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雪
一
猶狄坐在宴席的主座上,借著酒杯的遮掩,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他看著宴興正酣的北榮貴族,認(rèn)真地思考起來此時離席的可能。
正當(dāng)他下定決心時,底下有人高聲拜謁,說是尋到了暄國皇室馬場里養(yǎng)的好馬,希望借此機(jī)會進(jìn)獻(xiàn)。
猶狄無可無不可地抬了下眼,他身邊的阿文思會意,讓人將馬牽進(jìn)來。
確實是好馬,就是太乖了點,沒有野性。猶狄端著酒杯下到場中,繞著這幾匹馬看了一圈,心里給出了評價。
他嘴角微微地往下一撇,隨侍一旁的阿文思立刻準(zhǔn)備叫人牽下去。眼前的馬卻突然垂首,銜起猶狄手中的酒杯,人立長嘶,掙開了牽馬人,帶著另外幾匹馬在場中踢踢踏踏地跑了起來。
場面頓時一片混亂。
猶狄袖中藏著的短刀已經(jīng)握在了手里,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去制服那匹馬的時候,不知何處傳來一聲鼓響,而后隨著幾聲鈴音,那幾匹馬居然就安安靜靜地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一時之間都看向那搖鈴人。
是個自暄國俘獲的女奴。
女奴越過眾人,不驚不懼地走到猶狄面前,行暄國禮,卻用北榮話高聲說道:“此乃暄國宮廷遺留下來的舞馬,方才所為,乃是踏歌起舞的本性,并非蓄意傷人,還請王開恩?!?/p>
猶狄看著她沒有說話,場中眾人一時被她的大膽行為所驚,紛紛竊竊私語,問是誰家的奴隸。阿文思仍在猶狄身側(cè),見狀低聲說道:“她是布溫帳下的?!?/p>
猶狄沉郁的眉峰微微一抬,問道:“布溫呢?”
很快有人從人群中站了出來,對猶狄行禮告罪。不過倒不是布溫,而是他的兒子卓馬爾。
猶狄的目光在那女奴和卓馬爾之間掃了一圈,忽然笑了。他重新坐回主座,側(cè)倚著扶手,說道:“我沒有要降罪的意思。既然布溫帳下人認(rèn)得這馬,還能役使,那不如讓我們見識見識暄國盛時的風(fēng)采,開開眼界???”
猶狄說完,伸手拍了兩下,說道:“起樂。”
樂聲很快再次響了起來,卓馬爾與女奴交談之后,表演很快開始。那確是華麗而精致的表演,金玉琳瑯聲響,馬匹翩然踏地,似通人性,仿若起舞。
女奴控著馬匹表演完之后,從場地最遠(yuǎn)處,踏著絲竹聲行至猶狄近前,讓馬低頭俯首,屈膝下跪,獻(xiàn)上了那只一直銜在它口中,滴酒未落的金酒杯。
“向王獻(xiàn)上祝福?!?/p>
女奴的衣著樸素到堪稱寒酸,但騎在馬上的身姿仍然清俊高貴。她沒有行禮,但她胯下的馬匹卻向猶狄展現(xiàn)了臣服的溫順姿態(tài)。沒有人能拒絕這樣的進(jìn)獻(xiàn),猶狄也不能。他勾著嘴角,接過了那只酒杯。
變故陡生。
女奴摸出了藏匿于馬鞍中的彎刀向著猶狄的頭顱斬去,猶狄舉著酒杯,神色未變,但左手已經(jīng)握住了藏在袖中的短刀,生死一瞬之際,他架住了女奴的彎刀。猶狄用力很大,直接將那彎刀震得飛出去,而后他反手一擊,狠狠地敲在女奴的右手腕上,借此將人拽下了馬。
舞馬因受了驚嚇?biāo)纳⒍樱髯弦黄墙?。猶狄將人死死地按在身下,從容地問道:“剛才表演得不錯,你叫什么?”
女奴臉色蒼白,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說話。
猶狄笑了,卸了她左手腕的關(guān)節(jié)后,慢條斯理地又問了一遍。
“你叫什么?”
“慕……”女奴幾乎是帶著徹骨恨意一般,將自己的名字咬碎了再吐出來,“慕……懷?!?/p>
“哦。暄國慕家,上都清貴之家,長于文治?!豹q狄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我聽過?!?/p>
在這幾句話的時間里,阿文思已經(jīng)令人將舞馬統(tǒng)統(tǒng)打死,并且把卓馬爾押到了猶狄跟前,請他處置。在駿馬垂死的凄厲嘶鳴中,猶狄注意到慕懷的眼圈比方才更紅。猶狄掐著慕懷的要害半直起身,歪著頭看了卓馬爾一眼。
卓馬爾的冷汗瞬間順著額角淌下,開始急聲爭辯這一切與自己無關(guān)。
猶狄聽他顛三倒四地講完之后,輕輕地吹了一口氣,將滑落在臉側(cè)的頭發(fā)吹開,而后才說道:“這個余興節(jié)目很有意思,我喜歡。阿文思,帶卓馬爾下去領(lǐng)賞?!?/p>
阿文思有些震驚地看著猶狄,猶狄沒理他,直接扛著慕懷回了自己暫居的宣德殿。
二
慕懷被甩到宣德殿的紅錦地衣上時,有些難以置信,她看著蹲在她身前的猶狄,問道:“你不殺我?”
猶狄沒看她,垂著眼睛研究她的手腕:“因為有些事,需要向你確認(rèn)一下?!?/p>
“你怎么能確定我說的是真話?!?/p>
猶狄揚(yáng)了揚(yáng)眉峰,手上一用力,將慕懷脫臼的左手腕接了回去。劇痛一時之間讓慕懷說不出來半個字,猶狄又托起了她打斗中被自己擊中的右手手腕,好整以暇地說道:“我有我的方法,別急啊?!?/p>
猶狄摩挲著慕懷右手手腕,緩緩問道:“布溫已經(jīng)死了吧?卓馬爾……不,是你跟卓馬爾聯(lián)手做的?”
慕懷痛苦地喘過一口氣,聲音破碎地說道:“你既然……猜到了,為什么不殺……”
“這個嘛?!豹q狄托著下巴想了一會,說道,“卓馬爾既然指使你來殺我,想必也告訴你了,我是北榮各家利益權(quán)衡之下被推出來的話事者,想殺我的人,有很多。我逐個清理,殺得過來嗎?”
猶狄說完之后,笑得眉眼彎彎,他又看了一眼慕懷的右手,覺得這么好看的手卻從此廢了,不由得有那么點可惜。他嘆了口氣,說道:“好了,我問完了,你可以去找個我看不見的角落待著了。”
猶狄說完,剛起身沒走兩步,就聽到身后傳來破風(fēng)聲。他偏頭一閃,抬腿飛踢向來人的腹部,當(dāng)看清是慕懷后,他再一次用力攥住慕懷持刀的左手,將她壓制在地上。
“原來你的左手也會用刀。挺好?!豹q狄雖然臉上還帶著慣常的散漫笑容,但眼底卻漸漸泛上冷色,“不過這種小伎倆殺不了我,所以我勸你省省,趁著我還沒有真的生氣,從我眼前滾開。”
慕懷咬著牙不說話。
猶狄恍然大悟。
“你擔(dān)心卓馬爾會殺了你。也對?!豹q狄眼底的冷色漸漸褪去,他歪了下頭,提議道,“那不如這樣,你留在我身邊,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不過最好有意思點,不然我一旦對你沒了興趣,也會殺了你哦?!?/p>
慕懷定定地看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里的真假。猶狄也不惱,在原地動也不動地任她看。最終,慕懷還是點了點頭,同意了猶狄的提議。
卓馬爾公布布溫死訊的那天,猶狄心情愉悅地去了慕懷暫居的朝露殿,跟她說了這件事。
慕懷的反應(yīng)十分冷淡,她看了猶狄一眼,說道:“你我都知的事情,有什么必要特地來與我說?”
“那我來說一個你不知道的?!豹q狄不以為忤,他靠在床頭,伸手去繞慕懷委頓于地的長發(fā)發(fā)尾,繞了幾圈之后,他微微用了點力,半帶威脅地說道,“現(xiàn)在他們都覺得是你害了布溫,要我趕緊殺掉你。你擔(dān)不擔(dān)心,害不害怕?”
慕懷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拍開了他作亂的手,說道:“你是北榮各家利益權(quán)衡之下推出來的話事者,布溫的死活,你在乎嗎?”
猶狄哈哈大笑,抱著慕懷親了她一口,說:“我是真的喜歡你的聰明?!?/p>
慕懷在猶狄身邊的日子過得很安穩(wěn),時間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八月。此時距北榮攻占暄國的半壁江山已過了半年有余,但各家在是否要撤回草原的問題上,卻相持不下。
兩邊吵了一個多月,阿文思忍無可忍,把猶狄從慕懷殿中給薅了出來,一定要他在今天給個準(zhǔn)話。
猶狄站在宣政殿上首,看著底下站著的各家掌權(quán)人,摸著下巴想了一會,開口道:“北榮不擅于經(jīng)營城池,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既然卓馬爾堅持要留在北地經(jīng)營,那我得給你派個有力的幫手。派誰呢……”
猶狄看著面露喜色的卓馬爾笑了一下,而后說道:“不如就……慕懷吧?!?/p>
底下各家掌權(quán)人聞言齊刷刷地跪了一地,高呼請王撤回決定。
“你看看,阿文思你看看?!豹q狄靠在桌案上,勾著一邊的嘴角,帶著笑意說,“我說我不摻和,你們非讓我做決斷。我做了決斷,又讓我撤回,這是”
猶狄伸手在桌案上一叩,最后幾個字陡然沉了下去,“怎么個意思???”
一片靜默之中,阿文思咬著牙開口道:“王,那女人是暄國人,是毒蛇,您不能讓她插手國事。”
“蒼穹之上的鷹從不畏懼毒蛇?!豹q狄一步步踏下階梯,走到阿文思的面前掐著他的下巴說道,“她殺不了我,也害不死北榮。你們?nèi)舨环罂梢栽贍幊鲆粋€新的結(jié)果。”
三
北榮各家最后還是服從了猶狄的命令,接受了慕懷總領(lǐng)各家,經(jīng)營政事。猶狄把這事說與慕懷的時候,還在翻慕懷的妝匣,那里面放著他新送給慕懷的暄國首飾。他一邊翻檢著那些珠翠一邊說,態(tài)度隨便到仿佛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慕懷垂著眼梳頭,一梳到底之后,她方才開口道:“阿文思說得對,我確實會殺了你?!?/p>
“哦?”猶狄挑了挑眉,伸手掐著她的下巴抬起,大拇指曖昧地在她嘴唇上摩挲,語意帶笑,“想到新辦法了?想怎么殺?”
慕懷也笑,她伸手摸到妝匣旁的銀簪,持在手里,閃電般地刺向猶狄的咽喉。猶狄臉上的表情都未變一下,直接伸手死死地捏住了慕懷的手腕。
“早就說了,這樣殺不了我?!豹q狄甚至低下頭又往慕懷的方向迫近了點,銀簪尖銳的一端抵上了猶狄的喉骨處,他剩余的話講得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地順著銀簪震至慕懷的指尖,“想要我死,你得再努力一點?!?/p>
慕懷甩開他的手,又換了個簪子綰發(fā),沒理他人來瘋一樣的行為,只是趁猶狄不注意的時候,搓了搓自己有些發(fā)麻的指尖。
慕懷總管北榮治下各州經(jīng)營一事雖經(jīng)猶狄首肯,但北榮貴族們暗地里卻給她下了不少絆子。
慕懷既出身暄國慕家,自然頗得家風(fēng),長于文治。不過半年,便令北榮貴族心悅誠服。
一年以后,諸州政事開始步入正軌,慕懷肉眼可見地越來越忙,每日都要處理案頭公文至深夜。
猶狄把所有的政務(wù)都推給了阿文思處理,倒是閑得一如既往,每天無所事事地在朝露殿里晃來蕩去。幾次之后慕懷被他晃得心煩,擱了筆直勾勾地盯著他表示抗議。猶狄聳了聳肩,比了個手勢讓她繼續(xù),而后自己拖了把椅子坐在她旁邊看她批公文。
慕懷經(jīng)手北榮政事后,開始推廣暄國的文字和官話。猶狄看書就頭疼,因此并不認(rèn)得幾個暄國字,但他也知道慕懷的字寫得極好。他看著慕懷提筆的左手,突然想到,不知道慕懷右手寫的字是不是如她左手寫的一樣。
兩人就這么相安無事了幾天之后,猶狄到底是閑不住,有一段時間沒去朝露殿。等猶狄再來朝露殿時,他帶著一群宮人,抬了好幾個大箱子擺在殿中。
慕懷捏了捏自己眉心,盡量平靜地問猶狄這都是些什么。
“我前段時間發(fā)現(xiàn)你很喜歡林間花鳥圖樣。所以,”猶狄隨手揭開了一個箱子,“給你送來了這些?!?/p>
慕懷看著那些堆在箱子里的首飾衣服,眉頭微不可見地挑了一下。
“我不喜歡。”
“哦?!豹q狄拖長了聲音應(yīng)她,看她的眼神意味深長。慕懷平靜地跟他對視,隱在長袖中的手心卻已經(jīng)滲出了冷汗。
猶狄看了她一會,最后還是笑了,合上了箱蓋,讓宮人抬了下去,轉(zhuǎn)而與慕懷說起了旁的事情。
自那以后,猶狄時不時還是會往朝露殿里送些小玩意,慕懷不想與他糾纏,索性照單全收,只是從來不用。到第三年時,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也收了幾箱子。
猶狄對此不以為忤,但北榮貴族卻看不下去,上奏章說慕懷恃寵而驕,催促猶狄早立大妃。
此時正值冬日,床前燃著炭盆,猶狄看著奏章上的車轱轆話忍不住有些犯困,一本奏章看了個開頭就不想再看,直接丟進(jìn)了炭盆里。
丟了幾本之后,他像是找到了樂趣,剩下的看也不看,直接丟進(jìn)去燒了。慕懷看著室內(nèi)繚繞的飛灰,忍不住開口道:“這事不給個結(jié)果,北榮貴族不會善罷甘休,你燒得了奏章,但定得住人心嗎?”
猶狄拿著一本奏章在手上轉(zhuǎn)了個圈,似笑非笑地望著與他隔著煙火對視的慕懷,說道:“那不如我立你為大妃,如何?”
慕懷只當(dāng)他是隨口一說,并不想搭理他。哪知猶狄卻像是來了興致,開始滔滔不絕地游說慕懷,向她說明當(dāng)自己大妃的種種好處。
“汗王。”慕懷終于忍無可忍,拿起一本公文點在猶狄喋喋不休的嘴上,“有些話說出口前,還請三思?!?/p>
猶狄眨了眨眼,也不知道聽沒聽進(jìn)去。
慕懷說的話,自然是對的。猶狄不表態(tài),北榮貴族便日復(fù)一日地上奏章催。他們從十一月一直催到了來年的六月,終于不催了。
因為暄國派林望之率軍渡江,正式對北榮宣戰(zhàn)。
四
暄國當(dāng)初被北榮打得丟盔棄甲,一直逃過了滄言江。暄國朝廷仗著滄言江天險龜縮一隅,茍且偷安,內(nèi)斗不斷。如今五年過去了,大抵是終于內(nèi)斗出了個結(jié)果,于是便派林望之率軍北伐,以期收復(fù)失地。林望之也不負(fù)眾望,一路高歌猛進(jìn),一直打到了杞州方才整軍停歇。
杞州離上都已經(jīng)很近,中間只隔了一道從天關(guān),若是從天關(guān)失守,那么上都必定不保。而比這更糟的是,北榮治下的暄國百姓聽說王師北上,俱都人心思?xì)w,各州有不少百姓揭竿而起,想與王師里應(yīng)外合,一舉將北榮趕回去。
猶狄雙腿交疊著架在桌案上聽完了阿文思匯報的軍情,他單手撐著下巴,另一只手上還轉(zhuǎn)著北榮的國璽,神色之間倒沒見太多緊張。
“才五年?!豹q狄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手里飛轉(zhuǎn)的國璽,“北榮就兵馬廢弛,刀劍已銹了?”
阿文思神色一凜,單膝下跪行禮道:“我等必浴血奮戰(zhàn),不辜負(fù)王所望?!?/p>
阿文思的話說得雖然鏗鏘有力,但事實卻并未如他所言般發(fā)展。卓馬爾在這外敵逼近的關(guān)鍵時刻糾集了一幫北榮貴族,反了。
卓馬爾動作很快,猶狄接到消息的時候,他已經(jīng)領(lǐng)著人殺進(jìn)了第一重宮門。汗王近衛(wèi)請示猶狄,猶狄一腳蹬在桌案上,笑了。
“你們現(xiàn)在立馬從后宮撤出宮城,我要親自去見見卓馬爾?!?/p>
近衛(wèi)跪地領(lǐng)命,走得毫不拖泥帶水。猶狄孤身一人走到前殿,站在殿門口往下看。丹陛之下密密麻麻地列著北榮貴族的精兵,卓馬爾站在最前面,他身旁的旌旗凌空招展。
猶狄吹了聲口哨,甚至頗有閑心地鼓了兩下掌,夸贊道:“馬養(yǎng)得不錯?!?/p>
卓馬爾帶著一支近衛(wèi),小心謹(jǐn)慎地順著階梯往上走,隨時提防著可能從宮殿里殺出的猶狄近衛(wèi)。但等到他們到了猶狄近前才發(fā)現(xiàn),他身后的宮殿里空蕩蕩的,半個人影都沒有。
猶狄看著跟在卓馬爾身后的阿文思,又吹了一聲口哨,阿文思垂著眼,不敢與他對視。卓馬爾握著刀,正準(zhǔn)備砍下猶狄頭顱時,猶狄看了他一眼,袖中短刀橫過身前,笑著說道:“最后一個問題,慕懷人呢?”
“我與她的協(xié)定是,只要她殺了你,讓我上位,我便給她自由。”卓馬爾壓在頭盔下的眉眼顯得有些陰鷙,“她現(xiàn)在應(yīng)該早就離開上都了。”
“很公平的交易。”猶狄側(cè)頭一點,甩開了短刀的刀鞘。
卓馬爾帶著他身后近衛(wèi)一擁而上。
猶狄勇武非常,刀刃翻飛之下,很快就有人不斷倒下,數(shù)十人的小隊硬是叫他殺出一道豁口,就在卓馬爾以為要殺不了他時,猶狄似是晃了一下神,手中的刀慢了一分。卓馬爾見狀,一刀砍向他的脊背。
然而他的刀卻在半途被攔住了。
卓馬爾透過刀鋒上四濺的火花,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不速之客,他頗為不滿地說道:“你破壞了我們的約定,慕懷?!?/p>
“猶狄已經(jīng)敗了?!蹦綉褑问智娴?,力有不支,但她半步不退,語氣平靜地說道,“北榮尊位是你的,你何必趕盡殺絕?”
“北榮沒有放過敗者的軟弱習(xí)俗?!?/p>
“那你更應(yīng)該將他給我?!蹦綉训幕⒖谝呀?jīng)崩裂,血順著她的手腕滴落,“暄國子民恨他入骨,我亦與他不共戴天。我要帶他回暄國,我相信暄國的刑罰會讓他比現(xiàn)在更痛苦?!?/p>
卓馬爾盯著慕懷看了半天,最終還是撤回了自己的刀劍。他知道慕懷說得對,猶狄死在這里會是個勇士,但他若落在暄國手里,就會有比草原上的腐肉更凄慘的下場。
卓馬爾側(cè)身,給慕懷讓出一條路,讓她架著猶狄離開了宮城,兩人擦身而過時,卓馬爾低聲說道:“阿文思說得對,你是毒蛇?!?/p>
五
慕懷帶著猶狄離開宮城之后,為防止卓馬爾反悔,快馬加鞭地離開了上都。一路上猶狄只看著她笑,慕懷被他看得發(fā)毛,終于忍不住踹了他一腳,問他笑什么。
“你心軟了?!豹q狄伸手,把慕懷滑落耳側(cè)的碎發(fā)別好,頭一次用暄國官話低低地喊她名字,“慕懷。”
慕懷抿著嘴角,沒有作聲。
兩人一直趕路到位于廷州邊界的榮鎮(zhèn)時,慕懷方才松了一口氣。這里離從天關(guān)不過三日路程,只要出了從天關(guān),便是暄國地界,可算是徹底安全。
許是因為過于靠近前線,擔(dān)心打仗會波及自己,榮鎮(zhèn)上人口寥落,鎮(zhèn)上的醫(yī)館里也沒什么人。處理好猶狄的傷口出來時,慕懷看著空蕩蕩的街道,神色有些不豫。
猶狄落在慕懷后面半步,他盯著慕懷的背影看了一會,才走上前與她并肩。他捏了捏慕懷的耳垂,用暄國官話說道:“慕懷,你心太軟了,這樣做不成大事?!?/p>
猶狄自打出了上都,便開始說暄國官話。他官話其實說得有點生硬,個別字句尾音會控制不住地上揚(yáng)。猶狄也發(fā)現(xiàn)了這點,所以最近他都說得很慢,一字一字地去發(fā)音。他嗓音沉,這么講話,聽起來便格外認(rèn)真又深情。
慕懷左手按上自己心口處,那里藏著她從未示于人前的寶物,她輕聲說道:“我從來沒有想做大事?!?/p>
猶狄挑了挑眉,對此不置可否。
出了從天關(guān)后的第一個晚上,兩個人擠在一間破落的茅草屋子里,猶狄把床讓給了慕懷,自己坐在搖搖欲墜的窗框上看月亮。
后半夜時遙遙傳來一點不甚明晰的歌曲,溫柔又繾綣,猶狄靠在黃土的墻面上合上了眼。他入睡之前,聽到慕懷似乎說了一句什么。不過聲音太輕,他沒有聽清。他想了想,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于是他從窗臺上跳了下來,蹲在慕懷床前。
沒過一會,在渺渺的歌聲里,猶狄聽見慕懷低喃出了一句話。
望之哥哥。
次日一早,慕懷帶著猶狄繼續(xù)往杞州行去。一路上猶狄看著慕懷的表情都十分微妙,中午歇息的時候,慕懷再一次沒忍住,問他在看什么。
猶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遍,最后露出了一個十分神奇的表情,問道:“你跟林望之是什么關(guān)系?”
霎時破風(fēng)聲起,慕懷面無表情地抽出了自己的刀,架上了猶狄的脖頸:“你知道了什么?”
猶狄舉起雙手,笑得很是無辜:“我若是知道了什么,就不問了?!?/p>
慕懷盯著他看了許久,像是在辨認(rèn)他話中真假,但最終還是未發(fā)一語地收起了自己的刀。猶狄聳了聳肩,沒再繼續(xù)追問,可任誰都看得出,他對此的好奇并沒有泯滅。
兩人一路無話地又行了幾日,猶狄沒話找話,問慕懷這幾日夜間都能聽到的歌聲是什么曲子。
“是西洲曲?!蹦綉芽戳怂谎?,回道,“你沒聽過?”
“我是虜家兒,”猶狄雙臂枕在腦后,騎在馬上慢悠悠地回道,“不解漢兒歌?!?/p>
許是馬上就要到杞州城門了,慕懷的心情顯見得不錯,難得沒跟他計較。隔了一會之后,慕懷甚至輕輕地哼起了西洲曲。
慕懷哼得很慢,本就綿長的曲調(diào)更顯得徹骨纏綿。最后四句被她反反復(fù)復(fù)地唱,直唱到杞州城門前。
望著杞州緊閉的城門,慕懷眼神明亮,她勒馬在城門前停下,高聲道:“慕家長女慕懷自北榮歸來,請見林望之將軍。”
她通稟了兩遍無人應(yīng)答,第三遍時,猶狄先于她覺出了不對,但他還來不及出聲提醒,就見城門處羽箭破空,一箭將慕懷射落馬下。
猶狄本能地伸手一撈,堪堪接住了從馬上摔下的慕懷。有一枚林間花鳥的額飾從慕懷懷中跌出,被馬蹄踏得粉碎。猶狄來不及管這個,他聽見了更多弓箭上弦的聲音,于是在把慕懷放在馬上后,他立刻掉轉(zhuǎn)馬頭,向遠(yuǎn)離城門的方向逃去。
在凌亂的馬蹄聲與破空聲中,慕懷聽到那個讓她朝思暮想的聲音沉冷地說道:“慕家長女已死,冒充者殺無赦?!?/p>
是嗎?原來我在暄國,已經(jīng)死了啊。
慕懷這樣想著,忍不住伸出手虛虛地在空中一攏。
南風(fēng)知我意,吹夢到西洲。可若是無風(fēng),若是無風(fēng)……
慕懷閉上了眼,第一次任由淚水從自己眼角滑落,跌碎在茫茫塵土中。
六
慕懷再次醒來時是日暮時分,她看著眼前整潔有序的室內(nèi)陳設(shè),一時之間沒能回過神來。沒過多久,猶狄推門進(jìn)來,他看見慕懷醒著似乎有些詫異,立馬折了回去,但很快又帶著一個大夫模樣的人返了回來。
一番折騰之后,猶狄端了碗藥進(jìn)來,他一邊喂慕懷一邊說她這次只是傷了肺腑,算是撿了一條命回來。
慕懷默默地偏頭,躲開了猶狄遞過來的瓷勺。
“行啊,殺我時不懼死,現(xiàn)在不想活?!豹q狄笑了一聲,捏著慕懷的下巴,干脆利落地卸了她下頜骨,把一碗藥倒完之后,方才又給她裝了回去。
“乖一點?!豹q狄親了親她被冷汗浸透的鬢邊,溫聲道,“我難得救一次人,別讓我得不償失。”
猶狄說完就端著碗出去了,臨走之前甚至不忘給慕懷掖了掖被角。
之后幾日里,除卻慕懷需要喝藥或者換藥的時候,猶狄人從來不見蹤影。過了大概半月有余,慕懷堪堪能下地時,有一日傍晚,猶狄給她喂完藥后沒有立馬走人,而是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了慕懷一圈,方才開口道:“我的人探得情報,說是之前在你手下做事的一個暄國人叫徐澤,率眾歸附了林望之,所以他才打得這樣快。”
猶狄說完見慕懷沒什么反應(yīng),拿著瓷勺敲得藥碗叮當(dāng)作響,又補(bǔ)了一句,“徐澤不僅說你死了,還把你的功勞都搶了,說是如今北榮境內(nèi)還有暄國遺風(fēng),都是他忍辱負(fù)重,假意歸順了北榮朝廷爭取來的?!?/p>
慕懷看了他一眼,從干澀的嗓子里擠出一個破碎的單音。
猶狄來了興致,他把藥碗往旁邊一放,自己傾身靠向慕懷,目光灼灼地問道:“你跟林望之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慕懷扭頭看向窗外,正是七月時節(jié),日光晴好,窗外綠樹成蔭。她看了很久,久到猶狄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才輕輕說了一句話。
“也沒什么,青梅竹馬罷了。”
那是一個不長的故事。慕懷與林望之門當(dāng)戶對,青梅竹馬。慕懷十五歲時,二十歲的林望之恰在宮中當(dāng)差,跟著宮中人學(xué)會了如何騎馭舞馬。他興致勃勃地展示給慕懷看,舞馬在他的操控下,向著慕懷優(yōu)雅地行禮,給她銜來一枝春風(fēng)。慕懷當(dāng)時還那樣年輕,便也那樣輕易地動了心,將自己的終身許給了林望之。
“就一段楊柳枝?”猶狄眨了眨眼,忍不住插嘴道,“你是真的好騙。我怎么沒遇上過這么好騙的你?”
“是啊,就一段楊柳枝。慕家與林家金玉成山,我卻只對那枝楊柳動了心。”慕懷笑了一聲,聲音里都帶著血染的離愁,“后來北榮攻破上都,他被林家部曲拼死帶出,我在中途與他流散,沒能渡過滄言江。再后來的事,你想必都猜到了?!?/p>
猶狄聽完之后,又撿起瓷勺敲了兩下木案,最后端著碗走了,臉上的表情似是有些唏噓,又似乎沒有。
那日之后,猶狄便再沒來看過慕懷,只有大夫過來給她換藥。至八月中的時候,隨著天氣越來越熱,慕懷的傷口開始惡化,她時常疼得整夜難以入睡。熬了一兩天之后,猶狄突然出現(xiàn)在慕懷面前,他也不說話,只是坐在椅子上靠著屏風(fēng)陪了她一個晚上。
慕懷那天晚上疼得很輕,睡得出奇地好,第二日醒來猶狄又不見了蹤影。幾日之后,慕懷忍不住了,某天晚上看見猶狄進(jìn)來,她直接說道:“你既然忙著從卓馬爾手中奪回權(quán)柄,就不應(yīng)該浪費時間在我這里?!?/p>
猶狄這段時間時不時地消失,當(dāng)然不會無緣無故。慕懷還能動時,曾在院子里偶然看見過些人,都是當(dāng)初殷切地在她身后詢問政事的北榮人。如今這些人聚集在猶狄身邊,足可見對于卓馬爾那一眾北榮貴族,猶狄早便開始了布局。
猶狄的心思比慕懷以為的還要深,她現(xiàn)在甚至不能肯定,當(dāng)初宣政殿前一戰(zhàn),到底是自己救了猶狄的命,還是猶狄利用了自己來破局。
“我以為我藏得很好?!豹q狄被她拆穿也不惱,反而嘉獎一般親了親她眉心,“你是真的聰明?!?/p>
他說完,也不管慕懷是什么表情,徑自拖了把椅子,繼續(xù)靠著屏風(fēng)守夜。對于猶狄的我行我素,慕懷從來沒有辦法,只得由著他去做。
許是猶狄真有那么點祛病辟邪的作用,慕懷的傷口雖然沒有大好,但人卻精神了一點。到八月中的滿月之夜時,猶狄如往常一般靠在屏風(fēng)上,漫不經(jīng)心地問慕懷死后想葬在哪里——是想葬在南邊的暄國,還是就葬在上都。
“這能由得我選嗎?”慕懷難得地笑了,“我若想葬在南邊,你便要揮師渡江嗎?”
“北榮不習(xí)水戰(zhàn),揮師渡江不太可能?!豹q狄也笑,軍國大事說得宛如兒戲,“不過你若是想,我可以把你燒成一把灰裝在壇子里,然后用投石機(jī)投到江對面?!?/p>
慕懷想象了下那個畫面,笑得更厲害了。她伸手按著隱隱作痛的傷口,喘著氣說道:“饒了我吧。我就葬在上都,我生在上都,長在上都,死后也理應(yīng)歸葬上都。”
猶狄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靠在屏風(fēng)上閉眼睡了過去。
九月初十,猶狄布置好了一切,準(zhǔn)備正式收網(wǎng)。他率領(lǐng)近衛(wèi)從耀州開拔的前一天,慕懷在睡夢中去世。
她去世的那一晚,不知何處起了短笛聲,吹了一夜“折楊柳”。
結(jié)
暄國興安七年,九月十八,北榮猶狄自耀州起兵,劍指上都,誅逆黨卓馬爾眾。十月,與暄國林望之交戰(zhàn)于從天關(guān),勝之。暄國撤軍,固守滄言江天險。
興安九年,猶狄一統(tǒng)北境,立國曰榮,登基稱帝。十三年六月,榮帝北巡,暄國徐澤攻至上都,搶掠京郊,毀壞者甚重。帝怒,率兵擊之,誅澤于上都西郊。
史曰:榮以武立國,然以文明攝事,懷化以德,治下民安,有教化之功,此皆榮帝猶狄之明也。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