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才金
眾所周知,《狂人日記》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第一篇白話小說。這篇小說大膽地揭露了人吃人的封建禮教,切合魯迅先生一向主張的“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的原則。該小說的發(fā)表,奠定了新文學(xué)運動的基石。該文就收編在魯迅的第一部小說集《吶喊》中;在該書的自序里,魯迅講到他在日本留學(xué)時,“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jù)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yī)學(xué)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
這樣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也體現(xiàn)在他的短篇小說《明天》一文里。在魯迅看來,單四嫂子和寶兒都是被封建社會所害的,他要通過這個故事揭露那吃人的社會,詛咒那罪惡的時代,喚起人們對封建社會的憎恨,引起人們對單四嫂子一類處于社會底層人物的悲慘命運的同情。小說不僅指出舊社會必然滅亡的趨勢,還示人以光明的未來。故而,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作者寫道:“只有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寞里奔波?!币陨险摂啵ㄟ^魯迅的自我解讀和眾多文藝評論家的研究,已成共識。本文就對《明天》一文中人性的閃光點和陰暗面以及小說的形式和內(nèi)容方面提點拙見,以期與讀者共同探討小說人物的性格刻畫和描寫方法。
我們知道,內(nèi)容與形式是辯證法的基本范疇。內(nèi)容是事物一切內(nèi)在要素的總和,形式是這些內(nèi)在要素的結(jié)構(gòu)和組織方式。內(nèi)容和形式是辯證的統(tǒng)一,任何事物既有其內(nèi)容,也有其形式,不存在無內(nèi)容的形式,也沒有無形式的內(nèi)容。另外,內(nèi)容決定形式,形式服從內(nèi)容,形式隨內(nèi)容的變化而變化。且看小說原文:
“沒有聲音,——小東西怎了?”
紅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黃酒,說著,向間壁努一努嘴。藍皮阿五便放下酒碗,在他脊梁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小說的開場,是兩個反面人物——正在咸亨酒店喝酒的紅鼻子老拱和藍皮阿五。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嗚嗚的唱起小曲來?!备`以為,只有壞到骨子里的人,才這樣滿不在乎已經(jīng)快咽氣的“小東西”,反而一門心思想著怎樣才能得到“小東西”的母親——年輕的寡婦單四嫂子的身體。
單四嫂子三歲的寶兒死去的那天,老拱也去了,卻像是為了混口吃的,什么忙都沒有幫。當天晚上,“小東西”還沒有送出,他卻和藍皮阿五照舊在咸亨酒店里喝酒,“只有阿五還靠著咸亨的柜臺喝酒,老拱也嗚嗚的唱”?!靶|西”被送走后的那個晚上,“紅鼻子老拱的小曲,也早就唱完;蹌蹌踉踉出了咸亨,卻又提尖了喉嚨,唱道:‘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零零的……’”
三夜兩天的時間里,紅鼻子老拱僅出現(xiàn)了四次,但每一次的出現(xiàn)都令人印象深刻。說明在形式上,作者用極少的筆墨,就鮮活地刻畫出了“街溜子”的一副無賴嘴臉,以服務(wù)內(nèi)容。筆者認為,作者是要通過刻畫與諷刺老拱這類底層人物,然后層層剖解還沒有覺醒意識的人物的陰暗面與弱點,以此來鞭撻這類人,其目的是促使這個社會中尚有溫暖人性的人們,激勵他們向著光明的“明天”奮起進發(fā)。
在短篇小說中,對于次要人物特別是反面人物的描寫,由于篇幅所限,往往要惜墨如金、字斟句酌、簡潔明了,達到一針見血、切中要害的目的。北京大學(xué)著名教授、評論家嚴家炎指出:“魯迅小說寫平凡的普通人,除了一般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之外,其中還包含了一些特定的時代的新因素。”
為寫好這些普通人在特定時代的表現(xiàn),作者可謂是大費苦心。
無疑,小說中的藍皮阿五也是一個普通人,是紅鼻子老拱之外的另一個“街溜子”。但他與紅鼻子老拱有所不同的是,他則壞在暗處。當看見單四嫂子抱著重病的兒子搖搖晃晃地走在路上時,他主動伸出雙手:“單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羅!”似乎有些俠氣,終于得了許可。“他便伸開臂膊,從單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間,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單四嫂子便覺乳房上發(fā)了一條熱,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
這分明就是趁人之危!但在不知道內(nèi)情的人看來,他做的明明就是好事!單四嫂子和他保持“二尺五寸多地”,阿五說些話,單四嫂子卻大半沒有答。于是“走了不多時候,阿五又將孩子還給他,說是昨天與朋友約定的吃飯時候到了?!睕]有揩到豆腐,他就原形畢露,找個借口,一走了之。
單四嫂子三歲的兒子寶兒死去的那天,他也去了:“藍皮阿五也伸出手來,很愿意自告奮勇;王九媽卻不許他,只準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罵了一聲‘老畜生’,怏怏的努了嘴站著。”王九媽是主持安排喪事的主要人物,她可能已經(jīng)深知藍皮阿五之流的為人,或者早已領(lǐng)教,所以,“不許他”直接參與喪事的辦理,“只準他”做抬棺材的差使。
當然,前面也說過,不論在寶兒重病、過世還是下葬之夜,他都和老拱一樣,照常到單四嫂子的間壁——咸亨酒店里飲酒作樂。人性的陰暗、冷漠之情描寫得如此簡明卻力透紙背!
需要指出的是,當確切得知根本占不到單四嫂子的“便宜”后,抬棺材的“這一日里,藍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這是多么有力和辛辣的諷刺,也是先生最常用的一種手法。
“先生,——我家的寶兒什么病呀?”
“他中焦塞著?!?/p>
“不妨事么?他……”
“先去吃兩帖。”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著呢。”
“這是火克金……”
小說對庸醫(yī)何小仙的著墨也不多,寥寥幾筆就刻畫出這第三個反面人物——本來應(yīng)當“醫(yī)者仁心”的她卻已處處表現(xiàn)出冷漠不仁的神情。單四嫂子是局局促促的問,她卻是一副愛答不理、答非所問、似是而非的樣子。
魯迅小時候,因為父親常年生病,家境每況愈下,以至于常常要去質(zhì)當家里的一些物件才得以為父親買點藥。先典當、再買藥,又典當、又去買藥,這樣的活計小魯迅做了四年!“然而我的父親終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薄秴群啊纷孕蚶锏倪@一段話,應(yīng)當足以解釋作者為什么對庸醫(yī)近乎殘酷的批判了:“我還記得先前的醫(yī)生的議論和方藥,和現(xiàn)在所知道的比較起來,便漸漸的悟得中醫(y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同時又很起了對于被騙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p>
所以文中對單四嫂子送寶兒就醫(yī)這一段的描寫,我認為就是作者自己的一種真情流露;同時通過這種描寫達到了以下幾個效果:一是似乎信手拈來地著力刻畫出一個冷血的庸醫(yī);二是對中醫(yī)療效的過度渲染和對中醫(yī)的過度迷信進行了側(cè)面的有力抨擊;三是通過對庸醫(yī)何小仙的刻寫,“起了對于被騙的病人和他的家族的同情”;四是通過描寫這個片段,喚起人們在繼承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過程中,注意明辨是非,以取其精華、棄其糟粕。
單四嫂子是個可憐人。她在每一個夜晚的計算,都會在天亮后迎來更加悲慘的結(jié)局:第一個夜里,單四嫂子心里計算:“神簽也求過了,愿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么好?——那只有去診何小仙了。但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是病人常有的事?!?/p>
然而,到天明,孩子就死了!
第二個夜里,暗示自己這一切都是一場夢:“明天醒過來,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寶兒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然而,到天明,孩子就該下葬了!
第三個夜里,單四嫂子心里計算:“寶兒,你該還在這里,你給我夢里見見罷?!比欢?,她可能仍然沒有夢見寶兒——魯迅在《吶喊》自序里說:“……在《明天》里也不敘單四嫂子竟沒有做到看見兒子的夢,因為那時的主將是不主張消極的?!?/p>
何謂可憐的單四嫂子?魯迅先生是用一個個小細節(jié)的疊加加以陳述的?!俄n非子·喻老》里說:“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可見細節(jié)在小說中的重要性。小說的主線,也就是中心思想確定之后,往往需要形式上的完整演繹,歸根結(jié)底,就是要對細節(jié)進行最有效的把控。因為,陳述任何一事、任何一物,如果只有干巴巴的內(nèi)容,沒有生動活潑的形式的有力支撐,恐怕是沒法讓讀者(或受眾)加以真切感知和認可的——至少在小說的世界里就是如此。
對門的王九媽是位“有年紀,見的多”的好心人,當整條街上的人都是冷漠、可惡甚至連最基本的良知都喪失殆盡時,只有她還遠遠地對單四嫂子表示關(guān)心:“單四嫂子,孩子怎了?——看過先生了么?”寶兒剛一死,王九媽就來幫忙了?!巴蹙艐尡惆l(fā)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嫂子借了兩塊洋錢,給幫忙的人備飯?!碑敗敖至镒印卑⑽寮傩市实亍耙采斐鍪謥?,很愿意自告奮勇;王九媽卻不許他,只準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
寶兒死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單四嫂子跑出去開門,“門外一個不認識的人,背了一件東西;后面站著王九媽。”她又幫忙來了。當棺木半天都合不上蓋時,“王九媽等得不耐煩,氣憤憤的跑上前,一把拖開她,才七手八腳的蓋上了?!眴嗡纳┳右獮樗廊サ膶殐罕M心,王九媽就“掐著指頭子細推敲,也終于想不出一些什么缺陷?!睂殐旱墓啄咎У搅x冢地上安放后,“王九媽又幫她煮了飯,凡是動過手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p>
我認為作者通過以上一系列簡潔的場景描寫,一個鮮活的熱心腸的市井老女人的形象躍然紙上。
文藝評論家許杰說:“一篇好的、成功的小說,一定經(jīng)得起分析的;經(jīng)不起分析的,一定不是好的成功的作品?!?/p>
那么,怎樣才能創(chuàng)作出“經(jīng)得起分析”的作品呢?很多初學(xué)習(xí)作者往往熱血滿腔,卻不知從何下筆;有的則剛一落筆,就往“大背景”“大格局”“大氣勢”的方向上走。殊不知,小說特別是中短篇小說需要的是以小見大、以退為進、以弱勝強,這就要求我們寫作者更要學(xué)會觀察生活、勤于提煉、善于總結(jié)。此為其一。第二,講述任何一個內(nèi)容,在形式上都應(yīng)只截取整個社會的一兩個橫斷面,而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面面俱到;應(yīng)該像用放大鏡分辨樹木的年輪、用顯微鏡觀察樹木的細胞一樣,從細微處閱讀社會、感悟人生。三是對于萬縷千絲的事物、人物關(guān)系,勾勒出故事的基本輪廓后,在把握主次前后的基礎(chǔ)上,應(yīng)主動交待出場人物的用意,而不應(yīng)當似是而非、模棱兩可、不知所云,讓讀者如墮煙海、云里霧里,使小說失去了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