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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菜園(外一篇)

2021-04-08 07:21李方
壹讀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豆角菜園土地

◆李方

說是菜園,委實小了點。不過是五步見方的一小塊土地。

這片地在院門前的右側(cè)。最早是父親的果園,土地承包前,也只允許果園的存在。從南往北,種植著一棵歪七扭八的榆樹,一棵樹身高大枝葉婆娑的老柳樹,一棵棗樹,一棵杏樹,一棵梅李子樹,還有并排一般高的五棵長把梨樹。

杏子是麥黃杏,和麥子一起成熟。割麥子回來,摘一草帽紅黃相間的杏子吃,止渴生津,無疑是幸福的。我不知道家鄉(xiāng)人為什么把李子叫梅李子,大約是因為它開花的時候,花型極像梅花的原因吧。這棵李子樹結(jié)的李子,很大,不圓,有點像桃子,但味道非常香甜。李子吃多了胃會不舒服,有一種灼熱感。大人們說:桃飽杏傷人,梅李子樹下抬死人,所以是不宜多吃的。再往北,就是那整整齊齊一般高由東向西排列的五棵長把梨樹。這種梨確實有一個很長的果柄,果汁豐沛。味道甜中帶酸。五棵樹都結(jié)果,因此產(chǎn)量可觀。爺爺、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我們不可能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因為要摘下來裝筐到集市上變賣,生活困難,用錢的地方很多。但如果有一場大風(fēng),梨會落下一層。樹下就是豬圈和堆豬糞的場所,所以落果掉到了豬圈里,摔到了糞堆上,而且因為皮薄汁沛,很容易摔破,我們吃,豬也吃。

這個果園里的絕大多數(shù)果樹在三年前被最小的弟弟砍伐了,挖出了各種樹木的龐大根系,然后平整鋪磚,用于晾曬粉條。當(dāng)我們在伐過樹的地方推平壓實鋪上磚頭開始晾曬粉條的時候,來了一個人,要買大柳樹的樹根。八弟跟他討價還價了一番,以七十元成交。在這一過程中,父親默默地坐在大門口平靜地看著,未發(fā)一言。做了兩年,粉條價格走低,八弟不做了。起了磚頭,重新成了土壤。但是樹不會回來了。就像爺爺、奶奶、父親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一樣。

今年開春,母親就用镢頭一點一點地把很小的一部分硬土挖虛,平整,施肥,然后整治出這樣的一個小菜園了。

現(xiàn)在剩下的樹,就是那棵棗樹和榆樹,在小菜園的最南面。在老家的幾天,我仔細地看了棗樹,在碧綠的樹葉中間,結(jié)出了無數(shù)像黃米粒一般大小的棗子。這棵棗樹有一大半的身子是朝向村道的。每年秋天,那些黑里透紅的棗子,要么被過路的人順手摘掉幾個嘗鮮,要么就自然地落到了地上。盡管我們家的孩子很多,但孩子們對這些落果并沒有多大興趣,不像小時候的我們,長把梨落到地上摔破了,依然很稀罕,吃起來依然香甜。

母親對榆樹卻是不滿的:“我叫移民村的一個回民來把榆樹砍了,讓他拿回去燒柴去,人家嫌麻煩不砍?!蔽艺f:“好不容易剩下這么兩棵樹,砍掉干什么呀?”母親說:“棗樹還能結(jié)個棗子吃,榆樹能干啥呀?光招麻雀!這些個害貨,早間年說是坐上火車走了新疆了,都見不到了,現(xiàn)在又飛回來了。把菜園子糟蹋夠了,飛到榆樹上乘涼涼,緩好了,又飛下來糟害我的菜?!?/p>

我看到菜園地上有一個塑料材質(zhì)的、很淺的圓盤,問母親:“這是什么?”母親笑起來:“我給麻雀準備的喝水盤。天這么熱,這些害貨亢(渴)了咋辦?我給倒些涼水讓喝去,別老翻騰我的苗子?!?/p>

唉,這就是母親。一方面對糟害她菜園子的麻雀恨之入骨,另一方面又沒辦法對付,只好想出討好的法子,盡量降低破壞的程度了。

菜園里,總共不過十棵香瓜,十棵大辣椒,十棵茄子,二十三窩日本小南瓜,十二棵西紅柿,還有四行豆角。豆角和西紅柿都是高莖而結(jié)果繁盛的蔬菜,需要搭架以利生長而不致于因掛果被折斷。好在搭架的材料都是現(xiàn)成的,這個工作只是太費時間而不需要太大力氣,對母親是適宜的。所以她完成得很好。最讓母親操心的是成群結(jié)對的麻雀?!鞍押枚嗟姆N籽都刨出來吃了,還把剛出來的黃嫩芽芽都吃了。害得很。沒辦法,只能用瓦片蓋住。還有風(fēng)。哪來那么大的風(fēng),把架子都吹散了,還得重新搭?!蹦赣H跟我嘮叨她種菜所遭遇的諸多麻煩。我看見腳底下稀稀拉拉出來了些小芽芽,問母親是什么?母親不屑地說:“是芫荽(香菜)。別人給了一把種子,我撒進地。結(jié)果,擠眉弄眼地,就出來了那么幾朵。”

菜園里種的菜,有些籽種是母親托趕集的人在集市上買的,大多數(shù)是移民村的村民給的?!叭思乙泼翊宓娜朔N菜,籽種都是國家免費發(fā)的,他們種不完,就給我了。我也不多要,就這么大的一點地方,要多了也種不了。我就每樣都要十顆。”母親說。怪不得香瓜是十棵,辣椒也是十棵。“你看好嗎?都出來了?!蹦赣H自豪地說。

我蹲下身子細細地看了香瓜,在毛茸茸的葉子下,每棵香瓜蔓上都已經(jīng)結(jié)出了核桃大的、身上長滿黑色細紋的香瓜。而十棵辣椒,已經(jīng)有兩棵結(jié)出了肥屁股尖頂?shù)睦苯罚嗟?,是開出了向下垂吊的五瓣的白色花朵。長勢最好的是那四行豆角。每棵豆角,都從根部拴上紅頭繩,然后拉起來系到高處橫架的竹竿上,這樣,豆角蔓就順著紅頭繩奮力地向上攀登。“等開始結(jié)豆角的時候,你們就回來摘。吃是吃不完的。”母親這樣叮囑我。我知道,豆角結(jié)起來是很繁盛的,而且非常密集。但是如果不經(jīng)常摘食,豆角就會長“老”,背部的絲就不容易煮爛,吃起來味道也會很差?,F(xiàn)在家里只剩下母親,要吃完這些豆角,確實是困難的。那就到時候回來幫忙吃。吃母親的飯吃了五十年,也不能說吃厭,也不能說比飯店的飯菜都香,但是吃習(xí)慣了,也就會覺得很好。

等到過了不到三個星期我再回老家去,母親的小菜園,已經(jīng)可以享受到果實了。豆角已經(jīng)能夠采摘拌菜下飯,其實蘿卜也很可觀,足可食用。但還是再長長吧。南瓜長到拳頭大,辣椒已經(jīng)是天天在吃了。最為可喜的是,一到家,就摘了一個燦黃的香瓜。味道比溫棚里的要純粹得多,也香甜得多。起碼,它有著清風(fēng)吹過的味道,有著陽光照耀的味道,有著夜晚微冷下來的味道和清晨露水的味道。長勢最整齊的是那四行豆角。花團錦簇,豆角條條,都藏在茂盛碧綠的心型葉片下。朵朵泛黃的小花瓣,卻大張旗鼓地繁密著。豆角是這樣的一種植物:從不論資排輩。最上面都已經(jīng)掛上了如彎月一般的豆角了,而根部還在開花。所以豆角架上,幾世同堂并不鮮見,這也是它的果實吃不斷、吃不完的主要原因。

可笑的是那為數(shù)最多不超過十五棵的香菜。母親當(dāng)初譏諷它們是“擠眉弄眼地出了那么幾棵”?,F(xiàn)在依然還是那么多,但看起來多了,因為它們長大了,倒也綠綠地靜靜地生長著。

最沉得住氣的是十棵茄子。一般高矮、粗細。葉子肥厚而穩(wěn)重,綠中帶墨色,花朵卻是淡紫,細細的黑線分布在花朵上,好像分出了一瓣一瓣。想吃茄子,顯然為時過早。

回家后的第二天早上,從六點開始,先是給菜園澆水。菜園南邊的渠道里,清水正歡快地流淌,我只需用水桶舀上來,潑灑到菜園里。而母親起得比我更早,已經(jīng)在勞作,所以很快就結(jié)束了。但是菜園旁邊的一塊硬地,母親希望能夠開墾出來,點種胡蘿卜。這樣的硬地,她是沒有體力來翻松的。這個工作我用了一個小時,基本上就完成了。然后給翻過的土地撒上土糞,用耙子耙來推去,把硬塊打碎,把土推平,使糞土盡量均勻地摻雜在松土中。陽光很烈,可以曬枯翻出來的草根,趕走害蟲。等下過一場雨,土壤的墑情好些,就可以下種了。種子早已買好,是韓國胡蘿卜。

“圖案上看起來好得很,不知道種出來怎么樣,一包種子要三塊錢。”母親說。

黃昏的時候,我靜靜地在小菜園旁邊站了一會兒,心無掛礙地看著夕陽余暉里的各種蔬菜。一陣晚風(fēng)徐來,那些高高的豆角,就像T型臺上著了時裝的模特,搖晃著身子,撲閃著巨大的裙角,而那些如同鈴鐺的花朵,就是玉佩和珍珠的鏈子,隨風(fēng)搖曳。而那些低矮的蔬菜,此刻都翻動著各自的葉片,就像是對這些模特的表演鼓掌。對于這么巴掌大的一小塊土地的熱愛,使我在一瞬間有些恍惚。它最早時候被父親栽植了各種果樹,搖晃著父親忙碌的身影,結(jié)出了各式各樣的水果,曾經(jīng)在最為艱難的歲月里香甜過我們的童年;改革開放后,弟弟做粉條的時候,砍伐了很多的樹,鋪上磚,它好像已經(jīng)失去了生機,變成了僵硬的一塊,但卻承載了弟弟的發(fā)財夢想。但是這些都已經(jīng)很模糊了。看著這金黃夕陽下的各樣蔬菜,看著它們披上金色的衣裳,呈現(xiàn)出勃勃的生機,好像它們一直就是如此,就是母親的一個小小的、種植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樣蔬菜、但卻提供著足夠她過平淡日子所需的菜園子。它多么地酷似母親,含辛茹苦地養(yǎng)育了我們兄妹九人,遭遇了人生的諸多殘酷的改變,即使在父親離世之后,她依然愛著我們兄妹,力所能及地操持著家務(wù),侍弄著菜園,自食其力,不給我們添麻煩,增負擔(dān),而且極力地渴望我們能夠常常回到養(yǎng)育了我們童年、少年、青年的這所老宅里來,分享她勞動的果實,品嘗她親手做出的粗茶淡飯,撫慰她孤獨寂寞的老年生活。

土地是母親。這話原本是沒有錯的,不是比喻句。

黃昏

家里只有我和母親,無事可做,所以晚飯吃得相當(dāng)嚴肅正規(guī),我像父親活著的時候那樣,端坐在飯桌前,等著母親下面,煮面,撈面,然后端過來,接到手慢慢吃。母親做了一輩子飯,伺候了父親一輩子,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唯一不同的是:父親吃完了飯,空碗一放,就拖著他的兩條因類風(fēng)濕嚴重而變形彎曲的腿,拐出廚房,而我,會擔(dān)負刷碟子洗碗的工作。收拾廚房干凈,出門看天,時辰恰好黃昏。

這樣的黃昏我已經(jīng)很少看到了,盡管青少年時期是常見的,現(xiàn)在只留存于記憶中。所以,我決定在這靜謐的夏日鄉(xiāng)村黃昏里到田野上去走一圈。根本不存在什么懷舊,或者借以舒展一下鄉(xiāng)愁。我的目的太明確了:散散步,以此消食。但我也深知,只要腳步踏上曾經(jīng)熟悉的鄉(xiāng)道,眼睛看到曾經(jīng)熟悉的土地和土地上的莊稼,往事會像個善解人意的小娘子那樣殷勤地爬上早已疲憊不堪和冷漠麻木的心房的。

但,為什么不呢?

我先順著南面的一條村道向東走。這幾十年來,村莊的人口沒怎樣明顯的增加,倒是死去了不少人,但村莊的面積差不多擴了一倍都不止。在尚未實行計劃生育之前,每家的孩子至少也有三五個,像我們家,就有兄弟姐妹九人。如今都已是中年人,他們就像翅膀硬起來的鳥兒一樣,一個個從老宅里脫離出來,覓地筑了自己的巢窩;再結(jié)婚生子,分家另過,瓜蔓扯長藤,老樹發(fā)新枝,村莊就是這樣洇染開來的。原先我家的老宅在村莊的最東首,過了我家,就是一望而到東山的平展展的田疇?,F(xiàn)在不是了。莊院和樹木遮擋視線,站在村子里,已經(jīng)很難看到遠處黛色的山巒了。這條道也不是原來的道。過去這條道是窄小的,彎曲的,最寬也只能讓隊上的馬拉車過去,而且曲里拐彎,順著兩側(cè)的莊稼地隨意地繞來繞去。那樣純粹的土路是溫暖的,散發(fā)著從大地深處透出來的地?zé)?,也是干凈的沒有雜質(zhì)的。大不了有些溫潤的黑色的羊糞豆,或者散落的青草和細長的麥稈,適宜于孩子光著腳丫子推著鐵環(huán)亂跑,夏夜里追著螢火蟲玩。但現(xiàn)在是筆直的,寬闊的,鋪著砂石的,可以行駛十輪大卡的。村道的兩邊,也不全是莊稼地。道南,原來是隊里的磚瓦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已經(jīng)允許生產(chǎn)隊自主經(jīng)營一些副業(yè),以增加經(jīng)濟收入。隊里就建起了一座燒制磚瓦的箍窯。這自然是一項浩大的項目工程,請師傅來箍窯,請師傅來指導(dǎo)制作磚瓦,請師傅來裝窯、燒窯?;鸷虻搅耍枰{(diào)動全隊的青壯年勞力來“嗆窯”,就是人人一副水擔(dān),挑水從窯頂?shù)幕鹧劾锏瓜氯?,熄滅窯內(nèi)的炭火,使燒得通紅的土坯磚瓦經(jīng)過淋水變藍、變硬。初期因為技術(shù)的原因,不免要“燒生”一些磚。這些磚不是天一樣的藍,只像是未被煮熟的牛肉,整體是刺眼的紅。燒出來的磚瓦并不會很快或者全部賣出去,都整齊地碼放在磚瓦場里,燒窯的煤炭,也要提防被人偷取,因此隊里安排爺爺在夜晚擔(dān)任看窯的任務(wù)。但爺爺似乎對這個工作有著抵觸的情緒,很少到瓦窯旁邊的那間低矮、簡陋得連門板都沒有的土坯房里去。那時候我才上五年級,最喜歡干的事情就是脫離父母的視線,因此每晚都要預(yù)約好幾個同齡的伙伴,晚上在燒得很熱的土坯房的土炕上玩到很晚。

這些兒時的回憶你是不用刻意去想的,它們就像一些細小的飛蟲,一直潛伏在你的腦海里,不是說因為你走過這里它們才飛起來,而是時時刻刻都會不經(jīng)意地就在腦袋里四處亂撞。

現(xiàn)在這里特別平靜,因為長勢良好的一大片玉米闊大的綠色葉子,正在晚風(fēng)中沙沙作響。一茬子莊稼,竟然可以掩蓋那樣盛大的歲月和曾經(jīng)熱氣騰騰的生活,這讓人的腳步,都未免有點凌亂起來。但依然還會有些倔強的事物硬挺在那兒,撐住過往。燒窯就得有水,大量的水。制磚,制瓦,都需要水來攪拌黃土。事實上,磚瓦窯正對著的,就是一個巨大的“澇壩”,南方人稱之為池塘,就在村道的北面。北方是干旱少雨的,人的飲水,當(dāng)然是掘地八丈從地下取水,而牲畜的飲水,全靠天然。這就需要筑這樣的一個澇壩,在雨季蓄水,在雪天積雪。澇壩筑成,四圍栽樹。記憶中,那些樹都已成年,郁郁蔥蔥,密匝匝一圈,遮天蔽日,因此澇壩里的水就特別冰涼,顏色呈黑。婦女們都喜歡坐在樹的涼蔭下淘洗衣物,泥猴一樣的我們,也會在盛夏里鉆到澇壩里狗刨。最是夏夜月圓,用細竹子制作了弓箭,蹲在壩沿,聽癩蛤蟆的叫聲放箭,感受殺戮的快感。土地承包到戶之后,村子里打了好幾眼機井飲水澆田,澇壩像一個曾經(jīng)戰(zhàn)功顯赫的英雄,退出歷史舞臺,逐漸被人遺忘;澇壩四周的柳樹,被一一砍伐,只剩下了一棵。這自然十分奇怪,為什么其它的都被連根挖起,它卻能獨善其身,生長到現(xiàn)在?也許從四十年前,就已經(jīng)有人意識到,應(yīng)該為村莊留下一個標記,為過去的時代留下一個類似于碑的證明?現(xiàn)在,這棵最少有八十年樹齡的大柳,枝葉婆娑地在夏日徐徐的晚風(fēng)中搖曳,似一個老人在拂須點頭,在它繁密的枝葉下,是前些年村民募捐而建的一座村廟。

西山銜陽,我才算走出了村莊,來到真正的田野上。在這里,向東望,能完整地看到遠處被夕陽輝映得十分明亮的東山。山上是一片淺綠。過去是土黃,山上沒有任何植被。將近二十年來,由于退耕還林還草,封山禁牧,植被恢復(fù)了好些,能夠看得見綠色。在山梁山頂上,到處架設(shè)著巨大的風(fēng)力發(fā)電塔,遠遠看,只像是小孩子隨意插在土堆上的火柴棍。

離村莊最近的土地上種植著大田芹菜。很好理解。這樣更便于管理?,F(xiàn)在種植芹菜,離村莊近,田間管理、鏟挖銷售都很方便。在大田里種植芹菜,當(dāng)然比溫棚里要輕松一些,為了保證出苗,撒籽的時候,就盡可能多點幾顆。等苗出齊,間苗的時候,都是整撮往出揪,每天總要揪出幾大筐送人。我周末回去,母親就會遞給我一把銹跡斑斑的剪刀,說:給你找個活干,剪芹菜吧??春脝??天天有人送,吃都吃不斷。芹菜的幼芽簡直算不得芹菜,那么柔軟,那么嫩綠,那么緊緊地擠成一撮,用剪刀將細如發(fā)絲的白毛根剪斷,那些細小的莖葉就都散開了。有些人根本就不剪根,把土洗干凈就行了,其實細毛根也有營養(yǎng)呢。母親說。這樣的芹菜正所謂“柴頭糞尾”,看著剪了一大堆,淘洗后入開水鍋里一燙,其實只可涼拌一碟,但味道卻是絕佳。長在大田里的芹菜,碧綠到黑,烏泱泱一片。也可能是緊傍著的一片田地里聳立著齊茬茬的新疆楊,遮擋住了夕陽余暉的緣故。這些年,關(guān)于土地上的作物,實不可說。官方的說法是種植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農(nóng)民們的說法是:瞎種,啥能賺錢就種啥,關(guān)鍵是不知道啥能賺上錢。種錢肯定能賺上錢,關(guān)鍵是不出苗。事實上,自土地承包到戶之后的這幾十年,村里人真的一直都在“瞎種”。土地是自己的了,想種啥由自己,想怎么種就怎么種。饑餓是有深刻記憶的,頭幾年主打的全是小麥糜子谷子,打下的糧食超出了想象,谷倉根本就不夠用,圈起來的“圈笆”也不夠用,倉促間挖出來的地窖不知捂霉了多少顆粒飽滿顏色暗紅的小麥和金黃的谷子。這才轉(zhuǎn)變了觀念,才明白“倉中有糧,心里不慌”不過是饑餓歲月的注解,“腰里不硬,活著沒勁”才是當(dāng)下的主旋律,轉(zhuǎn)頭一窩蜂地種植經(jīng)濟作物。

先種西瓜,北京早花,個頭小,瓜皮薄,成熟時節(jié),根本不敢往上搭刀子,咔喳喳迸碎成幾塊;蘭州P2,個頭大,瓜皮厚,能儲存,好運輸,最重的可達八公斤。那時候,種植一畝西瓜的收入可以達到八百元,娶一個媳婦也才不過一千元。后來突然間種起糖蘿卜來,也就是甜菜。因為銀川有糖廠,不愁沒銷路。那幾年,國慶放假,大人小孩全涌到地里,揮鍬舞鏟挖甜菜。甜菜交售,只收莖塊,挖出來的甜菜要砍掉寬大墨綠的葉子,要刮掉周身粘著的泥土,要切掉尾上的毛根,勞動強度可想而知。家家夜里亮燈,戶戶徹夜削砍。辛勤的勞動換來的是幸福的生活,種植甜菜的那幾年,是村子里修莊打院最多、購置農(nóng)機最多、娶親嫁女最多、過年燃放煙花最多的幾年,后來,就沉寂了。銀川糖廠破產(chǎn)了,我一直疑心它是被父老鄉(xiāng)親們埋葬掉的。因為糖蘿卜在銷售過程中,村民們越來越?jīng)]有耐心去干凈地收拾了,也越來越多地往拉運的甜菜中摻土,最終,這個產(chǎn)業(yè)垮了,致富的門路被自己堵了。不能一直說農(nóng)民純樸善良,他要是狡黠愚蠢起來,完全可以自斷財路。

隨后是曇花一現(xiàn)的葵花種植,雖有效益,但不及糖蘿卜,僅僅因為土地不可閑置,農(nóng)民的身份迫使你不得不在春天解凍的、散發(fā)著蜃氣的、松軟的土地里撒進去一些什么,你才能安心。不種葵花再種啥呢?就葵花還能見幾個錢。那幾年,每次回家,幾個在家里種地的兄弟都是這樣的說法。也因此,每年的國慶長假由挖糖蘿卜變?yōu)榱烁钕蛉湛念^,挖向日葵的稈。

簡直是突然之間,對村民自主經(jīng)營的土地,政府開始干預(yù),將已經(jīng)能夠蓋住腳面的麥苗推掉,強行種植地膜玉米,栽種日本小南瓜,這讓村民們大為憤怒:我種了大半輩子莊稼,難道不比你整天坐在辦公室里更懂?你月月有個麥子黃,我難道不比你更想口袋里裝上錢?你推了我的麥子種玉米,沒收成我就領(lǐng)上婦人娃娃到你家里去吃;小南瓜要是賣不出去,我就用手扶拖拉機拉到鄉(xiāng)政府大院里。當(dāng)時那種劍拔弩張的情形猶新如昨。但事實證明,科學(xué)就是科學(xué),地膜玉米很快就被村民們所接受,但爛到地里也沒人要的日本小南瓜,也并沒有人真地拉到鄉(xiāng)政府的大院里去,從這一點上來說,村民們其實是厚道的。

比強行推廣種植地膜玉米更瘋狂的行為出現(xiàn)在前五年。那當(dāng)然不是官方的錯誤,所謂不找市長找市場。也不知道推手是誰,村子里突然大面積開始種植枸杞苗,不是十畝八畝地種,而是高價租來土地,成百上千畝地栽植。每根枸杞苗的價錢高到離譜的四元五元。這股不知來路的狂潮,甚至牽扯到許多國家干部、職工,暗自投資給家在農(nóng)村的姐弟兄妹,租地、雇工、栽植。然而,到了第三年,每棵枸杞苗兩毛錢都沒人要了。而土地,是租來的,要出租金。就是挖了還地,也是要出錢雇人來挖的。好多人只能揮淚一把火燒掉了事,所謂枸杞苗全都賣給了“火老板”。我就站在八弟當(dāng)年種植的幾畝枸杞苗旁邊。他沒有挖,也沒有燒。讓長著去,反正地也不種了,長上些枸杞苗總比長些荒草強。八弟去了城里,經(jīng)營餐飲去了。這些枸杞苗“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隨著季節(jié)熱熱鬧鬧地開著淡藍色的花。我被這些年關(guān)于種植業(yè)調(diào)整的回憶弄得昏昏沉沉,竟至于已經(jīng)走到了中(衛(wèi))寶(雞)鐵路線上才發(fā)覺自己離村莊很遠了。

西邊的天空上是有云朵的,現(xiàn)在火燒云布滿了天空,連最東邊的云朵,都被敷上了粉色。我決定順著鐵路線往北走,這樣,我就可以從北邊的村道回家了。

這段鐵路線,是傍著秦惠渠鋪設(shè)的。秦惠渠,秦惠文王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掘出來了,從那時到現(xiàn)在,多少人在這片土地上勞累、耕作、播種收獲、生老病死,既無人記錄,也無法統(tǒng)計。帝王將相,尚有記載,村民草芥,只一堆黃土,而且,很快就會被犁鏵牛蹄所破裂,所踏平。唯土地,萬載不移。這一段的秦惠渠,終于在這個時代,被填埋,成為了道路。小時候放牛牧羊,在秦惠渠清淺的流水中捉拿銀色閃亮的小魚的那個頑童,會是現(xiàn)在漫步在砂礫路上的我嗎?是,也不是。說是,是這肉身,也似土地上的一株莊稼,在不斷地向上生長,日益豐腴,且楊花抽穗,散枝擴葉;說不是,那個內(nèi)心清澈如水、捉到小魚就眉開眼笑的人,會是現(xiàn)在盯著滿盤虹鱒魚皺著眉頭想三高的人嗎?

村莊的北道,是完全被水泥硬化的道路,已經(jīng)不能稱其為村道了。天色暗了下來,我往道北的土地上望了一眼,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將它投向了被夾道的柳樹所掩映的灰白色的路面。在那塊土地上,沒有莊稼,只有隆起的墳塋和樹立的墓碑。我的祖墳原不在這里,但這些年建高速、修鐵路、生態(tài)移民搬遷,使祖先們不能安穩(wěn)于地下,死人起碼應(yīng)該給活人讓路,起碼應(yīng)該讓后代活得更好,因而將他們集中在這里,成公墓。這多好啊,原先一個村子里的人,現(xiàn)在又聚在了一起,最起碼,爺爺、奶奶、父親,算是團聚了。當(dāng)然,母親遲早也是會去的。就是剛才的那一眼,我看到了公墓里到處聳立的墓碑,明知道是墓碑,但感覺那是一個個村里已經(jīng)死去的人,都從暗黑一團、狹窄憋悶的七尺深的墳?zāi)估锱莱鰜?,聚在一起,像活著的時候,吃過晚飯,聚在大柳樹下的廟前透氣納涼一樣,仰頭看天,看火燒云完全地散開,恢復(fù)成灰白的云朵,被風(fēng)牽著,在蔚藍的深邃的大地上走過。

最后的一絲光亮消失的時候,我回到了家中,母親在房子里嚷了一聲:你回來了?把大門關(guān)上。

我停在大門邊,跺了跺鞋上的塵土,又拍打了幾下身上。這是個講究。從野地里回來,難免會有些東西附著在身上。這樣的拍打一番,我確實感覺到了輕松,就好像把我五十多年的過往,都如塵土草屑一樣拍打掉了。我關(guān)上大門,勾著頭把鎖子輕輕地掛到門扣上,扭頭看了母親的房間一眼,室內(nèi)閃爍著淡藍的光,那是電視熒屏上不斷地變化著畫面。

那么,就不到母親的房間里去了。這個生養(yǎng)了九個子女的老太太,現(xiàn)在只有在周末才會有我這個年過半百的兒子回來陪伴。其他的人,為著孩子上學(xué),為著艱辛的生活,為著一個普通的人能有尊嚴地活著,背井離鄉(xiāng),鉆到了城市的角落,螞蟻一般奔忙,牛馬一樣出力,費盡心思和身體,在抓挖著各自的光陰。人生所謂的追求幸福,在很大程度上來說,究其一生,不過是在躲避大難臨頭而已。這個,我想母親是明白的,因而,她既不愿離開這座生活了將近八十年的老宅到城里去,也不愿意阻攔哪個子女離開這片土地,離開這座老宅,常年守候在她的身邊。在偌大的鄉(xiāng)村院落里,更多的夜晚,只有她孤身一人,斜躺在燒熱的炕上,滿腹心事地看著電視里的苦樂人生。

有誰能夠抗拒得了時代的勇往直前和蠻不講理的裹挾,又有誰能夠挽留得住西沉的太陽和滿天的云霞?就像這逐漸逼上身來的夜色,既無從逃脫,也無處安放,只好坦然接受。但一想到明早的朝陽,心里又浮起一個熱望,如同這夏夜里飛過來的一粒螢火,在閃爍,在飛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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氤氳豆角香
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我家的菜園
夏日豆角飯
菜園里
分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