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智生
童年
“大雪紛飛,蘿卜炒雞?!边@童謠不是念出聲,是站在屋檐下唱。
小時候盼過年,盼一場大雪,哥哥便在院子里堆起一頭雪白滾壯的肥豬。我們惦記的永遠(yuǎn)是大雞大肉,當(dāng)然,新年還可以穿新衣裳。
還有一件事要同哥哥爭,就是給叔叔拜年,獨吞壹元或者伍角的壓歲錢。那時窮,為減輕負(fù)擔(dān),親戚間相互拜年都是派一個代表。
我有兩位親叔叔。
叔叔家很近,我們平時走動并不多。父輩分家早,各自顧著謀生活,只有過節(jié)或者辦喜事,才會“走親戚”。
我們這一代不同了,大哥婚后仍住家里。父母搬出東屋,騰給大哥當(dāng)新房。我們還是吃一鍋飯,只是添一雙嫂嫂的筷子。
姐姐妹妹遲早是嫁出去的。
老家的習(xí)俗:初一兒子拜年,初二女婿拜年,初三外甥拜年。兒子同父母一個屋檐下,早上起來碰見,與往日別無兩樣。初一真正拜年的是侄兒,侄兒侄“兒”嘛。
正月初一總是姍姍來遲,一早爬起來,床頭有姆媽準(zhǔn)備好的新衣服。姆媽在廚房生火做打鹵面,父親在門口鏟雪掃爆竹屑。新年頭一回掃地,父親從院子門外往里掃,垃圾堆積在院墻角落,“財水不外流”,過罷元宵才會撮出去。
父親講究,規(guī)矩也多,“站要站相,坐要坐相”,這是他平日對我們的要求,眼睛動輒瞪得又圓又大,我們都怕他,唯有逢年過節(jié)稍無忌憚。
吃了打鹵面,我纏著姆媽安排給叔叔拜年的禮物。姆媽笑笑,用竹籃裝好四樣?xùn)|西,一刀肉、一包薩琪瑪、一斤白砂糖和七八節(jié)斬斷的甘蔗。父親坐在八仙桌旁邊,吸著紙煙,蹦出一句:
“急什么?等老二家老三家來了人你再去!”
我后來明白,父親在乎長幼有序,他是老大。
成年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大我一輪,結(jié)婚早,他小孩又比我小一輪。
哥嫂要上班,侄兒白天由我姆媽看管,我也搭把手,放學(xué)回來抱他出去玩,教他數(shù)數(shù),教他“鋤禾日當(dāng)午”,有時也喂飯,幫他擦屁股。
侄兒一天天長大,哥嫂寵他,姆媽依他,獨我嚴(yán)厲。侄兒頑皮,我數(shù)一二三,他得停止一切活動,地上畫個圈,他站在里面不敢出來。
姆媽責(zé)備我:“你自己都沒有學(xué)好,管侄子起勁?”
我理直氣壯:“那是為他好?!?/p>
記得有一次,我有張書簽不見了,那是四張一套的彩色圖片,曾在侄兒面前顯擺過,他知道我藏在哪個抽屜。我把侄兒抓來審問:“你偷了我的書簽?”侄兒無辜的樣子:“我沒偷東西!”
最恨小孩說謊話,我巴掌拍在他的屁股上:“老實說,偷沒偷?”
“沒偷!”他嘴硬。
我打一下問一下,一直打到他招認(rèn)了。
“把東西拿出來吧!”我說。
“忘記放哪了?!敝秲汉窟罂?。
那次下手很重,侄兒挺慘的。
過后幾天,我發(fā)現(xiàn)書簽夾在一本書里,竟是冤枉了他。
侄兒不記仇,還是跟我一起玩。倒是我心存愧疚,此后格外關(guān)照他,好吃好玩的都同他分享。而他的心里,應(yīng)該有烙印吧?他弟弟、二哥小孩不聽話的時候,他會告誡他們:“你們不乖,細(xì)細(xì)(叔叔)會回來打屁股?!?/p>
那時大侄上了小學(xué),我離開家鄉(xiāng)工作,回家很少了。
家,總是要回的,特別是過年。
大年三十吃團圓飯,我們家有個保留節(jié)目,大人依次給小孩壓歲錢。侄輩們有點怯我,哥嫂教唆,他們才在我面前嘰嘰喳喳:“細(xì)細(xì)發(fā)財,細(xì)細(xì)明年討個好老婆?!?/p>
我每人發(fā)了一個大紅包。
中年
家里對我婚事催得緊,我努力談戀愛,還是晚婚。
父母老了。
姆媽勞碌命,辛苦了一輩子。她病重期間,兩次抓住我的手說:“崽啊崽啊,我等不到幫你帶小孩了!”
我淚流滿面。
父母相繼離世,我們這個大家庭也散了。
二哥造了樓房,自立門戶。老屋有我的房間,我也不住,偶爾回去做客,住賓館。兄弟之間有什么事,打個電話。大哥說:“父母墳頭長滿了草,又得添土了?!?/p>
感謝父母蔭庇,我們的后輩個個有出息。大侄出國留學(xué),最小的侄女也讀了大學(xué),我的兒子讀高中,成績也不錯。
大侄回國創(chuàng)業(yè),事業(yè)有成。他到底沒忘記我這個細(xì)細(xì),經(jīng)常打電話問寒問暖,每年回老家過春節(jié),正月初一一定驅(qū)車來我家,有時搭上愛人,有時同他弟弟或二哥的小孩結(jié)伴,后備箱塞得滿滿的。
倒不是在乎他們拿來多少東西,我欣慰侄兒懂禮數(shù),在他們身上看到我們家族的傳承。
我的兒子卻很叛逆。他步入社會,我提醒他同伯伯打電話,他說找不到話題,去年安排他去老家拜年,他說找不到方向。
唉!兒子是獨子,從小由慣了他。
年紀(jì)漸大,常回憶從前,回憶老家,回憶老家的人。
我突然想起,侄兒很久沒有來電話了,他去年也沒有來拜年,今年會不會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