后,只能寒假暑假回來待一陣子。新的煩惱又到來了。我們的母親喝著奶茶與我們閑聊,她說,真慧太能干了。

真慧是楊大娘的女兒。楊大娘就這一個女兒。母親曾說,只生一個是挺好的,楊大娘看著比我年輕好多,家務活兒少,所以可以張羅人來家里打麻將牌。

母親又笑瞇瞇說,你們三個我都想要,所以我也并不想只生一個。

我和妹妹就長舒一口氣,笑嘻嘻起來。我們又覺得神秘和奇怪,我們是從媽媽的肚子里鉆出來的,那么鉆出來之前呢?我們曾經在哪里。還有將來,我們終究是要去哪里。另外,我們?yōu)槭裁炊鴣?,就是為了一家人整整齊齊每天晚上坐在燈下喝奶茶?

這些問題是不能問的,不能問大人,更不能問老師。我們的爸爸會濃黑的眉毛立起來,低喝一聲:迷信!還不快去寫作業(yè)背書。

我們的母親說,縣委大樓蓋好了,真慧放寒假暑假從公社的中學里回來,她就去縣委大樓,一個辦公室一個辦公室,輕輕敲一下門,她問里面的人,有什么活兒你們可以交給我做嗎?

母親向我們再現(xiàn)這個圖景,是在教我們一種生存的辦法,卻令我們三姐妹大大地變了顏色。我們吃驚極了,害怕極了,如果讀書畢業(yè)后走上社會要用這樣一種方式介入理想,那簡直可以讓我們去死。

所以母親洋洋得意用一種方式啟發(fā)我們的時候,我們像父親生氣那樣陰沉著臉,我們對母親說,我們不喜歡這樣,難道你喜歡嗎?難道這不是很羞恥的嗎?為什么大人會鼓勵孩子這樣去做,如果真慧是她媽媽逼她這樣做的,那么真慧太可憐了。

母親訥訥說,楊大娘沒有逼真慧這樣做,真慧自己去做的。在公社里當代課老師好幾年了不能轉正,工資少,又沒有保障,真慧總要回到縣城來的,她想些出路也是對的。你們將來又會怎樣呢,其實我和你們的爸爸都不敢想,心里沉沉的,我們是沒有背景的人家。

我們的姐姐,一位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她說,媽你不用怕,我們能夠進省城讀書就已經是打開了一扇門,我們系主任對我們說,把專業(yè)學扎實,好好做人,根本就不怕沒有好機遇。每年都會有省城大單位來系里招人,優(yōu)秀畢業(yè)生第一個搶走,我只要保證每學期都考前三名,就能是優(yōu)秀畢業(yè)生。

父親和母親那天晚上睡前流下了眼淚,他們半生所經受的苦難,大女兒今晚的一席話就全部消除了。

那么真慧后來怎樣了?她走進大理石地面、空空蕩蕩的縣委大樓的大廳和過道,然后一個門一個門輕輕地敲,她像一個日本女子那樣輕輕發(fā)音:今天有什么忙不過來的事情可以交給我做嗎?

一開始她令人詫異,側目,甚至厭煩。有人私底下打聽這個女孩是誰家的孩子。有人回答了,是河堤下修造廠楊家的女兒。問的人就哼了一聲。

雖然真慧那么美,她亭亭玉立有一米六五以上的身高,她的小圓臉白皙秀麗,眼泡微腫更顯溫柔,她的淡褐色的頭發(fā)扎成一個低低的馬尾辮有時落在肩頭有時甩在腦后。她是語文老師,所以她可以校對材料,她也是音樂老師,所以她可以組織節(jié)目排演。

終于有一天,縣委里逢著一個大活動的時候,一個辦公室里的一個人擦著額頭上的汗水對站在門口的真慧說,你進來,今天活兒很多。

真慧穿著一腳蹬的鹿牌皮鞋走了進去,這一步一邁,她的人生就改寫了。

所以母親要趁著我們都回來的時候,抓緊了為我們上一堂課,以真慧為我們的楷模。

我們拒絕做真慧。同時我們的姐姐安慰了父親和母親,她表示她的未來一定很好,根本無需一個門一個門地去敲。

十一

我十歲開始集郵,十五歲考上中專離開家,五年時光,我的集郵冊驀然滿滿當當,最神氣的郵票是一套九張的古代梅花圖。湊不夠一套我們就會去找人換。我們都把集郵冊帶到學校來,互相看,遇見喜歡的或者需要配套的,我們就商量用什么辦法達成各得所愿。我在很多年后非常善于理財,這不僅是我學的就是財會,而且因為在我十歲的時候我就相當于進入了郵票交易市場自由互換,從而過早地練就了“人情和生意經的錯綜使用”。

多年后我遇見我的愛人,他說,你不要混不吝,我不喜歡你混不吝的樣子。

有混不吝特征的人往往是經歷過什么事,不是苦難,是別的,是什么呢?是打擊和落空吧,更準確地說,是背叛和傷害,于是潛意識里不很相信別人,再也不相信。

我人生中最吃驚的遇見就是那個叫毅的男孩。我們在一起過于美好了。沒有一個大人,一個老師,一個小孩,會嘲笑我們。天地清明,人間有愛,我們是潔白的一只小飛鳥和另一只小飛鳥,雙雙嘰嘰喳喳飛過也兒的石河,又折轉回來。我們活在真空里,布爾津的天空和大地保護我們。

初春的時候我們蹲在韭菜地里,他把一棵韭菜周圍的土撥拉開,他對我說,你看,其實韭菜已經長得很高了。五月天氣暖和了,我們全體都去河岸植樹,我和他扛著鐵锨往河岸去,他挖坑,我去領來小樹苗,我扶著小樹苗,他往里面填土,我們用鐵桶去河邊打水給樹澆水。樹咕嘟咕嘟喝水的時候,我們吃帶來的面包,母親腌的酸菜,煮雞蛋。我們在大風里吃得心滿意足,喝軍用水壺里的溫開水。

我那么小就忙得暈頭轉向,家務活,郵票,兒童時代,作業(yè),每天見面。上學去在教室里肯定見面,但是我們要一起上學一起放學一起做值日。如果學校組織去北河森林里游玩,我們也要一起爬上出發(fā)的卡車,丟手絹的游戲也要坐在一起。

十歲到十一歲之間的一種感情,它也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它的消亡非常迅疾,至今讓我回不過神來。我甚至完全不記得最后我們發(fā)生了什么,大腦一片空白。這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吧,它堅決地沒有留存不愉快的畫面。

有一天不知為什么,這個叫毅的男孩打了我,敲了我的胳膊或者我的背,我哭了。后來我們似乎和解了。但是某一天他又打了我的胳膊或者我的背。我不僅哭了,還去告了老師。老師訓斥了他。

然后我們就不再往來了。仿佛一場大夢。如果我去郵局不小心遇見了他,我們絕不目光對視。如果我放學看見他走在我前面,我就繞到大橋上,走另一條路回家。

我們最后一次見到,是我十七歲的夏天,我馬上要讀中專三年級,暑假我回布爾津,我要母親給我做裙子。母親有厚厚的一摞服裝書,上海服飾現(xiàn)代服裝什么的,我們三姐妹成天翻開這些書找喜歡的樣子。我看中了一條橘色的棉布裙,它的胸前設計了一朵大大的向日葵,是用同色的橘色棉布剪出來花瓣再縫合固定在裙子上的。我的姐姐極盡嘲笑了我的眼光。多年后她還會大笑說,你就喜歡胸前有一朵大花的。

我的母親很愛我們,她手里的活兒可以干到一百歲,但是她也會抽出時間去供銷社給我們挑選布料,回到縫紉店打開我們的布,我們守在旁邊目不轉睛地看。我們一個都沒有跟隨母親學裁縫手藝,就仿佛我們一旦懂得裁縫手藝是金貴的,我們就去不了更大的世界。我們裝糊涂的本事真是一流的。

這條胸前有一朵大大的向日葵的裙子,做得和服裝書上的一模一樣。我穿上這條裙子,搭配一雙黑色的半高跟鹿牌皮鞋,那時候的大女生都穿鹿牌。那時候的高跟鞋很奇怪要釘掌子,就是在后跟上加一塊橡膠底,可以避免后跟磨損。我閑閑坐在郵局門前的街邊,樹蔭下是修鞋小鋪子,我的黃裙子太亮眼了,我看著布爾津中心大街,大街上的人也會看我一眼,覺得我又熟悉又陌生。

有一個男孩子從自行車上下來,不對,沒有下來,就是一只腳搭在地上的那種停法,很帥氣。這個男孩騎的自行車是郵局發(fā)的,后座上掛著郵包,這個男孩斜跨著郵局發(fā)的包,上面有郵政兩個大字。這個男孩在五米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我穿著黃裙子,一只腳搭在另一只腳背上,我無意間轉頭看見一個男孩在看我。

十七歲的我似乎是美麗的,也似乎是平常的。裙子很美麗,胸前的那朵向日葵美麗極了,像是在布爾津天空大地上吮吸索要著能量。我們默默注視了五秒鐘,我轉回臉,就像我沒有認出來此人是誰,也像我壓根就忘記了一切,無論美好,還是驚詫的憤怒。

在毅這里我知道了——并不是美好的就是永恒的。但是對我的姐姐好的那個男生,那個未來的隔壁縣的人行行長,他們?yōu)槭裁淳褪敲篮玫牟⑹怯亚橛篮愕哪??這樣一想我就有些自卑。也許因為我曾經是布爾津著名的傻子兒童,所有我配得的就是一個曾經對我很好的人的拳頭。他打我的時候一定這樣想:其實你本來就是一個傻子,所以我打你也沒有什么錯。

我們都有罪。我的罪在將來,在別處。叫毅的男孩因為知道自己有罪,所以會在我們十七歲那年的夏天扭轉車把,遠遠地停在我的對面,注視我。我不看他,不和他說話,他就走了。他高中畢業(yè)進郵局工作,他突然就成了大人了。我去了省城,在金光閃閃的學校里讀書,擁有干部的身份,這個全布爾津的人都知道,毅也會知道。但是我不覺得這就是毅想再次和我說話的原因。

如果我和他說話了呢。沒有如果。就像今天我和愛人,我們唯一的道路就是善良和柔情,不可有些微閃失,因為那后果我們誰也承擔不起,那將是覆水難收。

我釘上了鞋跟就騎著自行車往中心大街最著名的涼皮店去了。我的傻子同桌,那個老將軍的嫡長孫正在涼皮店等我,我們和一位叫馨兒的女孩和一位叫兆明的男孩一起吃涼皮,吃了涼皮我們去買軟包裝的蘋果飲料,放進車筐里,就往北河大橋開拔了,那里有森林有長河有草原,自行車的大風讓我和馨兒長發(fā)飄飄,長裙飄蕩。我們的笑聲就像銀鈴,一路薔薇一路歌。

十二

真慧死的時候,我們的母親去百貨公司買了一塊羊毛面料,那一年供銷社退出歷史舞臺,百貨公司登場。母親帶著羊毛面料順著河堤往東面走,進真慧家。

母親抱住楊大娘,她們都已經是五十歲出頭的人了。母親說,一定要節(jié)哀啊,保重身體。

楊大娘一夜間一頭白發(fā)。母親說,從前我以為伍子胥過不了河一夜白頭是夸張,現(xiàn)在我信了。

母親說,真慧果真進了縣委大樓,成為一名正式的干部。她的時運好,那一年新調來的縣長也是江蘇人,和楊大娘是一個地方的人,就攀了老鄉(xiāng)。真慧本來是臨時在縣委上班,后來就解決了編制。真慧運氣就是好,她又去烏魯木齊讀了一個大專,再回來的時候做了團委書記。

感覺不過就是幾年的時光,卻是真慧的一生一世。突然查出了癌癥。這么年輕,誰也不信。真慧死之前對來看望她的領導說,只有一個遺愿,請他們把她的丈夫從公社中學調到縣城來。

她的丈夫確實調動到了縣城,也進了縣委辦公大樓,在其中一間辦公室端著大茶杯喝茶。真慧走的第三年,她的丈夫結婚了,娶了縣長的侄女。

我工作之后的一個春節(jié)回到布爾津,發(fā)現(xiàn)書架上我的集郵冊不見了。母親說她也不知道啊,誰會動呢,家里誰來過呢,她說她一天從早忙到黑,不可能看著我的集郵冊。

我大哭不止,我十歲那個大冬天走進郵局,摘下棉手套,接過我的第一張郵票,中國發(fā)射第一顆人造衛(wèi)星上天。還有我最珍愛的九張一套的古代梅花圖,還有更多的記憶,它們全都沒有了,消失一空,我終于理解了我的傻子同桌的父親曾經有過的濃烈而無助的悲傷。

傾注過感情的事物最有可能傷人?;觳涣叩娜瞬皇菦]有了真感情,而是懼怕捧出真感情。

我的母親夜里站在書架前發(fā)呆,無從想出來究竟這本集郵冊是如何消失的。

那一年我二十一歲,已經在烏魯木齊參加了工作,旱澇保收每天端著大茶杯的那種工作待遇。我回布爾津會越來越少。

其實后來的二三十年里我并沒有一直坐在有大茶杯的那間辦公室里,我在不到三十歲的那年摘下藍布袖套、推開黑色的大算盤,離開了烏魯木齊,去了中國的很多地方,中間承受過艱難甚至是苦難,搬了多少個城市多少次家,遇見過幾個男人,離開過幾個男人。但是我安然活下來了,并終于遇見我永遠的愛人。

母親在二十年后想出來一個彌補的辦法,她去土耳其旅游,在那個地中海邊的古老城市伊斯坦布爾買了一本裝滿了外國郵票的郵冊。七十歲的她將這本郵冊放進今天四十多歲的我的手中。

(責任編輯: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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