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家園湖北武漢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青年工作委員會委員。湖北省文聯(lián)文學藝術院院長、《長江文藝評論》副主編。著有評論集《重建我們的文學理想》《怎樣講述中國故事》、散文隨筆集《松塆紀事》《書之書》等。獲第二屆“啄木鳥杯”中國文藝評論年度優(yōu)秀作品獎、屈原文藝獎、湖北文藝評論獎等。
一
怎樣以獨特的美學方式處理日常經(jīng)驗,穿透蕪雜表象直指時代本質,怎樣在書寫個體命運、關注個體價值的同時,抵達對人類終極價值的關懷,這是每個寫作者都會遭遇的難題。
黃海兮當然不能例外。從這兩部小說的書寫方式來看,他顯然在努力探索屬于自己的法門。
《畫眉》將敘事焦點集中在瘋子阿媚身上,輔線講述腎病兒童大頭的故事;《西鳳,西鳳》圍繞一個女人與幾個男人展開敘述,其中兩個男人都“有病”——丈夫腦部嚴重受傷,形同白癡,兒子罹患腦病,時發(fā)癲癇。這些“病人”非常態(tài)地紐結人物關系、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大大降低了寫作難度。俗話說,畫鬼容易畫人難,寫小說亦如是。要想把日常生活寫得真實可感不易,要想把日常生活中的正常人寫得栩栩如生、意味雋永更難,而非常態(tài)人物天生具有戲劇性因素和象征性內(nèi)涵,稍加點染便形神畢肖、意蘊豐富,那些受制于生活邏輯的敘事難題也因他們的出場輕易迎刃而解。這些“病人”在凸顯日常生活奇觀的同時,還以隱喻的方式批判社會現(xiàn)實,實現(xiàn)了多重敘事功能。
想當年,魯迅就是以“狂人”(《狂人日記》)開啟中國現(xiàn)代白話小說之門。到了當代,莫言、賈平凹、韓少功、阿來、余華等大量作家的小說中,多有類似非瘋即癡、非癲即傻的“病人”形象,都曾名噪一時。黃海兮窺破了這一“秘密”。當然,他并沒有沿襲前輩作家的極致化寫作模式,而是圍繞這些“病人”簡約書寫日常生活,探討人的悲劇性存在狀態(tài)和救贖的可能。
黃海兮集中書寫“病人”,與其說他是在選擇一種生活內(nèi)容,不如說是在選擇一種處理日常的方法。這種方法有助于釋放寫作者的想象力,當然,也會給人留下太陽底下無新事之感,甚至讓人質疑作家處理復雜現(xiàn)實的能力。
因此,我更愿意相信,黃海兮在竊喜于自己的寫作策略時,并沒有遺忘小說真正的奧秘——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中的奇觀,挖掘尋常人性中的奇崛,并以獨特的審美形式予以呈現(xiàn)。換而言之,只有這些才是真正構成這兩部看似俗套的命運悲劇吸引人閱讀的理由。
二
一部好作品好比“一座冰山”,露在水面上的只有八分之一,八分之七藏在水面下,作家只需去表現(xiàn)“水面上”的那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可以交給讀者。這是人們熟悉的“冰山理論”,也道出了簡約敘事美學的要義。中國水墨畫的計白當黑,與之同理。
美國的海明威、卡佛,中國的孫犁、汪曾祺,都將簡約敘事的魅力發(fā)揮到了極致。黃海兮顯然心儀這類作家,受到他們的美學觀念影響。他的這兩部小說,都呈現(xiàn)出簡約敘事的特點。
簡約敘事的要義在于“限制”。限制敘事并非畫地為牢、貧乏單薄,而是刪繁就簡、以一當十。用黃海兮自己的話說,就是通過節(jié)制而精確的表達,實現(xiàn)“小聲于內(nèi),大驚于外”。
限制敘事往往經(jīng)由敘事視角的精心選擇來實現(xiàn)。文本中所表現(xiàn)的一切,被誰的眼光“過濾”或經(jīng)由誰來講述,不僅是單純的視覺呈現(xiàn)和話語呈現(xiàn),更是復雜的心理或精神呈現(xiàn),直指文本內(nèi)核。
黃海兮熟諳“限制”技巧?!懂嬅肌泛汀段鼬P,西鳳》都采用了內(nèi)聚焦敘事,前者為第一人稱,后者為第三人稱。所謂內(nèi)聚焦,就是通過故事中某一人物的視角觀察身邊的事物,文本向讀者呈現(xiàn)的所有內(nèi)容都是此人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它不同于全知全能型敘事,讀者因視域受到敘述者“限制”,對于發(fā)生在此人視域之外的事物全然不知;它也不同于外聚焦敘事,能夠相對客觀地呈現(xiàn)生活,而是受限于敘事者本身的情感態(tài)度,具有很強的“主觀性”?!跋拗啤焙汀爸饔^”既是功能性的,也是意義性的。
《畫眉》的敘事者是“我”(毛蛋)。通過“我”的所見所聞,講述阿媚的悲慘遭遇和家人、村人對她的態(tài)度。阿媚是“我”四姨的女兒,精神有障礙。她因不能生育被丈夫拋棄,后來又被人騙到黑磚窯打工,遭侮辱而懷孕……流浪到“我”住的村子后被“我”媽領回家照顧,但不被村人理解和接受。村里出現(xiàn)一些怪事、壞事,大家都認為是“災星”阿媚帶來的,就將她趕走了。后來,“我”的小伙伴大頭患腎病死去,有人說,“大頭的亡靈還在村子游蕩,只有阿媚的眼淚才能超度他”。為了讓阿媚哭泣,村人打折了她的腿……“我”在文本中具有雙重功能:一方面,“我”是生活的窺視者和故事的敘述者,阿媚的遭遇以及與之相關的一切都是通過“我”的眼睛來呈現(xiàn);另一方面,“我”也是故事的驅動者,“我”尋找阿媚、與大頭的爸爸喜果發(fā)生沖突,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阿媚的悲劇。黃海兮選取混沌少年“我”的眼睛來觀照一段日?;泥l(xiāng)村生活,不僅以“童心”過濾掉了復雜的時代背景,使故事變得集中、簡明,而且以“童心”映照世道人心,批判成人的愚昧和人性之惡,深化了小說主題。這個被“過濾”的命運悲劇并無多少新意,但是它生動地塑造了一個頑皮、敏感、善良、富有憐憫之心和正義感的兒童形象。這篇小說沒有像通常的內(nèi)聚焦第一人稱小說那樣展開細膩的心理描寫,而是收斂筆墨,“限制”心理活動。即便如此,“我”內(nèi)心的細微變化還是有跡可循,實現(xiàn)了黃海兮自己所期待的精確表達:阿媚剛出現(xiàn)時,“我”不解母親為何假裝不認識她;后來,母親給阿媚送吃的卻又瞞著村人,“我實在想不通”她“怕什么”;再后來,阿媚被人打折腿,“我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無力”。當小說不斷強化“我”的疑惑時,其實就是在暗示懵懂的“我”已開始探索存在之謎,已感知到命運的不可把握和人的力量的局限。始終不動聲色地將“我”以一種看似輕盈的方式置于沉重的悲劇性存在之中,并自然而然地促發(fā)“我”反思,這是黃海兮的匠心所在。
如果說《畫眉》的“限制”所產(chǎn)生的藝術沖擊力還稍顯纖弱的話,那么《西鳳,西鳳》則迸發(fā)得更加有力。
少婦何寧是《西鳳,西鳳》的敘事者。她的丈夫威因工傷腦部受傷,幾近白癡,治療無效去世;她的兒子威寧患有腦病,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病情漸有好轉……在敘述何寧故事的過程中,還通過她的視域插入了花鳥店老板向坦、按摩店老板李東坤以及幼兒園園長的故事。這部小說中的人物關系比較復雜,換作其他寫作者,可能會反復渲染,制作出一個盤根錯節(jié)、波瀾起伏的文本,但是,黃海兮將所有的故事都限定在何寧的視點之內(nèi),敘事不枝不蔓,語調云淡風輕。悲劇總在不經(jīng)意間驟然降臨——這是日常生活的本相,劇中人只能默默承受——這也是普通人的命運。未經(jīng)渲染的“不經(jīng)意”,反而有著晴空霹靂的效果。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限制敘事還留下大量情節(jié)空白,為何如此?何寧“沒有興趣”去了解。為什么沒有興趣呢?因為在命運的重壓下,她早就變成了一個幾乎與社會隔絕的“封閉”人——不僅視野封閉,情感也是封閉的。“她想給自己穿一身隱身衣”,“她害怕熟人知曉她那顆透明而易碎的心”。這正是底層弱者的一種真實生存狀態(tài)。小說中通常會發(fā)生在女主人公身上的浪漫故事,在何寧這里甚至都沒有萌芽。正因為強力“限制”,何寧孤獨的處境,還有她敏感、自尊而又頑強、堅韌的性格得以凸顯。一方面,她絕不放棄,“她一旦決定,她毫不猶豫地去做”,而且“她堅持了下來”;另一方面,她懂得“活著比死亡更難”,所以學會了妥協(xié),在丈夫威去世后依然不失夢想——默然與苦難達成和解。這個“受難者”形象不同于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不同于艾青筆下的大堰河,也不同于莫言筆下的上官魯氏,她是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日常生活狀態(tài)中的“這一個”。當然,我們還應注意到,在“限制”敘述中呈現(xiàn)的何寧雖然細膩豐盈,但她并非從現(xiàn)實生活中自然生成,而是被作家賦予了強烈觀念的人物——一個坦然承受苦難的當代理想女性形象。
強化“限制”敘事,通過省略情節(jié)、節(jié)制心理描寫和環(huán)境描寫,在文本中大量留白,改變了現(xiàn)實主義小說窮形盡相、明晰細膩的特點,創(chuàng)造了一種簡約、明快的風格。但是,它就像一柄雙刃劍,在刪繁就簡、計白當黑的同時,也會剝離掉生活中許多毛茸茸的細節(jié),使得敘事喪失應有的豐富質感。黃海兮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有意在文本中穿插一些富有生活意趣的元素,譬如鸚鵡、貓,譬如秦腔——當然,如果每個生活元素的意義所指都更精準,那就更見藝術匠心了。
三
如果將《畫眉》和《西鳳,西鳳》進行歸類的話,它們大體可以歸入苦難敘事范疇。
苦難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重要母題之一。自新文學發(fā)軔,苦難就被作為重要的生活經(jīng)驗加以敘述,而且總是被國家、民族、社會、歷史、階級、革命等所修辭,蘊含著鮮明的家國情懷。到了新時期之初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苦難敘事依然因襲這個路徑展開社會、歷史批判。進入九十年代,張承志、張煒、史鐵生等人將苦難敘事由經(jīng)驗領域引向超越領域,探尋苦難救贖的可能,以抵抗世俗功利主義。至此,苦難敘事開始擺脫意識形態(tài)桎梏,呈現(xiàn)出理想主義色彩。但是,隨著市場經(jīng)濟全面展開,苦難在商品化狂潮中也淪為特殊消費品,尤其是當它與底層寫作結合之后,悲劇性內(nèi)涵被話語狂歡消解,苦難敘事完全喪失精神深度,呈現(xiàn)出消費性、娛樂性特征。一直延續(xù)到新世紀,苦難敘事成為流行風尚。
同樣是書寫苦難,黃海兮并沒有隨波逐流,以消費苦難的方式來實現(xiàn)對苦難的消解,而是試圖另辟蹊徑,探尋超越苦難的可能性。他既遠離了宏大敘事的苦難,也遠離了精神意義的苦難,而是回歸到“活著”——純粹生存實踐意義上來敘述苦難。這樣的苦難大多源自生存本身的匱乏,比如物質缺失、環(huán)境惡化、性欲不能滿足、天災人禍、疾病等等,并不指涉復雜的歷史與現(xiàn)實內(nèi)涵。從生存層面介入苦難,在日常生活中直面苦難并尋求與之和解,正是《畫眉》和《西鳳,西鳳》令人耳目一新之處。
在《畫眉》中,阿媚不知所蹤,這是命運悲劇使然。作為“瘋子”的她根本無法像正常人一樣感知苦難,自然也無從抗爭并實現(xiàn)自我救贖,而“我”作為一個兒童,當然也沒有拯救的能力,所以這個苦難敘事其實是未完成的。但是,喪失了正常意識的阿媚依然愛美,喜歡畫眉(標題《畫眉》具有雙重內(nèi)涵,既指畫眉這個動作,也指畫眉鳥——在中國傳統(tǒng)詩文中,它是不自由的象征,如“始知鎖向金籠聽,不及林間自在啼”。這也隱喻了阿媚的生存狀態(tài),為命運的牢籠所困),這是苦難中的微光,足以讓人窺見希望。還有“我”的母親對她的照顧,傳遞出溫暖。對于一個初涉人世的孩子而言,這些都將成為他在成長過程中對抗“生命之重”的無形力量。《西鳳,西鳳》中的何寧始終保有對生活的激情與夢想。她堅持不放棄對丈夫的感情,堅持對兒子進行治療,堅持把鮮花店開下去……對何寧來說,“堅持”是抵抗命運魔爪的終極武器,她因此獲得溫暖和力量。人生充滿不確定性,悲劇隨時可能上演,唯有堅持,生命不再孤寒。《西鳳,西鳳》這個標題與《畫眉》一樣具有隱喻性。首先,小說中,何寧設計和編排過《西鳳來兮》。其次,何寧的故鄉(xiāng)在江南的章鎮(zhèn),生活在陜西(市民唱秦腔暗示了地域),她默然反抗人生苦難而獲得救贖,曰西部之鳳倒也貼切。何況,那里還盛產(chǎn)著名的西鳳酒呢。“西鳳”向我們昭示:默默堅持,負重而行,這是命中注定,也是最終救贖。
康德在討論悲劇的崇高美時說過,“他人的不幸在觀眾心中激起同情,陌生人的痛苦使公正善良的心房更加劇烈的跳動,觀眾潛移默化地受到了感動,感覺到自身本性的尊嚴?!边@是理想的審美之境。當下大量的苦難敘事放棄了這樣的美學追求,只會讓我們?yōu)槿松睦Ф颉⑷诵缘暮诎岛腿说淖饑绬适Ф鴤涓型纯?、壓抑和絕望,嚴重偏離了文學的本義。黃海兮顯然意識到了這個誤區(qū),他為文本注入了更多溫暖,這溫暖源于善良,源于自尊,更源于堅持?!懂嬅肌泛汀段鼬P,西鳳》都以簡約的方式確證:在這個世界上,人的生存和幸福才是最高準則。
黃海兮所敘述的日常生存苦難,不僅激起我們的同情、憐憫和感動,還讓我們感受到作為人的尊嚴——這也是他吸引我展開言說的一個重要原因。
四
這兩年,作為小說家的黃海兮迅速在文壇崛起。翻開各大文學期刊,頻頻可見其新作,簡約敘事風格頗為引人注目,漾起一股清新之風。這是值得欣喜和祝賀的。
他在用心建筑自己的紙上世界,像章鎮(zhèn)、毛村,已然生機勃勃。但它們何以不同于魯鎮(zhèn)、楓楊樹、白鹿村、天門口呢?相信黃海兮會找到馬祖說的“自家寶藏”,支撐他的“世界”卓然不群。
以上零碎閱讀感受,是為札記。
(責任編輯:張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