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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靴

2021-04-08 07:21呂翼
壹讀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老表皮鞋大爺

◆呂翼

挑水巷像是一只手,攥住了這個破舊古城的命脈,生硬的,緊緊的,讓人透不過氣。城里人挑水,都得經(jīng)這里,到城外的小河里去挑。巷子深處,左邊有一臨街的茶鋪。對面的一家,門邊擺了做鞋子的攤子。開貴無所事事,內(nèi)心如煮。他蹲在墻角,生悶氣呢。開貴老家在楊樹村,這些年,楊樹村老遇荒年,開貴活不下去,來挑水巷已有些時日。他投靠的是做鞋子的妹妹開杏。妹妹日子也不好過。當年,夷人(彝族的舊稱。1956年,毛澤東建議改“夷”為“彝”,遂稱彝族。意為房子“彑”下面有“米”有“絲”、有吃有穿,象征興旺發(fā)達。)烏鐵經(jīng)過楊樹村,偶遇開杏,一時興起,便將開杏搶婚擄走。夫妻兩人關(guān)系僵硬,烏鐵覺得難堪,便參軍上了前線,在臺兒莊打鬼子。不想又因為保護同一個戰(zhàn)壕里的胡笙,丟了雙腳,回來后,日子更加艱辛。眼下,作為舅子的開貴又岔了進來,他似乎很難融入。

吱嘎。茶鋪的木門推開,茶鋪的陸大爺跨出。聽到響聲,開貴動了動酸澀的手腳,撐開干澀的眼皮,見陸大爺一手提著冒著熱氣的茶壺,一手朝著自己招手:娃兒,別喪嘴垮臉,哪個又借你白米、還的粗糠了?過來吃茶,茶解百病,茶消百愁。陸大爺挪下石坎,佝著腰,一步步杵過來。見開貴還癟著臉,瞅了他一眼,便不理他而是給坐在鞋攤前正在納鞋的烏鐵倒了一碗茶。

噗。茶水傾出。香味像只蟲子,慢慢爬進烏鐵的鼻子。

烏鐵沒有腳,手卻顯得靈巧??诶锬?,也不閑著,沙啞著聲音唱經(jīng)。茶水是現(xiàn)漲的,燙乎乎的,潤喉。烏鐵抿了一口,喉嚨就少了些枯燥,聲音多了些厚重。烏鐵唱的是指路經(jīng):

右邊看一眼,水波輕淺淺。左邊看一眼,旱地平坦坦。后面看一眼,大山綠茵茵。門前看一眼,稻田寬又寬??戳诉€想看,牛馬擠滿廄……

指路經(jīng)是烏蒙山區(qū)一帶給亡者舉行祭祀活動時吟誦的一種特定的歌謠,意思是為亡者的靈魂指路,讓他能順利返回祖先居住的地方,與祖先團聚。陸大爺說,烏鐵,還是你好。鞋做出來,就有人來買,換到糧食,就不餓肚子。換到衣裳,人就冷不死。

不怕人窮,就怕志短。陸大爺說的是實話,也是話里有話。前些天解放軍進了烏蒙城,棒客們聞風喪膽,卷鋪蓋、拖槍棒,呼呼啦啦,亡命山里。他們帶走了可以帶走的,比如吃的穿的。他們帶不走的,又不愿意留下,試圖毀掉。幾次放火燒城,解放軍要是來晚些,挑水巷也怕要化為齏粉。家里的糧藏在石缸底下,那些蠢貨沒有找到,還夠吃半個月。

烏鐵說,我一邊做鞋,一邊學念這經(jīng)誦。以后死了,魂要回老家,才不至于迷路。陸大爺,要是你先見閻王,我就給你念,保你下世過得好。要是我先離開人世,就當是給自己先存著。

開貴不吭氣。指路經(jīng)是夷人傳承了數(shù)千年的經(jīng)書,是給亡人指路的歌謠。夷人死了,靈魂不死,會分成三個。一個回歸天界,一個回歸祖靈地,一個回到自己的身體里,在火里永生。但靈魂飄蕩,陰間復雜,如果沒有懂得經(jīng)咒的人搖著銅鈴、吹起嗩吶、打響銅炮、敲起牛皮鼓、念著經(jīng)指路,那靈魂的回歸是無法完成的。陸大爺兒子不在了,老伴等不回兒子,硬要去找,可出了門就再也沒有進門。這烏鐵也不止一次給他們念過經(jīng),好像也沒有看到誰回來呀!這家人,怕要絕了。

陸大爺孤家寡人,賣茶水度日。難得有烏鐵關(guān)照他,居然還想著他死后的事。陸大爺免不了老眼流淚。其實烏鐵也好不了多少,當年烏鐵和陸大爺?shù)膬鹤雨憳涞纫粠腿松狭伺_兒莊,好手好腳地去,回來時,兩個腳掌就不在了。據(jù)說是被日本人的炮彈炸沒了的。要是換個其他人,根本就沒法活,可烏鐵硬活了下來。他跟媳婦開杏學做布鞋,一針一線、一刀一剪,從不馬虎,很快就入門了。他做的布鞋,布料好,針腳密,舒適耐看。幾年下來,就成了烏蒙城里做布鞋的好手,大伙都離不開。烏鐵沒有了腳,回不了金沙江對岸的涼山老家。念這樣的經(jīng)咒,肯定就是思鄉(xiāng)了。涼山雖涼,可大山深處,風光不錯,還種稻谷,牛肥羊壯呢!不想烏鐵并不僅僅是思鄉(xiāng),而是為陸大爺著想,這就難得。

說起死,陸大爺?shù)故遣慌?。死于他來說,就是回家。想到要回家,他就笑,一笑,銀白的眉毛下,雙眼就彎如豆角。陸大爺說,你再給我念幾句巴實點的。等真的死了,怕一句也聽不到。

陸大爺,你就是死了,也是有魂的,聽得到,看得到。烏鐵安慰他,然后端起碗來,喝了一口。茶水燙燙的,下喉,滿口的苦澀不在了。烏鐵唱:

你的一生啊,就像似火把,燃燒度一生;就像空中月,一生做明人;就像山中虎,一生多威武;就像山中豹,一生多矯??;就像山中狼,一生多勇猛;就像山中熊,一生多憨厚……

我哪有這么好,你這一唱,我倒像是真的死了,留給活人的,全是好的念頭……陸大爺笑說,不過,如果我真這么好,如果世人真這么看我,我倒又不想死了,還想多賴幾年。

兩人一唱一合,令開貴十分心煩,嚼牙巴骨呢!開貴耷著頭,奓著腿。挑水巷的風軟一陣,硬一陣,高一陣,低一陣,左一陣,右一陣,吹得開貴頭發(fā)像秋天的鳥窩一樣煩亂。開貴手重重往下一拍,青石板將他的掌心硌痛,開貴踢了一下腳,從草鞋里露出來的腳趾,撞到石板上,又是一個疼。開貴家貧,窮得衣服打上補丁,腳上沒有像樣的鞋。妹妹開杏看不下去,一年會給他做兩雙布鞋。但布鞋不耐水,不經(jīng)磨,如果天天穿,不到兩個月,就破爛得套不上腳,腳就受罪。開貴怕做夢,一睡著就夢到鞋子爛。鞋子爛了,腳也爛。腳爛了,腿也跟著爛。昨天晚上,他又做夢。鞋子又爛了,他不停地往下捋。沒捋住,一直往上爛,爛到了心里。疼得受不了,他就哭,一直哭,直到哭醒。

眼下,他遇上了一個絕好的機會,農(nóng)協(xié)會要招專職的人去干活。如果成了,就不用天天到爛泥里去勞作,那腳就少遭殃。要是再找到一點錢,弄雙好的鞋穿上,肯定就不會再做惡夢。但是,他好話說盡,嘴都嚼酸了。為了表態(tài),胸口都拍疼了,葉子煙也遞了好幾根,他入農(nóng)協(xié)會的想法,還是沒有落地。開貴屁股里像夾了一砣炭,坐不住。心里像插了一根針,不用想就生疼難忍。都說現(xiàn)在是老百姓當家作主了,開貴卻連邊都沾不上。他能不生氣嗎?他能不難受嗎?他滿臉菜色,紅著眼,皺著眉,呲著嘴,狠勁捶頭。頭給捶得膨膨響,仿佛那是永遠都不會成熟的呆瓜。

開貴禿了食指的右手,在腦殼上生抓猛撓。長長短短的頭發(fā),枯草般落了下來。

吃茶可以澆火,但開貴這火,也不是陸大爺這一碗茶就解決得了的。開貴想,這老疙瘩坐著說話,認不得胯疼。開貴轉(zhuǎn)過臉,看巷口過來的冷風。風吹累了,就不吹了。風不吹,可還是冷。開貴嘴唇發(fā)抖,滿臉青紫。烏鐵看著不是滋味。作為妹夫,總得替舅子出出主意吧!為什么好多窮苦人能進農(nóng)協(xié),開貴就不能進農(nóng)協(xié)?烏鐵和開杏商量說,去給胡笙營長說兩句吧!也許,你說兩句,還真就成了。開杏也怕哥把腦袋打壞,瘋瘋癲癲的難得服侍。但要讓開杏真的去面對胡笙,她還真難為情。胡笙營長是開杏當年的戀人,是刻進骨頭的那種。當年,兩人年滿十八,按鄉(xiāng)村規(guī)矩,殺豬宰羊,邀請親友,訂婚立約。只待選擇吉日完婚。想不到意外發(fā)生。開杏被烏鐵搶走。找了半年,人找到了,可烏鐵與開杏生米做成熟飯,無可挽回。胡笙一氣之下,便從軍去了臺兒莊。不想多年過去,胡笙再回烏蒙城,居然就是解放軍的營長,騎馬別槍,前呼后擁,在眾人之上。同時,烏鐵也因為開杏的不理會,去了臺兒莊,兩人在一個戰(zhàn)壕里,出生入死大半年。烏鐵卻避炮彈不及,丟了雙腳回來?,F(xiàn)在就因開貴要加入農(nóng)協(xié),要讓開杏去面對那個人,面對那些不堪的往事,她還真是為難。

坐在里屋呆上一回,抹了抹眼淚,她穿上自己手縫的藍花布襖,自己納的鞋子。布面的鞋子,繡有正開的牡丹和扇翅的喜鵲。她把梳子沾了清水,對著鏡子,將發(fā)髻梳理得整齊歸順,再往臉上擦了白雀羚。開杏顯得清爽多了,年輕多了。這些年來,開杏幾乎就沒有這樣認真對待過自己。烏鐵表面安靜,內(nèi)心卻打翻了佐料,五味雜陳。

你,早去早回呀!如果不成,再想辦法。烏鐵交代。

磨磨蹭蹭,開杏總算去了。開杏曉得,這筋節(jié)處還得自己露臉才行。也不知道開杏是如何面對那個舊時戀人的,反正開貴加入農(nóng)協(xié)的事,還是成了。在農(nóng)協(xié)干活,有飯吃,還有面子??梢曰畹萌四H藰樱_口說話,有人側(cè)耳恭聽。舉手投足,有人察言觀色。開貴的任務,主要是配合解放軍摸情況,比如烏蒙大山里有多少棒客?是哪里人?干過些啥壞事?有啥喜好?有啥親友?怎么才能找到?是的,這一段時間,解放軍剛剛?cè)腭v烏蒙城,棒客們剛剛潰退。棒客們好吃好在占據(jù)多年的地方,一下子讓別人奪走了,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們肚子餓了,心癢了,或者仇恨了,隨時會偷襲。搶到啥算啥,殺了誰算誰。最后還會放上一把火,將房子燒成一堆黑炭。這些開貴都無法容忍。開貴最不能容忍的是,他被棒客打。幾年前,楊樹村遭遇百年不遇的干旱,莊稼顆粒無收。開貴不種地了,不養(yǎng)豬了,隨著討口的人群外出要飯。不想,還沒有出烏蒙山區(qū),在金沙江邊就給一群棒客追上。

“大爺,饒了我吧,我肚皮都貼到脊梁骨了?!遍_貴哀求。

哀求是沒有用的,棒客用槍口直抵他的腦門:“是不是共匪?”

開貴連說不是??此嵉臉幼?,也不大像,棒客給了他一槍托。槍托打在屁股上,白剌剌的,那里皮子太厚,沒有太多的痛感。他縮著身,沒有離開的意思。棒客不耐煩了,抬起腳,往他的腰上狠狠一踢,只聽“咯喳”一聲響,腰部瞬間生疼,他呲著嘴,不由自主蹲了下去。開貴縮在地上,哭爹叫娘。棒客以為他是在騙人,想躲打,上來又踢了幾腳。他疼得眉頭緊鎖,冷汗直流,連縮緊身子的力氣都沒有了,癱在地上不動了。棒客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開貴身上無數(shù)的青腫自不必說,肋骨整整斷了五根。孫世醫(yī)摁一根,他就疼一下。摁了五根,開貴疼的是無數(shù)下。他疼得臉變了形,全身冷汗,牙齒幾乎咬碎。開貴長這么大,沒少吃過苦頭,挑擔磨破過肩,趟水泡壞了腳。當年抗戰(zhàn)征兵,他親眼見到,村里的一個同齡,蹦蹦跳跳地去了,可十多天被人抬回來,死了。更叫人不敢看的是,腳上沒有鞋,腳掌給走爛了,血肉模糊,白骨支離。村里人都說,窮跑廠,餓當兵。他就是餓死,也不當這兵的。他為了逃避,割草的時候,將自己右手食指一并割掉。他經(jīng)歷的傷痛多了,但那都是自作自受。在村子里,他就沒有被人如此打過。村里偶有糾紛,抓抓扯扯,也沒有傷到幾根肋骨都斷的地步。

孫世醫(yī)讓他躺在木板床上,用根棕繩,將他亂抓的手控制住,給他包藥。

不知這些雜種,怎么弄的,都把我傷成這個樣子。開貴皺著眉頭說。

皮鞋踢的。孫世醫(yī)說。

啥皮鞋這樣厲害?開貴問。開貴知道刀斧、棍棒和槍支的威力,想不到那種好看的、高貴的皮鞋,會有如此要命。

反幫皮鞋,生牛皮做的幫底。孫世醫(yī)告訴他,我常用它燒灰,加醋,治惡瘡。

開貴這一次的疼,比被踢時更加厲害。開貴想,要是有翻身的那一天,也弄雙皮鞋來穿穿,也找個人來踢一踢。不要他死,讓他斷上幾匹肋骨。當然,能斷腿最好。那個烏鐵,原來何等令人討厭,腳沒了,不就乖得像只貓?

孫世醫(yī)很忙,管不了他太多。開杏牽著被他們稱為馬老表的棗紅馬,小心翼翼地將哥哥馱回挑水巷。每十天換一回藥,總計換了六次,開貴才能出門走動。偶爾看到誰穿著皮鞋走來,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躲一下。只要一聽到皮鞋踩地的“窠窠”聲,肋骨就突然生疼,扯心扯肺。

現(xiàn)在開貴有事兒做了,臉上的菜色沒有了,佝著的腰也挺直了,原來的碎步也變大了。他走到街頭,說話有人聽。開貴在農(nóng)協(xié)會領(lǐng)導的安排下,清理財產(chǎn),搬運貨物,解決糾紛,忙得不亦樂乎。開貴家在鄉(xiāng)下,城里沒房,住的是開杏家。他天色不明即起,深更半夜才歸。他找到感覺了。一個干過苦力、受過窮、討過口、要過飯的人,從沒有想到會有今天。劃了區(qū)域,分了任務,開貴做得一絲不茍。他一條街一條街地清點,一個人一個人地盤問,收到保管室的東西,他盤點得一絲不茍。開貴不了解不知道,一了解嚇一跳。某些有錢人的財富,真的富可敵國。他不知道那些既不種地、也不挑水、連小手藝都沒有的人,怎么就會那樣有錢,生活那樣奢侈。但同時他也有一絲快意。風水輪流轉(zhuǎn),現(xiàn)在終于換天了,好日子應該給他這樣的人。

累。忙碌回來,夜深得摸不到底了,開貴倒下就睡,像頭死豬。他的夢里,一樣夢也沒有。全黑,看不見任何東西。全靜,聽不到一絲聲音。突然,有人將門踢響,他的腳不由自主地疼,人就醒了。門被越踢越重,再不起來,門怕要破。開貴摸出枕頭邊的砍刀,一躍而起,候在門后。

有人說:開貴,別裝睡,有任務!

開貴連忙開門。幾個農(nóng)協(xié)的人擠進來,迅速將門關(guān)上。

開貴說,正睡呢,咋就……

負責的隊長說,有重要情況,對面這個陸老頭子……

陸大爺?開貴不解。

有人舉報,他們家有特殊情況。鄭營長有安排,我們必須得完成任務,不得有任何閃失。你住這里,情況熟悉。隊長說。

那要咋辦?開貴有些明白了。

他們家里來人了,必須捉住。隊長說。

陸大爺和他關(guān)系雖不大好,但讓他明里去干這樣的事,開貴還是不太愿意。

是農(nóng)協(xié)會員,必須服從組織的安排。隊長在黑暗中看開貴的眼,他感到了目光,刀一樣逼來。

開貴將門推開一條縫。天空有些星光,將陸大爺?shù)牟桊^涂出了些輪廓。門楣上的茶字黑成一坨。門窗緊閉,看不出任何跡象。農(nóng)協(xié)會的頭兒說,有可靠消息,不要等了,他們家里有人,再不動手,夜長夢多。

開貴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看了看腳上的破鞋,樂了。他出這一招,還真有效。白日里出了幾個銅錢,讓個流浪漢將他編好的話,給巡邏的士兵一說,居然就成。他將門推開一條縫,貓一樣溜過街心,竄上臺階。后面幾位趕過來,摸摸結(jié)實的門,不知怎么打開。開貴伸出腳,發(fā)現(xiàn)自己穿著的鞋,顯然不能用來踢門。他矮下,轉(zhuǎn)過身,用肩膀抵住門板,收縮了一下,然后用力后靠。里面的門閂“嘎嚓”一聲斷了,門訇然打開。后面幾個人迅速跟了進去。他們點燃火把,滿屋子搜查。陸大爺被從床上拽了起來。樓上樓下竄了幾回,被子掀了兩遍,就是茶桌下,也用木棍搠了兩下。并沒有預想中的人出現(xiàn)。

陸大爺被帶到了營部。胡笙營長早就等候著了。胡笙衣著整齊,滿臉冷霜:你兒子呢?在哪?

陸大爺全身哆嗦。定了定神,他說,壬午年清明后,龍云主席征兵,兒子去了臺兒莊。是我叫他去的。

你后來再沒有見到他?

沒。幾年前老伴去找過他。老伴也沒有再回來,連尸骨都不見到……屋里,就我。

這幾天呢?有人說他回來了。胡笙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陸大爺。

胡笙早年在古城教書,應該是認識陸大爺?shù)摹?珊夏且荒樀睦?,陌生得很?/p>

陸大爺不說。是他有情況不說,還是真沒有,誰知道呢!胡笙說,聽說他當了棒客頭兒,這久就在周邊活動,搶走了很多糧食,還殺了人。有沒有這事?如果真有,就勸他回來自首,我會善待他的。

這些年,我隨時看見他,就在茶桌邊亂來亂去,一會兒嫌茶涼,一會兒說水燙。一伸手,可抓不住他。天一亮,又不在了。他要是真來,可就好了。陸大爺說不下去了。

一個營長級的人物發(fā)話,老頭子卻東扯西拉。開貴的血往上涌,他轉(zhuǎn)到陸大爺?shù)谋澈螅嚎咕軓膰?!你說不說!不說老子對你不客氣!開貴抬起腳,試了試,覺得腿有些短,夠不著。他一推一搡,陸大爺趔趄倒地。陸大爺?shù)哪樦亓?,鼻子很快流出了一汪血。陸大爺扭過頭來,眼里有了怒氣。都撕破臉了,那就撕到底吧!開貴往前湊了湊,在腿上運足了力氣,往陸大爺?shù)谋成厦吞哌^去。胡笙沖過去,伸手去攔,來不及了。只聽陸大爺長長地哼了一聲。但陸大爺還沒有哼完,開貴就哼出了聲。開貴哼的聲音更大一些,更短促些,以至于人們都以為被踢的是開貴而不是陸大爺。胡笙循聲看去,卻見開貴抱著剛才踢出去的那只腿,咝咝吸著冷氣。

我的腿……

胡笙皺了皺眉,揮了揮手,轉(zhuǎn)身出去。

開貴踢出去的是腳尖,而不是鞋幫。他用力過猛,大腳趾骨錯位了。很快,開貴被送到孫世醫(yī)那里。孫世醫(yī)問了情況,伸手捏住開貴的腳尖,稍一用力,開貴就殺豬般喊叫。孫世醫(yī)捏一下,開貴就叫兩聲。孫世醫(yī)不斷地捏,開貴就不斷地叫。開貴受不了,呻吟著說,有你這樣治傷的嗎?孫世醫(yī)松開手:這傷,我治不了,另請高明吧!

回到開杏家,開貴的腳立即像黑面發(fā)酵的饅頭,腫起了許多。開杏私下找到孫世醫(yī),說了一筐好話,孫世醫(yī)才給了藥。五天以后才慢慢消褪。這幾天沒法去農(nóng)協(xié)會干活。一個常跑世外的人,悶在家中,心如貓抓。他有時躺在床上,有時坐在火塘邊,在時則將腫脹的腿放在門檻上。門對面是陸大爺?shù)牟桎?。主人被抓,茶鋪的門上貼了封條,幾根枯草在瓦頂上,晃一下,停一下。再晃一下,再停一下。風再大一點,或者再吹上幾天,草莖便會折斷,隨著冷風消逝得無影無蹤。當年陸老頭的兒子陸樹,與胡笙、烏鐵一起去的臺兒莊。三人結(jié)局各異。烏鐵遭遇炮彈,丟了雙腳回來;胡笙去了陜北,加入了八路軍;而陸樹呢,則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人說他參加了國民黨,有人說他參加了共產(chǎn)黨,有人說他出國了,有人說他在上海做生意,有人說他死了……消息種種,不一而足。可最近有人說,他隨著蔣介石去了臺灣,因掛念父母,偷偷跑回來了。最后一個消息到了開貴的耳朵里,他樂壞了。不管真假,這可是天給他的消息??申懘鬆斒亲チ耍谒麄兗覅s找不到第二個人,甚至連頭發(fā)也沒有一根。這就怪了。

陸大爺茶鋪高處那個大大的茶字,老是在開貴的眼前,晃來晃去。他扭頭看了看開杏,開杏正在火上給他煮消腫的中草藥?;剡^頭來,烏鐵坐在門外的鞋攤前納鞋。城里有些亂,好多生意人都躲起來了,可烏鐵還擺攤。大多數(shù)時間,一雙鞋的生意都沒有,一塊鞋墊的生意都沒有,可他還那樣認真,像是每天必需的飯菜,每時必需的呼吸,每天必需的運動。雖然巷口處有陽光飄過來,偶爾往烏鐵的臉上涂抹些金色,可烏鐵的臉依舊如鐵板一塊。夜里的事,烏鐵是清楚的,烏鐵甚至將修理鞋子的鐵錘舉了幾次,最終還是無聲地放下。誰都知道,烏鐵和陸大爺?shù)年P(guān)系最好。這些年陸大爺穿的鞋子,無論是冬天的棉鞋,還是夏天的涼鞋,都從烏鐵手中出,一針一線,結(jié)實得很。而烏鐵,累了渴了,一回頭,就會有一壺熱氣騰騰的茶在等著他。

開貴雙手抱著右腿,舉了舉,嗞嗞地吸著冷氣。知道開貴疼,烏鐵還是一聲不吭。開貴知道這是人情冷暖。開杏端藥水過來給他泡腳。開貴說,妹。

開杏給他挽褲子,哥?啥?

看不出呀,這個陸老頭。家里情況這么復雜。開貴搖搖頭說。

嗯。開杏說,他家不復雜,是別人復雜。

這茶鋪空了。開貴說。

嗯。開杏給他挽另一只褲腳。

開杏是個女人,聽不懂話,正常的??蔀蹊F,聽懂了他開貴的話,卻悶聲不做氣。開貴心里就起火了,他一生氣,就踢腿,可腿一動就疼得要命。開貴才想起這腿是受了傷的。開杏沒提防他有這一招,盆沒有穩(wěn)住,嘩啦一下,打翻在地。

如果陸老頭回不來,這房空著可惜,我就搬過去住。開貴說。

那怎么成?這茶鋪姓陸??!開杏輕輕往他的腫腿上澆藥湯。

我一個農(nóng)協(xié)會員,對大伙是有功勞的。不可能老讓我去睡城墻根腳、鉆草堆吧……開貴說,開杏,到時你給我作證,陸老頭欠我五十塊大洋……

人在做,天在看。干壞事怕“格滋天神”(夷族信奉的神靈,創(chuàng)造天地萬物,掌握人類吉兇禍福。)降罪……烏鐵忍不住,說話了。

烏鐵你給我聽好了,和陸老頭子那些勾勾搭搭、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必須給我講清楚!開貴閉著眼睛,一臉的冷,我是農(nóng)協(xié)的成員之一,不要到時怪我六親不認。

陸大爺,您回來了?開杏發(fā)出驚喜的叫聲。

天亮。開杏打開門,正想拉馬老表到城外河邊,喝夜里流出的清泉,就見陸大爺提一把竹掃帚,正打掃自家門口的石坎。秋天的樹葉從房后飄了過來,一夜之間,落了不少。開杏欣喜的叫聲,在早晨的空氣里,陽光溫暖而透明。

陸大爺佝腰掃地,好像有些吃力。他一抬頭,臉上雖然浮腫,但嘴角居然往上舉。

你還笑呀!開杏這話,不知是贊美還是埋怨。

陸大爺說,我打理干凈,要放鞭炮呢!

放了干啥?開杏不解。

辟邪。陸大爺說。烏蒙城里都有這樣的風俗。誰家有孩子出生、老人過世,或者家人大病初愈、驅(qū)鬼順利、訴訟結(jié)束,都會放上幾串鞭炮,灑幾盆清水。陸大爺從兵營里回來,想放火炮辟邪,是好事。

這話一來一去,驚到了屋里的兩個男人。兩個男人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速度,擠到門邊。他們都傻眼了。

烏鐵看陸大爺?shù)淖冃蔚哪槪睦镫y受。又看到他的一只鞋破了,前端居然張嘴,估計是昨夜混亂中給弄的。他在自己做的鞋子堆里找出一雙,用手掰了掰,底很結(jié)實,幫很柔軟,便讓開杏送過去:

讓他穿上,都七十多歲的老人了。凍病了,難治。

烏鐵從沒有給過開貴鞋子,哪怕是一雙襪子。開貴縮回頭來,靠在火塘邊的墻上,臉一陣白,一陣綠。他想了想,叫過開杏:你送我回農(nóng)協(xié)吧!

腿好了再去吧!

開貴等不得了。開杏只好牽出馬老表來。開貴每動一下,就呲一下嘴。馬走得大步,踢踢踏踏。每走一步,開貴就哼一聲,后來馬老表就走得慢了,步步平穩(wěn)。腿不疼了,開貴就慢慢平靜下來。

不管咋說,開貴是因公負傷。農(nóng)協(xié)對受傷的人,也算是格外關(guān)照的。他們將他扶到屋里,讓他躺下,給他擦藥,給他端飯,就是上茅房,也有人攙扶。開杏牽著馬老表離開后,開貴便急著要找胡笙:請你們鄭營長來,我有重要線索要報告。

這當然是要事,農(nóng)協(xié)會不是請胡笙來,而是用擔架將他抬到胡笙的辦公地點。

營長,怎么就放了那陸老頭?開貴情緒很激動。

胡笙說,怎么了?

那陸老頭,兒子不是很壞嗎?

我們派出的人到了臺兒莊、上海、南京進行核查,沒有這回事。

那他兒子在哪?據(jù)說是殺了人,還當了棒客。

不是。是死了。為國捐軀了。胡笙臉上十分的沉重,近來有人老是匿名告狀,是你告的嗎?

我,呃……無風不起浪,我覺得這事兒……開貴有些不自在,他小心翼翼地說,向營長報告,那陸老頭,還欠我三十塊大洋呢,都好幾年了。

說這話的時候,胡笙回到辦公桌前。打開一張地圖,用手比比劃劃,左看右看。開貴說完了,他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讓陸大爺還你,不就得了。

開貴無言以對。這個兒時的伙伴,這個差點成為自己妹夫的人,現(xiàn)在臉板得像塊砧板,一點表情也沒有,恐怕菜刀都切不動。當個營長,就變成這個樣子,衣襟角角都扇得死人。

開貴的大腳趾在十天后慢慢消腫。這些天,他一直在心底里埋怨自己,埋怨自己不會踢人,只要當時狠一點,現(xiàn)在住在茶館里的人,應該是他開貴才對。踢人也是要訓練的嗎?開貴問。就有農(nóng)協(xié)會的成員示范給他看,說踢人不能用腳尖,而是要用腳跟,或者腳的外側(cè)??磥磉@一生人真是白活,羞先人了,連這種方法都沒有掌握。開貴還覺得難受的是,苦了半輩子,居然連雙皮鞋都穿不上。要是自己腳上的這雙鞋,不是破爛的草鞋,而是結(jié)實的皮鞋,多好!不是一般的皮鞋,而是底子上和鞋幫上都嵌有銅釘?shù)哪欠N,多好!那樣,自己的腳趾就不會錯位,那樣,陸老頭那弱不禁風的老朽,給狠狠的一踢,肯定就……

開貴不甘心。他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更不會掉銀元,啥都得靠自己。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腳上的腫消了,疼痛也減少了,他可以扔掉拐杖走路了。他來到胡笙的駐地,目的是想報告一下,他可以正常上班了,希望他能安排些事給自己做。剛進胡笙的屋,有士兵走到門邊,立正,報告。胡笙也立即站起來,雙腿一并,還了個禮。開貴感覺到胡笙的威武和做事都有板有眼。不為人知的經(jīng)歷,已將他完全改變。他不是少年時代與自己一起掏鳥窩的娃兒了,也不是參軍前只會讀子曰詩云的文弱書生。開貴從上到下,將胡笙看了一遍。胡笙不僅結(jié)實干練,孔武有力,好像還比他開貴高多了。至少,多出一拳頭那么個高度吧!胡笙向他看過來的眼神,有些俯視的感覺。胡笙比他開貴結(jié)實的原因,當然是他多勞累多吃喝的結(jié)果??珊显趺淳蜁人吡四??還沒有聽說過,一個成年人,會突然長高一截的。開貴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他終于看清了,胡笙的腳下,穿的是一雙反幫皮鞋。從質(zhì)地上看,是牛皮做的。高的幫,厚的底,那底的厚,至少超出了胡笙比他高出的那一拳頭……

開貴可從沒有看到過這樣好的鞋。開貴小心地問,營長,這種皮鞋,可以給農(nóng)協(xié)會員配發(fā)嗎?

胡笙說:這是軍隊統(tǒng)一配的,后勤處有登記的,少了一雙都不行的呢!

開貴摳了摳腦袋,說:那,我出錢,買一雙,行不?

胡笙搖搖頭,笑了:買也不行。軍隊又不做生意。

開貴覺得無轍,嘆口氣,抬起腳,軟軟地往回走了兩步。開貴又回過頭來說:營長,借我試試,行不?就試一試……

胡笙看他那懇切的樣子,想了一下,說,可以呀!不過你那腳……

開貴的腳很臟,泥土不僅糊滿了草鞋,也將五個腳趾和腳背污得看不清本色。開貴有些不好意思。胡笙已經(jīng)同意了試他的鞋,那他就得認真對待。開貴跑出院子外面,后山的一條透明的溪流汩汩流來。他扯過一把山茅草,坐在石坎上,認真搓洗。開貴的雙腳有了皮膚的顏色。溪流的下游,水渾濁一片,有野魚忍受不住,朝著上游竄,竄不了的,只能在水面翻白肚。

腳洗干凈回來,胡笙遞給開貴一塊抹布,將腳上的水漬擦干。胡笙把鞋脫下來,遞給了開貴。這鞋很沉,出乎開貴的意料。鞋子的材質(zhì)很好,鞋幫飽滿,不垂不耷,就是還沒有腳穿進去,也像是年輕人吃飽了的肚皮。鞋尖上有著一片金黃色的光芒,開貴一看,果然是傳說中的鑲嵌銅塊的。開貴翻過底子來看,鞋底很厚,很板硬。底上釘有銅釘,每只鞋底上九顆,估計是經(jīng)常穿的原因,磨得閃閃發(fā)亮,有著不可抵擋的堅硬。開貴把手伸進去摸了摸,里面寬大而柔軟,暖暖的,還有著胡笙的體溫。

我就試了哈?開貴征求說。

胡笙笑,沒問題,你感覺一下吧!

開貴小心地把腳伸進去。他先伸左腳,再伸右腳。把左腳上的鞋帶拉緊,打了結(jié),再拉右腳上的鞋帶,打結(jié)。他的腳穿進這鞋里,正好合適。鞋子的大小、鞋子的柔軟,讓他前所未有的舒服。他站起來,小心地走了兩步。腳步的穩(wěn)健,是所有草鞋和布鞋所無法達到的。還有,他明顯發(fā)覺自己長高了。這高度,至少會有一個拳頭吧。他轉(zhuǎn)過去看胡笙,胡笙不似以前高大了,他看胡笙的眼光,果然是從高往低。雖然只是一點點,但他感覺到了。

哦!開貴從喉嚨里發(fā)出了這樣一聲。

胡笙看他打心眼里喜歡這鞋,就把自己對鞋的感覺說了出來。這鞋呀,是一個人的身份。身份很復雜,可以由低到高,可以由卑而尊。也有可能由高而低,由尊而卑,坐牢,甚至喪命。開貴不太懂這些話??此荒樏H唬贤蝗挥X得自己話多了,自己說了不應該說的話。胡笙說,好好干吧,人民都當家作主了,說不定哪天政府有實力了,人人都有資格穿這鞋的。

好好干是肯定的。但要穿上這鞋,估計不大可能。胡笙這話,都說的很清楚了,但仿佛又什么都沒有說。開貴突然眼睛一亮,說,那,我可以當兵嗎?如果可以,我現(xiàn)在就參加解放軍。你給我發(fā)槍,給我配皮鞋。你要我干啥就干啥,我決不會拉稀擺帶,決不會當日膿包……

胡笙搖搖頭,你都沒有食指了。

這話像一根木棒,狠狠打在開貴頭上。開貴眼冒金星。他發(fā)了一會呆,默默將鞋脫下,遞給胡笙。

穿回自己的草鞋,開貴發(fā)覺,自己一瞬間掉進了黑暗的窟窿。

棒客們游魂一樣來去無定。烏蒙古城突然遭襲。他們先是將孫世醫(yī)的藥店搶了個空。他們不僅要錢,還將里面的草藥全都打包扛走,一根一葉都沒有留下。他們還打劫了幾家糧店,但那些糧店里沒有遭遇太多的損失,因為饑荒剛過,根本就沒有多少庫存。棒客們久居山林,估計少不了虎豹的襲擊、蚊蟲的叮咬和冷凍的折騰,更少不了饑餓的折磨。他們想活命,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當然就重要非常。當他們再度襲來,搶到挑水巷口時,胡笙得到了報信,迅速領(lǐng)著一支隊伍,趕了過來。棒客們用的是火藥槍,但更多是刀斧。沒有經(jīng)過正規(guī)訓練的棒客,智力、體力等方面,根本就無法與胡笙的隊伍抗衡。有兩個倉皇奔逃,跌崖而死。十多個跑虛脫的,被捉住,捆了起來。開貴和幾個農(nóng)協(xié)會員,一起清點戰(zhàn)利品。開貴打心眼里佩服胡笙。到了這個份上,開貴發(fā)覺,盡管人的起點一樣,但經(jīng)歷不同,所達到的高度就不一樣。人的距離大得很,具體到碗里端啥,腳上穿啥。要縮短這樣的距離,估計不是件容易的事。開貴對刀槍很謹慎,這些都是要命的家伙,既可以要別人的命,也可能要自己的命。他將它們一一收集歸攏,清點數(shù)字,小心存放。

胡笙處理完手里的活,走出門來,看被管制在院子里的棒客。他們一大堆縮在一起,面目恐懼,瑟瑟發(fā)抖。僅從外表上,是看不出他們的經(jīng)歷的。就是這些一臉菜色的人,如果不調(diào)查,不追究,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干過些啥。殺人越貨、偷雞摸狗、欺男霸女,什么壞就干什么,什么惡就干什么。這是人性惡。人性的惡,給人間帶來了不盡的災難。胡笙當年在古城教書時就知道,怎么治人性的惡。那種從腦袋深處開始實施的活計,遠比占領(lǐng)一塊地盤、吆喝一幫人、擁有多少財富重要得多,也困難得多。

長官饒命!長官饒命!看到胡笙,一個個棒客又是哀求,又是磕頭。也有人在不斷地解釋自己沒有殺人放火,沒有搶劫偷盜。胡笙說,如果沒有干壞事,我會還你們清白的;如果干了壞事,我不會輕易放過一個人。楊樹村有句話叫做,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小狗烤火,慢慢來……你們,都脫了吧!

脫下!都給老子脫下!開貴興奮地吼起來。

那些棒客顫抖著,將外衣脫下來。

開貴說,再脫!給老子脫下邊的!

棒客們猶豫著,不敢往下脫。他們不知道,眼前這個人到底要他們干啥。會不會是傳說中的,要對他們處予極刑:剝皮、凌遲、挖心,閹割下邊的東西,或者更殘酷的什么。

胡笙說,是鞋子。

開貴忙說,對!對!是鞋子。

開貴大步走過去,用木棒抵著其中一雙腳。那腳上穿著非常特別的鞋,黑皮,長筒,上面還附有灼目的銅飾品。開貴此前聽說過,這鞋叫馬靴,只有日本人穿過。

脫!開貴又說。

那人與眾不同,濃黑的大胡須,將嘴巴全都蓋住了。他臉上有些孤傲。此前,別的棒客又是打顫,又是求饒。只有他,靠在墻根,瞇著一雙冷眼,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別人脫衣服,他也脫,但他慢吞吞的,慢中有著不屑和抵抗。大胡子看了開貴一眼,緩緩抬起腳,有條不紊地解鞋帶,再脫了下來。鞋子脫了,他放在自己的面前。那種沉著冷靜,讓開貴覺得意外。

開貴伸手就要把鞋提走。那人說,等等。開貴伸出的手縮了回來。他覺得有些怪,為什么自己就要聽他的話。他把目光投向胡笙。胡笙一臉平靜,背著手,看著眼前的一切。開貴進退兩難,不知如何是好。

把鞋墊給我留下。那人濃厚的胡須里,冒出這樣的一句。

開貴看了看胡笙。胡笙努了努嘴,示意開貴給他。開貴伸手,從皮鞋里掏出那墊來。那墊上面,用了紅、黃、黑、綠幾種顏色的絲線,繡有成雙鳥兒,欲飛未飛,背景是一簇牡丹,開得很艷。這種鞋墊,楊樹村的女孩都會繡,未婚女孩都是給自己心上人,成家的女人,都繡給自己的男人。這沒有什么了不起,開貴隨手扔了過去。鞋墊落在地上,那人突然橫眉怒目,掙扎過去,迅速拾起,塞進自己衣服的里層。

不是陸老頭的兒子。開貴湊在胡笙耳朵邊,小聲說。

胡笙轉(zhuǎn)身就走。很快就有人來,一左一右,將大胡子拖走。

大胡子的赤腳,蹬起了一片黃灰。

看大胡子被拖走,其他人嚇得如驚弓之鳥。開貴手里的木棒往地上一頓:脫!

棒客們明白了,開貴是讓他們脫鞋。他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以最快的速度將鞋子脫下,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面前。

一大股酸臭味撲鼻而來。幾個農(nóng)協(xié)會員退到門邊。開貴不怕臭,比這還臭的他都嗅過。他雙手一攏,提起來,一一扔到隔壁的保管室。棒客們沒有了鞋,要逃跑,就會困難得多。

審理棒客,是解放軍的事。農(nóng)協(xié)會員只負責做具體的小事。事忙得差不多,人們?nèi)齼蓛呻x開。見沒有人了,開貴迅速摸回保管室。保管室里東西非常多,幾間屋子里擺滿了刀槍、鐵鏈、鍋碗、馬鞍、衣物……都是好東西,是財富的象征。開貴先前隨手扔進來的鞋還在,那一雙最好的皮鞋還在。他眼睛一亮,心跳加快,膨膨直響。

開貴將那鞋拾起來,伸手摸了摸,那鞋子的表面光滑而柔軟,看來工藝非同一般,遠非胡笙那反幫皮鞋可比。那鞋帶、鞋底都十分講究。開貴把手伸進鞋子里面,幾個指尖傳回的是冰涼而潮濕的感覺。他想,胡笙的皮鞋不能穿,這棒客的,總應該可以吧!

開貴!突然有人叫道。那是胡笙的聲音。開貴連忙跑出去,唉,營長……

胡笙看他慌慌張張的樣子,有些狐疑,你在干啥?

開貴連忙解釋,棒客們脫下來的鞋子,我怕搞亂,再次數(shù)一下數(shù),以便給你匯報。

后勤的人呢,也不鎖好。胡笙走過去,將兩扇門板拉過來,沒有鎖,他將門扣扣上。

開貴說:營長,這鞋,能不能交給農(nóng)協(xié),由農(nóng)協(xié)處理?

想多了。財產(chǎn)的處理,哪怕是一盒火柴,也得會議決定,組織安排。胡笙說。

審理棒客并不是件輕松的事。那小小的審訊室里,簡直就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場。棒客被一個個送進去,一個個拖出來。先前里面?zhèn)鞒龅穆曇簦芷椒€(wěn),很和藹,那是一個教書先生面對學生的語氣。但沒有多久,問題就出來了。開貴聽到胡笙在里面厲聲說話,甚至還聽到胡笙拍桌子、跺腳發(fā)出的令人駭怕的聲音。那些風云雷電,不斷在審訊室里爆發(fā)。一個下午,開貴看到,胡笙好幾次從審訊室里出來,在院子里的空地里走來走去。偶爾他還向警衛(wèi)要根紙煙,點燃,狠吸的煙霧墮入心肺,吹出的煙霧彌漫雙眼。后來有一次,胡笙去的是廁所。開貴也假裝要上廁所,提著褲子跟了過去。

營長……開貴說。

腳還算好了?胡笙說看了看他的腳。

好些了……哦,不,還有些疼。開貴有些語無倫次。

胡笙抖了抖身子,整理了褲子,又摸了摸軍裝的風紀扣,準備出去。開貴湊過去:營長……

胡笙停?。荷叮?/p>

營長,我的意思是,棒客們留下那一堆鞋……

我不是給你說清楚了嗎?

我是想,能不能……能不能我用一匹馬給你換。真的,我這一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馬鞋,更別說穿了……開貴干脆往明里說。他知道,現(xiàn)在不說,要是這些東西都上繳了,那就麻煩了。

胡笙一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問,你用啥馬來換?

開貴說,我們家的那匹馬……烏鐵稱它是馬老表。

馬老表?馬老表算得上是我的朋友、兄弟。你要善待它。胡笙說,你不能用它換取自己的利益,拿你不該得的。

胡笙說完,轉(zhuǎn)身又走進審訊室。胡笙背影有些高大。他穿的是反幫皮鞋,棕色的幫子,有點灼眼。皮鞋踩在泥地上,發(fā)出了沉悶的響聲。

胡笙這樣說,有他的道理。但開貴想,這點小事都作不了主,看來胡笙出生入死這些年,用老命換來的這官位,也沒有多大的意思。先前給他買鞋,沒成。現(xiàn)在讓他分配這一點點戰(zhàn)利品,也做不到,這是不是做官的悲哀!都這樣,那辛苦一輩子,又有啥意思?他暗自為此前沒有去臺兒莊而慶幸,為自己有意砍掉指頭逃兵役而暗自點頭。開貴將沒有食指的右手舉起來,吹了兩口氣。

冬天的天氣,有牛的脾氣。來得慢吞吞,離開就更慢。仿佛這冰冷的日子,是陷腳的泥淖。開貴一直坐在院子里,看著太陽慢慢變暗,看著月亮慢慢升起。月亮并不圓,有些殘缺。因為殘缺,更讓人覺得穿的太薄。眼下的開貴不需要更多的光亮,生活在暗處的人,更安全些。人們奔來往去,白天像人,晚上像鬼。他不知道什么時候也會變成鬼。他伸了伸腿,疼痛感沒有了。他站起來,閑這些天,自己并沒有長高,也沒有長胖?;仡^看看月光下的影子,和內(nèi)心一樣模糊。

夜慢慢往深處走。兵營里的巡邏兵,一袋煙功夫也過不來一次。開貴在這個時候開始清醒。當露水開始從潮濕的土地里冒出時,開貴覺得時間已經(jīng)到了。他努力矮下身體,努力貼緊地面。當自己有一只狗那么高的時候,他發(fā)覺自己不能再矮了。

開貴慢慢蠕動,貼著墻,小心翼翼。而就在他快要接近保管室門時,有兩個巡邏兵從遠處走來。一個高瘦,一個矮胖。巡邏兵看到他了,高瘦說,那是什么?矮胖說,好像是一匹狼。接著就有拉動槍栓的聲音。開貴嚇了一跳,冷汗直冒。汪!汪!汪!他學了兩聲狗叫,手腳并地,快速往屋后竄去。離開巡邏兵的視線后,他直立起來,絕命狂奔。那高高的圍墻,他三五步便竄了出去。小時候爬樹的本領(lǐng),他居然就用上了。

兩個巡邏兵追來,槍口朝四下里杵,夜太黑,根本就看不到任何線索。高瘦說,我說聽見狗叫你還不相信。矮胖說,凡事小心,如果是狗,那是吉物了。說畢,兩人縮了縮身,消失在銀白的月光里。

開貴四腳朝地,悄無聲息地從枯草里鉆了出來,爬進圍墻。這個時候月光西照,房屋跌落在山脈的陰影里。開貴敏捷得像只羚羊。他很快到了保管室的門邊。鎖是鐵鎖,扣是鐵扣。開貴早有準備,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只廢舊的馬掌,套進門扣,暗暗使勁,門扣無聲褪落。

進了屋,開貴伸出手,將心口緊緊捂住,強烈的心跳讓他懷疑四周都有槍炮在響。事實上,一個人也沒有。屋里連老鼠也沒有一只。那一堆鞋靜靜地躺在那里,它們張著大口,在黑暗里耐心地等待著某個屬于它的腳掌。正好,有一束軟弱的月光,軟軟地從窄小的窗欞里流淌進來,一直流淌到開貴最喜歡的那雙鞋上。他看清了,伸過手,小心地將鞋提起,牛皮做的馬靴很有些重量,這讓他很滿意。開貴坐在地上,用手輕輕撫摸著皮鞋的面子,感受著皮鞋的軟與硬。他把手伸進鞋子里。鞋子里有些潮濕,有些汗味,這很正常。這說明原來的主人也很喜歡它,也一直在穿它。開貴不知道,現(xiàn)在這鞋的主人,是活著還是死去了。如果活著,肯定是痛苦的。一個執(zhí)拗的棒客,一個靠別人的財富生活的人,他的結(jié)局最終不會好在哪里去。日子好過的時候,說不定災禍已經(jīng)暗藏在身邊的某處。也許是舉起的刀口上,也許是說話的嘴唇邊,也許是虛偽的笑容里。誰知道。開貴顧不了這些了,這鞋是他夢寐以求的,他要享用它了。開貴把腳上的草鞋脫去,用手抹了抹腳掌,拂去上面的灰塵,小心翼翼地放進那皮鞋里。這感覺是不一樣,他的腳突然有些張惶,仿佛是一個窮人,剛從茅草屋里出來,突然踏進富麗堂皇的宮殿。那鞋里很寬敞,很溫暖。從未有過的舒適,電流一樣穿過他的心臟。這一生,從未穿過這樣舒服的鞋子。這種舒服像若干的小蟲,從十個腳趾頭開始,穿過腿上的神經(jīng),傳遞到心臟、大腦,甚至身體的每個部分。他記得小時候,妹妹在楊樹村給衣扣、鞋子或者自己的頭發(fā)上打結(jié),很好看。其中一種,仿佛蝴蝶,美麗極了。開貴回想著妹妹打結(jié)的方法,試著繞結(jié)??膳撕靡粫趺匆泊虿怀赡敲利惖哪呛Y(jié),倒給打成了一個死結(jié)。那鞋帶是牛皮的,生硬,打結(jié)的感覺,像是在捆人。兩只鞋都穿穩(wěn)了,他站起來,突然感覺自己高大了很多,很穩(wěn)健。穿上這雙鞋,應該有胡笙一樣的高大了吧!他小心翼翼地挪動步子,從屋子的西邊走到東邊,再從東邊走到西邊。他越走越有力,越走越有底氣。要是自己也和胡笙一樣,站在臺子上,手一揮,指東,手下人就朝東,指西,手下人就朝西,多好!

開貴十分滿意。這樣看來,開杏以前給他做過的鞋,盡管墊有繡花的鞋墊,也根本就不算鞋。胡笙那一雙反幫皮鞋,和這個相比,也還差得遠。他突然覺得冷。門外有風吹了進來。門在無聲之中打開了。他回身,就有人冷笑了兩聲。接著有人喝道:開貴,等你半天啦!舉起手來!舉手!接著,兩支槍筒一左一右從門邊搠了進來。開貴魂都嚇掉了。他忙說,別,別開槍。我,我舉手……其中高瘦的那個人笑了,說,白天我就看到你不對勁,果然……

一看都是熟人,開貴說,都是自家人……矮胖踢了他一腳,什么自家人?我看你是小偷呢!高瘦說,啥小偷,來偷槍的哪是小偷,大盜呢!說不準是那些棒客的內(nèi)線,想要我們的命。開貴忙說,不,我沒有偷槍,我沒有當內(nèi)線……高瘦說,你沒有偷槍?那你偷啥了?開貴說,我是喜歡這鞋,我試穿了一下。高瘦看了看,說,他手里是沒有槍。矮胖說,不要聽他爭辯,把狗日的送給胡笙營長去審不就得了?開貴一聽要見胡笙,覺得很難為情。他說,鄭營長是我小時候的伙伴,我們一起在楊樹村玩長大的,你要我見他,我得準備一下。

兩人一聽,這家伙居然是鄭營長的伙伴。高瘦猶豫了:夜半三更,我們也不想打擾鄭營長,你好好準備吧,明早送你過去……不過你不能跑。矮胖舉頭看了看四周的高墻說:你跑不掉的,你一跑,命就不是你的了。

笑話,開貴怎么會跑不掉?開貴小時候是只猴,沒有摘不到的果子,沒有掏不到的鳥窩,沒有追不到的野兔。兩人的腳步聲在房角處消失后,他就一躍而起,瞬間翻過圍墻。那兩人聽到響動,舉著槍趕過來時,開貴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跑起步來,開貴還算老辣。他越跑,越快,越跑,腳上的勁兒越大??磥韼滋斓男菹?,腳趾的錯位,早完全復原??磥磉@皮鞋,是比草鞋、比布鞋,都好穿多了。怪不得好多讀書人、好多生意人,都想往外奔,都想穿皮鞋,看來是有道理的。開貴跑過森林,穿過村莊,跳過田野,奔到古城。古城很靜,好像是再亂的人心,也不能奈何于它。開貴跑進挑水巷,皮鞋底在青石板上磕出的響聲更為清脆。左邊是烏鐵的家,右邊是陸大爺?shù)牟桎仭:拖镒永锼腥思乙粯?,他們都門戶緊閉,悄無聲息。開貴看到陸大爺門前的臺階,腳趾突然就隱隱作痛。要是現(xiàn)在,他一腳踢去,那受傷的肯定是這陸老頭子,哪會是自己。他現(xiàn)在真想跳上去,在陸老頭子的門上踢兩腳。但他現(xiàn)在不能糾結(jié)于過去了,他還有更為緊要的事情要做。他踢的是烏鐵的門。不過他踢了兩下就不踢了,皮鞋質(zhì)地很好,但老用來碰硬,還是會壞掉的。他舍不得。他改用手,用拳頭擂門,門板將手硌得生疼。他就用掌,將門板推得吱嘎作響。那種心急火燎,比當年爹死了報喪還要緊迫。

亂七八糟的響聲,把睡夢中的開杏給嚇壞了,她摸到門邊,卻又退回里屋,不知如何是好。烏鐵也嚇蒙了,黑暗中他抓過一把錘子,攥得緊緊的。他們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開門,不知道會有什么災禍降臨。不開門,說不定會有更大的災禍降臨。躲不是辦法。想了想,烏鐵硬著頭皮,將門閂拉開。有人一步竄來,盡管腳步沉重,烏鐵還是聽出是開貴。

烏鐵說:哥……

開貴喘著氣說,你不要叫我哥,快把馬拉出來。

你要……烏鐵問。

少廢話!開貴邊說,邊竄進后院的馬廄,伸手去解馬韁繩。馬老表受夠開貴的侮辱,見到他,就會有無端的恐慌,它四蹄左右走動,并不配合。烏鐵摸索著過來,拍了拍馬老表的背,摸摸它的臉,它安靜了下來。烏鐵拖來馬鞍,勒在馬背上。它還給馬上了嚼口。嚼口是鐵巴打的,馬要是反抗,只要勒緊嚼口,它就只能規(guī)規(guī)距距。

開貴拖著馬老表,穿過堂屋,跨出門檻。模糊中,開杏看到了異樣。開杏問,哥,你穿的是啥鞋?

開貴一邊出門,一邊說,你別管。

開杏說,我給你布鞋,布鞋好穿些。換一下。

換?你做夢吧!開貴拖著馬,大步往外走。開貴剛出門,就看到巷子里,遠處的微光中,有更黑的人群撲來,腳步聲像雨點一樣打在青石板上。開貴跳上馬,一抖韁繩,就箭一般射往小巷的另一頭。

追來的人群里,領(lǐng)頭的是胡笙。當胡笙聽說有人偷了東西逃跑,明顯的吃了一驚。要是土匪偷走槍支,發(fā)生暴動或者傷亡事件,可就麻煩了。如果真是這樣,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這事刻不容緩,他讓手下快速檢查??梢馔獾氖牵情g屋子里,所有的刀槍一件不少,所有的銀元、古董,一件不少。所有的其他繳獲的東西,也一件不少。矮胖突然想起,白日里開貴曾經(jīng)試過那雙皮鞋。再作檢查,才發(fā)覺匪首的那雙馬靴不見了。

矮胖拍拍腦袋:是開貴這狗日干的!

胡笙突然想起,這些日子里來,開貴老是怪怪的,不止一次地和他說起皮鞋,不止一次感覺到他對皮鞋的貪戀。胡笙來不及細想,帶著人立即就追。到了烏鐵的屋門口,他看到一匹馬在黑暗中,黑色的閃電一般消失。他知道,開貴是騎著馬老表逃走的。

開杏突然沖出來,跪在胡笙的面前:開貴哥怎么了?他在你那里做了什么事?你饒了他吧……

胡笙不大明白眼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他伸手去攙扶開杏。開杏并不起來,眼前這個女人,此前曾經(jīng)與他有著過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依然還扯不斷理還亂。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胡笙問:開貴的腳,到底怎么了?

開杏也不知道哥哥的腳怎么了。她只記得剛才哥哥仿佛比以前高大了些,仿佛比以前更自信了些,比以前說話更大聲了些。開杏打記事起,就看到哥哥的辛苦。當年他還小小年紀,便幫助父母挖地、插秧、打谷、養(yǎng)豬、扛木、背柴……什么重就干什么,什么臟就干什么。哥哥從小就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正長身體的年齡,沒有吃飽,沒有休息好,他當然就長不高。即使哥哥體質(zhì)好,上山,下河,負重,一點問題也沒有。但他一旦和村里的高個子站在一起,難免暗自傷心。小時候,他和胡笙是好朋友,他們一起上樹捉鳥,下河撈魚。胡笙讀了私塾,后來當了教書先生,而哥哥則天天在地里干活,兩人便漸漸疏遠。一個高大英俊,一個黑瘦矮小。一個當了軍隊的大官,一個還在泥土里打滾。哥哥嘴不說,但內(nèi)心自卑得不行。開杏不清楚,怎么自卑的哥哥,居然會千方百計和胡笙走近,又突然離開,甚至采取的,居然是這樣一種方法。

開杏,你起來吧!如果開貴有罪,下跪沒有任何作用,只能折斷自己的腰。胡笙說。

胡笙想了想,覺得有必要將開貴追回來。一個大男人,就為了一雙別人穿過的馬靴,就干出這樣的傻事,實在令人費解。捉到這家伙,他得好好問一下他。如果有可能,得從他的內(nèi)心里,掏出糊住一個男人成長的爛泥。

開貴騎著馬在前邊奔,胡笙領(lǐng)著一群人在后面追。馬老表是烏鐵當年從涼山帶來的駿馬,年齡大些,但奔跑起來,四蹄著地,仿佛點豆,一點也不遲鈍。胡笙追不上了,便讓手下備馬過來。胡笙的馬匹不錯,是從北方帶來的戰(zhàn)馬。胡笙雙腿一夾,猛抖韁繩,馬匹便箭一樣射了出去。

前邊是一匹馬,后面是一群馬。前邊的馬上是一個人,后邊的馬上是一群人。他們像黑色的閃電,射出烏蒙城,穿過楊樹村,奔往崇山峻嶺。天色漸亮,距離慢慢拉近。開貴在馬上急了,他不知道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他不知道下步該怎么辦,該往哪里走。胯下的馬匹似乎比他更理性,更懂得該怎么辦。馬老表越跑越快,那些山路對于它來說,熟悉得很,如履平地。馬老表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走上這條路了,很多年沒有這樣絕命狂奔過。它跑得舒心,它跑得快樂,它跑得無所顧忌,它跑得酣暢淋漓。它記起了當年在這條路上奔跑時的意氣風發(fā),那時它很年輕,除了苦累,沒有愛痛。那時的它,與烏鐵形影不離,相濡以沫。烏鐵懂得它,知道它喜歡吃什么,喜歡到什么地方,什么時候需要休息,什么時候需要打理馬鬃、修釘腳掌。烏鐵是它的老表,是它的骨肉,是它身體里的重要組成部分。烏鐵是快樂還是憂傷,是需要休息還是繼續(xù)上路,它全懂得??上菢拥臅r光并不長久。烏鐵因為那個叫作開杏的女人,因為走進烏蒙古城,命運突然逆轉(zhuǎn)。烏鐵四肢健全地離開它,幾年后失去雙腳突然回來。這些它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在烏鐵不能照顧它的若干歲月里,馬老表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那些遭遇,不是一匹馬能夠表達的。它只能用眼來看,只能用耳來聽,只能用甩尾巴、搖頭,或者嘶叫幾聲,以表達自己的心情。經(jīng)風歷雨之后,它突然覺得,自己除了善于負重、善于奔跑之外,居然一點用處也沒有。作為一匹馬,這是一件何等悲哀的事。

很多年沒有在這條路上奔跑了。只有在路上,它才能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看到風景各異的萬物。只有在路上,它強健的鐵蹄,才能與泥土深入接觸,才能感受到大地的潮濕與溫暖、大地的寬闊無邊、道路的漫長坎坷,這讓它覺得無比的舒服。這時候,它感覺到泥土也是喜歡它的。地面那些大大小小的石頭,也是喜歡它的。路邊的野花野草,也是喜歡它的。那一縷縷清新的空氣,只有在它絕命狂奔時,才會如此深入、如此透澈地進入它的胸腔深處。

現(xiàn)在馬老表忘記了背上的這個人是誰?;蛘呤钦l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還能奔跑,重要的是它已經(jīng)奔跑了。它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了一匹馬的自由。馬老表越跑越有力,越跑越快,越跑越輕盈。它的鐵蹄叩擊在石頭上,濺起了若干的火星。它雙耳直立,目光如炬,高昂的頭威風凜凜。它張大的鼻孔里奔出團團熱氣。到了后來,它不是跑,幾乎是飛了起來。

開貴跨上馬背的那一瞬間,并沒有覺得輕松。他時時感覺到后面有一支槍,在瞄準自己。他甚至有一種背心里有子彈射入的感覺。他縮緊身子,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個麻袋。這樣,他的身體就小些,被射中的可能性就會小些。他猛抖韁繩,雙腿緊夾,不斷用腳后跟踢馬的肚皮。這些命令,對于馬是有效的,馬奔跑得那樣快,那樣猛。馬的速度讓他感到滿意。這些年來,他沒少騎它。因為對烏鐵的怨恨,所以他對這馬也充滿敵意。他讓馬馱重、耕地、脫谷,甚至蒙上眼睛,無數(shù)天地拉石碾磨面。累了不給它休息,餓了連草都懶得給上一把。這匹馬雖然是他的重要勞動力,但他并沒有把它當成自己生活的一部份。馬老表因為幾天沒有喝水,干澀的糞便塞住腸道出不來,他沒大理會。馬老表因為內(nèi)分泌失常,加之蚊蟲的叮咬,皮膚潰爛,滿身瘡痍,他沒有當回事。特別嚴重的是,馬老表的那鐵鑄的馬掌磨壞了,掉了,他也沒有及時修補。馬沒有馬掌,相當于人沒有穿鞋。在泥地里還行。要馱上重物,走在石塊嶙峋的路上,根本就受不了。馬老表的腳掌破了,流血了。結(jié)了痂,再破,再流血。如此折磨,馬老表生不如死。開貴在那個時候就知道,就是一匹馬,也需要一雙鞋的。只是他不知道,鞋子對于他來說,更是重要無比,甚至會要了他的命。

開貴閉上眼,只想逃離,沒有目標的他只能聽天由命。跑到哪算哪吧,只要不被胡笙抓住,只要不落入解放軍的手里就行,只要腳下的馬靴還在就行。也不知跑了多久,馬老表停住了腳步。馬老表滿身的汗水,四腳顫抖。

看到開貴鞭策著馬老表往金沙江方向奔逃,胡笙急得臉嘴都變了。他知道,對岸的夷區(qū),民主改革尚未全面推開,要是漢人落入他們手里,十有八九要被淪為娃子(舊時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奴隸。)的。那樣,開貴就慘了,誰都幫不了他的。胡笙讓手下盡快發(fā)電報給涼山夷民團(解放初期,在涼山地區(qū),以中國人民解放軍184師為基礎(chǔ)組建的夷民為主的部隊。):告訴他們,這邊要是有人過河,千萬保住他!

開貴睜開眼,天色漸亮。曙光照亮了整個峽谷。開貴看到了一條洶涌的河流,金色的波濤翻滾跌宕,像沸騰的油鍋。高處是萬丈的懸崖,看著就頭暈。他知道這是金沙江。河這邊是烏蒙,河那邊是涼山夷區(qū)。他還知道,對岸有著無邊的莽莽蒼蒼的群山和無數(shù)的河流。開貴低下頭,看了看腳上的長筒馬靴。他看了左腳,再看右腳??戳擞夷_,再看左腳?,F(xiàn)在他看得很真切了,他的腿除了短些,都很好。兩只馬靴都很好,鞋幫高挺,鞋底厚實。皮匠才是大師,牛皮經(jīng)過皮匠的加工后,表面活軟,已沒有了生牛皮的僵硬,上了黑黑的顏色,很貴氣。開貴跳下馬背。在馬背上顛簸了大半夜,他胯子生疼,腿腳酸麻得不行。他捶打了幾下,舒服了些。站直身體,他肯定了,自己比以前更沉穩(wěn)些,身材是比以前高了。他抬起腿,踢了一下。腿還是酸麻,但明顯感覺到腳的力量。穿這馬靴,就是不一樣。

背后有喊叫聲傳來。開貴回過頭,遠處隱約有無數(shù)的馬匹朝這邊沖來。他知道是胡笙來了。左邊看,是險灘惡水。右邊看,是怪石叢生。朝前看,金沙江水依然像控制不住情緒的醉漢,跌跌撞撞。開貴扔下韁繩,朝著河邊走去。每走一步,腿就酸疼一下。每走一步,他都覺得比以前更為舒坦。他走過亂石,走過沙灘,走到了水邊。河水不可遏制地撲來,像鋒利的牙齒,一口又一口地狠咬著腳下的石頭,甚至已經(jīng)有波浪撲在了他的鞋子上。他有些心疼,河水灌到這里,會不會將鞋弄壞?他彎下腰,試圖將鞋子脫下來,但鞋帶扎成了死結(jié),一時無法解開。

馬群已經(jīng)圍攏。開貴聽到無數(shù)拉動槍栓的聲音,接著又有胡笙讓他們立即放下槍的命令。胡笙說:開貴,別沖動!你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了?

開貴回頭看了看他,跺了跺腳。沒有說話。

胡笙下馬,走過來,伸手將馬老表牽住,對開貴說,跟我回去。

開貴沒有理會,一步步往金沙江里挪。金沙江水像蓄夠了力量的布帶,不斷地纏他的腳。胡笙大喝,開貴!河對面也沒有你的藏身之地!開貴抬頭看去,對面山谷里突然奔出數(shù)十匹馬。馬背上,全是身披羊毛披氈、手里舉槍揮刀的夷人,打頭的一個,還扛著鮮紅的旗幟。開貴瞬間心涼,他知道這是涼山解放軍夷民團的旗幟。他們手里揮舞著刀槍,大聲喊叫著聽不懂的語言。這胡笙也太厲害了,他啥時候又和這個厲害無比的民族達成了契約,結(jié)成了兄弟?要知道,沒有誠信、沒有共同的愿望、沒有相當?shù)膮f(xié)調(diào)能力,這金沙江對岸的夷民,根本就不會理會的。

真的走投無路嗎?不!開貴往河的上游看去,河流湍急,異常洶涌,要溯流而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但他往下游一看,突然心里一亮。隨波逐浪,也許還有條路。開貴順著水勢,一躍而起,撲入金沙江。開貴是懂水性的人,小時候沒少在楊樹村旁的小溪里嬉過水。但面對這金沙江的水性,他顯然是不夠熟悉的,更是無法駕馭的。他入水的姿勢很優(yōu)美,但撲騰不了幾下,就手足無措,連嗆了幾口水。胡笙看到開貴的危險,再次叫道:開貴!回來!對岸突然有槍打來,子彈呼嘯著落入開貴身邊的浪濤之中。胡笙連忙向?qū)Π稉]手,發(fā)出停止射擊的手勢。老表們,別開槍!他是自己人!

開貴當然不回,頭和臉的方向,繞開了對岸的崇山峻嶺。他朝向下游,舉起雙臂,努力劃水。他蹬動雙腿,努力想讓自己的身體順流而下。這下他輕松多了,像塊浮柴,在波濤間一起一落,一升一降,箭一般射向下游?,F(xiàn)在,他要做到的,便是努力讓自己不嗆水,不下沉,頭腦清醒。但意外還是發(fā)生了,他的努力,效果并沒有多好,他的腿慢慢地無力起來。那雙鞋沉重無比,仿佛鐐銬。開貴慢慢下沉,后面一個惡浪撲來,金沙江的漩渦,像一張巨大的嘴,輕而易舉將他吞沒。

眼睜睜看著開貴隨水而去,在怒吼的波濤中不見蹤影,胡笙急得跺腳?;钜娙?,死要見尸!胡笙說。兩岸的馬隊,甚至是江邊人家的漁民全都給動員起來。他們騎著馬沿江找尋,劃著羊皮閥子順河找,攀崖爬巖在石隙里找。費了兩天的力,他們在金沙江下游一個狹小的石縫里找到一具尸體。頭破爛不堪,臉沒有了,四肢腫脹,橫看豎看,都不像是一個人。他們分辨了半天,也拿不準這人是不是開貴。烏鐵趕來,看來看去,突然想起,拉起他朽爛的右手說,是開貴。開貴的右手,是沒有食指的,這個大家倒像是忘了。

開貴逃出古城,是騎在馬老表背上的。開貴回來,還是馬老表馱回來的。聽到街口有馬蹄叩擊石板的聲響,開杏三步并作兩步,竄出門來。她伸手去扶開貴,開貴被緊緊地裹在羊毛披氈里。開杏叫,哥!開貴并不作答。開杏再叫哥。胡笙說,別叫了,他聽不見,他不會說話了。他聽不見,是聾了嗎?他不會說話了?是啞了嗎?開杏讓人請來孫世醫(yī)時,開貴正好被幾個解放軍從馬背上抬下來,放在門板上。孫世醫(yī)習慣性地伸出手來要號脈,又突然將手縮回去。開杏不相信哥哥會死,她相信的是孫世醫(yī)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她一把抓住孫世醫(yī)要縮回的手,世醫(yī),您是華佗轉(zhuǎn)世,你一定要治好我哥。他要穿啥鞋,我都給他做,做不了的,我就給他買……

要治他,只有烏鐵了。孫世醫(yī)說。

烏鐵從墻角找出羊皮鼓和法鈴。用這個治傷嗎?開杏還從沒有聽說過,這種東西可以治傷,也從不知道,烏鐵還會當醫(yī)生,甚至比孫世醫(yī)還厲害。給他指路,新亡人才到陰間,常常會迷路的。烏鐵說。烏鐵的話像瓢冷水,淋得開杏直打顫。開杏這才清醒過來,哥哥沒在人世了。

開貴死得很難看。更重要的是,他穿在腳上的那雙馬靴,連同兩只腳,都已經(jīng)不在了。怒吼的金沙江,牙齒鋒利,無情起來,會將人的任何部位吞掉。開杏此前一直怨恨哥,怨他一次又一次對馬老表的不放過,恨他一次又一次要將烏鐵置于死地,怪他一次又一次想占有陸大爺?shù)牟桎?。每一次怪事的發(fā)生,都和哥哥有關(guān),每次她都巴不得哥哥消失,越遠越好。她不需要這樣的哥,她不應該有這樣的哥。但事實就是事實,她無法改變。但她不可能將哥哥怎么樣,哥哥餓了,冷了,病了,傷了,她還得管他,還得照顧他。親情大于一切?,F(xiàn)在哥哥真的不在了,世間唯一的骨肉沒有了,悲愴像瓢涼水潑來,不可阻攔,穿心透骨。

開貴死了。開貴果然就死了。開杏擺弄開貴的尸體時,馬老表沒有離開。它低下身來,幽深的大眼看著開杏,這個可憐的女人。馬老表的臉原本很長,這下就顯得更條。馬老表的眼很大,這下顯得更空。多年前,馬老表與烏鐵助紂為虐,搶走開杏,人生就此逆轉(zhuǎn)。此后她不再騎它,甚至不想看它一眼。她恨馬老表,恨它將自己馱過金沙江,進入夷區(qū),遭遇了無法逆回的人間大痛。要是沒有它,烏鐵縱有三頭六臂,也難以逃出楊樹村。搶劫良家少女之罪,恐怕早讓他喪命于楊樹村村民的鋤頭之下。后來她不恨了,恨解決不了心里的疙瘩。和馬老表相濡以沫的日子里,她覺得馬老表忠厚,誠懇,覺得馬老表命運多舛,不比自己好在哪。再看看烏鐵,這個曾經(jīng)在自己頭上作過惡、又無數(shù)次懺悔的男人,缺著腳,坐在墻腳,一言不發(fā)。開杏說,你給哥念個經(jīng)吧,讓閻王爺原諒他,讓小鬼們讓他,他下一世做個好人……

烏鐵搖動法鈴、羊皮鼓,這些平日里開貴討厭的東西,卻給他用上了。他時而搖鈴,時而擊鼓,口里念念有詞:死神戴金箍,病神六雙手。世間個個病,人人都會亡。陰飯你莫吃,陰水你莫飲。天地有規(guī)律,日月有規(guī)矩。蒼天九千層,層層有光明……

胡笙來了,后面隨著一個警衛(wèi)。警衛(wèi)手里提著一個布袋。打開,是胡笙那雙反幫皮鞋。胡笙說,這是部隊給營級以上干部配發(fā)的皮鞋,開貴一直就很喜歡。之前沒有給他,很內(nèi)疚。他專門打報告請示了,上邊剛剛回復,同意他自行處理。

給開貴穿上吧,他心愿能了,也許在黃泉路上會走得體面些,有尊嚴些……胡笙說。

亡人不能帶鐵器上路的。烏鐵停敲手里的羊皮鼓,擦著眼淚提醒。這樣一說,胡笙一下醒悟。是呀,他在外征戰(zhàn)多年,出生入死,戰(zhàn)友和敵人傷亡無數(shù),死就死了,都哪死哪埋。他居然把家鄉(xiāng)的舊俗忘了。亡人入葬,若有鐵器隨身,會變成厲鬼,禍害不斷。

開杏喑著,不說話。不說話是她的權(quán)力,要流淚也是她的自由。她想給哥穿鞋??上崎_蓋著開貴的麻布,才發(fā)現(xiàn)開貴根本就沒有腳。這鞋怎么穿吶?這鞋要穿還是不穿?開杏想不出辦法,便坐在門檻上哭。她哭得淚眼婆娑,哭得天昏地暗??拗拗蝗豢匆姼绺鐠暝鴱拈T板上撐了起來,就往外走。開貴那種爛縷的樣子,讓開杏大吃一驚。她既害怕又傷心,她大聲叫哥哥,可開貴根本就不理會。哥哥的速度很快。開杏仔細看去,哥哥沒有腳,他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飛。哥哥的腿以下,嘀嘀噠噠滴著血,血流成河,居然就金沙江一樣洶涌……

開杏大叫一聲醒來,原來她是做了一個惡夢??尚褋砗螅l(fā)覺眼下的一切,居然比夢還更可怕,還有比夢重要的事需要解決。烏鐵伸出粗糙的手替她擦汗。當知道開杏所做的噩夢時,便讓她去把陸大爺請過來。開貴的腹腔是空的,心肝也早在江水中,給鋒利的巖石剮走。陸大爺便弄谷草把塞了進去,胸脯勉強挺了起來。陸大爺早年是篾匠,手藝不錯。沉思片刻,他買來竹篾,扎成骨骼,用火紙糊在表面。兩只腳安置在開貴腿的斷處,再套上褲子。這腳雖然像模像樣,但畢竟是用草紙糊的,沒有血,沒有肉,沒有連心的筋絡(luò)。開杏特意給哥哥趕做了一雙鞋,這鞋與她之前做的所有鞋相比,明顯的不一樣。高高的幫,厚厚的底,將開貴襯得高高的——楊樹村的新亡人,都這樣穿的。開貴躺在棺材板上,顯得比平時高大一些,威武一些,原來矮矬的形象沒有了。看這樣子,應該比楊樹村任何一個男人都要長出一截。如果哥哥黃泉有知,他應該很滿意。

黑面白底的鞋,套在哥哥的腳上,很好看,大小也正合適。竹篾扎的雙腳,老是向外塌。開杏剛扶正,一松手,那腳又往兩邊耷。烏鐵找來兩根筷子,一邊一根,抵的實靠,開貴那腳便安靜了下來。有些灰塵,在光影里起伏,落在黑綢的鞋面上,很醒目。開杏伸出手背,很小心地拭去。哥哥,穿上這鞋,在黃泉路上,你就不會走歪路了。開杏舉起手,擦了擦并沒有多少眼淚的眼睛。烏鐵輕搖法鈴,低聲念道:去世的人啊,騎馬莫歁馬。馬是人間寶,要好好善待。餓了給把草,渴了給瓢水。走路多看路,見蟲多繞道……

停放開貴的門板底下,又薄又涼。一盞油燈,如豆的火焰,晃了一下,再晃了一下。陸大爺趔趄過來,往碗盞里加了兩勺清油。燈焰嗞的一聲,輕輕地往上躥了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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