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冬零
作者有話說:寫這篇故事的初衷是因為看到了一部關(guān)于珠峰的紀錄片,被里面測繪人員的精神所震撼到,便動筆寫了這篇故事。在這過程中謝謝叉叉對我的不離不棄和指導,這篇故事修了很多次,終于能跟大家見面了。
她從山坡上下來后,漫天的星光交織在她身后,她攜著一身盈盈星光朝他走過去。
一
溫潤如玉,這是樓伽對辛斯年的第一印象。
兩個小時前,她返回測繪大本營的路上時,天突然下起了暴雨。
高原的天氣總是瞬息萬變,幾分鐘前還是一片平靜,突然就狂風大雨起來。樓伽小心翼翼地駕駛著作業(yè)車,雨水帶著怒意打在車身上。
但在經(jīng)過某處淺灘時,她發(fā)現(xiàn)了停在不遠處的一輛車。
汽車的車尾因為撞上了巖石動彈不得,加上迅猛的雨水,水已經(jīng)漫到了車窗的位置。
借著車燈光,樓伽隱隱約約看到車里面有人,她的心“咯噔”了下,立馬踩住了剎車。
下了車之后,她朝著前方喊了幾聲,但聲音夾在雨中根本不能引起注意。
情急之下,樓伽吹響了脖子上掛著的哨子。哨聲一聲接著一聲,穿透了厚密的雨聲,在曠野上顯得格外嘹亮。
車子里面,傳過來的哨聲仿佛是辛斯年溺水時的一根救命稻草。他抓住后,目光慢慢恢復(fù)了清明。
外面的樓伽一直吹著哨子,看到車里面的人給出反應(yīng)后,立刻展開了施救。
雨勢漸漸變小,用鋼絲捆住腰的辛斯年被她拉到了岸邊。
“謝謝你?!彼纳ひ粽粗暌?,聽起來有些冰涼。
他跟樓伽道謝后,立刻聯(lián)系了幾百公里外的救援車輛。
只是由于水太深,救援車隊聽到情況后,表示沒有辦法立刻將車拉上來,只能等到水位降低后才能解困。
但這一等,至少也要一天的時間。
樓伽從車里拿出毛巾扔給了他:“看這情況,等救援車到這里也要一段時間,你的車也不能立馬拉上來,天挺晚了,你看要不要跟我回營地住一晚,看看情況再說。”
面對辛斯年警惕和探究的視線,樓伽露出笑容:“別誤會,我可是正兒八經(jīng)的測繪人員,正在進行雪巖山的測量項目,我們的大本營離這里不遠,你要是不想凍死的話,就上車?!?/p>
說完樓伽便上車發(fā)動車子,她身旁很快就傳來動靜。辛斯年將毛巾鋪在座位上坐了下來:“謝謝你?!?/p>
依舊是疏離又不失禮貌的語氣。
樓伽穩(wěn)穩(wěn)地開著車,看了眼他從一開始就緊緊護著的相機,不禁開口:“你是攝影師?”
辛斯年搖頭答道:“不是。”
“那你來這里干嗎?”
“拍星星?!?/p>
在說到“星星”二字時,樓伽看到他眼睛亮了一瞬。
也是,雪巖山素來以“銀河星空”出名,特別是每年五月出現(xiàn)的“流星雨”,歷年來一直是眾人觀星和天文觀測的理想之地。
到達營地后,她一下車便看到辛斯年在一旁彎腰吐了起來。
樓伽拿了一瓶水走到他身邊,秀氣的眉毛微蹙:“你還好嗎?”
測繪的營地駐扎在海拔三千多米上,一般人剛出現(xiàn)在這里會容易出現(xiàn)高原反應(yīng)。
“我沒事?!毙了鼓杲舆^樓伽手里的水,又低聲跟她說了聲“謝謝”。
不得不說,上天給了他一副好看的皮囊。
即使辛斯年處于這樣狼狽的時刻,舉手投足間依然帶著一股俊雅清新的氣息,只是抬頭看著樓伽的一張臉蒼白得如同白紙。
見他好了些,樓伽便帶他去帳篷安置。她離開的時候,回頭又看了一眼辛斯年。
他正低頭擺弄著手里的相機,燈光灑落下來,將他的身子籠在了一片瑩瑩之光里。
但她知道,那些光芒根本沒有融進他的世界。
二
第二天,樓伽要前往雪巖山附近勘探及收集數(shù)據(jù),將雪巖山的測站點確定下來。
在她出發(fā)的時候,辛斯年走過來問她可不可以帶他一起去。
他的話里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成分:“我絕對不會打擾你的,因為天氣預(yù)報說這幾天會出現(xiàn)流星雨,最有可能是今晚,而你要去的地方正好是流星雨最好的觀看位置?!?/p>
他頓了下,目光沉沉地看著樓伽:“我真的很想去看一眼,去拍下它們的照片。”
樓伽將視線投向他的相機:“過程中你可能會出現(xiàn)高反的情況,你能扛得住嗎?”
辛斯年語氣堅定:“我可以,昨天是我還沒適應(yīng)環(huán)境,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問題了?!?/p>
樓伽定定地看向他,終是點了下頭:“行吧。”反正也不過是順路捎帶著他,并不耽誤她的工作行程。
等隊醫(yī)確認了辛斯年的身體狀況沒有大礙后,樓伽便帶著他前往測站點。
五月的高原上空,云團一簇簇地迎風飄動著。
車開往勘測線的路途中,遠方的羚羊也在高原上奔跑,看上去就像海面上起伏不定的波浪。
辛斯年果然如他所說那樣,一整天下來沒有絲毫打擾她的舉動,有時還會主動幫樓伽拿著測量儀。
到了晚上,結(jié)束一天工作的樓伽剛收拾完儀器,抬眼便看到辛斯年正在前面專注地拍攝著天空。
夜色在高原彌散開,星星密布在天際,仿佛撒在海面上的粼粼銀光。沒過多久,星空閃過一道光影,它的弧線劃破了寧靜的夜空。
流星一顆接著一顆,帶著長長的拖尾,成了一場短暫又美麗的流星雨。
但在流星雨結(jié)束后,樓伽卻發(fā)現(xiàn)辛斯年眼里的光芒一寸寸地暗了下去。
她臉上染上疑惑:“你怎么了?”
冷風襲來,辛斯年的聲音被風揉得破碎不堪:“都是假的,那張照片上的星星都是騙人的。”
樓伽皺了下眉,順著他的話問:“為什么是假的?”
辛斯年卻不愿再說下去,他抬起頭,面容越顯清冷:“沒事,今天謝謝你了,我的車已經(jīng)被拉上來了,我會聯(lián)系我朋友明天一早來大本營接我?!?/p>
樓伽對上他寡淡的目光,適時地止住了好奇的心理。
車回到營地的時候,樓伽發(fā)現(xiàn)辛斯年的手機落在了車內(nèi),便把手機拿下車給他。
手機遞過去的時候,微信傳來的提示使手機屏幕亮了一下。當看到屏幕上的照片時,樓伽臉上頓時涌起訝異之色:“這張流星照片,是我拍的啊?!?/p>
原本垂眸的辛斯年立刻將目光投在她臉上:“這張照片是你拍的?”
樓伽勾了下唇,眉眼輕彎:“是啊,是我去年大三到雪巖山測繪實習時拍下的,當時放在了自己的微博上,沒想到會被那么多人轉(zhuǎn)發(fā),還上了熱搜?!?/p>
辛斯年眼里漸漸溢出困惑:“明明是差不多的場景,為什么當我看到自己拍到的照片時,跟看到你拍的照片的感受完全不一樣?”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落在樓伽心上卻有些沉。不知為何,她突然想到了方才辛斯年說“騙人”時孤清冷寂的神情。
“那你想不想知道原因?”
看到辛斯年茫然的視線,樓伽朝他揚起了笑,淺淺的梨渦里盛著濃厚的月色:“如果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我就告訴你。”
三
辛斯年沒有想到,樓伽要他做的事情竟然是幫她進行后期的測繪工作。
看到辛斯年不解的神情,樓伽淺淺一笑,眉眼盡顯柔暖:“你放心,測繪也到了尾聲,我會跟上級報備,讓你成為一名臨時實習生,你的工作也就是打打雜,不會讓你上刀山下火海的?!?/p>
說著她便把資料單遞給他:“你填完后就去找老邱,他會先對你進行簡單的體能培訓?!?/p>
辛斯年明明想要拒絕,但話到嘴邊卻莫名地咽了下去。
通過訓練后,樓伽便帶著辛斯年前往測站點駐扎,為最后的高峰測量做好準備。
要說辛斯年矜貴斯文吧,他能每晚擠睡在一頂又小又漏風的帳篷內(nèi),也能每天跟著樓伽在風吹日曬中扛著測量儀跑來跑去。
但說他吃苦耐勞吧,他身上又有公子哥兒的任性,對食物的要求十分挑剔。
要知道,常年奔波在野外的測繪人員,通常都是處于“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情況,泡面和面包基本是他們果腹的選擇。
連續(xù)幾天下來,每到樓伽吃泡面的時候,辛斯年就蹲在一旁自己動手煮飯。
只是昨晚下了一場雨,當辛斯年拿出自己帶來的雪花肉時,才發(fā)現(xiàn)肉已經(jīng)被雨水泡爛了。
但即便是這樣的情況,辛斯年也不愿接受樓伽鍋里的泡面,倔強地在一旁喝起水來。
一整天下來,辛斯年除了喝水并沒有吃任何的東西。到了晚上的時候,樓伽遞給了他幾個面包。
他移開了目光,低聲開口:“我不餓?!?/p>
話音剛落,他的肚子就跟他唱反調(diào)似的響了起來。辛斯年臉上閃過一絲窘迫,用手捂住了肚子,豈料肚子越捂叫得越響。
樓伽嘴角輕漾著笑,將面包塞到了他手里。
辛斯年看了眼面包,悶聲道:“我不吃這么甜的面包。”
樓伽眼里綴滿笑意:“隨便你。”她說完便轉(zhuǎn)身去前方整理儀器。
走了一會,樓伽轉(zhuǎn)頭看了辛斯年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拿著面包吃了起來。
一周后,雪巖山的測量項目全部完成。從測站點返回大本營集合的前一晚,樓伽帶著辛斯年爬上了前面的小山坡,說是要告訴他照片的答案。
夜色正稠,漫天的星光似川河緩緩流動著。
樓伽躺了下來,拿起自己的相機對著夜空:“去年也是這個時候,我剛剛結(jié)束自己第一次測繪實習。當時特別開心,看到天上密布的星星,都覺得它們是在為我祝賀,于是我便拍了下來,沒想到還碰上了流星雨?!?/p>
她拍了幾張照片,將相機遞給了辛斯年:“其實你拍的照片跟我拍的并沒有什么不同,可能不同的是你我的心境?!?/p>
樓伽將目光投向辛斯年:“你的人生有沒有想要去做的事情?當你人生有方向時,看待事情的角度是會不一樣的?!?/p>
星光落在她臉上,映出了她此刻認真又動人的容顏:“我心中有追求,有目標,我熱愛測繪。對于我來說,用雙腳丈量大地,描繪出橫經(jīng)豎緯的波瀾壯闊,讓它們一個個成為地圖上能被人看到的地理坐標,是一件浪漫又自豪的事情?!?/p>
辛斯年靜靜地聽著,樓伽的話仿佛一陣暖風拂過他的心田:“就像現(xiàn)在,雪巖山的成功測量,讓我覺得整片星空都是我的樂隊,它們正在為我高歌,為我歡奏?!?/p>
四
那晚過后,辛斯年變得越發(fā)沉默。
直到離開的時候,他約樓伽到他帳篷外,將一個袋子送給了她:“里面是送給你的禮物,希望你會喜歡?!?/p>
樓伽接過袋子,語氣歡愉:“謝謝,白得的禮物,我當然會喜歡?!?/p>
兩人對視著,沒一會,她看到辛斯年彎起了唇,眉梢眼角間都落滿了光芒。
陽光軟綿綿地鋪在地面上,辛斯年坐在了樓伽身邊,將他的故事一點一點地曬了出來。
在辛斯年高三那年,他的父母在高架橋上出了事故,一位酒駕的人開車撞上了他父母的車尾,車頭失控撞向了欄桿,連車帶人直接墜向了河里。
那一年,是辛斯年最痛苦的一年。
剛開始的那段時間里,他連稍大的水聲都受不了。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成績也一落千丈,最后不得不休學一年。
休學后,他最常做的事就是望著天上的星星,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去年的時候,他看到網(wǎng)上流傳的一張流星照片,照片里,星星密布在天上,流星滑過天際時,迸發(fā)的光芒耀眼而驚艷。
從那之后,辛斯年重新回到了學校。他一高考完,就立刻來到了照片上的地點,他想要親自去感受照片上的場景。
但是他去的那晚,流星雨并沒有降臨,返程的時候又遇上了暴雨。
他開車遇到了一處淺灘,水位突然升高,將他的車沖到了幾十米開外的地方。
水的包圍,車里的窒悶,讓他瞬間繃緊了神經(jīng)。往日的恐懼仿佛叢生的植物根莖緊緊將他纏繞,讓他無法掙脫。
直到聽到了樓伽的哨聲,他的意識才慢慢地回籠。
辛斯年講述的語氣很平靜,但卻一字一字地砸在了樓伽心上。
她看向辛斯年,目光輕顫:“作為回禮,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將哨子送給你吧?!彼f著便將脖子上的哨子摘了下來。
陽光下,金色的哨身流光溢彩。辛斯年接在手心上,像是捧著一份沉甸甸的光芒。
樓伽是在辛斯年離開后才把袋子打開的,里面放著幾張拍立得照片。她小心翼翼地拿出來,發(fā)現(xiàn)里面的主人公全是她。
拍攝的時間是在他們結(jié)束測繪后,躺在山坡上看星星的那個夜晚。她從山坡上下來后,漫天的星光交織在她身后,她攜著一身盈盈星光朝他走過去。
這一刻,被辛斯年記錄了下來。
在照片的背面,樓伽發(fā)現(xiàn)了他清俊有力的字跡——你仿佛一顆降落的星星。
五
雪巖山的測量項目結(jié)束后,樓伽再沒有見過辛斯年。
她跟著大隊奔走在茫茫大地上,走過高山叢林,闖過大漠戈壁,行過沼澤荒原……一次次地填補著測繪史上的空白。
2020年,由于要為冰川檢測和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等方面提供新的研究資料,棋峰高程測量再度啟動,這距它上一次被測量已經(jīng)過去了很多年。
棋峰的險惡環(huán)境和惡劣天氣加大了測繪人員的測量難度,樓伽接到測量通知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登山技術(shù)和體能方面的訓練。
到達棋峰大本營后,樓伽跟其他測繪大隊的隊員集合,沒想到在那里遇見了四年多沒見的辛斯年。
兩人視線交匯,他依舊是精致深邃的眉眼,一頭利落的短寸黑發(fā)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干凈又帥氣。
和煦的陽光下,辛斯年輕聲喚她,眉宇間笑意更深。
樓伽心神被他晃了下,過了好一會視線才能集中起來。
因時間久遠,棋峰上一次測量時的測繪點位置早已發(fā)生變化,隊員們集合后便需要前往各個測繪點進行普查。
他們奔走在平均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上,冒著風雪、頂著烈日,一步步地在高原周邊核實著數(shù)據(jù)。
因為高原低壓,水燒不開是常有的事情。晚上的時候,他們就坐在帳篷外面,吃著半生不熟的泡面和摻著雪霜的雞蛋。
樓伽看著辛斯年臉色如常地吃著面,想起他以前拒絕自己泡面時的樣子,不禁打趣道:“你以前可是嫌棄它到極點的?!?/p>
辛斯年眼里染上笑意:“那時是我年輕不懂事。”
樓伽抬眸望向遠方,感慨道:“我沒想到你會選擇測繪這條路?!?/p>
聞言,辛斯年停下了動作。他將視線牢牢地鎖在樓伽身上,沉緩的聲音徐徐掠過她耳畔:“因為是你這顆星星引領(lǐng)我找到的?!?/p>
辛斯年的話宛若細針扎了下樓伽的心臟,漫起一陣苦澀,之后迅速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連忙低頭整理好思緒,繼續(xù)跟他有說有笑起來。
為了提高測繪坐標的位置準確度,樓伽和辛斯年留在了“西瑯”測繪點追蹤著天上的星星。
“西瑯”不僅地形陡峭,附近也常有野狼出沒。每到凌晨三點左右,樓伽和辛斯年便會躲進帳篷里,等到野狼走后,兩人才出來繼續(xù)工作。
樓伽調(diào)整著儀器,看了一眼方才被握緊的手。明明是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天氣,她的手心卻布滿了汗。
她想到了每次躲進帳篷的時候,辛斯年都會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擋在她面前,直到野狼離開才放開。
樓伽蜷了下手指,指尖似乎還留著溫暖的氣息,將她面前的寒冷驅(qū)散開來。
連續(xù)幾天的追蹤工作結(jié)束后,他們便要趕往營地集合。
臨走的時候,天還沒亮,天上依舊繁星如浩海。
辛斯年拿起相機拍了幾張,就在樓伽朝他走過去時,他鏡頭一轉(zhuǎn),將樓伽拍了下來。
他將照片示意給她看,目光柔和:“你還是跟以前一樣,依然閃閃發(fā)光?!?/p>
樓伽腳步一頓,終是對上他的視線:“你錯了,辛斯年?!?/p>
她面露苦笑道:“我已經(jīng)不是你心目中的那顆星星了。”
辛斯年愣了一瞬,他深深地凝視著她,胸口微微發(fā)疼。
樓伽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璀璨的星光落在她身上,卻失去了以往的光彩。
六
重新確定好棋峰的交會點后,測繪登山隊便需要在登山窗口期沖頂,將測量的覘標豎立在棋峰峰頂,從而確定棋峰高度。
隊員們做好準備,從大本營出發(fā)到過渡營地。但是在他們繼續(xù)前進的時候,竟然遇上了強烈的流雪。雪的厚度達到將近一米,將他們的路線重重覆蓋。
在這種情況下測繪登山隊根本沒有辦法行走,只能放棄此次登山計劃,先撤退回大本營。
突發(fā)的情況打亂了原本的沖頂計劃,測繪小組在經(jīng)過審慎考量后,選擇了另外一條路線,重新規(guī)劃測繪沖頂行程。
夜晚像打翻的墨汁一樣黑沉沉的,樓伽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辛斯年站在她帳篷門口。夜里的溫度極低,吹來的風像是冰塊似的貼在皮膚上。他在原地不斷地搓手哈氣,見到樓伽時,唇角不禁彎了起來。
樓伽走到他面前,訝然問:“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辛斯年像變魔術(shù)似的從懷里掏出了兩碗方便面,眉頭輕揚:“我看你一直沒吃晚飯,便過來請你吃碗面?!?/p>
樓伽的心仿佛被塞了一團棉花,變得又軟又悶起來。
低垂的夜幕下,高原一片寧靜。樓伽拿著碗面,開口的嗓音有些涼:“斯年,我要退出這次的測繪工作了?!?/p>
看到辛斯年擔憂的視線,她牽了下嘴角,聲音像膽汁一樣又苦又澀:“因為我不是一名合格的測繪人員,我沒有辦法戰(zhàn)勝我的恐懼?!?/p>
也許是手心傳來碗面的溫度,又或許是辛斯年覆在她手背上的溫暖,樓伽說出了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一年前,因為要在南極地區(qū)進行絕對重力測量,樓伽和一批測繪隊員前往了南極科考。
為了在長城站周邊進行十幾個點的重力測量,他們每天要頂著風雪在南極的冰壁川地間行走。
但在重力測量快要完成時,意外發(fā)生了。
在攀爬某處冰壁的時候,跟樓伽一組的隊員腳踩到了冰縫,頓時便重心不穩(wěn)。
樓伽立刻伸出一只手拉住他,不料力量太大,而她踩的冰面承受不住,最后兩人一起摔了下去。
她昏迷了三天。醒來的時候,隊醫(yī)告訴她,那位隊員因傷勢太重已無法搶救。
曾經(jīng)朝夕相處的隊友就這樣消失在她的世界里,她消沉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再度從測繪之路起航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低估了那場事故給她帶來的影響——她對攀冰產(chǎn)生了巨大的恐懼。
樓伽抬起眼,視線投向漫長的黑夜:“能夠參與棋峰測繪,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對于每個測繪人員來說都是一項十分光榮的任務(wù)。我原本以為,這次棋峰測繪的路線沒有經(jīng)過冰壁,所以我沒有問題,但是沒想到因為流雪改成了西坡的路線,而西坡那里,有著我最害怕看到的冰壁?!?/p>
夜里的風越發(fā)刺骨,她的眼眸微微濕紅:“所以你看,你說我是一顆發(fā)亮的星星,但其實,這顆星星已經(jīng)缺了一角,它的光芒已經(jīng)不完整了?!?/p>
七
測繪組重新規(guī)劃好路線后,隊員們便爭分奪秒地進行冰壁攀爬訓練。
早上,在樓伽拿著自己的心理報告出帳篷時,辛斯年攔住了她的腳步:“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在樓伽點頭答應(yīng)后,他把她帶到了距離大本營不遠的冰壁訓練地。
當她看到遠處的冰壁時,臉色突變,立刻停下了步伐。
辛斯年拉住轉(zhuǎn)身欲走的她,說:“樓伽,如果你一直不肯面對它,那你永遠不會戰(zhàn)勝它的?!?/p>
他的語氣很溫柔,如一陣暖風緩緩地撫慰著樓伽心里的抗拒。
看到樓伽臉上的掙扎,辛斯年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再給自己一次機會,我們慢慢來好嗎?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我都會在你身邊保護你?!?/p>
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眸里的柔光輕輕揭開了她掩在傷痕上的偽裝。從他手心傳來的溫度仿佛一股暖流注入她的心田,讓她最終鼓起了勇氣走向前面的冰壁處。
穿好攀冰設(shè)備后,樓伽便開始慢慢地用冰錐往上攀。她每攀一步前,都會緊閉雙眼逼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
只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長時間積累的害怕,不會一下子就能克服。
樓伽攀了幾步后,還是沒有辦法堅持下去。
底下拉著她繩索的辛斯年穩(wěn)穩(wěn)地接住她,在幫她脫去攀冰設(shè)備后,他眼里浮現(xiàn)出笑意:“做得很棒,你已經(jīng)邁出第一步了?!?/p>
樓伽低著頭,語氣里含著濃濃的失落:“可我還是差很遠。”
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辛斯年忍不住揉了一下她的頭:“這樣,我跟你玩?zhèn)€游戲好嗎?”
樓伽側(cè)眸看他:“什么游戲?”
他望向了上方的冰壁,說:“當你按照我們兩步一鎬的方式成功攀上去時,過程中你只要每向上爬一步,我就送你一顆‘星星?!?/p>
樓伽不禁莞爾:“什么樣的‘星星?難不成你真的從天上給我摘下來?”
辛斯年笑了下,眉梢眼角間因薄薄的一層陽光更顯俊朗:“到時候你就知道了?!?/p>
不得不說,辛斯年提出的這個游戲確實效果顯著,至少樓伽的內(nèi)心不再全被恐懼支配著。
在她訓練的時候,辛斯年始終在一旁陪著她。當她一次次想要放棄時,他便在她身旁一遍又一遍地鼓勵她,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
漸漸地,樓伽也卸下了心里的包袱。最后,她成功地完成了冰壁攀爬。
回到地面的時候,樓伽想也不想地沖進了辛斯年的懷抱,話里帶著抑制不住的高興:“我做到了,我真的做到了?!?/p>
辛斯年回抱住她,開口的聲音帶著些顫抖:“恭喜你,樓伽?!?/p>
晚上的時候,樓伽也終于等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星星”。
只是辛斯年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硬是要她閉上眼睛,等他叫她時才能睜開。無奈之下,樓伽只能乖乖地閉著眼。
身旁傳來一陣窸窣聲,沒多久她在辛斯年的指示下睜開了雙眼。
一束藍色的“滿天星”猝不及防地闖進了樓伽的視線里,她伸手接過花的同時,目光也隨著花的搖動顫了幾下。
樓伽驚喜地凝視著他:“你怎么在高原上找到它們的?”
辛斯年翹起了嘴角:“是我自己做的,用墨水染了紙,等紙張變干變皺后進行裁剪,最后再用細鐵絲作為花莖,這里面的每一朵花就代表你攢下的一顆‘星星。”
“什么嘛,我還以為你真的會給我摘‘星星呢!”
她故作嫌棄道,臉上卻笑開了花。
“那你知道,藍色滿天星的花語是什么嗎?”
“是什么?”樓伽抬眸問他。
“真心喜歡你?!?/p>
辛斯年所說的花語,乘著夜風傳到了樓伽的耳邊,仿佛群山間響起的鐘鳴,一聲又一聲,在她的世界里回蕩著。
八
在最后的登山窗口期到來前,樓伽通過了冰壁訓練和心理評估。
為了不錯過最后一次窗口期,隊員們從海拔六千九百米的過渡營地出發(fā),沿著路繩一步步地攀爬著,頂著大風到達了七千五百米的突擊營地。
經(jīng)過短暫的休息后,他們開始全力沖頂。整個沖頂過程歷經(jīng)十二個小時,經(jīng)過重重困難后,八名隊員終于成功登頂,完成了棋峰峰頂數(shù)據(jù)的采集。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在隊伍撤退的過程中,天一下子就變了臉,一場暴風雪仿佛一頭兇狠的野獸直直地朝他們襲來。
漫天風雪中,樓伽已跟隊員走散。雪花像是碎石般砸在她臉上,到處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耳邊只聽到風聲在呼嘯。
不知過了多久,樓伽昏昏沉沉地醒來。
周圍恢復(fù)了寧靜,像是一切都沒發(fā)生過。
她動了動身子,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力氣起身,而體內(nèi)的溫度也在慢慢地流失,開始出現(xiàn)了凍手凍腳的癥狀。
時間像是被拉慢速度的膠片,一分一秒都變得煎熬起來。
樓伽氧氣瓶里的氧氣越來越稀薄,到最后,她的意識也逐漸地模糊起來。
在樓伽漸漸失去意識的時候,她的世界里突然響起了哨聲。一聲接著一聲,響徹這空曠的雪地上。
在鍥而不舍的哨聲下,樓伽的意識一點點地被拉了回來。她想到了之前逃生訓練的內(nèi)容,開始運用方法慢慢地挪動著自己的身子。
她的睫毛結(jié)了冰,只能爬一會便停下來,閉一會眼睛再繼續(xù)攀爬。
哨聲還在繼續(xù)響著,仿佛茫茫黑暗中的一盞燈,閃著光芒照亮著她前方的路。
就這樣,在一聲聲的哨聲下,樓伽咬緊牙關(guān)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著哨子聲源走過去。
遠處,辛斯年還在吹著哨子。他的臉因長時間暴露在寒冷中變得又紅又腫,但他仍不放棄地繼續(xù)尋找著樓伽。
哨聲離樓伽越來越近,在她模糊的視線里,她看到前方有一道身影朝她而來,然后緊緊地擁住了她。
下一秒,辛斯年便將氧氣面罩戴到了樓伽臉上。他的話一出口便被撕碎在風中,但樓伽卻聽得一清二楚:“沒事了,有我在。”
救援隊很快趕來,直至樓伽睡過去的時候,辛斯年都沒有放開她的手。
九
八月的云朵爛漫又鮮艷,測繪隊員們成功地完成棋峰高程測量后,便返回到了津城測繪基地休整。
夜晚,天上的星星正低頭絮語。
樓伽拉著辛斯年坐在操場上,一起迎接即將到來的“英仙座流星雨”。
她邊擺弄著相機邊出聲:“這幾年一直東奔西跑,好久都沒有見到流星雨了,難得今晚有機會。”
辛斯年側(cè)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樓伽。月光靜悄悄地落在草地上,將一些藏在歲月里的記憶也照亮了起來。
從雪巖山回去之后,辛斯年選擇了測繪專業(yè)。除了專業(yè)知識,測繪人員還需要好的身體素質(zhì)。所以大學四年,他幾乎每晚都會去跑步,去訓練館體訓。
日復(fù)一日的訓練,也有讓他面臨崩潰的時候。但每次疲累時,他都會抬眼看向星空,一想到樓伽站在萬丈星光下的身影,他便又繼續(xù)堅持了下去。
在棋峰測量過程中,他每天晚上都反復(fù)地研究著每段海拔的路線情況,甚至于他閉著眼睛都能指出他們所在的路線。
他看到了雪巖山上空的滿天星斗,看到了棋峰的峰高勢偉,看到了他們努力的成果被運用到各個領(lǐng)域上。
他想要跟她一起行走在蒼茫大地上,一起用雙手描繪出它們的曲線。
“快看,是流星?!?/p>
一邊的樓伽驚呼道,將辛斯年的思緒拉了回來,但他卻沒有挪開視線。
拍下流星后,樓伽輕扯了下他耳朵:“怎么了,為什么一直看著你女朋友發(fā)呆?”
辛斯年眸里盛滿了光芒,他順勢將樓伽擁入懷中,低聲道:“因為星星太耀眼了?!?/p>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