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翔武
母馬站在陽光里
(讓皮膚產(chǎn)生灼熱的陽光),
馬駒躺在草地上它媽媽的影子里
急速鼓動著腹部——對于高溫
它還太小,無法表示忍耐。
哪怕有人靠近,母馬一動不動
像其他母親堅持守在旁邊
直到馬駒抖抖身子起身離開。
走完這條峽谷,綠松石色的湖水、
滿樹的梨花、新綠的柳葉
這些晚春的生命氣象呼應(yīng)著
我剛才路過時看見的場景。
一幅關(guān)于滇池的風(fēng)景畫
掛在博物館的白墻上,
像雪地里一張春天的照片。
畫布上只有一種顏料,
畫家運用濃淡不同的綠色
讓觀眾們加深對那片風(fēng)土的印象。
她站在湖邊某處山腰
注視看過一輩子的湖泊,
包括曾經(jīng)出現(xiàn)又消失的水色、
民居、人群、鳥類、
高升白帆航行中的貨船。
幾十年的游覽、觀察與記憶
仿佛含有化石的頁巖
一層疊上另一層,眼前
畫布上涂抹出來的山水
該是她本人心儀的圖景。
畫面簡潔平穩(wěn)、筆觸干凈、
層次分明而漸變的色調(diào)
讓人不禁想起那支筆
接連蘸過水與調(diào)色板,然后
蜻蜓點水般落在畫布上
跳躍,滑行,突然飛離
波光閃動的水面,
在收筆那瞬間
女人的呼吸聲響起。
這位女畫家六年前去世,
她的生平,我略知一二——
自幼失聰,師從多位名家,
巴黎的留學(xué)生活升級了她
原本接觸不良的感官。
學(xué)成后,她選擇回到故鄉(xiāng),
這座城市擁有不變的春和景明。
畫室與家門之外,
塵囂與鑼鼓激蕩的浪潮
不過是遠處翻騰的水花。
技法、畫筆,她更換了許多,
拿起放下之間掂量
哪支筆更加稱手。
終日面對畫布,她的癡迷
猶如一位無聊水手孤身游于大海,
在平靜的歡愉中
時時琢磨種種新奇的泳姿。
人群里忽然出現(xiàn)一張臉,
看來眼熟,他還沖我一笑。
我想起那個朋友已經(jīng)去世多年,
回神過來再也看不到他的臉。
在處處有水、多雨多霧的平原,
故人出現(xiàn)的場所與水相關(guān),
隔河喊話、涉水而來,
有時他穿過一掛沉靜的暮雨,
天色晦暝,雨傘遮住半個身子,
他迎面走來,過了很久
都沒有走到跟前。
通常,他們出現(xiàn)在夢里,
操著以往熟悉的嗓音,
神情要比生前更為平靜。
也有一兩次,
他自個兒走在路上,
一心想著自己要去的地方,
不理身后別人追趕著呼喊。
在城里,我住古老的房子,
越來越像我爸不愛說話,
對世事往往加以冷眼。
許多問題蹦到我的胸口,
那種啪喇聲擾亂河面的平穩(wěn),
無數(shù)圈漣漪蕩漾
向水天相互進入的遠處。
一條鯉魚沖開水體的天花板,
弓成銀亮的問號
又轉(zhuǎn)身返回波動的黑暗。
在下午的陽光中,
河里常常會有魚躍出水,
我試圖打破所在的寂靜。
她不知道我追求的是什么,
只是按照多數(shù)人的想法
要求她的兒子。
作為年近四十歲的人,
我顯然明白如何經(jīng)營自己的生活。
有時也會暗暗發(fā)問
在那些詩集封面背后,
那些詩人尤其去世的大師們
究竟得到了什么?
相比于多數(shù)人,
數(shù)量極少的詩人
像夏夜一群撲向燈管的蛾子,
他們撲向閃光的詞語,如此忘我。
這門手藝是一套免疫系統(tǒng),
防止某種無形的細菌吞噬自己。
如果說堅持面對一張稿紙
幾十年如一日寫滿它們,
這種行為本身富有抵抗色彩,
堅持終身足以詮釋生命的完整。
“寫作是各種力作用的結(jié)果,
其中有些力你甚至完全不了解?!?/p>
我是最主要的力,一心朝前。
她站在院子里,
隔著電話叫喊,想要挽留我,
同大多數(shù)人一伙兒。
為什么那些彼此不適合的人
會相遇并同居不少日子?
事隔多年,一起聽過的歌偶然響起,
其中一方像巴浦洛夫的狗
條件反射般想起過往種種。
從最初的好奇到喜歡,熱戀,爭吵,
冥冥中,仿佛誰早已安排
一段不得善終的感情。
獨坐的時候,也會惋惜
彼此已經(jīng)消耗太多時光。
“我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里?!”
我們都沒有意識到
對方心懷同樣的質(zhì)問。
理解另一個人,
任何人都不能完全做到,
理解僅存于無限接近的可能。
在對岸,外公常常喊話,
我忘了當(dāng)時自己幾歲,
他叫我們派個人過去提魚。
有時外公沒來,舅舅會來,
騎著摩托車,一腳踮地。
他幾乎是嚷著,催促我們
一家快點動身去他家吃飯。
一天,有人站在對面碼頭上
用盡力氣大喊我媽的名字,
那是一個非常不好的消息,
悲傷的鹽全部投進了那些日子。
那些咸味徹底消失的時候,
對岸傳來表弟們歡快的嗓音。
我們大了,有了手機,
再也沒人站在對岸喊話。
幾次回家,我站在碼頭上,
耳朵好像聽到了什么,
又疑心自己有點兒幻聽。
那些遙遠的聲音
引我望向喊話人的臉,
對岸沒有人,河水倒映著碼頭。
那些稻田讓人感覺好美,
鄰座說著,指指車窗外。
十多米遠,農(nóng)婦拿著鐮刀,
直起身子稍微側(cè)轉(zhuǎn)
把另一只手里的谷穗橫放身后,
接著又彎腰下去。
在她頭頂,稻穗簇動,
在她背后,金黃棧道不斷伸長。
暮色將起,炊煙穿騰屋頂
逐漸擴散到附近幾塊稻田上空,
只有一個忙于秋收的身影,
沒有察覺虛無與黑暗的降臨。
一只松鼠跑開,
躥上另一棵樹。
我們彎腰去撿剛落的果子。
早已掉落的果子
表皮生出一些褐色斑點,
殘留的鮮艷色塊
像沙漏里的沙
對腐爛進行倒計時。
食腐昆蟲長驅(qū)直入果子內(nèi)部
享用季節(jié)性大餐。
果殼溜圓,里面空蕩,
一眼小孔記錄了
昆蟲的進食技巧。
紅的檳榔、黃的油棕、綠的楊桃……
我們東看西找,
一堆果子擺在落葉上,
調(diào)好焦距,正要按下快門。
陽光透過枝葉
直落果園中的空地,
又一些果子開始響應(yīng)地心引力。
為了藝術(shù)、票房或?qū)а莸闹饔^看法,
那些改編電影對真人真事
進行一些裁剪、添加、放大,
改寫人物的命運、反轉(zhuǎn)故事的結(jié)局。
看片后,我細讀人物原型的故事,
比較電影的美與事實的真。
《從海底出擊》那位德軍潛艇艇長率隊
終于回到軍事港口,剛一上岸,
趕來的盟軍轟炸機向他們?nèi)酉乱淮◤棥?/p>
史料記載,那艘潛艇及其艇長
擁有另一種命運,甚至與電影截然相反:
二戰(zhàn)結(jié)束,因襲擊商船,艇長入獄一年,
刑滿釋放,他從殺人者轉(zhuǎn)變?yōu)榫热苏撸?/p>
多年從事海上救援,
曾從一艘爆炸的輪船救出五十多條人命。
電影的呈現(xiàn)沒有硬傷,
作為軍人的艇長早已死于炮火,
平民萊曼開始與海浪搏斗的贖罪之路,
這是一次重生,并非人人能有機會。
影片或許巧妙,活生生的人身上
所經(jīng)歷的故事更是值得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