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九九
沈萱十五歲的時候才知道,她能聽到顏色發(fā)出的聲音的本事,原來在醫(yī)學上叫聯(lián)覺癥。
小時候一睜眼,整個世界都是歌:黃色是C小調(diào)的sol,草地上從嫩芽到青苔是降B的簡單練習曲,漿果色的晚霞可以演奏出漸緩的音階,睡前的深藍夜空,嗯,就是莫扎特的那首《小星星》。
她曾問過很多人,不僅找不到共鳴,還不被相信,唯一給了回應的是爸爸。沈爸爸聽后眼睛一亮,直覺這天賦不能浪費,于是立刻買了好幾大盒顏料和紙筆,直接帶著女兒來到了畫室。那老師讓她隨便畫兩下,她調(diào)了色,涂涂抹抹合上腦海里《第三樂章》的節(jié)奏。
畫完后,畫室老師笑了,用定畫液一噴,珍而重之地放在不知道誰臨摹的《睡蓮》旁邊,然后滿意地對沈萱說:
“小莫奈,明天早上八點上課,別遲到了??!”
沈萱百思不得其解,還小莫奈,莫奈哪里畫過草莓布朗尼蛋糕?。坑∠笈傻奶瘘c她沒見過,倒被那幅《睡蓮》吸引了耳朵。
定調(diào)的冷紫色,暗紅火焰般的睡蓮是低音區(qū)的漸強節(jié)奏,波光粼粼的光影筆觸如同流動的小節(jié)線蔓延到畫布邊緣,似真似幻又無憂無慮,與投射下的天空色彩一起從容地歸于休止符。
轉(zhuǎn)天她就見到了畫的作者,一個男生低著頭在這幅畫的背面簽名字,用細細的工筆手法寫下“宋曜聞”。
宋曜聞指著她在一色風景畫中獨自美麗的布朗尼:“這個好好吃??!”
沈萱一愣,這,難不成是自己人?
于是她問:“你能嘗到顏色的味道?”
“顏色哪能有什么味道,我是吃過想起來的好吧?!闭f這話的時候宋曜聞又擰開了水彩罐,挖了點鈦白混合赭石,涂在屋頂?shù)木€條下當作陰影,片刻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啊,你說的那個,不是什么‘聯(lián)覺癥嗎?”
哦,癥。
沈萱頓時后悔,垮著肩膀由衷地感到失落。
這么直白,不僅沒對上暗號還暴露了自己,她心里飄揚著兩條寬寬的面條淚訴苦,怎么就是癥啦?有點特異功能也不至于要被當作有病吧?
宋曜聞看著她垂頭喪氣的樣子有點好笑,一邊畫著云一邊認真地給她科普:“聯(lián)覺就是感覺系統(tǒng)相聯(lián)相通,淡定哈,這也不是多罕見,專家說很大一部分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通感能力,有的人見到白色感覺是甜的,吃了糖能聽見雪落聲,摸著冰涼的雪可能會聞到茉莉花香。哎,你是哪一種?”
“啊,我?”沈萱聽得正入神,突然被提問,猶豫了片刻才回答,“我看見顏色能聽到歌。”
“不錯不錯,省耳機?!彼侮茁勏肓讼雴?,“那想切歌的時候怎么辦?眨眨眼嗎?”
當然不是。
如果所有的色彩都有聲音,那么沈萱耳朵里大概會像視頻網(wǎng)站上永遠清不了屏的彈幕,她只對特殊場景里有情緒的色彩產(chǎn)生聯(lián)覺,就像心情好時看見的紫色風信子有山間水滴的聲音,博物館里褪色的水墨畫是琵琶的輕攏慢捻。
畫室里的冷氣呼呼地吹,沈萱百無聊賴地整理著色彩原理,宋曜聞潑了一頁的水彩點子,用胳膊肘碰碰沈萱,好奇地問她:“這是什么聲音?”
“小狗在吵架?!?/p>
宋曜聞覺得好玩,又信手翻開童話繪本:“這個呢?”
“兒歌啦?!?/p>
“色彩原理教材呢?”
“恐怖片背景音樂。”
“……”
宋曜聞心頭癢癢地問:“你說,這聯(lián)覺到底能是種什么感覺?”
沈萱解釋不了,反問他:“那你看見這些東西,什么反應都沒有嗎?”
男生搖搖頭,沮喪地說:“我大概天生沒被選中做藝術(shù)家。”
“什么嘛!你就算沒有聯(lián)覺也畫得很好,而我即便有也只會畫蛋糕啊。”
宋曜聞轉(zhuǎn)過去,拿著筆在紙上寫寫畫畫,沈萱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下一個動作,于是重新拉過資料夾,繼續(xù)聽老師講課。
書頁在空調(diào)掃風的吹動下不安分地飛起,她剛要去按下,卻被旁邊伸來的手搶了先,男生換了塊橡皮來替手壓著書腳,離開的時候留下了張紙條。
“那‘宋曜聞呢?”
他是什么聲音?一個人可以是什么聲音?
沈萱仔細聽了聽,翻過紙條在背面誠實地寫下:
靜音。
宋曜聞真的很羨慕。
他畫著云朵卻聽不見雨的聲音,唯有白色顏料在畫布上慢慢變干,留下和底色不甚明晰的深淺區(qū)別。
沈萱熱衷于用音準來校正宋曜聞的畫,向日葵的橙色在炙烈陽光下可以再深一些,有點不合拍。鯨落的灰色在海洋里可以再輕一點,有些許搶拍。森林里的蘑菇?這種東西屬于技巧上的裝飾音啦,隨心所欲地添嘛!
而她自己每天都在兢兢業(yè)業(yè)地畫著小蛋糕,第一頁那塊有巧克力做的蝴蝶結(jié),第二頁那塊堆滿了新鮮藍莓,第五頁上的玫瑰花心點綴著櫻桃,第九頁……普普通通的蛋糕,寫了“愿望成真”四個字,旁邊有一個小小的“to”,后邊卻是空白的。
他想,在女生那里,微苦的棕色可可或許是第一聲部里大提琴的低吟,酸酸的藍色莓果可能由長笛接替著綿長地表現(xiàn),深紅玫瑰和淺紅櫻桃大概是如心跳聲般高高低低的穿插鼓點,這一連串的繽紛蛋糕是首詞不達意的獨白歌,小心翼翼、起起伏伏、患得患失,而最后的留白是沒寫完的重點,是真切地散發(fā)著奶油清甜氣息的秘密落款。
他太羨慕沈萱的奇妙能力,能把故事扣上別人解不開的密碼鎖,如果自己也有就好了。
十七歲的時候,總有少年欲言又止地站在猜測的想象里,見過流星才明白什么是輾轉(zhuǎn)反側(cè),徹夜難眠,便會看云不是云,聲息能作詩。心事來了,男孩子枕邊也有本涂涂改改的日記,他在日記里寫,如果我可以聽到顏色的歌,那么我就能知道這究竟是贈予誰的。
這個蛋糕要送給誰呢?你在祝他心想事成如意順遂,還是身體健康喜樂平安?
畫室不上課的時候,沈萱會去那家甜品店做學徒,從最簡單的打奶油開始,然后在轉(zhuǎn)盤上用刮刀給蛋糕坯抹面,學著裱不同的花樣。
甜品店在半山上,臨海,奶油里融入了海鹽的清涼味道,讓她有的時候分不清耳邊究竟是聯(lián)覺出來的通感,還是真切的海風在拍打海浪。
宋曜聞會背著畫夾來做速寫作業(yè),點一杯檸檬水,坐在窗幾明凈的角落,畫云朵里的海鷗,畫藏匿在遠處的電視塔,畫紅色屋頂?shù)男》孔?,畫女生低頭認真的模樣。
他專挑女生失敗的作品點單,烤得歪歪扭扭的芝士蛋糕,擠得奇形怪狀的奶油。沈萱張牙舞爪在冷柜櫥窗前,試圖以自己可憐巴巴的身板擋住男生的視線,以防他笑得背過氣去。
“至不至于這么開心啊你!”沈萱阻攔失敗后索性放棄,抱著臂以眼神威脅。
“好了好了,不笑了。”宋曜聞伸出三根手指發(fā)誓,他指著蛋糕說,“我要這個,捏了個綿羊的?!?/p>
“……什么綿羊?”女生欲哭無淚,“啊,拜托!這是我畫的云呀!”
后來沈萱拿刮刀的手愈發(fā)熟練沉穩(wěn),宋曜聞看著蛋糕從坑坑洼洼成長到平平整整的完美狀態(tài),仿佛看著一株單純的樹苗長出茂密的枝葉,風一吹,發(fā)出沙沙的低語。
沈萱端著蛋糕坐到宋曜聞對面,春風得意地說:“請你嘗嘗我出師作品的第一口,也不用覺得太榮幸啦!”
宋曜聞把畫收到畫夾里,微笑著拒絕:“我倒覺得,能吃到那些‘不完美的蛋糕,才是榮幸?!?/p>
我陪你走過海風吹拂的路,如今停到終點,你做好的蛋糕,也該屬于它原本要送給的那個人。
周末的傍晚,畫室集體去室外寫生,大家爬到市中心最高的觀光臺俯瞰整個城市的光景。暮靄沉沉,閃爍的星光在漸深的夜幕里愈發(fā)清晰,眾人三三兩兩分坐。沈萱望著腳下,流光溢彩的車水馬龍和氣象萬千的街巷是循環(huán)著的流行歌單,她輕輕跟著哼,宋曜聞裝作不經(jīng)意地在女生背后虛晃了兩圈,伸著脖子才看清畫布上根本不是目光里的景色,不由得心下一沉。
沈萱畫的是那個不加復雜修飾的蛋糕。
大氣云層放幾億光年外的塵埃體過來問候世界,繞人馬座自轉(zhuǎn)一周只需要1.36秒的磁星,黑洞里消弭的第四維度,深海的呼吸,此刻都存在于萬家燈火晚餐中的平行時空。
有那么一刻,時間忽然減速,四分音符被延長四倍,亮堂堂的月光如瀑布傾瀉到城市高樓的房頂上,沈萱看見那里奔跑過成群的潔白綿羊,仿佛來自焰火灰燼,它們巡游而過,再逆流而上。
女生閉著眼睛,雙手合十在鼻尖前,輕輕地告訴它們想了好久的愿望:
“我希望,聯(lián)覺的奇妙能力,可以交給宋曜聞。”
這樣的話,你就能聽見你畫的睡蓮有多么好聽,也能聽見三千朵綿羊踩著月光巡游在這座城市高高低低的屋頂。
宋曜聞鼻尖又涌上那股熟悉的布朗尼甜軟氣味。他感到月光如沸水蒸騰,顏料凍成寶石,枯萎的向日葵又重新盛開。他迫切地覺得自己需要做些什么,什么都行。你坐過過山車嗎?從最高點開始向下疾速俯沖,風在耳邊呼呼刮過,叫囂著讓心臟出來對戰(zhàn),脈搏激昂地蓄勢待發(fā),可膽量卻作弊似的縮成一團。
蛋糕之歌的落款所致的人是他。
沈萱把愿望和能力都送給了他。
宋曜聞愣在當下。
“你畫的畫特別好,我想讓你也能聽聽你畫得究竟有多好,思來想去,這事兒要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實在太虧。”
沈萱說:“所以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畫下去,萬一哪天我一不小心被莫奈逮住了,也能理直氣壯地跟他對線:‘看,印象派大師,你給世界留下的浪漫色彩我可沒浪費,我已經(jīng)把它交給最合適的人了。更何況,我也沒什么遺憾,我聽到了我最想聽的顏色。”
是什么呢?
就像宋曜聞沒有告訴沈萱,他一直以為女生苦練蛋糕技能是為了送給暗戀的男孩子一樣,她也沒有告訴宋曜聞一件事:早在很久以前她就聽到“宋曜聞”三個字播放出來的音樂了。
那不是靜音,是綿羊踩在云里落下了星星。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