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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涇人

2021-04-08 03:23何慶華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克拉西裝爸爸

何慶華江蘇太倉人,一九七一年生人,筆名冰云。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桃李劫》,曾在《鐘山》《花城》《芳草》《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等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八十余萬字?,F(xiàn)供職于江蘇省太倉市融媒體中心。

題記

這是一個有著很多故事的地方——繆涇。這片土地上每個鎮(zhèn)、每個村的名字都沾著水。柔情似水的江南,也曾有兵荒馬亂、天災(zāi)人禍,但只要下一場淅瀝瀝的春雨,草氣氤氳的田野上,飛過白蝴蝶,花蝴蝶,很多死去的靈魂就復(fù)活了。

麻姑

夜,無邊無際。

繆涇水無聲地流淌著,水面上籠著牛乳般的霧,裹著隱隱的香。北岸的蠟梅開始吐出嫩黃的幼蕊,南岸的遲桂花不甘示弱,半老徐娘了,風(fēng)騷不減。她們憋著勁比賽,放出奇異的香,誰也看不清誰的臉盤。熟睡的人們蠢蠢欲動,小出棺材半夜“畫起地圖”來,老出棺材不禁抱起了身邊的娘子……

霧,母親的子宮,一只如老湖菱般水牛角從子宮里露了出來,搖搖晃晃,角上滴著水,黑漆漆的鼻子在翕動,黃銅的鼻環(huán)被一根麻繩綰成好看的結(jié),水牛堅硬的蹄子,踏破了胞衣,踏醒了還在做夢的人們。

“裹哩哩……裹哩哩”,發(fā)出這怪聲的,是繆涇的豬,它在做著春夢,突然被人用稻草繩捆住了四腳,準(zhǔn)備出圈。

半夜的豬叫,吵醒了繆涇。霧氣中彌漫開了不安和血腥。在夢里,我正吃著青邊碗里的一個豎屋團子,咬破了比霧還要白、比云朵還要軟的皮子,正準(zhǔn)備咬那一小坨噴香的黃豆豬肉芯,突然,豬叫,熱氣騰騰的團子和青邊碗沒了蹤影,懊惱和憤怒讓我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我們剛剛學(xué)過《半夜雞叫》,現(xiàn)在,正在上演著活生生的半夜豬叫,主角是一個臉上長滿了麻子的女人,我們都喊她麻姑!一聽到凄厲的豬叫,我就罵道:“周扒皮在殺豬了!”詛咒她臉上多長一顆麻子。一只可憐的豬玀,馬上就要被拖到“刑場”上,我也只能鉆出暖烘烘的被窩,點上美孚燈,聞“豬”讀書!

麻姑殺豬,是村里一大景觀。一個身材高大、滿臉麻子的女人,穿著黑圍裙,戴著黑袖套,頭上扎了塊紅方巾,腰里別了一包殺豬用的家什,她走路呼呼生風(fēng),帶著一股煞氣,剛走到豬圈,豬已經(jīng)豎起耳朵,不停地呼號。

一個冬天的下午,大隊倉庫場上,圍了一群孩子。一只黑毛豬被捆了四腳,拖到場上,驚天動地嚎叫著。麻姑在臨時砌的行灶里,放了樹茅頭,燒火煮水,樹枝噼啪作響,火苗舔著黑鍋底,孩子們瘋了樣圍著倉庫場奔跑,嘴里嚷著:麻姑殺豬,麻姑殺豬!只等殺豬好戲開演。麻姑神情肅然,擦干凈殺豬刀,放在長凳上。她整理了下衣服,微閉雙目,雙掌合十,面向南方,口中念念有詞:“救苦大仙在大羅天上九氣紫微天宮……”她的顆顆麻子,隨著她的叨念抖動起來,整個繆涇倉庫場一片肅靜,連嚎叫的豬都悄無聲息了!

我傻眼了。

俗話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麻姑,拿著屠刀,立地成佛!

麻姑叨念完畢,只見她嘴銜著尖刀背,左手抓牢豬耳朵,把它掀到長條凳上,二三百斤的豬力氣還挺大,麻姑狠勁用右腳踩住豬玀,一個村里的年輕人幫她拽著豬尾巴。殺豬刀連柄不過九寸,刀寬不到兩寸,柳葉樣輕巧,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鮮血噴入大木盆。麻姑緊握著豬的嘴巴,豬掙扎著,殘喘的呼呼聲漸漸消失。

麻姑把豬送了到西方極樂世界!

整個倉庫場一片沸騰,豬血冒著熱氣,有一大木盆被兩個男人抬走,孩子們圍著黑豬指手畫腳,有的要吃豬頭肉,有的要吃豬肚子,還有的要吃豬腳爪。麻姑喝令他們閃到一邊,和她男人一起把豬架到一個木梯子邊,拿起帶血跡的殺豬刀在豬后腳割開一道口子,操起一根鐵棍子,捅了進去。鐵棍在豬皮下游走,孩子們尖叫:給豬玀撓癢癢,癢癢啊……抽走鐵棍,麻姑又把一個丁字形的氣杖,塞到豬腿里,吹啊吹,只見她的麻臉憋得通紅,豬玀的腿、肚子、全身慢慢鼓脹起來,像吹洋泡泡樣,黑豬快被吹得飄上天了。孩子們在邊上起哄,豬腳臭死人啦,一年沒洗腳,臭死麻姑,臭死麻姑!

有個村人好奇,問麻姑,在殺豬前,叨念啥?

她一本正經(jīng),“三官經(jīng)?!?/p>

我暗笑:怪不得村里人都叫她“瞎纏三官經(jīng)”。

麻姑怎么去殺豬?在我心里一直是個謎。媽媽說,麻姑不容易,有本苦水賬。

麻姑的親婆桂糯本是繆涇一枝花,長得白嫩朵朵,日本鬼子打進來時,她才十六歲,和她媽媽躲在柴蘆蕩里,被鬼子發(fā)現(xiàn),她媽媽苦苦哀求鬼子放了女兒,她愿意替女兒受罪。鬼子豈肯放過花姑娘,立即撕衣剝褲就地輪奸,桂糯羞憤之下投繆涇水自殺,被一個道士救起,后來嫁到討不起老婆的李家。她不會生養(yǎng),正巧,不知哪家,把一個嬰兒放到道觀玉皇閣前,李家夫婦抱養(yǎng)了這個孩子,取名道生。道生,吃百家奶長大的,胃口也大,桂糯家里沒有好吃的,經(jīng)常是黃蘿卜梗煮點米粥,盛在缽頭里,他一天吃了兩頓這樣的粥,到第三頓上就著地滾,要吃肉,沒有肉,他操起缽頭就往地上摜,村里人笑他,給他起綽號“摜缽頭”?!皳ダ忣^”是皮子筋,嘴巴里實在淡出鳥來時,就去磚墻里掏蜜蜂,去河里捉魚摸蝦。一次看見人家門口的一大缽頭醬,豆瓣醬的香味引來了成群的蒼蠅,也引來了他的饞蟲,就用手挖來吃,這一吃一發(fā)不可收拾,糊得滿嘴,吃得過癮,直到醬的主人發(fā)現(xiàn),大喊不好,小半缽醬沒了,要吃煞人的!“摜缽頭”差點引發(fā)哮喘,急得桂糯到處找野郎中,據(jù)說最后吃了羊咩咩的屎才好的。后來,他跟了村上一個殺豬的洪阿二去打下手,總能拿點槽頭肉、豬下水回來孝敬父母?!皳ダ忣^”很精干,拜了洪阿二為師傅,后來殺豬為生,娶了我家一個遠房親戚,生下麻姑。麻姑名叫珍珠,聰明伶俐,夫妻倆寶貝得不得了。誰料一場天花,落下麻子,誰也看不上她。后來經(jīng)人介紹一個外地人,據(jù)說是礦工,招為女婿,生了個兒子。夫妻倆給親婆桂糯養(yǎng)老送終,造房起屋,日子慢慢好過起來。誰知,兒子兩歲時,突發(fā)高燒,麻姑以為是感冒,過了兩天,兒子兩腿立不起來了。夫妻倆到蘇州上海大醫(yī)院都去看過,確診是小兒麻痹癥,家里所有的錢都花光了,還欠下一屁股債,孩子成了拐腳。禍不單行,麻姑的丈夫又查出矽肺,整天咳咳咳,病懨懨的,一家到了絕境。麻姑的阿爹摜缽頭說,大概是我殺生太多,報應(yīng)!饑一頓飽一頓,父女倆商量怎么辦?摜缽頭說,我只會殺豬,沒有什么本事可傳給你。麻姑咬咬牙說,我跟你學(xué)殺豬。從此,大家就叫她麻姑了,倒把她的真名忘記了。

我聽得淚汪汪的,鼻子酸酸的,以后我再不叫她周扒皮了。

后來我到合肥求學(xué),寒假歸來,媽媽燒了一鍋紅燒肉,滿屋三間香。此肉是真正的土豬肉,噴香,肥肉入口即化,瘦肉也充滿彈性和張力,不是那種味同嚼木的豬肉。這是我們繆涇的豬肉啊!媽媽說,你應(yīng)該去謝謝麻姑,是她送來的,論輩分,你要喊她姐。

麻姑終于有一天吃香了,村里人一日也離不開她。她從幫村里人殺年豬,到收購鄉(xiāng)下人家的豬,一天殺一只,賣肉,收入增加了不少。四鄉(xiāng)八鄰也有殺豬人,連街上都有了肉砧墩,還有了肉聯(lián)廠,但肉聯(lián)廠的豬不是吃青草、五谷長大,是吃豬飼料的,味道比起麻姑殺的豬差十萬八千里。一些肉砧墩上的老板,良心黑得像墨炭,打了“一本萬利”的歪主意,注水肉,瘦肉精,垃圾豬,防不勝防。麻姑殺的豬,絕對可靠。只要早晨聽到麻姑的豬叫,大家就高興,有好肉吃了。她一天只殺一只豬,常常幾天前就定完了。她的一把殺豬刀,成了大家的福音。

開春的繆涇,是情竇初開的小細娘,一夜之間成熟了,呵出的氣息,喚醒睡了一冬的樹,樹葉還沒有生長,若有似無的綠意在枝間蔓延。田野里幼小的麥苗,得意地?fù)u頭晃腦起來。一群群乳燕嬌聲細語,在燕媽媽的帶領(lǐng)下,在河岸邊的樹林里蹣跚學(xué)步,開始它們第一次的飛行。

麻姑的家燕子窠很多,鄉(xiāng)下人講,燕子進家,紫氣東來,誰家的燕子多,誰家就人丁興旺,幸福美滿。

一個南風(fēng)微醺的下午,我?guī)Я酥粺o為板鴨,來到麻姑家。

麻姑家的院子,收作得干干凈凈,門口竹竿上掛著一個腌豬頭、一條腌魚,門開著,只見麻姑趴在一張墊了被子的春凳上,丈夫彎著腰,用把白瓷調(diào)羹在給她腰上刮痧,小兒麻痹癥的兒子坐著為她捶腿。他們?nèi)硕己軐W?,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我不忍心打攪他們,在門外立了一歇,想走,被她兒子發(fā)現(xiàn)了,叫道:“媽,來客人了?!?/p>

麻姑坐了起來,熱情地招呼,“喲,慶華來了,坐?!?/p>

我說:“姐了不得,成了我們村里的名人,大家都講如果沒有麻姑,我們吃不到好豬肉?!?/p>

“哎,死了張屠夫,不吃帶毛豬!這還值得夸,不就殺只豬嘛。你學(xué)醫(yī),救人,積德,將來進天堂。我呢,殺生,造孽,要下地獄的?!彼贿呅χ┖靡律?,一邊吩咐老公和兒子去大灶上炒些發(fā)祿來,都是自家種的番瓜子、葵花籽、長生果,要熱的。

講的是玩笑話,可她的臉上寫滿了無奈。說,妹妹,我也沒有人可以說話,真想找個人倒倒苦水。十年前,家中躺著兩個病人,媽媽死得早,就靠爸爸的一點手藝,要還一屁股債,談何容易。爸爸也老了,殺只豬回家,要哼半天。我咬咬牙說,爸,我跟你殺豬。爸爸嚇了一跳,連問三遍,我說跟你學(xué)殺豬。他看著我,好半天,抹著眼淚出去了。講到這里,她自己也抹起眼淚來了。

殺豬,談何容易,開始,人家不愿給我殺,如果豬的血放得不干凈,肉就不好吃。開始,都是爸爸和我一起握著刀殺,真叫手把手教。我記得第一次殺豬,回家大哭了一場。手洗了又洗,還是有腥臊味。爸爸說,不要洗了,只要我們心干凈就行了。我記著爸爸這句話。我殺的豬肉好吃,方圓幾十里都來買我的豬肉。有人打起了我的主意,說,你殺完后,把豬肉統(tǒng)統(tǒng)交給我。他想賣高價賺錢。我不干,這樣做不地道,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都盼著我殺的豬呢!

我朝她蹺起了大拇指。

她有些難為情,說,我也擔(dān)心年紀(jì)大了,怎么辦?我問過,大概我們縣里就我一個殺豬女。據(jù)說,宜興還有一個殺豬女,她爸爸還是個老師呢,是因為招到肉聯(lián)廠,有編制,還有城市戶口。我呢,什么也沒有??偟脼樽约赫覘l后路。

這時,麻姑的兒子健明,端了一升籮剛炒好的發(fā)祿,放在八仙桌上,靦腆地招呼我吃。健明面孔倒很白凈,一笑還兩個酒窩。麻姑指指兒子,這個小出棺材,小辰光吃盡苦頭,不會走路,一點點小就要絕食,不肯吃東西,野郎中講頭生的雞蛋最有營養(yǎng),我就和村里人商量,用豬血、豬頭、豬下水來和大家換。大家也可憐我們家健明,經(jīng)常不聲不響,把頭生蛋放在我們屋門口的籃里。哎,我經(jīng)常是半夜起床,給兒子變著花樣燒早飯,先在大灶上煮一鑊粥,再咸菜炒蛋、竹筍炒蛋、韭菜炒蛋、馬蘭頭炒蛋……一口一個乖囡,一勺勺喂他吃,直到他吃完,我才吃碗粥,和老公一道,帶上家什去殺豬??偹惆境鲱^了,健明讀初中了,還會踏腳踏車!

麻姑開心地笑了,一顆顆苦難的麻子,也舒展開來,像一朵盛開的向日葵。

自從我們?nèi)译x開繆涇定居太倉,見到麻姑的次數(shù)少了,逢年過節(jié),偶爾會吃到鄉(xiāng)下表哥帶來麻姑殺的豬肉。在這個速生速朽的時代,我們的味蕾也變得遲鈍,口味越來越重,食物越來越多,但味道卻越來越寡淡。半夜豬叫已成了一個模糊的記憶。我們也幾乎把麻姑忘了。

麻姑早在十多年前,就金盆洗手,不握殺豬刀了,不是養(yǎng)的土豬變種,也不是她的錢袋子鼓了。國家頒布的《生豬屠宰管理條例》,讓她不得不轉(zhuǎn)型升級,她改行成了苗豬婆,哪村哪家下了小豬崽,哪家要喂養(yǎng),十里八鄉(xiāng)的,她都一本清冊。她成了豬娃娃們的保育員,讓它們投胎落地,把它們送到一戶戶人家里喂養(yǎng),完成作為一頭豬的輪回和使命。麻姑幾乎是虔誠地做著這件事,她的一生幾乎是圓滿的了!

一輩子都沒有離開繆涇生活的麻姑,也經(jīng)常納悶,她不明白,豬還是原來的豬,草也是原來的草,糧食也是原來的糧食,但咋地,豬肉就不是原來的豬肉呢!也許是空氣變了,土地變了,繆涇水也變了!

哎!麻姑嘆了口氣,好好的霧也變了,成了霾,她經(jīng)??刺鞖忸A(yù)報,雖然識字不多,但那個霾字的確長得狡猾恐怖,像一頭怪獸。好好的天氣,霾一來就遮天蔽日,霾一來就充滿了無常和鬼魅,連呼吸都不能順暢。城里人,戴上豬嘴口罩,如怪獸般,惶惶奔走,如避瘟神??姏苋耍]有提防它的偷襲,他們習(xí)慣了大口呼吸,大聲說話,大塊吃肉,戴口罩,未免矯情。兒子健明預(yù)言,如果霾再猖狂下去,繆涇人會成為怪物的怪物,都要戴上象鼻子一樣的防毒面具吃飯、睡覺、做愛、走路。

又是一個重度霧霾天,麻姑要出門抱幾個小豬娃回來。半夜時分,她起身趕過路車去常熟任陽,粥也來不及燒,香也來不及點,老公兒子還在酣睡,她只帶了兩個熱山芋,匆匆上路了。這是她出了娘胎碰到的最大的一場霧霾,天和地攪和到了一起,天就是地,地就是天,天堂是地獄,地獄也是天堂!麻姑不是自己走去的,是被霧霾裹挾而去的,一片混沌世界,如盤古還未開天辟地般原始。

麻姑心里空蕩蕩的,后悔沒帶那把供在香案上的殺豬刀。

在任陽一個山岔路口,她和一道去販豬苗的搭檔下了車,在路口等。

天還沒有大亮,霧霾越來越重,越來越厚,從棉絮樣漂浮,倒成了一道黃泥墻,一米之外,就和世界徹底分開了!

麻姑還來不及掏出溫?zé)岬纳接髞沓?,一個女人開著輛電動車過來了,她戴了豬嘴口罩,只露出綠瑩瑩的兩只眼睛,剎那間,車子如一輛坦克,沖向了他們!

麻姑后腦勺直接砸在街沿石上,發(fā)出如西瓜爆裂的脆響。在她仰面倒下的那一瞬間,她只覺一只戴了豬嘴口罩的怪獸向她撲來,像她噩夢中來討命的豬玀!她腰間沒有別殺豬刀,她的胳膊擋不住這只怪獸的襲擊,她只有認(rèn)命了!

她的同伴,要比她幸運,電動車壓過他的大腿,差點把他撕成兩半。肇事者,懵懵懂懂中連傷兩人,聽到尖叫聲,趕緊扶起倒地的電動車,掙脫了死死抱住她一條腿的男人,落荒而逃。

120救護車把麻姑送往常熟搶救,醫(yī)生第一時間剃掉了她的頭發(fā),準(zhǔn)備開顱手術(shù),這時,她沒有了心跳,血糊糊的頭皮里,沁出了溫?zé)崛缍節(jié){樣的液體。

摜缽頭帶了家人趕到醫(yī)院,麻姑的眼睛還是睜著的。按照村里的舊俗,她被放在自家房子的客堂里三天,屋外搭了靈棚,點好一盞長明燈,親眷們燒著元寶紙錢。

凡是吃過她豬肉的人,都趕來了,大家第一眼看到的是她已經(jīng)腫得如豬頭般的頭顱,剃光了頭發(fā),微睜著雙眼。不知道哪個人帶頭哭了起來,一片嚎啕。

摜缽頭請了玉皇閣的道士來超度,道士們敲敲打打,超度亡靈,唱嘆道:

無常一嘆病纏身,睡臥在床月轉(zhuǎn)深,服藥皆無效,求神總不靈,不卻三魂去,誰知遇難星,偶然一枕南柯夢,兒女嚎天喚不醒。

無常二嘆好憂愁,判案司官把簿勾,地府差來鬼,追喚不停留,財產(chǎn)都棄卻,萬事盡皆休,杳然撒手歸冥路,不卻將身伴土丘。

無常三嘆好凄惶,枉費心機晝夜忙,眼中流血淚,兒女痛肝腸,金銀拿不去,空手見閻王,生前造下千般孽,歿后難逃獨自當(dāng)。

……

摜缽頭一直在女兒的遺體邊拍大腿,他覺得是她害了女兒,帶她殺豬,讓她走上了不歸路。

麻姑的丈夫已經(jīng)癱軟在床上泣不成聲,兒子健明倒還像個男人,撐著拐杖,忙前忙后。我見到他時,他抱住我哭,“阿姨,我媽媽沒了,我媽媽怎么這樣命苦!”

“你媽媽是我們繆涇水邊上的好人,一個女丈夫!”我也淚流滿面。我說健明,接下來,家的重?fù)?dān)都落在你身上,你怎么辦??!

健明擦干眼淚說:“我不怕,我已經(jīng)在網(wǎng)上開了家良心豬肉店,還兼帶賣農(nóng)家雞蛋、農(nóng)家菜,我一定會站起來的,我向媽媽保證!”

我在麻姑的遺體邊連鞠了三躬。半夜豬叫,已經(jīng)成為絕響,麻姑的恩德,我們繆涇人不能忘記!

道士超度了一夜,麻姑微睜的雙眼,安詳?shù)亻]上了!化妝師精心修整了她的遺容,看上去她像一個法相莊嚴(yán)的尼姑。

她出殯的那天,又是一個重度霧霾天,一片蒼茫之中,誰也看不見誰的眼淚,繆涇人排了長長的隊伍,送別這位給他們帶來過福音的女屠夫,村里養(yǎng)的豬們,居然神奇地齊聲叫起來,像是和麻姑道別。她的兒子健明,在她的棺材里,放了一把用紅布包好的殺豬刀,這把明晃晃的殺豬刀,將護佑麻姑回到天庭!

最后的老克拉

我爸大名叫何保羅,上海人。

入鄉(xiāng)隨俗,媽媽喊他“大?!?。他一本正經(jīng)糾正,“保羅——保羅——,不是大寶?!眿尳幸槐椤按蟊!?,他糾正一遍“保羅”。媽搖頭,說,好吧,死保羅,死克拉!

從小他就在我面前吹,阿拉是中國最后一個老克拉。我不知道老克拉是什么東西,就問他,老克拉是什么?他把頭仰得高高的,老克拉,大亨的公子,闊少爺。我哼哼,嘟噥說:廣播里說了,闊少爺是寄生蟲,有什么稀罕?這時,媽媽插上來了,少在孩子面前吹,隔墻有耳,不要給人家揪出去,游街。闊少爺不過是老克拉的一頂“小禮帽”,他要夸耀的資本多著呢。老克拉的父親圣約翰大學(xué)高才生,老克拉父親的父親畢業(yè)于震旦大學(xué)。自己呢北京大學(xué)的響當(dāng)當(dāng)畢業(yè)生,在上海的一家報社當(dāng)編輯,什么什么名人的文章都是他編發(fā)的。老克拉夸祖父特別來勁,說他抽煙斗、戴黑框眼鏡,開報館,通幾國外語,當(dāng)年鴛鴦蝴蝶派作家張恨水,在他的報館里是個打工仔。聽得我一愣一愣的,恨不得時光穿越,見一見張恨水!最讓他自豪的是:他的母親是兩廣總督的女兒。老克拉常說,三代才能出一個貴族,他肩負(fù)著這第三代的使命,他的腰彎不下來,頭低不下去。

爸爸個子矮小,比《水滸傳》里的武大郎高一點,糟糕的是這基因偏偏遺傳給了我,讓我變成矮木頭一根,想到這里就恨他。他若無其事,還要常常在我的面前炫耀他的光輝歷史,說抗戰(zhàn)的時候,那時他還在讀小學(xué),鄰居是個日本軍官,有個兒子,他們在弄堂里踢足球,小日本也來踢,他撂起一腳,把足球踢到小日本的屁股蛋上,小日本哭了,出來好幾個小日本,圍住他要打,他背的書包是鐵皮做的,就拿書包去擋他們的拳頭,和他們狠狠打了一架,煞念!他還撩起褲管,給我看,諾,就是這只腳,踢的!結(jié)棍伐!每次他講完,我就對他蹺起大拇指,說,爸爸了不起,從小就是抗日英雄,把他樂得屁顛屁顛的。

爸爸是上海人,怎么會變成繆涇人的女婿?我問爸爸,他說,我?guī)洶?,媽媽迷上我了。我向媽媽求證,媽媽卻說,他是個騙子!我糊涂了,纏著媽,非要說個明白,媽媽是繆涇有名的一枝花,好歹也是個民辦教師,怎么嫁給騙子?媽媽說,我傻啊,見到戴眼鏡的文縐縐的書呆子就癡迷,他們有文化,怎么看,舒服,有腔調(diào)。你爸爸是沒有戴帽子的右派,下放到繆涇,斯斯文文,白白凈凈,滿口之乎者也,寫的字龍飛鳳舞,外婆看他是上海人,面孔白得像剝光雞蛋。他常常來我家玩,一天晚上,外婆把我們鎖在一個房間里,他把我占了。

我為媽媽抱不平,說,你可以反抗???

反抗?媽媽說,他力氣大呢,勁猛得很,把我弄得疼死了。

她的話,我怎么也聽不出痛苦,反而覺得她樂滋滋的,在夸爸爸。

我更加糊涂了,聽不懂,大人的事就是讓人迷糊。

后來,查了有關(guān)資料,才知道上海有個特殊的群體,叫老克拉,父輩都是實業(yè)家,他們有固定的圈子,常常在高雅的客廳聚會,穿著燕尾服,手握文明棍,喝咖啡,跳交誼舞,高談闊論??墒俏野职帜兀椭莱商鞎癖蛔?,有時在家穿著破棉襖,腰間束著一根扎螃蟹用的藍繩子,哪里是老克拉,活像老乞丐。

爸爸整天老克拉如何如何的,繆涇上上下下喊他老克拉。媽媽皺眉頭,慫他,尾巴夾緊些。

爸爸要在繆涇扎根安家,上無片瓦,下無寸地。他繞了繆涇五隊三十多戶人家走了三遍,相中了張阿狗家一間朝南七路頭的瓦房,宅前是稻田,屋后是竹園,竹園后面就是清澈見底的繆涇水。他出月租三元,阿狗開心地合不攏嘴,說,我們家有一張不用的老式床,借給你們結(jié)婚用!

老克拉是魔術(shù)師,破舊農(nóng)家小屋成了一個“小上?!薄?/p>

床上墨綠的絲絨布的床套,如一池春水。兩個鵝黃色的鵝毛靠枕,成了他們新婚的港灣。破爛的夜壺箱上罩著勾花的純棉白桌布,帶著流蘇。壓了塊玻璃,放了個醬菜瓶,開著兩朵大紅的絲絨月季,高貴冷艷。他把鄉(xiāng)下人曬醬瓜的竹簾子洗干凈,掛起來當(dāng)百葉窗??姏苓€沒有電燈,用宣紙和竹篾,糊一個大大的燈罩,一枝墨蘭剛剛吐蕊,罩在美孚燈上,像公主裙。美國勝利牌的八角留聲機,巴洛克古典風(fēng)格,桃花木心,純銅的喇叭上,每一瓣花都有丘比特降臨。輕輕搖動,手指間流出的是最原始純凈的天籟之音,頃刻之間,小屋披上了高貴的華服,處處流淌著優(yōu)雅的氣息。白墻上的兩楨顯眼的結(jié)婚照,那是上海王開照相館定制的。婚紗、燕尾服,老克拉的優(yōu)雅自信,媽媽水蓮花般的嬌羞,在那一刻定格,鑲嵌進彼此的生命。

媽媽眉頭皺得更厲害,不斷嘀咕,書呆子,尾巴夾緊些。

新婚夜,爸爸要發(fā)喜糖,繆涇從來沒有過。媽媽猶豫,說,你是有問題的人,不要張揚了。爸爸堅持,人生就這么一次。媽媽拗不過他。于是,我的伯伯挨家挨戶發(fā)喜糖,繆涇破天荒第一次有人結(jié)婚發(fā)糖!大紅喜字印的塑料袋里,有八顆糖,兩顆大白兔奶糖,還有穿著彩色玻璃紙的什錦糖,每戶兩袋。剝開藍白相間的糖紙,圓柱形的糖上裹著薄如蟬翼的糯米紙,外公外婆還沒來得及把大白兔含進嘴里,突然闖進了幾個拖鼻涕小囡,伸出烏漆墨黑的手,抓了一把糖尖叫著飛奔出堂屋,外面有更多的孩子等著大白兔。頑皮囡們每次見到老克拉,伸手要糖,嘴里嚷嚷:“上海阿拉,屁股雪白,走起路來,乞哩咵啦!”

媽媽對爸爸說,我們這里風(fēng)俗,毛腳女婿要給隊里家家戶戶倒馬桶。老克拉急得差點從老式床上滾下來,雙手作揖:有勞娘子,我這輩子只倒過痰盂,馬桶怎么個倒法?

媽媽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是必須過的關(guān),明天早上教你倒馬桶!

突然窗外一片笑聲:“老克拉倒馬桶啦,老克拉倒馬桶啦!”

阿狗起身披衣訓(xùn)斥:“你們大白兔吃多了是吧?”眾人鳥獸散。

爸爸沒有發(fā)配青海新疆,靠親戚的福,下放到這里,勞動改造,算是造化??姏苋藢κ裁从遗芍悾坪醪⒉辉谝?。生產(chǎn)隊里最累最苦的活是蒔秧、斫稻、挑稻、罱河泥。爸爸的平足底在水田里打滑,泥漿螞蟥攀上了小腿,蒔秧時,社員們一排蒔完,他一會兒要把叮在腳上的螞蟥揪掉,一會兒眼鏡又掉在水田里,手忙腳亂。隊長直搖頭,說,老克拉你能做啥?老克拉從田埂上爬起來,說,我能寫文章。隊長苦笑,文章,屁用。嘆氣,說,你就每天送茶水吧。好事者提醒隊長,他是右派,要監(jiān)督勞動。隊長直笑,送茶水,也是勞動改造。你看他那副模樣,會翻天?

爸爸的事,村里滿天飛。夕陽西下,麥浪滾滾,吃完晚飯,爸爸拉著媽媽到田野里散步,媽媽一百個不情愿,經(jīng)不起老克拉的死纏活磨,被拖到田埂上。爸爸激情滿懷,媽媽卻想著碗還沒有洗,學(xué)生作業(yè)沒有批,心不在焉。老克拉想拉媽媽的手,媽媽嘟囔著:肉麻,滾開。老克拉忍不住抱著媽媽,想親媽媽,媽媽急了,死勁推開他,說,你瘋了。撇下老克拉就跑,弄得他悻悻地呆在夕陽里。這一幕被隔壁的一個長舌婦看到了,不得了啦,到處說爸爸媽媽一對騷貨,光天化日的親嘴摸奶,傷風(fēng)敗俗。媽媽氣得好長時間不讓爸爸近她的身,老克拉干著急,一個勁兒道歉。

爸爸模樣斯文,走到哪里,總有一些桃花眼盯著他。一次大隊里放露天電影《鐵道游擊隊》。爸爸剛走到村頭,突然背后被一雙手箍牢,一個翠滴滴的聲音說:“到我家去,我和你睡覺?!卑职只厣硪豢?,是村里出名的浪女小狐仙。這突如其來的襲擊,讓他心突突直跳。她浪聲浪語,“今天我那個死鬼到瀏河水利工地上了,你的那位也到蘇州去陪娘看病了,今夜你陪我困覺?!崩峡死凰说冒W癢的,血脈僨張,心慌意亂,但頃刻定下神來,他死力掙脫了她,說:“主啊,寬恕你吧?!甭浠亩?,只聽到背后傳來罵聲,“什么豬啊羊啊,去你的媽,給你白睡都不要,原來是個太監(jiān)?!卑职趾俸倮湫ΓO(jiān),見鬼去吧。

從繆涇到三里外的街上,要過七頂獨木橋。橋啊橋,鬼門關(guān),老克拉第一次過橋,站在橋邊,望著繆涇水,雙腿發(fā)抖,不由自主地趴下,雙腿跪在橋上,顫顫巍巍地爬了起來,木橋上狹窄的踏板發(fā)青腐爛,滑膩膩的,粘著慢慢蠕動的鹽油蟲,一踩一晃,真是地獄里的奈河橋。

過年了,老克拉準(zhǔn)備一清早去肉砧墩排隊,買點肉,弄幾根便宜的豬尾巴。天蒙蒙亮,繆涇水里的魚還在打呼嚕,他瞧四周無人,顧不得老克拉的面子了,用申籃撐著橋面,手腳并用在橋上爬著,心里默念,主啊,保佑我!木橋吱呀吱呀直哼,爸爸脊背發(fā)涼,腳踏到對岸的瞬間,突然,哐當(dāng)一聲巨響,木橋塌了!

那一碗紅燒肉是他拿命換來的。

在張阿狗家住了不到一年,有一日房東哭喪著臉來了,抖抖地說,老克拉啊,不知那個嚼舌頭的亂說,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了,房子出租賺錢,投機倒把,好大的罪名,房租要充公,要斗我啦,求你,快搬走。

爸爸急得跳腳,本來嘛,農(nóng)村人,眼皮薄,何保羅租房,許多人眼睛紅得要滴血。還是隊長出了個主意,先在同村的舅舅家弄個草壁腳住下,你老婆算嫁出女,本來隊里沒有宅基地可分,看在你老婆書教得好,趕緊讓她打份申請報告,批塊宅基地,自己造兩間小屋過日子吧。

爸爸粗算了下,三間“五路頭”房子要九根木梁,夫妻倆拼死拼活干一年,不吃不喝,頂多也就分二三百元,造房子少說一兩千元,這個窟窿怎么填?

媽媽靈機一動,“你不是有兩件寶嗎?”

第一件寶是一套格子花呢的西裝,爸爸一直夸耀,這是爸爸為他定制的,他爸爸把西裝交給他時,說,這是我們家族身份的標(biāo)志。結(jié)婚那天,爸爸想穿西裝,顯擺一下。媽媽見了,連連說,快脫下,不要招搖了,夾緊尾巴吧,這樣到繆涇走一遍,人家還以為你是妖怪呢。有些人連西裝什么樣都沒見過,以為你是美帝特務(wù)里通外國呢。老克拉只能灰溜溜地收起這套西裝,藏在箱底。逢年過節(jié)時,拿出來瞻仰,貪婪地吸著西裝上的樟腦丸味,兩眼發(fā)光,似乎又回到昔日的時光。

第二件寶是一塊梅花牌手表,老克拉爸爸的爸爸給的,祖?zhèn)鞯男盼?。老克拉總用花布手絹包著,壓在鵝毛枕頭底下。這個嘀嗒嘀嗒走動的神奇玩意,有兩根銀針細腿,沒日沒夜地走著走著,一個腿細,一個腿粗,像一對捆綁在一道的夫妻。里面開著十二朵梅花,是他們的陪嫁,十一朵白梅,閃著冰雪光芒,中間一朵最大的梅花,雞血樣的紅,愛情的信物。每天早上,老克拉總要拿塊綢布細細擦拭,一擦,“夫妻倆”走動的腳步聲更響了!嘀嗒嘀嗒,這是大上海的聲音啊。

媽媽說,先顧眼前,把這兩個寶貝賣掉!上次有人來說過,愿意出二百塊買下。那套西裝呢,到上海寄賣商店賣掉,好歹也值幾個錢。

爸爸死活不肯賣西裝,人在招牌在。那就賣掉這塊祖上的梅花表。

他想到了大上海,他的老爸已經(jīng)年邁,小妹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條件不錯,問她借點錢應(yīng)該說得過去。大哥在工廠里搞設(shè)計,他現(xiàn)在的老婆原本是介紹給他的,結(jié)果走錯了門,和大哥看對了眼,能否借到錢,還看嫂嫂情面了。

老克拉從阿狗家搬到舅舅家的草壁腳安身,依然把六平方米的草屋,收拾得充滿情調(diào),不過,一碰著落雨就慘了,面盆、腳盆、痰盂、水桶,甚至搪瓷洋面盆都用來接水,一刮大風(fēng),茅草卷到半天高,草屋頂幾乎都被掀翻,周圍鄰居來幫忙,用烏梢蛇粗細的稻柴繩攀住四角,才不至于房倒屋塌,那真是“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老克拉只好用雨布包好結(jié)婚照,老式留聲機也藏了起來,頭皮一硬,懷揣了梅花表,搭了村里進上海裝垃圾的船,他要賣個好價錢。

弄堂里又飄出熟悉的生煎饅頭的香味,他遠遠看到了石庫門房子,小妹說自己剛懷孕,要買奶粉吃,扔給他十塊錢,他扭頭就走。老態(tài)龍鐘的老爸,用蒼老的手指,費力地從被絮里摸出一個紙包,說:孩子啊,你在鄉(xiāng)下曬黑了,瘦了,這里有五十元,拿去造房子,房子造好了,我去鄉(xiāng)下曬太陽??!

爸爸抹著眼淚,在寄賣商店門口轉(zhuǎn)了半天,還是沒有跨進去。胸口的梅花表嘀嗒走動,這是老祖宗的聲音,它佑護著自己呢。

爸爸又搭上鄰村一只裝大糞的船回了繆涇。

還沒靠近村莊,遠遠就聽到哭聲一片,爸爸的心咯噔了一下。

進村才知道,離開繆涇的那天夜里,農(nóng)歷二月廿八,老和尚過江,狂風(fēng)暴雨,鄰居家的兩個孩子,姐姐牽著弟弟在橋上走,突然橋塌了,姐弟倆跌進漆黑的繆涇水里,村里人下河的下河,搖船的搖船,點著汽油燈搜救,兩個小時后,才找到孩子的尸體,他們緊緊抱在了一起。

孩子的爸爸阿毛喉嚨哭啞了,看到老克拉,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說:“鄉(xiāng)下窮啊,造不起水泥橋啊,孩子都沒了!”

爸爸望著繆涇河發(fā)抖。

老隊長發(fā)了狠話,就是賣衣賣糧,也要造橋,橋造不起來我誓不當(dāng)隊長!發(fā)動大家募捐。

阿狗背來五十斤大米,阿六伯拿來六十個雞蛋,還有人拿來一缽頭菜油,有的村民,牽來了一只肥羊……隊長一一登記造冊。爸爸摸著胸口嘀嗒走動的梅花表,剛想掏,被媽媽一把拽走,媽媽哀求說:保羅啊,你的命根子不能拿出來啊,我們要造房子?。?/p>

爸爸木然地立著。他似乎又站在吱呀吱呀直叫的獨木橋上,背脊陣陣發(fā)涼,阿毛的慘烈的哭聲一直在折磨著他。他對媽媽說,表可以再買,繆涇不能再有冤死鬼。

爸爸掏出了那塊嘀嗒作響的梅花表,放到隊長的面前。

水泥橋,半個月后如一輪皎潔的上弦月,掛在了繆涇水上……

隊里如過節(jié),爆竹喧天,晚上聚餐,爸爸被隊長的老白太酒灌醉了,隊長一路扶著他回家,只聽到爸爸嘴里不停地念叨:房子,房子……

過了幾天,一天清晨,我家的草壁腳門口堆滿了青磚、黃沙,水泥,爸爸吃驚地拖媽媽出來,傻了,問隊長,隊長笑著,說,是田螺姑娘變給你們的?

爸爸媽媽又東拼西湊,買了木梁、椽子、石灰……

端午節(jié)那天,我家的黑瓦白墻三間五路頭的房子,已經(jīng)矗立在繆涇水邊。

這個夏天熱得早,端午節(jié)剛過,汗流浹背襯衫了。

外邊村頭裝上了大喇叭,整天在高喊掃四舊。戴著紅袖章的男男女女整天吆喝著,處處火藥味。媽媽成天盯著爸爸,太陽還沒有下山,就關(guān)起門來睡覺。

爸爸媽媽在家里已經(jīng)自己搜了幾遍,耶穌像圣經(jīng)是四舊,媽媽把它藏到屋后邊的稻草垛里,其他就沒有四舊了啊。一天,剛吃完早飯,家里突然闖進一幫人,為首的是小狐仙和她的老公,個個兇巴巴的。那天夜里看電影,小狐仙對爸沒有得逞,老公回家后,惡人先告狀,說看電影時,爸爸對她動手動腳。她老公每次見到我爸,眼睛里冒著火苗。有一天,他兇神惡煞地沖到我們家里,說要“破四舊”,他們翻箱倒柜,抄到一臺留聲機,一套西裝,藏在草堆里的耶穌像圣經(jīng)還是搜出來了,不得了啦。他們在我們家門口開起了批斗會,拳打腳踢,喝令爸爸:“有沒有上帝?”媽媽連連對爸爸說,快說,沒有。我把牙齒咬得咯咯響,真想沖上去咬他們一口。爸爸緊閉雙眼,死不開口。小狐仙老公把耶穌像摔到地上,砸得稀巴爛,把圣經(jīng)扔進灶頭,拿起西裝,一把火點燃了,頃刻,圣經(jīng)西裝變?yōu)榛覡a。最后,喊了兩個人搬走了留聲機和膠木唱片,說老克拉是老流氓,折騰了整整一下午。

晚上,媽媽安慰爸爸,人在希望在。爸爸獰笑著:“我聽你的,把臭尾巴夾緊?!?/p>

圣經(jīng)沒了、西裝沒了、爸爸的魂掉了,他東走西晃,看到一雙雙眼睛盯著他。

這世界怎么了,爸爸蜷縮著。冷。媽媽抱來一床被子蓋在他身上,他冷。媽說,現(xiàn)在是夏天,怎么會冷?我爬到床上,摸著爸爸扎人的胡子嗚嗚哭,爸爸好幾天沒刮胡子了,像個犯人。

寒冷裹著他。他冷,莫名的冷。

難熬的冷。

他打開唯一的樟木箱子,一層層地找。翻出幾條被絮。太陽出來了,他獰笑著。把被絮統(tǒng)統(tǒng)抱到太陽底下。細致地鋪好,讓每一寸被絮正對著太陽。他溫柔地?fù)崦恍跎系年柟?,在他的眼里,被絮如同激活了青春的少女。他仰望著天空,對著太陽,獰笑著。他要向寒冷宣?zhàn)。

入夜,繆涇人睡了,老克拉眼睜著。

被褥,收集了一天的陽光。他舒坦地躺著,如同全身赤裸的嬰兒,沐浴在神光里。神創(chuàng)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他的光在黑夜都散發(fā)出暖香,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老克拉舒坦,夢里神光普照大地,贊美詩唱了一夜。夜里的神光,是天鵝的翅膀,托著老克拉的夢想飛翔。

老克拉在黑暗中獰笑著,他感到從未有的快感,白天寒冷,晚上溫暖,扯平了。

曬被絮,曬的是老克拉的獰笑,曬的是老克拉的秘密。只要有一點陽光,他要曬,每次要把被絮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細致地鋪好,溫柔地?fù)崞?。久了,媽媽困惑,你整天曬,曬,有毛病。爸爸獰笑,不回答,還有些得意。看他那副腔調(diào),媽媽無奈,從此,爸爸的曬被絮成了繆涇一景。只要看到爸爸曬被絮,路過的人就會說,老克拉曬被絮了,今天準(zhǔn)是晴天。

尾巴都夾出血來的老克拉,終于等到了他的福音。上海來人,送來了平反的結(jié)論,并告訴他可以回上海原單位。爸爸很平靜,說讓他考慮一下。

媽媽和我們高興得直呼,我們回上海了。

爸爸沉默著,不時在繆涇河邊轉(zhuǎn)著。依然曬著被絮。

一天,我家來了兩個人,一見到爸爸,自我介紹,是蘇州的一個大學(xué)里派來的,恭敬地說:我們慕名而來,想請您到我們學(xué)校任教。爸爸亢奮起來了。這所大學(xué)原是教會大學(xué),爸爸的爸爸就是教會大學(xué)畢業(yè)的,爸爸說,這是命,主的安排,我去。眉頭都沒有皺,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學(xué)校安排很周到,媽媽進了學(xué)校圖書館。

到學(xué)校報到的那天,我和媽媽陪著他,在校園里漫步,一座座古老的洋式建筑,墻上爬滿了青藤,巍峨的鐘樓屹立著,樓頂?shù)拇箸?,記載著歷史的滄桑,墻壁上的每塊磚頭都烙印著歷史的皺紋。爸爸貪婪地從一幢房子走到另一幢房子,當(dāng)跨進鐘樓的教堂時,爸爸自言自語,我來了。

離開鐘樓,突然迎面走來一個高個子的紳士,一身筆挺的西裝,一副墨鏡,手里還拿著一個司的克,當(dāng)兩人迎面相撞時,突然都站住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喊起來:陳約翰,何保羅!天啊,爸爸興奮得發(fā)狂,問:你怎么在這里?

陳約翰說:“上班啊。我畢業(yè)分配到這里,一天也沒有離開過。鐘樓是我們外語系教學(xué)樓,這里連老鼠都認(rèn)識我。”

他的幽默讓我們笑了起來。

陳約翰說,“當(dāng)時同學(xué)都叫你小克拉,你怎么來了?!?/p>

爸爸說:“慚愧,什么克拉,是只落湯雞了。學(xué)校請我來的?。 ?/p>

“太好了,這里需要人,原來一些教授死的死,傷的傷,走的走,真需要你這樣的人?!?/p>

爸爸死死盯著他的西裝,說:“你還是學(xué)生時這身打扮,不過多了一副墨鏡,一根司的克,更像當(dāng)時我們批判你是洋場惡少了?!?/p>

陳約翰苦笑著:“我在讀書時就這身打扮,當(dāng)時班里把我作典型,說我洋奴。我改不了了,從小養(yǎng)成習(xí)慣,不穿西裝,像掉了魂。幸虧我不像你,不關(guān)心政治,也奈何不了我,穿什么衣犯法嗎,笑話。不過,我也吃苦頭了,他們逼我穿著西裝,罵我洋奴,打得我鼻青眼腫。大家覺得我是個怪物,我想自己沒有反動言論,總不能定我穿西裝罪?最后連他們自己也感到?jīng)]意思了。死豬不怕開水燙,橫豎橫,我不改了。我不穿西裝,似乎被他們改造過來了,認(rèn)罪了,我有什么罪?監(jiān)牢里犯人穿囚衣,他們說我穿西裝犯罪,我就把西裝當(dāng)囚衣穿?!?/p>

爸爸不停地點頭,我暗暗蹺大拇指,開眼界了,這才是真正的老克拉。

爸爸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西裝,臨別時,還呆呆地盯著西裝,我和媽媽都明白爸爸眼神里的所有內(nèi)容。

系里安排爸爸教文藝?yán)碚?,對爸爸來說,這是生疏的,他專程到了北京,向北京大學(xué)的老同學(xué)湯一介夫婦求教,充電?;靥K州時,剛跨進門。他怔住了,在廳堂里赫然地掛著一套格子花呢西裝。

他放下行李,急不可耐地穿起西裝來,邊穿邊疑惑地問,“老婆,這是哪里來的?”

媽媽神秘地說:“到上海灘上偷來的?!?/p>

爸爸轉(zhuǎn)向我,“哪來的錢?”

我忍住眼淚,搖頭不語。

爸爸是馬大哈。他只要看看媽媽的耳朵,那耳環(huán)怎么不見了,不就清楚了啊。

最終爸爸大概也明白了,握著媽媽的手說:“你讓我還魂了。”

奇怪的是爸爸不再曬被褥了。一天,陽光燦爛,我提醒爸爸,該曬被褥了。爸爸只是笑,只是搖頭。

爸爸任教不到一年,有一天,去上課,沒有多少時間,我們接到電話,說爸爸進了醫(yī)院。

我們火急火燎趕到醫(yī)院,醫(yī)生正在搶救。兩個學(xué)生告訴我們,何老師在講課時,突然暈倒。馬上叫了救護車,送來了。爸爸一直高血壓,可能中風(fēng)了。果然,醫(yī)生出來告訴我們,爸爸中風(fēng)了,送得及時,病情穩(wěn)定。

不久,出院了。

爸爸變了,總是癡癡發(fā)呆,話語越來越少,常常顛三倒四,不知他說的是什么。

一次系總支書記來看望他,他對書記說,我要去美國,我媽媽是美國卡特總統(tǒng)的夫人的結(jié)拜姐妹,她們是媽媽在美國留學(xué)時認(rèn)識的,媽媽已經(jīng)和卡特夫人說定了,邀請我去美國講學(xué),我要辦護照,請書記批準(zhǔn)。

書記一頭霧水,一愣一愣地朝我們看。媽媽抹著淚,一言不發(fā)。書記大概也明白了,握著他的手,連連答應(yīng),“好,好,好!”

又熬了半年,爸爸一直重復(fù)著要出國講學(xué),我們都認(rèn)真答應(yīng)著,說去辦護照了。

一天傍晚,爸爸氣喘著,他要我們給他穿上西裝,坐了輪椅,去學(xué)校兜了一圈,他凝望著巍峨的鐘樓,久久不愿離去。

回到家,他劇烈咳嗽起來,對媽媽和我,不斷呼喚著,辦護照啊辦護照啊,我要去出國講學(xué)。

我和媽媽哀哀地答應(yīng)著,快了,護照馬上就送來了。

“護照——護照——”爸爸的呼喚越來越弱,漸漸消失了。

爸爸走了,眼睛睜著。

媽媽失魂落魄,哭暈了幾次。她俯下身,溫柔地吻著爸爸的面頰,在爸爸的耳邊,輕輕地說:“保羅,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一定幫你辦好護照。”說著,輕輕地幫爸爸合上了眼。

靈堂里的燈光幽幽地照在爸爸的遺照上。媽媽看著爸爸,她怎么也搞不清楚,相依為命的老克拉,心中怎么藏著要出國的夢想?哎,老克拉就是老克拉。老克拉把媽媽難倒了,她一輩子也沒有見到過護照啊。

媽媽幽幽地看著我,問,你見到過護照嗎?

我搖頭。

媽說,你去找陳約翰,問他有沒有護照,如果有,借一本來,我依樣畫葫蘆做一本。

媽媽大概悲傷過度,昏了。護照可以隨便借嗎?再說,爸爸明天就要火化,深更半夜,怎么好意思去驚動人家。

媽媽無助地看著我,有些絕望。

我突然來了靈感,說,媽,護照不就是一個身份證明嗎,應(yīng)該和戶口本差吧多,我們就照戶口本,幫爸爸做一本護照。

媽媽想了一下,無奈地說,也只能如此了。

我找到了一個中秋月餅盒子,剪出兩片絳紅色的硬紙片,作為護照的封面和封底。媽媽又找來一根金色的布條,拿著最細的毛竹針,用漿糊一點點粘貼到兩片絳紅色的紙片上,作為護照的脊背。然后把一張白紙粘貼在里面,作為正文。媽媽在白紙上貼了爸爸穿西裝的照片,用工整的蠅頭小楷,寫道:

何保羅,男,五十五歲,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

我用水彩筆莊重地畫了一個國徽。

做護照時,媽媽囑咐不許哭,自己的眼淚卻流下來了。她抹著淚,把護照恭恭敬敬放進了爸爸的西裝口袋里,叮囑說,保羅,護照已經(jīng)辦好了,你放心地去吧。

爸爸在笑。

(責(zé)任編輯:王倩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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