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淑貞
每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件事是哭,這或許是對未來充滿了恐懼和不安吧!
毫無疑問,我自然也是一來就哭,而且一哭就是好幾年,這讓我的父母幾近抓狂?,F(xiàn)在想來也許那時我知道自己來到這個世界是純屬意外(因為我已經(jīng)有姐姐哥哥了,而且據(jù)說父母沒打算再要一個女兒或兒子來煩擾他們本來已忙碌不堪的生活),以至使我心生不快從而用哭聲做無力反抗和掙扎吧。
我的哭一直延續(xù)到我記事了還沒有停下的跡象,期間父母用了諸多辦法,求醫(yī)問藥、找半仙尋道姑,而父親幾乎每隔幾天在紅紙上寫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走路的君子看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的帖子,黑燈瞎火地跑到村子十字路口找個電線桿貼上去,可我似乎對此根本就不買賬,依然不管白天黑夜有事沒事喊上幾嗓子。這幾嗓子對我的家庭成員來說是無盡的折磨,幾年下來我的母親被折磨的憔悴不堪,在本來不該出現(xiàn)黑眼圈大眼袋的年齡卻掛在臉上在人前招搖。
我的老家有種風(fēng)俗,認為凡病病歪歪或像我一樣哭聲不斷的孩子“犯保”了,這樣的孩子跟父母的屬相犯沖,必須“?!钡絼e人家才會跟正常孩子一樣了,所謂“?!本褪墙o孩子找個屬相不犯沖的干爹干媽,來保護孩子健康成長。我的哭鬧讓我的父母不止一次產(chǎn)生過把我“?!背鋈サ南敕?,可不知道什么原因卻一直給拖著,他們可能以為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哭病”會不治而愈,那樣也省卻了好多麻煩,促使母親下決心把我“?!背鋈ナ悄谴喂脣尲抑?。
母親每次出門都要把我?guī)г谏磉?,她不放心把我放在家里的主要原因還是我的哭。我的哭讓我姐姐和哥哥過早的接觸到“痛恨”這個詞,每次我哭聲乍起,聽到母親的厲聲責(zé)問“誰惹哭的”時,他們幾乎咬牙切齒地瞪著我,似有把我撕了的沖動??伤麄儫o論如何都不敢下手,他們知道我有時哭著哭著便背過氣,特別是受到刺激時,哭聲便戛然而止,代之滿臉的青紫,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毛病。母親每次都被嚇得六神無主,她小心翼翼地抱著我,聲音顫抖著哄我,承諾誰惹我絕不輕饒的話。等我緩過氣,一聲尖細的長啼石破天驚般沖出喉嚨時,母親臉上浮現(xiàn)出欣喜,接著她勃然大怒,我可憐的姐姐或哥哥總免不了一頓來自母親的皮肉之苦。
去姑媽家要坐兩個小時的火車,之后還要走兩三里路才到,我記得我和母親下火車時表哥已經(jīng)在車站等候,我是被表哥背著到姑媽家的。母親的意思是我倆在姑媽家呆兩三個小時然后坐火車返回,盡管那樣未免很累人,可她怕我哭鬧起來任誰都不得安生。令母親沒想到的是我一直安安靜靜的和表兄妹們玩耍,一點都沒有哭鬧的跡象,再加上姑媽他們的極力挽留,母親便決定住一晚上,第二天回去。
隨著夜幕的降臨,我開始悄悄問母親我們什么時候回家,此時母親才突然意識到她的決定是多么的愚蠢,作為有這樣一個嗜哭的女兒的母親,她不應(yīng)該心存僥幸,把她的猜測和臆想凌駕于毋庸置疑的現(xiàn)實之上。
母親開始心虛的解釋起來,此時我已經(jīng)開始輕聲抽泣,當(dāng)我從母親口中確定我們晚上無法回家后,便開始無所顧忌地嚎啕大哭,邊哭邊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母親一次又一次的跟我解釋因為太晚了沒車,無法回家。我聽完更是大哭大叫,并試圖掙脫母親的懷抱沖到屋外。母親的額頭上開始冒汗了,她滿懷歉意地看著剛才還熱熱鬧鬧的說笑,此時卻因我的哭鬧而變得沉默的姑媽一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自責(zé)今天不該住下。姑媽也有點尷尬,可能也因為執(zhí)意挽留我們住下來而感到有點后悔,她把我從母親懷中接過,一邊搖著一邊恐嚇:“再別哭,再哭拉娃娃的把你拉走了……” 姑媽哪里想到恐嚇對我失去效用,我早已經(jīng)歷了來自我家人的各種恐嚇,對此已有了免疫力。我哭得更兇了。姑媽一度表現(xiàn)出無計可施的無奈。正當(dāng)她想把我還給母親時,看見她的幾個兒女站在不遠處看著哭鬧的我發(fā)呆,便把我塞進離我們最近的表姐的懷里說:“你們幾個把妹妹抱到院子里哄哄?!蔽冶凰麄兓虮郴虮?,沿著花園轉(zhuǎn)著圈,直到我哭累睡著。
第二天回到家,母親就決定把我“?!背鋈?。
身材矮小,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晁師傅是我們的鄰居,據(jù)說他很精通陰陽八卦,附近誰家遇了賊招了災(zāi)都要到他跟前求上一卦,當(dāng)然,像我這樣犯了“?!钡暮⒆右矔婚L輩們抱到他跟前,求他算出要找的干爹干媽的屬相。
我被母親抱到晁師傅面前,晁師傅抓起我的手邊看邊埋怨母親,說我手掌的青筋都那么長了(據(jù)說“犯?!钡暮⒆邮中臅銮嘟睿?,還不把規(guī)程行了,是不是想喝孩子的眼淚?母親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請求晁師傅算出我干爹干媽的屬相,然后訪個合適的人家,把我“?!绷?。
根據(jù)晁師傅算出的屬相,我的干爹干媽很快被我的父母尋訪到了 。
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干媽是個干凈利落的女人,她跟一般的農(nóng)村婦女有著很大的區(qū)別,這或許是她從不下地勞動的緣故。我的干爹則是個“豬匠”。老家過年時無論貧富,家家都要殺一頭豬用來歡度新年,而干爹就是那個執(zhí)刀殺豬的人,在老家叫“豬匠”,也就是通俗上稱的屠夫。跟文學(xué)作品中滿臉橫肉的屠夫完全相反的是,干爹外形瘦峭而文雅,如果趕上逢年過節(jié)換上干凈的衣服,不認識的人沒準(zhǔn)會把他當(dāng)作一個教師。
當(dāng)豬們凄厲的叫聲在村子的上空開始久久回蕩時,過了差不多一年舒服日子的豬的大劫難便隨即來到。那時也是干爹一年來最為忙碌最為被別人重視的時段,急著殺豬的人家排著隊去跟干爹商議好自家殺豬時間,然后在殺豬的第一天從別人家把燙豬毛用的大木桶拉來,第二天一家人早早起來,燒好差不多半大木桶熱水,準(zhǔn)備好放血、放下水的盆子,再叫上幾個幫著捆綁豬的精壯小伙子。差不多做完這些時,干爹總會提著裝有長刀子的油膩的帆布包悄然而至。干爹的工作只是在幾個男人捆好按倒在地的豬喉嚨上戳一刀,等豬的嘶叫聲漸息,剛還掙扎的身體開始痙攣時,便用像一個將軍命令他的士兵們投入戰(zhàn)斗一樣的語氣命令在場的男人們,馬上把豬抬到已經(jīng)裝好滾燙的水的大木桶里,男人們喘著粗氣嘻嘻哈哈地把已“光榮獻身”了的豬放進大木桶開始拔毛,剛剛還怕被豬的叫聲嚇著孩子而用手堵著孩子耳朵的女人也開始忙碌起來,她們大多神情黯然,有的會悄悄的擦下淚水,眼看著相處了一年的一條生命在自己面前戛然而止,任誰心里都高興不起來。拔完毛渾身變的光溜溜的豬被吊在梁下時,也就是豬被開腔扒肚的時候到了,男人們總會圍著吊起的豬估算斤數(shù),等大家的意見趨于一致后,所有的目光便投向干爹,干爹一直瞧都不瞧一眼豬,他漫不經(jīng)心的說出一個數(shù)字,這個數(shù)字跟精確的斤數(shù)也就只有十多斤的誤差。
我最盼望豬被開腔扒肚的時候。
干爹握著閃著寒光的刀輕輕在豬肚子上一刀劃下,豬肚子里的所有東西便一股腦地擠出并落進已經(jīng)撐好的器物里,緊接著干爹便會蹲在地上開始分腸子。這時我會和好幾個小孩悄悄蹭到干爹跟前,眼巴巴的看著干爹,干爹也不看我們,手起刀落割下尿脬(膀胱),塞進我手里說聲“拿去玩吧!”邊又低頭忙碌起來。我在其他小孩羨慕的目光下拿著它就跑,去找哥哥幫我加工豬尿脬。說是加工其實也只是在尿脬的小口中插上空心草桿,吹滿氣,用線扎緊,之后放在細土中用腳揉,尿脬就會變成足球大小,再吹一次氣便大功告成!當(dāng)然,完成上述動作還需要一定的“技術(shù)”,用勁太大了會弄破而用小了卻揉不大,所以這玩具對我們來說彌足珍貴,從而會成為爭搶的對象。但從來沒人敢搶我的玩具,他們寧愿不玩也不愿看到我聲嘶力竭的哭鬧。后來大家也不再爭搶,而是混在一起玩得不亦樂乎,直到變干碎裂,我們的玩具也就“壽終正寢”了。
不知道我是被“保”還是年齡大了一點的緣故,到差不多六歲時我的哭聲已經(jīng)很少煩擾到家人了。那時母親在村小學(xué)教書,她對教育的重視程度自然異于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我去學(xué)校前,父母親就讓我識字,簡單一些的字我會很快學(xué)會,而當(dāng)寫復(fù)雜點的字時,我就開始哭鬧,一貫在任何事上都順著我的父母對此一點都不遷就,他們?nèi)挝铱摁[,等哭聲一停依然叫我寫,幾次下來我也就開始有了妥協(xié)的跡象。在我還未滿六歲時,便帶著一張淚痕漸干的小臉隨母親踏進校門,開始了我的學(xué)生生涯。
我的啟蒙老師姓赫,她跟我母親私交很深。那年赫老師剛好帶一年級,而且她是正宗的師范畢業(yè)生,所以在母親看來這對我來說是不容錯過的好機遇。我被赫老師牽著手帶到班里時,我一直安安靜靜的跟著她,這也許是平時太過于熟悉而沒有陌生感的原因??僧?dāng)她把我安排在一個拖著鼻涕的小男孩旁邊坐時,我怔怔的望著她不吭聲也不動,赫老師也怔了怔,以為我沒聽懂她的話,又重復(fù)了一遍。我堅決地搖了搖頭,眼里立即充滿了淚水。赫老師驚訝的問了聲“為什么”,然后想把我拉到座位上。我掙扎著,淚水終于奪眶而出。接著嚎啕大哭,說不和他同桌。赫老師似乎忍俊不禁,她一邊幫我擦著淚水一邊問我想跟誰同桌。我哭著指了指坐后面年齡比我大幾歲的一個堂姐,赫老師說你太小坐后面看不見黑板上的字,我一聽赫老師的話就向教室門沖去,赫老師一把拉住我以妥協(xié)的口吻說那你就坐那兒吧,之后把我安排在堂姐旁邊的位子上。
如果我再小上那么幾歲,我或許會成為赫老師的養(yǎng)女。我上一年級時,赫老師已經(jīng)結(jié)婚幾年了,可她一直沒有孩子。赫老師的愛人是一個鐵路職工,他一個月也來不了一次,盡管學(xué)校還有幾個住校的老師,可赫老師經(jīng)常在母親面前提出讓我留下給她做伴,對赫老師的提議母親每次都會很爽快的答應(yīng)下來,而不習(xí)慣住別人家的我對此也不表示反對,放學(xué)后被她牽著手帶到她的宿舍。
毋庸置疑,赫老師對我的感情不僅僅是師生之間的感情,之中夾雜了或多或少的母女之情。留宿在赫老師處的每天晚上,赫老師總是給我洗臉洗腳,很多時候她把光著腳丫子的我抱到床上,幫我脫完衣服然后把我塞進被窩,之后又長時間的盯著我,或掖下被子,或摸摸我的臉,最后對我說聲“閉上眼睛,睡覺”就備課或批改作業(yè)去了。躺在赫老師暖和并有一股香味的被子里,我很快就會睡著,一次也沒覺察到過赫老師是什么時候上床的,直到第二天早晨她把我叫醒,幫我扎好辮子,拿出好吃的東西看著我吃完才叫我去班里。
也許我在赫老師面前表現(xiàn)出的溫順聽話讓她對我有了莫名的依戀吧,有一次她當(dāng)著母親的面問我愿不愿意做她的女兒,當(dāng)我茫然的看著她時,她又對母親說要是我再小一點就好了,并問母親如果那樣的話會不會把我過繼給她。我記得母親當(dāng)時笑呵呵的回答“會?。 ?/p>
當(dāng)時我有那么一點點悲傷,想著母親為什么這么輕易的把我給了別人,現(xiàn)在想來那時母親知道這事也就是說說而已,隨即做了個順?biāo)饲榘桑『髞砗绽蠋熣孢^繼了一個比我小三四歲的女孩,那是她親戚家的,我們一直玩的很好,再后來由于種種原因,那女孩離開赫老師回了自己的家,到那時我才隱約理解當(dāng)初赫老師為什么說我再小點就好了的話了。
到三年級時,我已于其他小孩沒什么兩樣了,隨著我哭聲的消失,我那充滿淚水卻溫馨而幸福的童年也隨即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