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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喝酒的日子(小說)

2021-04-06 03:47玉珍
湖南文學(xué)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嗩吶秘書長

玉珍

還不到四歲我就常跟著我爸出去喝酒,我媽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帶我,她的工作沒我爸自由。大人們拼酒的時候我就在一邊玩。有時我爸給我夾一些菜,讓我在一旁慢慢吃。包廂里總是鬧哄哄地,氣味讓人生厭。我看著我爸在吆五喝六的聒噪中咕咚吞下大量酒,旁邊有時歡呼,有時起哄,有時無聲無息,他大概會圍桌繞上好幾圈,喝到不能喝了才漲紅臉歪在椅子上。

我坐在旁邊打盹,困得要死,我爸把他的手搭在我臉上摸了一下,就當(dāng)是安慰,囫圇地說了句大概是爸好像喝多了之類的話。我本來快睡著了,但他的手有時特別燙有時特別冷,酒氣讓我醒來。他臉色疲倦,還有些浮腫,不太好看。我跟著出去,外面不太亮,他的屁股或后背消失在走廊那兒,進(jìn)了廁所,有時我站在外邊,有時會跟進(jìn)去。

我爸在衛(wèi)生間吐得像個狼狽的野獸,或者說像個撅著屁股在垃圾堆翻垃圾的乞丐也行,有時吐著吐著把衣服扯下來,光著膀子趴在洗手臺上洗冷水臉,水濺得到處都是,洗完接著嘔,聲音從肚子、胃、喉嚨、胸腔或別的地方一起發(fā)出,使他像個正在哀號的破拖拉機(jī)。有時我走過去想安慰他,我只有他的肚子部位那么高,站在他肚子旁邊喊他,但他突然靠墻歪在那兒沒動靜了,一點聲音也沒有,我大喊,爸!

老爸!

他還在呼吸,肚子一鼓一鼓的,呼吸聲還很大,我想他吐累了,要歇一歇,就站在旁邊等著,然后我聽到了鼾聲。

我爸睡著了。

衛(wèi)生間的人進(jìn)進(jìn)出出,在我們身旁走過,從我爸的襯衣上踩過去。

在遇到我媽之前,我爸就愛喝酒,沒人管得住他,就連爺爺也是個酒鬼。聽說我爸十歲的時候就開始喝酒,后來到了建筑公司上班,成天應(yīng)酬,跟著那幫兄弟,喝得就更加理所當(dāng)然且兇猛了。

我讓他別總出去聚餐喝酒,他說你媽又沒在家,誰給我做飯,出去多熱鬧。

我爸是那類很會活躍氣氛的人,這種天賦來得匪夷所思,他在家比較沉默,甚至不開玩笑,大多時間就在燈下畫建筑圖紙,酒桌上那些大量的故事、消息、笑話甚至幽默段子,那種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不知從什么地方來的。

我聽到他跟我媽說,一切為了錢和生活。我媽說放屁,你就是愛喝,還要找崇高的理由。

他們喊我爸酒鬼,這讓我沒有安全感。有一回看著我爸喝多了倒在酒店大堂,那些工作人員像拖死狗一樣拖走他,把他像貨物一樣撂在車上,我就覺得心寒。

王叔將他背上樓,門一開他倆就一起沉到地上去了,因為我爸太胖,瘦小的王叔實在筋疲力盡,他進(jìn)屋喝了一口水要回家,我爸拉住他褲腳問他上哪去,說還要喝,喝完去大街上晃,又問自己現(xiàn)在在哪個街,我把他手臂從褲腿上扒拉開,喂他喝了些水。

我媽特別生氣,王叔走后她開始破口大罵。

天天喝天天喝!我造了什么孽!起來?。『瘸伤镭i來折磨我!

爸爸怎么起得來呢,這是他第幾十次喝醉?沒人記得。

我媽每天很忙,還要照顧生病的奶奶,脾氣日益暴躁,她伸出那雙比男人更有力的手把我爸半拖半抱到衛(wèi)生間,我爸還在干嘔,就是吐不出來,我媽給他一拍,大叫著讓他趕緊吐,我爸聽話地吐了很久。感覺好多了,消停了,也不說話了。

給他洗臉洗腳擦干凈脖子,扶到床上,我爸睡著了,好像腦袋已經(jīng)不是他的了,無論媽媽多么生氣難過傷心他都沒感覺,這是我最怕的東西。好像酒精把他的思想和大腦掏走了,把他的靈魂也掏走了。

睡去吧,媽說。媽顯得很累,但她還是很美的,就是很疲憊。疲憊扼殺美人。

你去睡吧,我陪他,我明天不上學(xué)。

不上學(xué)也去睡,等他醒了還得讓他洗個澡,一身臭死了。

然后我去睡了。我覺得屋子里特別悶,這是我很討厭的感覺。

極其討厭,極其壓抑。在幾百里之外的鄉(xiāng)下,我的曾祖父,就因為在大冬天喝酒喝多了,然后鬼使神差把炭火爐子挪到床前,然后起火了,他把他自己活活燒死。

至于我爺爺,也是個不省心的酒鬼,身子弱,六十就沒了。我的姑父也是喝酒喝死的。我的大姨父,我的三爺四爺、五爺六爺,我的表叔堂哥堂弟甚至嬸嬸伯母姑姑,全愛喝酒,這個家族幾乎被酒控制了。

就像戰(zhàn)爭,戰(zhàn)爭不會因死亡而停止,反而因勝負(fù)而更加瘋狂,陰影無所不在,死亡為戰(zhàn)爭加冕,誰也毀滅不了它,只有戰(zhàn)爭毀滅別人的份,雖然這之上有著勝利,但完全可以稱之為可恥的勝利。

喝酒其實只是生活中極小的一部分,但喝醉將這件事放大。

我爸喝醉了會哭,我非常見不得男人哭,我媽也受不了,這個事情我迄今沒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有一回跟他們領(lǐng)導(dǎo)喝酒喝多了,等車的空當(dāng)兒在幾十人面前哭得像林黛玉,一個一米八幾的大漢坐在那淚流滿面,咕噥著,不知道說些什么,過路人都覺得可憐又好笑。人家給我媽打電話,讓把他帶走,媽怒火三丈,又不好發(fā)作,只好等領(lǐng)回家了破口大罵。

喝喝喝!不喝活不了?遲早要完!我造了什么孽攤上你?

我造了什么孽?!

知道酒是個什么玩意兒還喝!這個家還不夠遭殃?!

我造了什么孽?!

我媽說了四五十個“造了什么孽”,但我爸什么也不知道,罵聲從來是給我老媽自己聽的,我爸只像個傻子,好了傷疤忘了疼。等我爸折騰完睡著了,我聽到我媽躲在廚房哭。她說她要離婚。我說不行,離婚我就死。

我媽嚇一跳,說我小小年紀(jì)怎么說出這種話,我說我開玩笑。

喝多了睡著沒什么,最可怕的是夢游,雖然次數(shù)并不多,但這是個炸彈,讓人不安心。大多時候夢游發(fā)生在他喝醉酒的夜里,也有不喝酒的時候,好幾回我爸自個兒起來走到客廳,東摸西摸,不知要找什么。有回撞到柜子桌角,摔下去連帶摔碎了好幾個水杯花瓶,自己把自己摔成了豬頭。

還有一回睡前忘了反鎖大門,我爸大半夜下樓了,一早起來發(fā)現(xiàn)他睡在樓梯間。

在那些我爸喝醉酒的夜晚,我像只怪物那樣警惕,像個隨時要臨戰(zhàn)的人。

任何人叫他喝酒他都去,這是我最痛恨的地方,酒像個魔障,控制了我爸的思想,在我爸那兒大于一切,愛與意志力之類高尚的詞語在酒面前也不堪一擊,除了酒,沒什么能這樣讓他二話不說。有時人家只是隨便說說,結(jié)果他迅疾且高興地跟上了,人家也不好說什么。

他們常聚餐常擺飯局的酒店就那么幾個,大多在公司附近,有時考慮客戶和官員,會在別的地方。王叔是老板司機(jī),幾乎每個飯局都參加,但他不能喝酒,我爸因為能喝,愛來事兒,喜歡人多熱鬧,久而久之成了老板飯桌上的活寶,說擋酒機(jī)器也行。

那時我常去飯店找他。放學(xué)后我去大堂寫作業(yè),服務(wù)員問。孩子你在這干嘛,等人?嗯。等我爸。你爸在里頭吃飯?嗯。你咋不去?我不去,我等他出來。

有時我進(jìn)去看他,但討厭他喝酒的樣子,臉紅得像猴屁股,滿臉笑容地走來走去,但我爸好像都無所謂,心大得像個馬大哈。有時我爸很快就出來了,有時候怎么也不出來。

有一回,我看到一個臉紅得像爛西紅柿那樣的男人夾雜在一堆大肚子或大肥頭的男人之間走出來。他的腳步真奇怪,帶點兒滑稽和難以形容的得意忘形,臉部的通紅淹沒了若有若無的表情,像是得意忘形,走近了一看,是我爸。

我喊,爸!爸你還好吧。

我爸還認(rèn)得我,他走到我跟前,說,還沒回家?

來接你。

我爸坐下來,好像特別累,毫無形象地癱在那兒,哈哈大笑。

我覺得他太丟人了,就拉著他往外走,我要去打車。

我爸走出酒店的門邊就不行了,腳步開始打飄,上了車,開始發(fā)出難受的呼嚕聲。

我很怕他會吐出來。我說,爸你忍忍啊,回家再吐。

他總在口袋里掏,閉著眼神志不清但還在掏,我問,你要找什么?錢包丟了?

爸沒有作聲,就往里掏,他衣服口袋很多,還有些我媽特意縫的,方便他裝些小東西,煙啊手機(jī)啊錢包什么的。

我不知道他要找什么,看他那一臉爛醉的樣子和渙散的神情,真是覺得悲傷。司機(jī)轉(zhuǎn)彎的時候他沒有坐穩(wěn),因為兩只手一直在口袋里掏啊掏,也什么都沒有掏出來,結(jié)果轉(zhuǎn)彎的時候速度太快太猛,把他給甩到座位下了,我也沒做好準(zhǔn)備,畢竟我還小,我沒能拉住他。他掉下去之后突然不動了,可能覺得躺在座位下反而舒服些,就不動了,我喊,爸,我去撈他,撈不起來,他也不想動,那就讓他這樣吧,他突然就睡著了。

到了家,我媽給他換衣服,一包東西從他褲子口袋里露出來,是一包吃的,雞腿,螃蟹,鮑魚。

唉,我的爸爸,真是單純又老土。但他愛我和媽媽。

我不太想描述喝酒的場面。

有一類飯局會讓你如墮地獄,當(dāng)你不做準(zhǔn)備地打開一扇包間的門,聲音與氣味的極端會把你擊懵,如果有人吸煙,屋子里就像在燒高香,看不清人只覺得聲音和味道亂七八糟,但他們不覺得,那時他們正喝得高興。那些酒局老手來來往往圍桌游走,說些好話遞個名片嘻嘻哈哈聊幾句,如果你有心思要去擴(kuò)展你的人脈,要去認(rèn)識人,那你就一定能做到。

大多情況下場面是熱鬧的溫情的,合影,交談,加微信,自我介紹,相互介紹。他們說我干了你隨意,或說很高興認(rèn)識你,常去我們那邊看看,還有一些是害羞的,不善言辭的,他們只是朝你微笑,然后喝下那些酒輕輕走開,好像生怕打擾了你。

一頓飯三四小時,有時候一兩個小時,中途我會走進(jìn)去看,打開那扇門進(jìn)去找我爸總覺得像走進(jìn)了動物園,大霧或起火了的動物園。有時我坐在旁邊看他們的熱鬧,我喜歡觀察別人,從小就喜歡,這可以打發(fā)時間,而且比較充實,猜想別人的心思和觀看所有人的表情是一件極有意思的事情。讓我排斥的是氛圍和不通風(fēng)的空間。

作為氣氛擔(dān)當(dāng),我爸走來走去,說著話,有時候打趣,有時候嚴(yán)肅,有時哈哈大笑,有時表情痛苦,這種來回切換的語氣和腔調(diào),那種恰當(dāng)好處的馬屁,讓我厭惡。比起這些,我最厭惡的是逼別人喝酒的人。

比方這個逼我爸喝酒的嗓門能炸掉頂上水晶燈的人,像個圍著桌子轉(zhuǎn)動的沒感情的機(jī)器。我在好幾個飯局上見過他。

我媽給我電話,讓我爸早點回。但又說了一句,說家里有事。

在人群里找我酒酣耳熱的老爸,喊他快吃完回家,我爸像剛從夢中回來,問我,幾點了,我說很晚了。我爸就說,你先回我馬上,我說咱一起,他說你先回不用等我,我說不等你你醉了睡大街上?他說有人會送他,我說別人有別人的事情。旁邊臉上長一顆大痣的男人走過來,開著玩笑說,妻管嚴(yán)啊。酒還沒喝好呢。不準(zhǔn)走。

我說我爸要回家。

他說,回什么家,早著呢,才喝那么點。

爸聽那人一說,更覺得要繼續(xù)喝,說有事你媽會打給我,我說她很忙,他說我一會兒就回,你坐那兒等三分鐘。

三分鐘過去了,我說,爸,走。

大痣男人說,大人還在說話呢小孩子不要管,到一邊去。

我說我爸已經(jīng)醉了!

哪有,你爸最能喝,今天好不容易高興,多喝點,我們領(lǐng)導(dǎo)都在,再喝點。

他醉了會出事。

能出什么事,你回去,你爸在這。

我要跟我爸一起。

小屁孩子,今天必須喝好了,不喝不許走,誰也不能走。

我爸說你先回去,我就回。

我走到門口回頭往里看,大痣男人熱火朝天聊著,往他杯里倒酒,他勸酒的樣子是我見過的最討厭的。

我去醫(yī)院幫著媽把奶奶帶回家,十一點了,我爸還沒回來,幾十個電話一個不接,氣得媽又開始一遍遍念叨“造了什么孽”。我趕緊換好衣服,出去找他。

我保證一小時內(nèi)把爸帶回來。如果我爸出事了,我媽怎么辦。

打遍了我認(rèn)識的爸爸所有的同事,他們說離開的時候我爸要在大廳歇會兒,說會打電話讓我來接。但他并沒有打給我。我做好了報警的打算。

后來在路邊的女貞樹下找到他,他睡在圍繞著的景觀樹下面,不知道做了什么夢,因為天陰,路燈也不怎么亮,路上行人不多,我找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他。

這就是我爸,一個彪形大漢,醉醺醺睡在花壇里。我拖著我爸打車回家,他淚流滿面,渾身無力,也不說話。我想他可能累了,但他突然醒過來,掙扎了一下,努力將自己的頭顱送出車窗,然后瘋狂地在急速的風(fēng)中嘔吐,但大風(fēng)又把他嘔吐的東西刮回了車子,司機(jī)生氣了,破口大罵。

離家還很遠(yuǎn),穿過市中心,到天橋,再過橋,再到國王路,他的頭好像一顆巨大的黑色的果實在風(fēng)中晃動,然后不動了??ㄔ诖皯羯希瑧n傷地閉著眼睛。我真難過不能幫助他,我希望在他肚子上戳個洞,酒倒下去直接從洞里流出來。

我多給了司機(jī)一些錢。

媽站在門前,臉色難看。他倒在地毯上,那是我媽為了我爸特意買的加厚地毯,我們都以為他躺會兒會好些,誰知他躺在那兒無聲無息了。媽緊張得拿手去探鼻息。

還好,還沒死。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的臉色這么怪異,送到醫(yī)院才知道很嚴(yán)重了。我爸在醫(yī)院住了三個月,一身病,醫(yī)生說我爸這輩子都不能喝酒了,沒死已經(jīng)是命大。再喝腦子都要壞了。

這一回徹底把家里的錢花光了。

雖然家里的男人病了,但我媽好像并沒有更加沮喪,好像終結(jié)了一個噩夢,她坐在沙發(fā)上嘟噥。

病了也好,總之再喝不了了。我是受夠了!

我下樓給他倆帶飯菜,在飯店喝了點酒,覺得舒服了不少,我?guī)啄昵熬烷_始喝了,這件事自然不能讓媽知道。

我爸病了之后,媽囑咐把所有的酒都處理了,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在說這句話,我說我拿去小區(qū)的商店看能不能退掉,媽說好。我把酒全藏起來了,我不能沒有酒。

我一直偷喝爸爸的酒,大多時候也自己買,所以這件事只有老天知道。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喝酒,四歲的時候喝過我爸杯子里的酒,當(dāng)時我認(rèn)為是白水,那滋味,我到死都不會忘了,還有一次我又氣血上涌給他擋酒,半醉不醉地,我一個人在屋子里神經(jīng)兮兮地跳舞,那感覺竟然很爽。

我還把我的零錢拿來買酒,別的同學(xué)買酸梅干和奶茶的時候我就開始買酒了,商店老板有一回按捺不住自己的疑惑了,我看著他眼珠子,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么,然后他打開那兩片薄嘴唇問道:閨女,這是你給你爸買的吧?

我當(dāng)然說是,我說我爸是酒鬼。

哦,他這才說,我也是,我也是酒鬼。我捂著耳朵也知道他要說什么,他的眼睛總是比他的嘴巴先把要說的說出來。

但我不知道我能喝多少,因為從沒醉過。我對酒的感情非常復(fù)雜,極端得恨,控制不住想喝,但我要杜絕那些悲劇在身上發(fā)生,只要不醉就行,我認(rèn)為控制了癮就是戰(zhàn)勝了酒。

我爸病了后不再參加任何的酒局應(yīng)酬,我媽很放心,他提前進(jìn)入了老年生活,除了做點安靜的本分事,就是鍛煉和散步,唯一照舊的是夢游,夢游還是偶爾發(fā)生。

這是治不好的,醫(yī)生明確說了,這輩子都要注意,但也別怕。精神壓力不要太大,要開心。我聽著這幾句就是廢話。

反而我突然多出了些應(yīng)酬和飯局。我喜歡出門,不太想待在家里。

那天的飯局坐著的都是些私營企業(yè)地產(chǎn)公司的骨干,骨干們帶著他們的左膀右臂,正襟危坐得像大桌旁的盆栽。還有事業(yè)單位的公務(wù)員,以及少數(shù)幾個藝術(shù)工作者。

飯局是一位大老板組的,我不喜歡這種場合,但我挺尊敬這位老板。因為他也很尊敬我們這樣的人,尤其喜歡聽嗩吶。有一回他們單位新年晚會,我吹的嗩吶贏來滿堂喝彩,據(jù)說老板很喜歡,覺得我勾起了他的鄉(xiāng)愁,因為他有位舅公是吹嗩吶的,他對這個有感情,所以在酒桌上夸我,爸的老板知道這個,就跟他說,那是我員工閨女,我們熟呢,所以這次就跟著他來了。

我的嗩吶吹得好,很多行家也這么認(rèn)可。我爺爺嗩吶吹得好,可惜喝酒太猛,走得早,能達(dá)到我爺爺相當(dāng)水平的是我姑父,我是我姑父教的,十幾年前他在鄉(xiāng)下做紅白喜事嗩吶手,聞名鄉(xiāng)里,但也因為喝酒太猛,早逝了,現(xiàn)在這本事全家族就我一個人會,我還是覺得好玩才學(xué)的,達(dá)不到老一輩水平,但還行,學(xué)會后沒怎么發(fā)揮,只在學(xué)校施展了一下,老師覺得好,又四處給我張羅,只要有文藝活動就讓我去,我去了很多次,拿過獎,這沒什么不好的。

桌子很大。二三十個人,間距較大地坐著,轉(zhuǎn)盤桌直徑很大,幾乎看不清對面的人長什么樣,大家也不好意思到處東張西望,看另一個角度的人都要扭脖子才行。

這像一群過早發(fā)育過早衰老的小學(xué)生在等班主任主持開學(xué)第一天的班會。

我?guī)缀踝每煲^去。

大老板來了。之所以叫他大老板,因為他就是大老板,所有這些老板里最有錢最有背景的人物。至于他的詳細(xì)情況,我不太了解,也不關(guān)心。

一個謝頂?shù)哪腥伺艹鋈?,像迎接輝煌的主角一樣將雙臂迎了上去,那神情,我真不好形容,因為我沒在平常的生活場景中見到這樣諂媚的神情,他將他中年男人的禿頭靠在大老板的胸膛上,喊著:

哎呀我們的好領(lǐng)導(dǎo),好爸爸,和藹的劉總大人,您怎么才來啊。

一絲表演的痕跡都沒有,好像天生這樣爐火純青,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那么的放低身段,那么的讓人舒服。一個天生的馬屁精。

聽說那就是他們公司的姚秘書長,姚秘書長說,好了,都到齊了,現(xiàn)在讓我們劉總說兩句。

就像科舉考試或某個節(jié)目要開始了。我不排斥發(fā)言,但我太餓了。

一桌子飯菜氣兒都跑透了,我看著菜葉子都蔫了吧唧。就拿上好的魚羊肉來說,看一眼都能感受到肉質(zhì)在牙舌間叫人泄氣的口感。

接下是發(fā)言和自我介紹。一個接一個站起來。我說我就是個普通人,唯一拿手的是吹嗩吶。

介紹完,公司秘書長就開始張羅飯局活躍事宜,他最先盯上的就是我,雖然桌上還有一位畫家和一位舞蹈家。但他顯然最先對我感興趣,可能因為我夠年輕。

他說,來來,讓這個會吹嗩吶的小同志先給我們吹個歌,熱鬧一下。

這沒什么。

我說我沒有帶嗩吶,嘴巴和大腦轉(zhuǎn)得比高鐵更快的秘書長馬上喊服務(wù)員來,指示他趕緊去找一個嗩吶來。酒店里面怎么會有嗩吶呢?但他命令的語氣不由分說,好像不找到嗩吶,就要腦袋搬家似的,如果你恰好喝酒喝到神魂顛倒的程度,會覺得自己還在封建社會的某個妓樓上給囂張的官員作陪。

服務(wù)員十分為難,去找他們的經(jīng)理,他們的經(jīng)理四處打電話,找人送嗩吶來。

之后一個小時就在不斷地干杯和節(jié)目表演中,每次我伸出筷子準(zhǔn)備去夾菜,掌聲就響起來,我趕緊放下筷子,跟著噼里啪啦地鼓掌。沒掌聲的時候大家就正襟危坐,聽著歌唱家唱歌,書法家寫書法,甚至舞蹈家在旁邊跳舞,實在不想整那么復(fù)雜的,笑話也要講一個。

表演后的間隙,爸的老板讓我去給各位敬酒,因為在座的就我最小,是晚輩,這個禮數(shù)我是尊重的。

當(dāng)我走到秘書長旁邊,就覺得哪兒不對勁了,或者說是熟悉,一種帶著厭惡的熟悉。

應(yīng)該是那顆痣了,他嘴角那顆大痣太熟悉了!現(xiàn)在近在眼前,太熟悉了!

沒錯了,就在多年前,某些個酒局,也很大,很多人,大家都喝懵了,啥也不管了,我還是個孩子,看到這個中年男人游刃有余地圍桌勸酒,更難忘的當(dāng)然是逼我爸喝酒的那些模糊情節(jié),很吵,很不舒服。他幾乎要去摁我爸的頭,讓他喝掉那些酒。我還記得那張臉,那是一張不管喝不喝都又醉又色的臉,勸酒最瘋狂的那個。我沒想過要記住這張臉,但不小心記住了他嘴巴邊的一顆痣,那顆痣乍一看就像一小塊瓜子殼或芝麻啥的,所以極其突兀和難忘。

沒錯了,就是那個滿嘴厚黑學(xué)圍桌勸酒的瘋狂的大痣。那時他還不是秘書長。

他那張嘴永遠(yuǎn)沒完沒了但像含了顆核桃,一旦到了領(lǐng)導(dǎo)的跟前,舌頭就突然捋直了,嘴巴開光了,能吐出些讓人高興的詞語來。

近一個小時后,嗩吶送來了,秘書長開始興奮,他的眼神總像是發(fā)作的猴子。

我拿起嗩吶吹了一支擅長的曲子,我想起《武林外傳》有兩場我喜歡的戲,小六師傅老邢請客吃飯讓小六吹吹嗩吶,他吹了個憂傷的,他師傅說給為師吹一個快樂的,不要吹散場的曲子,我當(dāng)時吹了那一曲散場的曲子,因為我他媽早就想散場了,我已經(jīng)吃不下去了。秘書長說,怎么吹個這樣晦氣的,吹個快樂一點的活躍氣氛,年紀(jì)輕輕的吹這個搞得像死人似的,不好不好,換一個。

這也無所謂,我又吹了兩曲,大家都很高興,我放下嗩吶,讓秘書長為大家表演他的拿手絕活。

他勉為其難唱了一首歌,我們誰也沒有想到他突然臉瓜一沉,就像川劇變臉那樣陷入憂郁,唱了一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他這張臉無論如何讓人想不起愛情和月亮。但他確實露出了那樣的神情。

我拿了一杯酒走到他跟前說秘書長你唱得太好了,我敬你一杯,再過五分鐘之后我又上去,我說再敬您一杯,你這樣的嗓音都可以當(dāng)歌手了。

他說你拍我馬屁呢。我說我沒有。

我決定今天要大喝一場。必須。

迄今為止,我沒在任何人面前醉過,我不知道自己酒量的極限。但我覺得自己能超過我爸,想到這居然有些興奮。

在包廂的鏡子里我看了一眼自己,很好,很滿意。我覺得我是個紅眼妖怪,馬上要開始吸血了。

菜全涼了,但酒真的不賴。好酒讓人痛快。

為了表達(dá)對這位嘴角有痣的秘書長的特殊情感,我前去敬酒五次,他喝了三次,就不肯喝了,我又去了兩次,說了些好話,那全是他說過的,他勉強(qiáng)又喝了一次,再不肯喝了。我不太喜歡他,跟我第一眼看到他就不喜歡一樣,不喜歡一個人十分簡單,討厭也一樣,有時是因為性格或仇恨,有時不需要什么理由。

我應(yīng)該給他敬酒,沖他那么熱情,這么活躍氣氛,這么急切努力往上爬,沖他這么能喝這么勢利,沖他曾這么勸我老爹喝酒,我應(yīng)該敬他無數(shù)杯。

我甚至想起他曾經(jīng)勸一個不喝酒的詩人喝酒,人家不喝他覺得在裝逼,還說不喝酒還想寫出詩來?看看人家李白。

李白造了什么孽呢要被抬出來勸酒,我爸說那詩人喝到被抬出去了,他們接著喝。像他這樣的難道不應(yīng)該很喜歡滿嘴厚黑學(xué)的勸酒大師嗎?今天我就是大師。

他說你別找我喝了,我喝不了酒,我平常都不怎么喝的。

你向來不怎么喝酒嗎?

對啊。

哦,我一直以為你很能喝,我爸十幾年前就常跟你喝,那時你很能喝,我爸喝不過你。他就是真不行,現(xiàn)在已經(jīng)喝廢了,再喝不了了,你還是那么年輕。

是嗎?你爸見過我?

是的。他叫李叢山。

噢,我知道。那是以前,現(xiàn)在我不喝了。

那底子還在的。你那時很會勸酒,我??茨銊窬啤?/p>

沒有沒有,酒要少喝。

這場合多高興啊,不能掃了興,真不喝了?

真不喝了。

好的,尊重你,那喝完這最后一杯。再不喝了。我以為在這種場合不喝不行,今天你看我,足夠尊重你吧。

尊重,尊重。

但他沒有喝。一滴也沒有。我清楚我是個記仇的人,對討厭的人我能記一輩子,他應(yīng)該也差不多,我的朋友告訴我,智慧的人深藏不露,可我不是智慧的人。

那天我喝了很多,幾乎把所有的男的都喝倒了,喝了多少瓶我完全記不起來了。

中途我爸給我打來電話,他問你在干嗎,我說我在吃飯,他說怎么那么吵,我說在人多的地方吃飯,他說你趕緊回來,我說我馬上就回來。

我爸壓根不知道我會喝酒。他的老板王大伯給他打電話,放著外音,讓我跟我爸說話,說我在這喝倒了一片,我爸還說她不會喝酒啊,我當(dāng)時覺得搞笑,大聲笑了幾聲之后,我就倒了,可能笑猛了,一口氣沒上來眼花了,頭一昏就栽了下去。

屋子,天花板,桌椅,人,都倒了,在晃,晃得厲害。可能是因為缺氧可能是因為別的,總之我不覺得醉了,認(rèn)為是眩暈或做夢。

也有可能醉了,我想,我從沒有這樣過。

我拖住一個男人的腿,想要跟他說話,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去拉人家的腿,可能是把那當(dāng)成手了,要他把我扶起來,那應(yīng)該是秘書長,因為我后來想起來恍惚看到了那顆痣。我拉住他的腿不想動,就像多年前那樣,我要我爸離開,而他拉住我爸一定要繼續(xù)喝。

我嘴里嘟噥著,不許走。

接著喝,馬屁精。

不喝的都是裝逼。必須喝。我好像這么說了,也可能沒有。

他用另一只腳把我扒拉開,我沒放手,因為我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這個動作我記得很清楚,但周圍的一切都很恍惚。就這么一扒拉我好像醒了又好像沒有。我真想把他撂在地上暴揍一頓,但我沒有,我可能還不夠醉。

那條腿將我的手撇開之后,好像離開了,接著我眼前突然出現(xiàn)很多的腿,一條,四條,無數(shù)條。我朝著那些腿揮動我的手臂,腿們在晃動,無數(shù)的腿,我覺得手腕被碰在什么地方,有點疼,但很虛幻。

我揮著我的拳頭去抵擋那些腿,甚至拿我的頭去撞,我壓根不知道為什么要這么做,就是想這么做而已,我好像覺得這是個夢,撞破頭也不會有問題,醒來就沒事了。我手腳運動得很快,就像在健身房鍛煉,總之不受控制,這應(yīng)該不是我了,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兒,腦子里亂糟糟地,我的胳臂跟腦瓜和某個憤怒的點相連了,其他的地方都很恍惚。

有人在拉我,很多的爪子,像蜈蚣,或者別的,總在礙著我。我好像再次看到了我的臉,不,應(yīng)該是眼睛,我看到了我的眼睛,血紅的雙眼,發(fā)著光。

有什么東西稀里嘩啦碎掉的聲音,或者是別的動靜,總之很吵,我頭昏腦漲,渾身都不舒服,我的手好像不是我的了,但手掌還在,我的手掌有那么些火辣辣。

腦子還在晃,手臂卻停下了,腦子像之前手臂那樣晃動,手臂被什么鉗住,眼前的人也不見了,變成一些格子,耳朵邊嗡嗡嗡,我像是趴在沙灘上,毛茸茸的沙灘。只覺得吵,極其吵,有人在說話,但看不清人在哪,因為一切都在晃,白色,黑色,紅色,飄動的格子,我覺得有些不穩(wěn),眼珠子好像自己在晃,在滾動,地球儀那樣,我可能是趴在地毯上了,也可能在自己家,因為我好像看到我老爸了。然后是我老媽。也可能不是,管他呢。我還看見了醫(yī)生。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分鐘,也許一天,也許一年。

我覺得躺著很舒服,沒有人朝我伸他們的手了,也沒用腳踢我,沒有礙眼的東西了,我躺著,大概是躺著,雖然我想吐,但我還行。我還想繼續(xù)喝,好像有什么還沒完成。

是一杯酒還是一場酒?我不覺得過癮,好像有什么還沒完成。

很多人在說話,很多,這是個糟糕的夢,我想醒,很想。也許我已經(jīng)醒過來了。

你孩子經(jīng)常喝醉?

她從沒喝醉過,她根本不喝酒的,滴酒不沾。

她明顯很會喝。

怎么會,她從不撒謊。

她有過精神疾病嗎?

你在說什么啊?!

只是了解情況,可以幫助診斷,她為什么自己打自己,對著桌椅暴揍,平常跟人打架嗎?

從沒有。

壓力大嗎?她還夢游。

過去從沒有過。

不要受刺激。

不過她爸也夢游。

哦,多注意,還有心情,釋放。

她很樂觀的。

但她會傷害自己。

只是喝多了。

她為什么哭呢?

她喝多了。

可能有什么心事。

有可能。

她好像睜眼了。

這些話也許是夢里的,也許不是,幾個白衣服的人在抬我,白衣服,還有綠衣服的。我不知道他們想干嗎。我上車了,可能是車吧,也可能是床。有風(fēng),有別的。

我像在水渦中。

突然間什么聲音也沒有了,我應(yīng)該睡著了,應(yīng)該在做夢,我好像聽到我媽媽在哭,我爸呢,我不知道,剛剛我好像看到他了,他很老。

我整個人好像成了一堆稀爛的東西。

現(xiàn)在特別熱,沒有之前舒服,我想趴著,或揮動雙臂,那會使我更好受些,但好像被什么控制住了。有些燈讓我反感,晃著,變成一些火,我有睜開眼嗎?好像沒有,但我真看到火了,很大的一團(tuán)火,我看到我的曾祖父了。他正被火燒著,甩動著手腳,揮動著雙臂,像要朝我走來。

我掙扎著想去救他,但我動不了。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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