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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的夢想

2021-04-06 03:50楊恩智
含笑花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輝老五劉老師

楊恩智

老五的夢想,因為一輛面包車拐了個彎。

那天,老五被他的妻子佳鳳喊醒的時候,天剛破曉。老五!老五哎!佳鳳的喊聲,起初給老五一種夢幻般的感覺,縹縹緲緲,晃晃悠悠,似有若無。老五!老五哎!喊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實。佳鳳撲騰著跑進屋來,嘴里還在老五老五哎地喊著。老五的瞌睡在佳鳳的喊聲中煙消云散,他急急地起身下床,系著褲帶往鞋里伸著腳的同時,抬起頭來迎向撲面而來的佳鳳問,咋啦,咋啦?弄得就像房子起火了似的!佳鳳說,車,車……老五問,車?車咋啦?佳鳳說,不——不在啦!老五這才想起那輛車來,沒顧上佳鳳,三步并作兩步?jīng)_到了屋外。

初春的早晨,寒氣有些逼人。老五前腳剛跨出家門,一股寒氣就襲遍了他的全身,讓他不由地打了一個冷噤。老五邊伸手拉衣服捂身子,邊向門前看去,那車果真不在了。老五以為他把停放車子的位置記錯了,又向門前的兩邊張望和搜索。但依然沒有車子,沒有那輛面包車。老五的嘴立即張成了一個“〇”形。不在了,丟了,被人偷了。這一念頭瞬間形成并固定,接著傳遍老五的每一根神經(jīng)。老五急了,他撒開拉著衣服的手,也顧不了那夾帶寒氣的冷風(fēng),彎著腰弓著背開始往房屋的周圍尋找起來。

房屋是用紅磚砌的,用石棉瓦蓋的,低矮簡易得比建筑工地上零時搭就的那些工棚好不了多少。但就是這樣一間房屋,也是老五把在村子里頭的老屋賣了,把準(zhǔn)備殺了過年的豬賣了,最后又從信用社貸了些款,才在這路邊買了地建起來的。房屋的后面是水田,水田比房屋和公路都低些,擋墻有兩個人那么高。老五往水田里尋去。老五想會不會是哪個使壞,把車給推下水田去了?自老五把家從村子里搬出來,搬到這公路邊,開了這么個小百貨店,順便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地給來往車輛加加氣補補胎啥的掙點小錢后,村里的一些人就眼紅了,就看不慣了,夜里就時不時地有人丟石頭來砸瓦和窗,在屋外的路邊裝神弄鬼地怪叫。老五知道這些人是誰,他的心里窩了一股火,但他不想發(fā)作,他得忍,不但要忍,還得更加努力地掙錢。你狗日些不是眼紅么,這錢又沒有誰不準(zhǔn)你狗日些掙,你狗日些見不得別人發(fā)財,老子還就得努力發(fā)財,老子就讓你狗日些眼紅去!但現(xiàn)在想著車子被偷,老五又覺得寧愿那車真是被誰使壞推到了水田里去,那樣,至少車還在,想辦法弄上來就是。但老五在房子的周圍繞了一圈,他的目光似乎都能把那水田下掘三尺了,依然沒見那輛面包車。

沒在啊,我都看過了。佳鳳趕到老五的身邊說,咋整呢?這咋整呢?

是啊,咋整呢?老五也不知道這該咋整。

回到家門前,面對那剛鋪通不久,還能看出油亮油亮的瀝青的柏油路,老五確實不知道該怎么辦了。老五呆呆地站著,一下望向柏油路的這頭,一下望向柏油路的那頭。柏油路的一頭通往的是縣城,另一頭通往的是鶴鄉(xiāng)。去縣城的路,老五熟悉得很,從眼前一直到縣城,哪兒上坡哪兒下坡,哪兒有個彎哪兒有個拐,老五都了然于心。那條路他最少一個月就要騎著摩托車跑上一趟,到縣城去馱些香煙茶葉酒水鹽巴味精作業(yè)本圓珠筆撲克牌什么的來賣。而去鶴鄉(xiāng)的路咋樣,老五卻一無所知,雖然鶴鄉(xiāng)離他所在的普家河村也就一百五六十公里路,而且還是個地方政府正在著力打造的旅游景點,但老五卻從未去過。老五知道,鶴鄉(xiāng)之所以成了政府著力打造的旅游景點,就是因為鶴鄉(xiāng)有一種長脖子鳥,那種長脖子鳥到每年的九月,就飛到鶴鄉(xiāng)來了,說是來過冬;過了冬,到次年的三月,就又飛走了。鶴鄉(xiāng)就因為這種長脖子鳥被評定為5A級國家自然保護區(qū),而且還因為這種長脖子鳥,一到冬季,去往鶴鄉(xiāng)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老五不知道那長脖子鳥有個什么看頭,不就是鳥嗎,不就是脖子長得長點兒嗎,沒見過長脖子的,短脖子的還沒見過嗎,樹林里,田野的上空,多的是,見多了短脖子的,只要隨便想想,就能想出那長脖子的是個什么樣,會有什么看頭呢?難不成它們的頭上還會長朵花,它們的毛還會長成鳳凰毛?但一直以來,老五還是在心里感激著這長脖子鳥的,特別是在他每月盤點開小店和搞修理所得利潤的時候。如若沒有它們,當(dāng)?shù)卣筒粫邡Q鄉(xiāng)打造什么旅游景點,不打造這個旅游景點,那再過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多年,這兒也不一定能通上柏油路。不通柏油路,特別是不會有這么多人往鶴鄉(xiāng)去去來來,老五就不會把家搬到這公路邊來,不會開這么個小店,不會擺這么個修理攤。不做這些,就只種那幾畝祖祖輩輩耕種的瘦田薄地,哪來這些實實在在的利潤?

老五向通往縣城的路和路后的山看看,又向通往鶴鄉(xiāng)的路和路后的山看看。那些路和山他已經(jīng)看了無數(shù)個日子,特別是那些山,他已看了幾十個春秋幾十個冬夏。小時候的老五學(xué)習(xí)不好,常常逃學(xué),每次逃學(xué)他都會逃到那些山溝里去,也不做啥,就一個人躲著躺在那些山溝里,看天上的云,看遠處的山。小學(xué)還沒讀畢業(yè),老五就輟了學(xué),在家放了幾年的牛,便離開普家河,到縣城幫工去了。幫了幾年的工后,老五帶回一個叫佳鳳的城里姑娘來做了媳婦,還帶回了一些錢,在他家老房子的旁邊修起了一幢兩層樓的磚面房。那是村子里第一間有別于普家河傳統(tǒng)樣式的房子,不但是磚面房,而且是平房。這以后,他看山的時候少了些,他當(dāng)了丈夫,繼而當(dāng)了父親,一個家庭的擔(dān)子,壓得他似乎沒了看山的時間。自從把家搬到這公路邊來后,老五看山的習(xí)慣又回來了,一沒生意的時候,一有空的時候,他就看,而且他不只看山,還看路,看那平平坦坦的柏油路。在那路上,他的目光變成了一輛開得或快或慢的車,由近而遠的駛?cè)?,遇上視線里被山遮住了的路,他的目光也會以先前的速度,在腦海中的路上或快或慢地移動著,直至移到公路繞出了山的遮擋,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目光里。但最終,他的目光還是落在那些最后遮住了路的山上。這樣日復(fù)一日地看,三十五六歲的老五自己似乎都被看成一座山了,整個人都顯得木木的,訥訥的。特別是現(xiàn)在,除了他的眼睛還在這邊望一下那邊望一下,頭部隨著微微轉(zhuǎn)動一下外,他完全就是一座小小的山了。

咋就不在了呢?不是壞了的嗎?不是發(fā)不起電來還沒剎車的嗎?都壞成這樣了還怎么偷得去?又不是一把鋤頭一只撮箕,說拿走就拿走了!佳鳳嘰嘰咕咕的,像是自言自語。聽佳鳳這么一嘰咕,老五轉(zhuǎn)身一陣風(fēng)似的回到了屋里。在屋里的一張四方木桌上,老五看到了那把鑰匙,它還靜靜地躺在那兒??匆娔前谚€匙,老五愣了愣,有些驚訝,又有些疑惑。老五拿起那把鑰匙來,鑰匙是帶有遙控的那種,只是不像老五的摩托車用的遙控。老五按了按遙控上的關(guān)鎖鍵,又按了按開鎖鍵,上面的指示燈閃了閃,屁紅屁紅的。老五沒有聽到他想聽到的聲音。老五拿著鑰匙又走出了門來,向還站在門外張望的佳鳳說,你趕快去請一下二哥三哥,請他們來幫忙找一下,那車發(fā)不起電來,又沒剎車,應(yīng)該走不遠,我去請小輝他們,請幾個有摩托車的,追追看……去,趁早,趁他們還沒下地去。

老五和他的兩個哥哥以及他請了幫忙的幾個年輕人都來了,該加衣服的加了,該戴棉帽的戴了,一個個穿戴得像熊貓。他們在聽著老五講說事情大致經(jīng)過的時候,有的提上那種兩尺來長的殺豬刀,有的提上鐵棒,有的提上鋼管,有的提上菜刀,最后按照老五的意思,兩個人一路兵分四路,騎著四輛摩托,一路追往鶴鄉(xiāng),一路追往縣城,還有兩路,分別往兩條岔路追去。

老五和小輝一路,他們追趕的方向是縣城。在老五的分析中,偷車人往縣城方向走的可能性最大。既然這方向可能性大,他就得走這個方向,他得看看是誰跟他這么過不去,要這么害他。要是真的追上偷車的人,就需要小輝這樣的人了。小輝不但人長得牛高馬大的,而且有膽量,平時在村里就是二桿桿的,好打架好斗毆,遇上啥事都不怕死不要命。老五想若追上那偷車的人,到時是得動動真格的,平時那些裝神弄鬼砸砸瓦片玻璃啥的可以忍,偷車這是絕對不能再忍的了。都把玩笑開這么大了,還能忍嗎?是可忍,孰不可忍,這都忍了,以后狗日些還會咋樣?還會做出什么欺負人不要本錢的事來?老五想,就是追上了偷車人,要逮住偷車人也肯定是不容易的,就算逮住了,要對偷車人進行報復(fù),也肯定得進行一場唇槍舌劍,從這個方面講,也更需要小輝,小輝到外面闖過的地方多,什么廣州、上海、深圳,聽說他都去過,連北京他都去過。出去了多年,村里人雖然沒見他弄多少錢回來,還聽說他在外面會亂整,偷啊搶的都干過,但每次聽他說起他除了偷和搶的所見所聞時,村人都會在心里暗暗佩服,并露出一臉的疑惑、迷茫和羨慕。無論如何,老五覺得小輝是個有見識的人。雖然自己也曾在外闖了些年,但自己那些年一直都只在縣城,不說北京上海,自己是連省城都沒去過。如果小輝是只大鳥,自己是連只小鳥都算不上的。

出發(fā)時,天上飄起了毛毛細雨,加上冷冷的風(fēng)吹來,讓他們的身子都緊緊地縮著,牙齒緊緊地咬著。車是老五駕著的,小輝坐在后面,緊緊地靠著老五。小輝說,他媽的,追著狗日的,管他是認(rèn)得的人認(rèn)不得的人,都要兩刀把他捅掉,兩棒把他捶掉,至少也得把他的腳筋挑掉。老五感到小輝說這話時牙齒在打顫,但小輝這話依然說得是他想象中的悲壯、豪邁,聽著小輝這話,似乎那偷車的人已進入了他們的視線。

盡管他們都穿得厚實,盡管他們都充分地做好了抗寒的準(zhǔn)備,但沒多長時間,他們的衣服便濕了,濕得讓他們感覺到了它們的沉重。老五的手開始疼了,接著腳也疼了。那種疼,是生疼。疼過之后,老五的手腳就麻木了起來。老五只能用雙手死死地握住車龍頭,用雙眼死死地盯住路面。每一份寒冷,每一份疼痛,都讓老五在內(nèi)心里增加對偷車人的痛恨,老五恨不得立馬逮到那偷車人,把他碎尸萬段。如果逮到那偷車人,老五已經(jīng)不再滿足小輝說的那種三刀兩棒地把他捅死捶死了,更不滿足于把他的腳筋挑斷了,老五覺得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要一塊一塊地割下他的肉,來當(dāng)柴燃火給他們?nèi)∨?/p>

但他們最后也沒能逮到那個偷車人。往縣城追的一直追到了縣城,往鶴鄉(xiāng)追的一直追到了鶴鄉(xiāng),往兩條岔路追的也都追出了好幾十里土路,最終都一無所獲?;氐郊視r已是下午,老五從車上下來,兩只手,還有兩只腳,已經(jīng)不像是他的了,不聽他的使喚了,木然得有些挪動不了了。還有小輝也是,努力地把兩只手往嘴前湊,邊湊邊哈氣,試圖用嘴里的氣來暖暖。他不再是出發(fā)時的壯志凌云,不再有豪言壯語。他們一步一挪地往老五家屋里走去的時候,那樣子,像極了企鵝。

老五瘸子般一挪一拐地走進家門的時候,他家里的那個火爐旁已坐有兩個警察,一個警察的旁邊坐著佳鳳,另一個警察的旁邊坐著一個身穿白色西服的男人。在佳鳳和男人的中間,還坐著兩個身穿藍色汽車修理工衣服的伙子。老五一望到那個身穿白色西服的男人,心里就驚了一下。那就是昨天晚上來跟老五商量停放車輛的男人,是丟失的面包車的主人。老五疑惑,這人怎么這么快就把警察帶來了?佳鳳抬起頭來,有些驚訝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老五,張了張嘴,想說啥又沒說出來,只是呆呆地看著老五。穿白西服的男人也向老五看了過來。在男人看來的那一道目光里,老五感覺到了一種別樣的意味。男人用那種目光望了望老五,又望了望小輝。老五的心里忽地升起了一股火,但還沒等他加以釋放,那個胖點兒的警察就望著老五說,你是耿先前吧?老五閉了一下嘴,接著張開說是。那個瘦點兒的警察直了直身子望了望小輝,問你們?nèi)ツ膬毫耍啃≥x望了望老五,然后把目光望向瘦警察說,跟我五哥找車去。胖警察望著老五問找到了沒有?老五說沒有。胖警察又相繼望了望老五和小輝,說,冷壞了吧,先坐下,先烤烤火。一時間,老五覺得像是所有的冷和痛都同時向他襲來了,忙不迭地往火邊撲去,把身子都撲到了那四四方方、長寬都一米左右,高也一米左右的爐子上,他那樣子,恨不得整個人都倒到爐子上去似的。小輝也是。他們來時,都想著一進屋就要好好烤烤火的,但屋里的情況出乎他們的意料,讓他們一時忘記了那透心透骨的冷。

在老五心煩意亂地烤著火的時候,胖警察若無其事地問,就你們兩個去找么?

老五剛才像在做夢,聽到這問話,驚愕地抬起頭來說還有些。

胖警察說,還有哪些?他們呢?

老五說,我二哥我三哥,還有村里的幾個,他們還沒回來。

瘦警察說,你們沒一起?

沒有,老五用眼看了一下小輝說,我和他往城里方向追,他們有的往鶴鄉(xiāng)那邊追,有的往大溝和石房子那邊追。

兩個警察不約而同地嗯了一聲。

瘦警察抖了抖手中的一沓信箋,說,差不多了吧?熱乎了沒有?你就邊烤火邊給我們說說具體情況吧。

老五望了望佳鳳,像是要問問警察這是叫說啥。但佳鳳沒給他他想要的回答,佳鳳說,還沒吃飯吧,這時候了,先吃點飯,小輝也肯定餓壞了。

老五說,不想吃。

佳鳳望了一下小輝,覺得老五這話說得不像話,你不想吃那是你,人家小輝是來幫你忙的,你不想吃人家也不想吃啦?但佳鳳沒有表現(xiàn)出不滿,佳鳳望著小輝說,那小輝你先吃吧,飯還是熱的,我熱一下菜你就吃,餓壞了吧。

小輝的兩只手撐起,整個上身都撲在了爐子上,他沒說餓也沒說不餓,沒說要吃也沒說不吃。

在佳鳳熱菜的滋滋聲中,老五開始在警察的引導(dǎo)和要求下講起了事情的具體情況:昨天晚上,大概十二點過了……七八個人……車壞了……給了我五十塊錢……煮了鍋洋芋……

胖警察說,李仁學(xué)說要把車放在你家這里,讓你看著,是吧?

老五望了望這時坐在他對面的那個男人,像是想問個什么。

胖警察說,他叫李仁學(xué),昨晚上找你說要停車在你這兒的是不是他?

老五說是。

瘦警察說,嗯,接著說。

老五說,吃了洋芋他把車鑰匙拿給我,他們就走掉了……今天早上……我就找人去追……

瘦警察說,還有嗎?

老五說沒有了。

瘦警察說好,那你看看我記的這些和你說的一樣不一樣。

瘦警察說著把他手中的信箋遞給老五。

接過信箋,看著上面密密麻麻蒼蠅腳一樣的字,老五一句也看不懂,他有些難堪地把信箋遞還瘦警察,邊遞邊紅著臉說,我看不下來呢。

瘦警察說那我念給你聽算了。

瘦警察開始念了起來:……七八個人……車壞了……給了我五十塊錢……煮了鍋洋芋……把車鑰匙拿給我……

念完后瘦警察問老五是不是這樣的,還有補充的沒有?老五嗯了一聲,說沒有了。警察讓老五在那筆錄上按了手印,然后站起來說,那就這樣,你們雙方自行商量一下咋處理,商量不好可以到法院上訴。

警察走了,老五也感覺到餓了。準(zhǔn)確地說,他是聽著小輝吃飯的聲音才感覺到餓的。老五向李仁學(xué)和那兩個修理工看了一眼說,吃飯了。兩個修理工看了看李仁學(xué)。李仁學(xué)站了起來,說那就不好意思了,說著走到了放有菜的桌子邊。兩個修理工也跟著挪到了桌子邊。

老五剛端起碗來,他二哥那路往鶴鄉(xiāng)方向追的人也回來了。兩個人更是冷得不成個樣子,他們頭上的棉帽的前沿,分明結(jié)上了雪白的冰花。他們進門時,哐啷哐啷地把鋼管和菜刀丟在門背后,就一下?lián)涞交馉t上去。老五放下手中的碗,站起身來叫他們?nèi)コ燥?,他二哥說,吃啥飯,就是吃仙肉也得先把身子烤暖和了再說。接著,另外兩路人也相繼回來了。這四個人更慘,不但冷得縮頭縮腦的,還滿身都敷滿了泥。老五把嘴張了半天,才說你——你們騎翻掉啦?

一個說,翻——翻算啥——他媽——的——活著回——回來就——就算好——好的了。

另一個說,我——我孫子是——是從哪點跑掉了——了要是拿著么——他——他今天不死才——才怪。

又一個說,在包谷溝——差——差點滑下溝頭去了。

他們冷得連話都說不伸展了。

老五知道包谷溝那兒的溝,那溝雖然說不上是懸崖萬丈,但也是夠陡夠深的,一旦滑摔下去,中途不可能停下來,絕對的一摔到底,要能留下一條命,那得老天千載難逢地睜一次眼,作一次特殊考慮。老五的心里,一陣心酸起來。平時不覺得,還你這樣我那樣的,遇到事兒了,才知道什么叫情,什么叫幫忙,什么叫遠親不如近鄰。

佳鳳把菜端到了火爐上,讓幫忙去追的人邊吃邊烤。這時老五和李仁學(xué)都已吃好。李仁學(xué)望了望還在吃著飯的那些人,又抬頭向窗外望了望,這時天已開始暗了下來,而那雨,卻沒點兒停的意思。李仁學(xué)最后把目光投向老五,說,我想,你應(yīng)該比我大,你是哥,你看看,這事咋辦?老五一直在想著這事該咋辦,但他到現(xiàn)在也沒想出這事要咋辦才好,他無奈地看著李仁學(xué),目光有些虛弱,有些膽怯。雖然受了這樣的冤,受了這樣的冷這樣的凍,現(xiàn)在剛暖和過來的手和腳正在鉆心刺骨地疼痛,但老五的心里終歸還是覺得對不住李仁學(xué)。自己雖然沒藏那車,但那車畢竟是在自家這兒,被自己看丟的。老五把頭低了下去,像是想了些什么,然后又抬起頭來望著李仁學(xué)說,車肯定是找不回來了,肯定被整遠了,真是對不住了,你看,咋辦好呢?老五想,把人家車看丟了,賠,是免不了的。該賠當(dāng)然得賠,但老五的心里真像是自個兒做了賊,他的目光不敢面對李仁學(xué)。李仁學(xué)說,這車也不是我的,是我借來的,但我知道這車買來時間不長,買成四萬多的。老五一下急了起來,連還在吃飯的人也一下把目光一起投向了李仁學(xué)。老五說,你意思是要我賠你四萬多了?李仁學(xué)說,不是,這車不是我的,我也只是這樣說,具體要賠多少,我還得問問這車的主人。老五挺起來的腰像是抽了骨一樣的軟了下去。

李仁學(xué)站起身來。你也考慮考慮吧,我回去問問那人,過兩天再來找你。李仁學(xué)說著,帶著那兩個修理工走了。

屋頂?shù)氖尥呱?,窸窸窣窣地傳來落雨聲。老五一陣唉聲嘆氣,說,這咋整呢?老五的心里,想的是那四萬多錢。李仁學(xué)已經(jīng)說了,那車買成四萬多的,車找不回來,那就得賠了。他不知道去哪找那四萬多錢。四萬多啊,現(xiàn)在除了這屋,他就是把其他家當(dāng)全賣光了,恐怕也賣不到四萬。

小輝說,我覺得這車丟的有點問題,有點蹊蹺。

老五的二哥吸了一口煙抬頭望著小輝說,有啥問題?有啥蹊蹺?

小輝說,我覺得這可能是狗日些整的詐騙。

老五的三哥說,我也覺得有點問題。

小輝說,他們是開著兩張車來的,是吧?

老五說,是,他們?nèi)硕唷?/p>

小輝說,那個李仁學(xué)來找你時,說他那車壞了,在大黑山埡口就壞了,發(fā)不起電來了,還連剎車都沒了,打電話從城里請了兩個修理工來也沒修好,是那兩個修理工幫忙滑著開下來的,是吧?

老五說是,這些在早上去追的路上我都跟你說了。

小輝說,依我看這些都是他說了騙你的,你們想想,一輛發(fā)不起電來,特別是連剎車都沒有的車,面包車,咋能從大黑山埡口滑到這兒來?發(fā)不起電來,那倒不關(guān)事,從大黑山埡口下來,不用發(fā)電也能滑下來;但沒有剎車,你們想想,能滑下來嗎?從大黑山埡口下來,那路不但彎大,而且還那么陡,路的兩邊,不是石壁,就是深淵,沒有剎車,別說是面包車,恐怕讓你們滑輛摩托車你們也不敢滑吧?

老五和他的二哥三哥及其余幾個人,都被小輝這一分析說得有些目瞪口呆了。他們呆呆地看著小輝,希望小輝繼續(xù)說下去,但小輝一副思考狀,低著頭目光定定地望著爐盤,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老五的三哥說,還真是,我雖然不會騎摩托車,更不會開啥面包車,但馬車牛車我還是在那路上趕過無數(shù)次的,要是沒有剎車,要從大黑山埡口趕下來,那絕對只有死路一條。

一直低著頭只聽不說的佳鳳,突然抬起頭來愣怔著眼睛說,孫子些也太欺祖了嘛。

老五已積起了滿腔的憤怒,這時他把手中的煙頭一甩手砸到地上,用腳狠狠地碾了一下說,他媽的,老子倒想著給他們行個方便,覺得人身在外哪不遇上些難處,就沒想到雜種些是騙人的。

小輝抬起頭來,問老五你看沒看過那輛車,記不記得那車的牌照號碼?

老五說,沒有啊,我哪想到去看車,狗日些一來就說在山上弄了好幾個小時了,問能不能給他們整點吃的,我就只管忙著撿洋芋來洗了煮給他們吃,你五嫂呢,去抓過年時炸的苞谷花來給他們吃,接著又去端醬,去切酸蘿卜,一大幫子人,坐在這屋里連過路都難,哪想著去看狗日的車。就是他們走了,看著他們坐著另外一輛車走了,又確實留下了一輛車,也就沒管了。在這兒啥時丟過車呢,別說面包車,就是摩托車,像我那個,停在旁邊那個豬圈門口,沒門沒鎖的,哪時丟過?

小輝說,我是想,如果他們這個是詐騙,那他們肯定是在你們睡了后,又回來把那輛車開走了的。但他們開去了那車,總不能報案說他們那車丟了吧,要是哪天那車被交警啥的堵住了,他們不是連老底都要被翻出來嗎?我想,如果是設(shè)計好的詐騙,報案說丟的車就不可能是他們停在你這兒的這輛。

老五突然想起什么,驚了一下,說,但他們走時是把車鑰匙都拿給了我的啊,就算車沒壞,沒鑰匙,他們又咋把車開走的呢?

小輝說這倒不是主要的,要開走一輛沒鑰匙的車那倒不難。而且他們完全可能還有鑰匙。

小輝沉默了一下,說對了,按說狗日些把車放下就是了,他們?yōu)樯哆€要把鑰匙都給你呢?有誰停車是要交鑰匙的?我還從未見過誰在哪兒停放車輛把車鑰匙交給看車人的,他們把車鑰匙放你這里,倒更值得懷疑了。

小輝又說,說不定狗日些開來停的車連車牌照都沒有。

小輝又說,我想他們肯定是用一張車來做幌子,來做詐騙工具,就像來詐騙你一樣的,先是借車壞為由停放,然后找機會開走,然后就敲詐索賠。

老五忽地站起身來,說賠,老子“陪”他坐哈。狗日些竟然騙到老子頭上來了,老子就等著他們來。

小輝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他伸手抓了抓頭發(fā)說,如果真像我剛才說的,他們這個是詐騙,那他們應(yīng)該不報案才對啊。

老五他們不理解他說的他們?yōu)槭裁床粦?yīng)該報案,都拿一雙呆眼望著他。

佳鳳急急地插進嘴來說,案不是他們報的。

老五有些驚奇,說不是他們報的哪個報的?

佳鳳說,是村上的王強報的,王強早上去村公所從這兒過的時候,李仁學(xué)他們剛到這里,聽說車不在了,就生氣發(fā)火問我這個那個的,王強停下來問啥事,我就把情況給他說了,他聽后讓李仁學(xué)他們先別吼,并讓我先報個案,我問他給哪兒報,咋報?他說報派出所吧,我?guī)湍銏笏懔耍又蛨罅恕?/p>

小輝說,肯定是了,這肯定是詐騙的了,先不管他,看狗日些要咋整,等他們來了再說,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五哥也別怕。

老五嗯了一聲,然后拿一雙蒙眬的眼望著小輝,大有全靠你了的意思,然后說,他們來了再請你來。

小輝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說沒事,他們來了你給我說一聲就行。小輝接著抬手看了看手里的煙,煙已經(jīng)快燃完了,他把煙頭丟到地上,用腳踩了踩,說,那就這樣,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們走了。其余的人也跟著站了起來,老五的二哥三哥同時說,就按小輝說的,等他們來了再說。另外兩個人也說,就是,先別怕。老五送他們出門時,一邊向他們道謝一邊一一地給他們發(fā)煙。

李仁學(xué)來找老五,是三天后的一個中午,那時老五正蹲在家門口的路邊補一個摩托車的輪胎。

跟隨李仁學(xué)來的,還有三個二十多歲的伙子。他們是開著一輛破舊的面包車來的,車停下來,在他們尾隨著下車來的時候,老五一一地看到了他們。那三個人中,一個染了黃頭發(fā),金毛獅王似的;一個留了一尺來長的頭發(fā),披著,亂糟糟的,散下來遮住了半邊臉,看去有些男不男女不女的;還有一個,剃了個光頭,戴著一副墨鏡,穿著一件黑色的長長的風(fēng)衣。李仁學(xué)也不再穿那件白色的西服,換成了一身的牛仔衣。一看到他們這個樣子,老五就在心里更加堅決地斷定了小輝推斷的正確性,一堅定了這個想法,他就在心里為自己鼓勁,別怕,狗日些來啥人都別怕。

老五一手捏著銼子一手抓著那個壞了的輪胎,一下一下地銼著,像是沒有看見他們的到來,連進屋或者讓座都沒招呼一聲。

李仁學(xué)走在前面,來到老五身邊,說,補胎啊?

老五還在補胎,說,啊,補胎。

老五的樣子,像是李仁學(xué)就是村里路過這兒的一個熟人,像是他和李仁學(xué)之間就沒有一點兒什么事。

佳鳳走出門來,望見李仁學(xué)和站在他身后的那三個人,愣了一下,然后問老五補好了沒有?

老五說,快了,你去吧,門我看著。

佳鳳沒說啥,扭頭看了一眼屋里,似乎想進去一趟,或是要拿點什么,或是要做點什么,但又沒去,毅然地邁開步子,扭著屁股急急地往村里去了。

李仁學(xué)干脆在老五身旁蹲了下來,望著老五說,你看,我那車,你準(zhǔn)備賠多少錢?

老五在心里冷笑了一下。老五沒想到李仁學(xué)一來就把事情說得這么直接,就說到賠錢的數(shù)額上去。哼,賠多少,賠半分癟毛給你。老五本想發(fā)火的,但臟話剛要出口,就被他咽回去了。他扭頭冷冷地看了看李仁學(xué),又看了看李仁學(xué)身后愣愣地站著的三個人,說,你想要我賠多少?

李仁學(xué)換了一下蹲姿,說,我問過車的主人,總體上與我那天給你說得差不多,車是買成四萬四千幾的,落下戶來,買下保險來,花了四萬八千幾,因為我們關(guān)系好,他要我賠四萬五,我也不問你要我的誤工費,還有請修理工來的費用,發(fā)生這事,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這些,就由我來承擔(dān)了,你就賠我四萬五好了。

老五依然冷冷的,這似乎讓李仁學(xué)感到有些吃驚,在他的認(rèn)為中,老五聽到這個數(shù)應(yīng)該先驚訝然后恐慌然后急躁最后又跟他講講價錢的,但老五沒有,似乎老五根本就沒把這事當(dāng)回事。

李仁學(xué)也只能冷冷地看著老五,等老五說話。

老五說,沒有。

李仁學(xué)說,啥沒有?

老五說,四萬五沒有。

李仁學(xué)說,四萬五沒有你有多少?

老五說,多少都沒有。

李仁學(xué)忽地彈起身來,吼著說你這是啥意思,你是不想賠啦?

李仁學(xué)后面的金毛獅王蹭上前來,站到老五的跟前指著老五的腦門急吼吼地說,你這是啥態(tài)度,你把人家車看丟了,還這個樣子,你狗日的是不是活得不耐煩啦!

老五的心里驚了一下。他緊緊地捏著手中的銼子站了起來。光頭和長發(fā)也蹭了上來。李仁學(xué)倒退到后面去了。望著如狼似虎的三個人,老五的心里感到了一種恐懼。那是一種面臨死亡的恐懼。老五分明感到自己的腿軟了一下。老五用余光往村子的方向掃了一下,這一掃,他看到小輝來了,急急的,他的手里似乎還提著點什么。老五又往小輝的后面掃了一下,他看到他的二哥他的三哥還有村里的幾個年輕人,都相隔不遠地往這兒趕來了。瞬間,老五覺得自己的整個身子似乎又多了點什么。他顫抖的雙腿不再顫抖了。他覺得剛才失去的一種什么東西,現(xiàn)在又回到他身上來了。老五收回目光,鼓著牛卵一樣的眼,盯著金毛獅王。那目光里,有著憤怒的火花。

金毛獅王抬起手來,用指頭指著老五的額頭說,看啥子,是不是要咬老子兩口?你相不相信,老子兩腳就把你跺掉?

這時,一直站在后面的李仁學(xué)兩步邁上前來,邊推金毛獅王邊說,吵啥子吵啥子,別吵,好好說,好好說。

圍著老五的三個人剛散開一點,小輝就趕來了,接著老五的二哥三哥還有四五個年輕人也相繼來到了老五的身邊。

小輝擠到老五的身邊,問咋的咋的?

小輝的手里還提著那把兩尺來長的油膩膩的殺豬刀。老五的二哥提著一把菜刀,老五的三哥提著的是一根扁擔(dān)。其余的幾個人手中沒拿啥,到了老五的身邊后,只雙手抱在胸前,轉(zhuǎn)著頭一下望望老五一下望望李仁學(xué)和他身后的那三個人。

老五感到他的身邊有了一堵墻,這墻讓他的心里更加踏實了起來,也更加有底氣了起來。

老五說,狗日些想打老子。

李仁學(xué)上前一步說,老哥你別亂說,沒有哪個想打你,我們只是在這兒問你要咋整。

小輝站上前來,抬頭逼視著李仁學(xué),問啥子要咋整?

李仁學(xué)說,就是我的車,他看丟的那輛車。

小輝說,你的啥車,你的啥車被他看丟了?

李仁學(xué)說,這個你問耿先前吧,他清楚的。

小輝說,他肯定不清楚,他要清楚他早就跟我說了,我可是他兄弟。

李仁學(xué)說,我希望你不要這樣說,事情不是你這樣說上一通就能解決好的。

小輝說,那你要我咋說?

李仁學(xué)像是逃避小輝的目光,他扭頭向身后看了一下。這時跟他來的那三個人,也是雙手抱在胸前,嘴唇緊緊地咬著,一腳前一腳后地站在那兒。他們的目光都迎上了李仁學(xué)的目光,只是李仁學(xué)的目光里有一種無奈,而他們的目光里有一種征詢。李仁學(xué)的目光只和他們的目光接觸一剎那,然后就掃向了周圍的人群。這時,圍在那兒的人已經(jīng)很多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把他們緊緊地圍成了一個圈。這個圈差不多都要把公路堵了。但他們盡量地往邊上站著。一些小孩因為看不到里面,不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所以往公路中間逛,想從那兒往里看,這讓一些大人扯著嗓子不停地喊叫著,說車多得很,怕碾著。一個孩子不聽喊還往那邊逛,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一步跨過去,一把把那孩子逮過來,接著一巴掌就甩在了孩子的背上,說,你不想活啦?沒得耳朵?

李仁學(xué)收回目光,望著老五說,耿先前,我再喊你聲哥,你說,這事咋辦吧?

老五抬頭望向旁邊的小輝。老五不知道如何回答李仁學(xué)提的這個問題。

小輝替老五回答說,沒啥說的,熱拌涼拌都行,你想咋辦就咋辦。

李仁學(xué)哼了一聲說,兄弟,我想提醒你一句,別以為在你家村子頭,我就怕了,我那是一輛面包車,他耿先前吃不掉,你也吃不掉。

小輝說,我們是吃不掉,我看你也吃不掉。

李仁學(xué)不再搭話,轉(zhuǎn)身對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他身后的那三個人說走,就擠出人群,鉆進那輛破面包車,開著走了。

望著李仁學(xué)他們的車走遠,老五懸著的那顆心也慢慢落了地。老五這才感覺到,其實他的心從李仁學(xué)他們一來,就一直在怦怦怦地跳著,只是有時實在是快些有時又不算那么快。老五慢慢地向圍在那兒的人望去。老五的心里充滿了感激。雖然這一場爭斗大多是小輝在那兒和李仁學(xué)爭斗,但老五知道,這么多的人站在這兒,不用說一句話,更不用伸手出腳,對李仁學(xué)那些狗日的也絕對是一種威懾。老五想說上兩句感謝之類的話,但他又說不出來。老五不知道如何說,才能說出內(nèi)心里的那份感激之情。

在人群散得幾近于無的時候,小輝說,雜種些,還想跑家頭來撒野,簡直是活到盡頭了。

小輝剛說完,準(zhǔn)備走,老五的手機就響了起來。老五的手機是把家搬到這路邊后才買的。一次一個村里人建議說他該買個電話,有個電話,有人在路上車壞了爛了啥的就可以給他打電話,那樣他的生意就會更好些。老五一想也真是,于是就在一次進城馱貨的時候買了這個手機,還讓一個學(xué)生從學(xué)校里拿了截粉筆,把他的手機號大大地寫在了一堵面對公路的墻上。平常,老五常常盼著電話響起來,電話一響,那多數(shù)就是叫他去修車的,修一次車雖然得不到多少錢,補個胎也就幾塊,但老五覺得那也足夠劃算的,自己本來就沒出多大點本,比起種洋芋苞谷來,那利潤已經(jīng)很可觀了。每次收到點錢,他都會想這要賣幾斤洋芋幾斤苞谷才能賣到。也正因為這樣,老五聽著他的手機響的時候,從來不看來電顯示,不管誰打來的,他都形成了從褲腰帶上取下來就接的習(xí)慣。甚至每次接了電話后,他的臉上都會露出一絲別人不易覺察到的微笑,就像他一直在盼著別人的車爛掉壞掉打電話來給他。

但現(xiàn)在這個電話沒讓老五的臉上露出那絲笑來,相反他的臉在剛接聽起電話時就繃緊了。

老五先是照例地對著手機喂了一聲,還沒等他把那喂的尾音拖完,對方如山洪暴發(fā)般的臟話就傳了過來,耿先前,你媽雜種的,你給老子聽好了,五天之內(nèi),你給老子準(zhǔn)備好五萬塊錢,老子不再跟你說第二次,記住是五萬,小心老子兩炮把你家全家轟了。老五被對方罵得一時暈頭轉(zhuǎn)向,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對方的電話就掛了。老五的臉色變得一陣蒼白。老五把手機舉在半空中,木木地站著。

小輝走到老五的身邊問是不是狗日些打來的?

老五張著嘴,卻只嗯嗯嗯地應(yīng)著,機械地點了兩下頭。

小輝說,狗日些咋說?

老五的眼神里,露出了不是面臨死亡卻比面臨死亡更讓人驚心的恐慌。

小輝說,他們恐嚇你啦?

老五轉(zhuǎn)過頭,愣愣地望著小輝說他們說要五萬了,五天之內(nèi),要不就要拿炮來轟。

小輝說,他們敢?他們這樣說也就是想嚇嚇你,讓你把錢賠給他們。

老五慢慢冷靜下來,但恐慌還留在他臉上,他求救似的望著小輝說,萬一他們……

小輝有些火了,說啥子萬一,他怕不是人了,是人都怕死,他來轟了你家他能不死嗎,又不是他說轟就轟了,轟了就蒸發(fā)掉了,找不著他了。

老五對小輝的話還是懷疑著,他膽怯地說,如果……那去哪找他?

小輝更加火冒了,他說你那腦殼是咋想的,你不是還讀過小學(xué)嗎,你不是還在城里打過幾年的工嗎,派出所那兒早就有他的地址了,他轟了能跑掉?

老五又疑惑了,他說,派出所,派出所那兒咋會有他的地址?

小輝甩了一下頭,伸手?jǐn)埩艘话杨^發(fā)嘆了聲氣,我就說你真是個豬腦殼,還做生意呢,那天派出所的不是來過了嗎?他們不是把你說的情況做了筆錄了嗎?不是還讓你拿了身份證和戶口冊了嗎?這樣派出所那兒還沒有你的地址?派出所做了你的筆錄,就沒做他的?做了他的筆錄還能沒有他的地址?

老五又問,派出所的做過他的筆錄啦?

小輝說,那還用問?不做他的筆錄他們會認(rèn)得他叫李仁學(xué)?就算沒做筆錄,只要報了案,案子的當(dāng)事人就飛不掉,除非他在警察到現(xiàn)場之前就消失。

老五被小輝這一吼一說,心里變得穩(wěn)定了些。這時,他倒不知道說什么了。

小輝說,不說了,我還有事我要走了,你別怕就是,但也要小心點,這段時間。

一片金燦燦的稻谷鋪在這個不寬卻長長地順著兩山蜿蜒而去的壩子里。一條河鑲嵌在稻田的中間,河里的水,清清的、淺淺的,緩緩地流著。老五似乎看到了自家田里那沉甸甸的谷穗。老五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樣甜絲絲的。剛走上那座拱橋,還在喜悅著的老五像被誰突然地使了定身術(shù),愣愣地站住了。老五看到了一片火海,而那片火海的地方,就是離他不遠的他的家。在那片火海里,老五看到他的妻子佳鳳,她背著滿身的火焰在里面撲騰,她的手里還抱著他們的兒子耿懷念。老五拼命地喊佳鳳,讓她趕快出來。老五看得清楚,佳鳳就算抱著兒子,也只需兩三步就跨出火海來了,但佳鳳沒往外面奔,相反卻一步一步地往火海里面挪去。老五往佳鳳挪去的方向看,才看到他們的女兒,女兒已被火煙熏倒,躺在了那兒。老五邁開步子向火海里撲了進去。老五感到滿身的火熱和疼痛。在這一熱和一痛中,老五滿身汗水地醒來了,醒來后看著漆黑的夜,才知道那是自己做夢,伸手一摸,佳鳳還好好地睡在身邊。

老五沒喊醒佳鳳,他睜著眼睛,獨自望著漆黑的夜想他的兒子和女兒。冷汗涔涔中,老五想起他們都沒在家里,而是在城里的縣一中讀著書。老五的心慢慢平靜了下來,只是他再也不能入睡。

雖然只是個夢,但這個夢讓老五天明起床后,一直神思恍惚、心神不寧。這樣的夢,老五還從未做過。以往,他曾在還未結(jié)婚的時候多次做過和村里的某某女孩戀愛的夢;結(jié)了婚,特別是把家搬到這公路邊來后,他又曾多次做過把自家的房子建成了高高的數(shù)不清層數(shù)的樓房的夢。在那些夢醒來后,他都會獨自在被窩里慢慢地回味,慢慢地想想。那些夢,都會讓他在后來的日子里,做起事來更有精神,更有力氣。想想,老五覺得自己雖然沒能讓村里的那某某女孩成為自己的老婆,但現(xiàn)在不是有了佳鳳了嗎,她不但比那夢中的女孩漂亮,而且還是城里的呢。佳鳳的娘家其實在城郊,但老五一直把她看成是城里的。相比于離城七八十公里的普家河,佳鳳家所在的村莊離城只有一里多路,不算城里算哪兒呢?能算農(nóng)村嗎?雖然那兒也有田有地,也種田種地,但那兒不種苞谷不種洋芋,那兒只種黃瓜豆子蓮花白等蔬菜,那些菜都是賣給城市人的呢,那兒至少也是城市的后花園呢。僅憑這一點,那兒就不能跟普家河一樣稱為農(nóng)村。老人們曾說,婚姻是一個人的一大轉(zhuǎn)折,一個大坎。對于這個坎,老五覺得,自己跨得比夢做得還好。從把家搬到這路邊來后,從那個高樓出現(xiàn)在老五的夢中后,老五想,以后,自家的樓房說不定也會比自己夢中的還要好。只是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事兒,做了這樣的夢,以后會怎么樣呢?

老五坐在家門口,面對著綿綿細雨,面對著車來車往,那個夢的影子一直籠罩著他,那個夢所帶來的恐慌一直侵襲著他。老五魂不守舍地在家門前坐坐,在屋后的水田里轉(zhuǎn)轉(zhuǎn),順著公路這邊走走那邊走走,還沒到天黑,他連晚飯也沒吃就上床睡去了。老五想讓自己睡去,讓睡眠把昨夜的夢帶來的恐慌阻斷。但老五一閉上眼,昨夜那夢就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如鬼魂附身般的,驅(qū)之不去,斬之不斷。

老五又一次看到了那片金燦燦的稻谷,還有那一條河水清清的淺淺的緩緩地流著的小河,老五走在還在散發(fā)著瀝青味的柏油路上,突然聽到了一聲爆炸聲,尋聲望去,老五看見一片黑煙濃霧籠罩了他家的房子。在那黑煙濃霧中,老五看到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們的身體正在隨著那滿天的黃灰和磚塊向空中飛翔而去。老五雙腳一軟,整個身子如泥一般癱了下去。老五雙手連著頭部整個的匍匐在地上,頭往地上撞去,雙手往地上拍去,撞著拍著,雙手又蜷起,狠命地抓扯起他的頭發(fā)來。老五號啕著,仰頭望天時,他看到在他旁邊的不遠處,李仁學(xué)正在那兒向他露出得意的笑。老五一骨碌,身子翻了起來,接著不顧一切地向李仁學(xué)沖了過去,但他剛要靠近李仁學(xué),就感到胸口痛了一下,他的雙手不禁地往胸前捂去,他的手感到了一陣濕熱,低頭一看,他看見了滿手的血。

又是一個讓老五渾身顫抖的夢。

第三晚上,老五又做了第一晚上做的那個噩夢。

后來,他所做的夢也就這兩個,反反復(fù)復(fù)的,有時今晚做這個明晚做那個,有時又接著兩個晚上做同一個。

老五被這兩個夢反反復(fù)復(fù)地折磨了起來。一回想起這兩個夢,他的身子就開始篩糠一樣地顫抖。老五開始害怕起了黑夜來,老五把家里的燈泡全都換成了一百瓦的,而且天一開始昏暗,他就開了燈,并讓其徹夜開著。只是燈再亮,只要黑夜一來臨,坐在屋里神思恍惚的老五只要一望向窗外,就如同望見了讓他絕望的深淵。門外有車駛過,老五會一直讓自己豎著耳朵,努力地聽那車在沒在自家門前停下來。直到他很肯定地聽著車聲唰唰唰地漸至清晰又漸至模糊最后消失,老五才緩緩地舒上一口氣。就是門外有點風(fēng)吹草動,老五也會豎起耳朵,努力地聽,努力地分辨。一想起那噩夢,老五就不只擔(dān)心自己,更擔(dān)心的是那遠在學(xué)校里讀書的兩個孩子。他不知道李仁學(xué)知不知道他有兩個孩子,知不知道他的兩個孩子所在的學(xué)校。他不知道李仁學(xué)會不會去對兩個孩子使壞。雖然李仁學(xué)來的時候兩個孩子都沒在家,但他不知道李仁學(xué)會不會去打聽?

老五不敢去縣城了,他怕在路上遇到李仁學(xué)他們,怕他們在路上堵著他。在家里,再咋樣,畢竟有小輝他們,有鄉(xiāng)親有村莊靠著,多少能減少些恐懼,就是真發(fā)生什么了,也有人會出來幫忙。若在路上被他們堵著,那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老五想去看看孩子,看看他們是不是好好的,但他不敢去。老五請了村里跑客運的師傅,給了師傅些錢,讓師傅幫他送給兩個孩子,順便讓師傅叫兩個孩子從現(xiàn)在開始,好好在學(xué)校讀書,周末就別回來了,生活費他會請人帶去。老五想,只要師傅把錢帶到孩子的手里,那就足以說明兩個孩子沒事了,其他的,都不用多問,問了或許反而不好,說不定還會讓兩個孩子生疑心,亂七八糟地想些,影響學(xué)習(xí),甚至還會你越不準(zhǔn)他們回來他們偏要回來。老五不想這樣。老五跟師傅講了自己的想法,讓師傅盡量做得自然些。

老五的小店照樣開著,有人來買啥時,佳鳳就去賣。但很多東西,店里已賣完,已沒有了。但老五不管,沒了就沒了,先賣著有的吧。老五連給人加氣補胎的攤也收了,他覺得自己已完全沒有做這些事情的精神和力氣。但老五每天都坐到家門口去,天一亮就坐在那兒,天黑下來了才搬著那個鋼筋焊的小凳回,像個門衛(wèi),卻比任何一個門衛(wèi)守時、負責(zé)。只是他一直都神思恍惚著,驚魂不定著。老五在這種神思恍惚驚魂不定中,又開始了看山??瓷降拈_始,他是看路,從他跟前的路看起。路依然是曾令他欣喜過的柏油路。路上,三三兩兩的車,一一地駛過。那些車,有越野型的,有轎車型的,還有面包車什么的。經(jīng)過他的面前,也偶爾有停下來的,人從車上下來,往小店的窗口走去,問有沒有這樣那樣的。那些人,有男有女,但只需看上一眼,老五就能感覺出,哪些是有文化的人,哪些是有地位的人。從話語中,老五還能分辨出哪些是本地人哪些是外地人。每有車停下來,有人從車上跨下來,老五的目光就會跟隨著去。不答話,聽由佳鳳答去。下車來的人又上了車,車又走了,老五的目光就跟著那車,順著柏油路向這邊或者那邊駛?cè)?。老五的目光就這樣跟著那車,繞過一個又一個的彎,穿過一座又一座的山,最后穿過那些山和路的上空,落在那再也看不到后面的山上。有時,老五跟著跟著,他的目光也會拋下跟著的車,移向某座路邊的山去。還有些時候,老五剛跟出去一小段路,他的家門前就又停下了一輛車,老五只得把跟出去的目光突兀地收回來,變換跟隨的目標(biāo)。

一天過去,兩天、三天……過了七天,老五沒有準(zhǔn)備好五萬塊錢,老五想遍了所有能借到錢的地方,盤點下來也無以湊到這個數(shù);加上那天小輝說的話,老五也無心去湊這個錢。在他那滿含恐慌散漫不已的目光盯梢了一個又一個的過客后,老五始終沒看見李仁學(xué)的出現(xiàn),他家的房子依然好好地站著,他和他的妻子佳鳳也依然活著——雖然活得不好。老五又一次堅信了小輝的推斷——那電話里說的,完全就是對他的一種恐嚇,他們不過就是想如此來讓他給他們錢。但要讓老五把這事當(dāng)成沒有一樣對待,過上這事發(fā)生之前的生活,擁有這事發(fā)生之前的心情,也純屬滑稽之談。這事成了老五心中的一塊石頭,重重地墜在他的心里,在表面無事的情況下,越墜越重。老五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一想起那天那個金毛獅王的樣子,一想起那天他們走后在電話里對他說的話,一想起自家房子被燒和被炸的夢,他的心,就不由地顫抖。如果自己富有,或者能湊上這五萬塊錢,老五情愿把這事了了。自己不是還要蓋高樓大廈么,蓋那高樓大廈,需要的何止是五萬塊錢?要掙到更多的錢,要蓋起那夢中的、甚至比夢中的還要好的樓房,這樣下去如何掙?但老五現(xiàn)在不能,他真是弄不到這么多的錢。

李仁學(xué)他們一天不來,老五的心就懸乎一天。老五有些盼望李仁學(xué)他們的出現(xiàn)了。死也好,活也好,老五真希望來個痛痛快快的了結(jié)。

李仁學(xué)的出現(xiàn),讓老五感到了意外。那是個中午。陽光暖暖地曬著。李仁學(xué)是乘坐開往鶴鄉(xiāng)的客車來的。李仁學(xué)下車來的時候,老五往李仁學(xué)的身后看去,老五沒看到再有人接著下來,直到那客車走了,也沒再有人下來。老五的目光沒跟隨那客車而去,而是定在了李仁學(xué)的身上。李仁學(xué)站在剛下車來的那個位置,向村莊及老五家的周圍看了看,然后向老五走了過來。李仁學(xué)在接近老五的時候說,曬日頭???

雖然來的是李仁學(xué)一個人,老五的心還是突然地被提了起來。面對李仁學(xué)輕松的問話,老五只“啊”了一聲。

咱們進屋談?wù)劙伞@钊蕦W(xué)說著,徑直往老五的家里走了去,像是去他自己家一樣。

老五沒有說話,卻站起身,跟著李仁學(xué)往屋里走去。

望著老五和李仁學(xué)一起走進了屋來,佳鳳驚了一下。那驚慌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她看了看自顧自地在那沒生火的爐子旁坐了下來的李仁學(xué),然后望向老五說,我出去啦。說著就要轉(zhuǎn)身出門。但老五說,等等看吧。老五知道佳鳳要去做什么,他也相信佳鳳能聽懂他說的等等是什么意思。老五想,李仁學(xué)這是一個人,得先看看他要唱哪一出?同時,老五真想讓這件事有個結(jié)果了。

李仁學(xué)看了看沒有出去的佳鳳,轉(zhuǎn)過頭來望著老五,望了一些時候,說,耿先前,我希望平平和和地和你談?wù)勎覀冞@個事,看你愿不愿意?

老五說,咋談?你談吧。

李仁學(xué)說,無論說到哪,你都得賠償我的損失,這個你應(yīng)該清楚。

老五說,你看,我這啥東西抵得了吧,我沒錢。

李仁學(xué)說,我希望你不要抱這個態(tài)度,我也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才讓我把車停放在這里,還黑更半夜地給我們弄吃的。

老五說,你知道就好。

李仁學(xué)說,這不是知道不知道的問題,可以說,這對你算是倒了霉,對我也是倒了霉,這是我和你都不想發(fā)生的事,既然這事發(fā)生在你我身上了,我希望我們共同來承擔(dān)這個責(zé)任,你賠點,我也添點,一起來賠借車給我的人。

老五拿眼睛看著李仁學(xué)說,那你要我賠多少?

李仁學(xué)說,按說,這車是你看丟的,得你全部負責(zé),但我知道你的困難,加上那晚你也是出自一份好意,我也就不多說,你拿兩萬五,我拿兩萬,湊四萬五賠人家。

老五不知道如何說了。一談到實際問題,他就真不知道如何說了。他是答應(yīng)不了的,不是他不想答應(yīng),而是他不知道從哪兒能找到這兩萬五。經(jīng)過這些天的煎熬,如果能找到,就是找三萬他都愿意的。破財免災(zāi),他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但要破財來免這災(zāi),也總得有財來破。老五無奈。

老五說,我整個的家當(dāng)也值不了兩萬五,我沒得辦法。

老五又說,你再讓點,我認(rèn)了,你得讓到一個我能承受的數(shù)。

李仁學(xué)搖了搖頭。

老五說,如果你同意的話,那我就算砸鍋賣鐵,也賠你一萬。

李仁學(xué)站起身來說,你考慮吧,只讓你賠這個數(shù)我已經(jīng)做到仁至義盡了,一分都不能再少。你如果想通了,十天之內(nèi)給我電話,我來拿錢就是。除了來拿錢,我不會再到你家這兒來第二趟了。你好好想想。

李仁學(xué)走了。

老五差不多把他的手機忘了。這段時間以來,老五曾接到過幾個讓他去路上幫忙補車輪胎的電話,但都被老五以膠水沒了或者他自己的車壞了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了。漸漸地,這樣的電話就少了,就沒了。這天他的電話響起來的時候,老五是懶洋洋地接的,他想,若是讓去修車,他照樣不會去,若是李仁學(xué)的,那就暫且聽他說些什么。但接聽了電話才知道,打電話的人既不是叫修車的也不是李仁學(xué),而是他兒子耿懷念的班主任劉老師打來的。一聽說是兒子懷念的老師,老五的身心就都緊張了起來,莫不是李仁學(xué)找到了兩個孩子?他對他們怎么樣了?老五一緊張,問話也就緊張了起來,他問劉老師是不是耿懷念被人打了,打成啥樣了?雖然劉老師在電話里跟他說耿懷念沒被誰打,而且還責(zé)怪似的說他怎么會想著兒子被人打,叫他只需盡快地去一趟學(xué)校,也別急,但老五認(rèn)為兒子耿懷念肯定是被李仁學(xué)喊人打了的,要不劉老師怎么會叫他盡快去學(xué)校。叫他別急,那不過是穩(wěn)他心的話而已。

掛了電話,老五坐在他家門前,木木地抬起頭,茫然地望向灰灰的天空,嘴大大地張了一下,像要嚎叫,卻沒叫出來。老五雙手抬起來,狠狠地抓了一把頭發(fā),然后緊緊地抓扯著,一副欲哭無淚的樣子。老五的頭發(fā)長得長長的了,長長的頭發(fā)被灰塵和汗水浸得亂糟糟的。在亂亂的長長的頭發(fā)的掩映中,一張似有若無的臉,若隱若現(xiàn)。什么叫瓜子臉,老五這時的臉就是張標(biāo)準(zhǔn)的瓜子臉。以前那雖然不算紅潤,但因為長期在田地里勞作,在山路上奔波,被風(fēng)吹日曬得桐油般油亮,卻輪廓方圓的臉,不再有一點點影兒。要不是他抬頭看天,怕是連他的這張臉都難以看到了。也只有逆著他看天空的散漫的目光,才能尋到他的雙眼。在那深陷的眼眶里,那眼已不再機警,不再骨碌碌地轉(zhuǎn)。那是一雙鼠目一般的眼睛。那眼珠緩慢地轉(zhuǎn)動著,一下,一下,再一下,像極了老鼠出洞尋食時探尋動靜的樣子。

佳鳳從屋里走了出來。佳鳳穿著一套黑色的西服,雙襟的下擺隨著她身子的走動往兩邊扇風(fēng)一樣擺動著。不愧是城里嫁來的女人,她和普家河的其他媳婦這么地不同,普家河的媳婦中,除了她,怕是沒第二個穿西服的了。但她不再把衣扣緊緊地扣著了,入鄉(xiāng)隨俗,她也有了普家河媳婦們的那種隨便?,F(xiàn)在,一頭枯黃的頭發(fā)披在她的背上,也長,但沒有了瀑布般流瀉的感覺,雖然不像老五的那樣亂,但也明顯地缺少了打整。佳鳳走到老五身邊,說是不是李仁學(xué)打電話來了,他咋說?老五慢吞吞地說不是。佳鳳又問是不是叫修車的?老五還是慢吞吞地說不是。佳鳳覺得老五真是變了個人了。記得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墻角砌磚。那是一個剛開始砌墻的工地。也因為剛開始,她才會和村里的一個伙伴去問要不要小工。那時,他梳著個“兩片瓦”,他對著線看磚砌得直不直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就往兩邊甩頭發(fā)。她喊了一聲師傅,怯怯地問要不要小工的時候,他也又甩了甩頭發(fā)。頭發(fā)甩開,她看到了他靦腆的笑,和發(fā)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光的雙眼。想著那靦腆的笑和那雙會發(fā)光的眼,佳鳳的心里就生出了一陣辛酸。她想肯定是李仁學(xué)又打電話來威脅了,她剛才曾看到老五接電話時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緊張,老五肯定是不想把電話的內(nèi)容說出來,怕說出來嚇了她。這樣一想,佳鳳的眼里就有了淚花,她含著滿眼的淚花不再問打電話的人,卻把雙手放在了老五的肩上。

老五轉(zhuǎn)過身,然后緩緩地站起來說你在家招呼著,我進城去一趟。

佳鳳一下緊張起來,說你進城去做啥,你不要命啦,還要進城去?

老五說,咋啦?咋進城就會不要命了?

佳鳳上前一步,一下?lián)湓诶衔宓纳砩?,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自從發(fā)生了這事后,老五已經(jīng)很少和她說話了。她知道老五經(jīng)受著很大的思想壓力,她也想和老五分擔(dān)一些,但她不知道如何和他分擔(dān)。就是晚上老五被噩夢驚醒后,她問老五夢到了啥,嚇成那樣,老五也只說做了噩夢,卻不說做了啥樣的噩夢?,F(xiàn)在,老五雖說是要進城去,但這是不是真的,佳鳳都有了懷疑。佳鳳想,會不會是李仁學(xué)不敢來村里了,約老五去某個地方解決這事?若真是這樣,老五咋能去呢。只是若老五真要去,她也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的。佳鳳直起身來,伸手抹了一把眼淚,說,我跟你去。老五把雙手分別放在佳鳳的肩上,望著佳鳳說,你去做啥,這家頭不要了嗎?

老五知道佳鳳想啥,他本想跟佳鳳說明那電話真不是李仁學(xué)打的,而是劉老師打的,但在他的想象中,他情愿那電話是李仁學(xué)打的。若是李仁學(xué)打的,那豁出去的就他一人,而劉老師打的,在他的認(rèn)為中比李仁學(xué)打的要嚴(yán)重。劉老師打電話的后面,牽引著的是耿懷念。所以他又不想讓佳鳳知道他要去的是耿懷念所在的學(xué)校。佳鳳的態(tài)度也很堅決,要么老五不去,要么就把門關(guān)了,她和老五一起去。逼得無奈,老五只好說他要去學(xué)校,剛才是懷念的班主任劉老師打來的電話,要去開家長會。兩個孩子去讀了這一年多的中學(xué),老五和佳鳳還從未去開過什么家長會,現(xiàn)在在這樣的關(guān)頭要去開家長會,會不會是老五騙她的。佳鳳懷疑地看著老五。老五說真的,你就別多想了。

佳鳳還是不同意,她說,既然是開家長會,那我去,你看你,頭發(fā)長成了這個樣子,整個人連一點精神都沒有,去了會讓他們別扭的。老五同意了佳鳳的意見,讓佳鳳去學(xué)校,只是他讓佳鳳去到學(xué)校,是啥情況要及時給他電話,若能在天黑前趕回來就趕回來,晚了就別回來了,去找個店住一晚。

佳鳳走后,老五才想起沒把劉老師的電話說給佳鳳。懷念雖然已去城里讀了一年多的書,但老五自己都不知道懷念在的是哪個班。他只能按時間算出,懷念現(xiàn)在是讀初中二年級了。據(jù)兩個孩子以往回來時說,那學(xué)校大得很,有什么教學(xué)樓,有什么實驗樓,有什么綜合樓,還有分開的教師宿舍學(xué)生宿舍。這么大的學(xué)校,佳鳳如何找得到懷念,如何找得到懷念的班主任劉老師。老五真是后悔極了,他想追佳鳳去,但想想,佳鳳已去了快半個小時了,現(xiàn)在這柏油路,半個小時的車要跑多遠的路啊,追去怕是連佳鳳都難得找到的。

老五就開始希望佳鳳快些回來,盡早地回來。

老五想佳鳳找不到懷念、找不到懷念的老師后會回來的;老五又想只要佳鳳今晚回來,那他明天早上就又早早地去學(xué)校。

佳鳳不愧是城市人,她來到學(xué)校,在學(xué)校大門口的保衛(wèi)處向保衛(wèi)說了自己來的目的,說了自己的孩子讀的是二年級,然后又說班主任姓劉后,保衛(wèi)就給她說了劉老師任班主任的班是128班,并給她指了128班教室在哪幢房子的哪層樓。進校門后,佳鳳的心里一下亮堂了起來。腳下是干干凈凈的水泥路,路兩邊都是籃球場。球場上,活蹦亂跳的男生女生們正在打著籃球。他們笑著,吼著,叫著。呵,他們是多么開心啊。佳鳳真想在那些打籃球的人群中找到懷念,但她又不敢抱這種希望。佳鳳的心里有些膽怯,不說停下來找,就是往那人群看去,她都有些膽怯。佳鳳直直地往里走去,穿過一個帶有噴泉的水池時,那亮亮的水花讓佳鳳有些眼花繚亂。佳鳳為自己能把兩個孩子送入這樣的學(xué)校而感到自豪。佳鳳想,在這樣的學(xué)校讀書,也絕對是兩個孩子的幸運。又走過一段林蔭道,佳鳳來到了保衛(wèi)說的教學(xué)樓前。佳鳳抬頭望了望矗立于眼前的高大的樓房,然后舉步往樓梯間走了去。

佳鳳在128班教室里,沒有找到懷念,也沒有找到劉老師。在教室里上課的是一個剪著披肩短發(fā)的女老師,她說她不是劉老師,但她說耿懷念是在這個班,只是今天沒來。她還跟佳鳳說了劉老師的宿舍。轉(zhuǎn)身去找劉老師的時候,佳鳳的心里亂成了一團麻。她不知道懷念去了哪兒,怎么上課的時候會不在教室?難不成懷念被李仁學(xué)找到了,被李仁學(xué)打了,住到醫(yī)院去了?佳鳳走路都有些走不穩(wěn)了。佳鳳覺得腳下軟綿綿的。

佳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劉老師的宿舍門前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敲開劉老師的宿舍門的,但她終歸是找到劉老師了。望著神思恍惚地站在門前的佳鳳,劉老師有些驚奇,有些不知所以,在知道她就是耿懷念的母親后,劉老師邊轉(zhuǎn)身邊讓佳鳳走了進去。等佳鳳在靠墻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后,劉老師說,你是耿懷念的母親,以前來開家長會的好像不是你嘛?佳鳳有些懵了,她不知道以前還開過家長會。劉老師說,以前你來給耿懷念開過家長會嗎?佳鳳說沒有啊,他從來沒說過開家長會的事。劉老師說,耿懷念是單親家庭嗎?佳鳳一時沒聽出劉老師說的話,她張著嘴想回答卻又不知如何回答。劉老師知道耿懷念是農(nóng)村來的,也就想佳鳳怕是不知道什么叫單親家庭了,所以他很干脆地說,耿懷念是不是沒父親?這一問讓佳鳳吃驚不小,她不知道劉老師為什么會這樣問。但她只遲疑了一下,就很吃驚地張著嘴反問劉老師說,誰說他沒父親了啊,他咋就沒父親了呢?劉老師也被她這一反問弄得有些吃驚了,還從來沒有學(xué)生家長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但劉老師也沒見怪,他停了停說,你們家里現(xiàn)在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佳鳳不知道怎么說,她家里現(xiàn)在是發(fā)生了事,但她不知道怎樣跟劉老師說這事,也不知道該不該跟劉老師說這事。在佳鳳沉默了一會兒后,劉老師說,你們兩個家長處的是不是不太好?佳鳳不知道劉老師為什么就問這些怪怪的問題,她現(xiàn)在的心里,最想知道的是耿懷念現(xiàn)在究竟是咋了,是不是真的被人打了,打成啥樣了。劉老師對耿懷念現(xiàn)在的情況只字不提,卻這樣怪怪地問她,她真不知道是怎么了。劉老師又說,你要相信,我們當(dāng)老師的跟你們當(dāng)家長的,心是一樣的,都希望學(xué)生好,你也別有什么忌諱,我不過就是想知道學(xué)生的家庭情況,盡量掌握學(xué)生的思想狀況,沒有其他什么想法。這個道理佳鳳懂,佳鳳也并沒有什么忌諱,只是她不知道該怎樣跟劉老師說家中發(fā)生的事罷了。

看著佳鳳不說話,劉老師以為她在想如何說,在為她自己鼓勇氣,所以也就沒催促她。但佳鳳一開口說話,所說出的話又讓劉老師吃了一驚。佳鳳沉默了一陣后,很突然地抬起頭來望著劉老師問,我家懷念到哪去了?他究竟被打成啥樣了?他現(xiàn)在在哪兒?那氣勢大有耿懷念被劉老師弄丟了,被劉老師打了的樣子。劉老師一下站了起來,說,誰知道他去哪兒了。我知道我還找你家長。難道你家耿懷念被我打了?

劉老師這一吼,倒真把佳鳳吼得魂飛魄散了。她知道她沒劉老師所說的那意思,但她還能怎么解釋呢。無奈的佳鳳流起了淚來,身子也隨著抽搐了起來。

劉老師想安慰佳鳳幾句,他想她再無理也不能跟她計較。她畢竟就是一個鄉(xiāng)村婦人,你能跟一個鄉(xiāng)村婦人去計較嗎?但他的心頭也有一股火,一時控制不下來。

過了很長時間,佳鳳的抽搐輕微了下來。劉老師背對著佳鳳,看著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誰說你家兒子被打了?他不過就是這段時間有些不對勁,才查了電話叫你們家長來,想了解一下是不是家里發(fā)生了啥,哼,還一來就問他到哪去了,被打成啥樣了,這是啥意思?

聽劉老師這么一說,佳鳳不哭了,她一下站了起來,說對不起,劉老師,我沒你說的那個意思,我沒有說你打他的意思,要真是被你打,那倒好了。

佳鳳終于跟劉老師說起了她家里這段時間發(fā)生的事。聽了佳鳳的講述和擔(dān)心,劉老師既對那停車人充滿了憤恨,也充滿了對佳鳳一家的同情。但他一時不知道該跟佳鳳說些什么。他理解了佳鳳剛才所說的話。而佳鳳在講述這一事情的過程中,情緒已被講得萬分的憤怒了。

劉老師說,聽你這樣一說,我就知道耿懷念逃學(xué)的原因了。耿懷念一直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學(xué)生,可以說教到他是我的驕傲。我一直以來都把他當(dāng)成教育學(xué)生的榜樣。只是這段時間以來,他逃了好幾次學(xué)了,就是上課時神情也有些不對勁。雖然他依然很勤奮,但我能感覺出他的不對勁。我還在他逃學(xué)的時候特意跟蹤過他,發(fā)現(xiàn)他跟著一群人去了網(wǎng)吧。你不知道,現(xiàn)在學(xué)生最怕的就是迷上上網(wǎng)了。上網(wǎng)一上上癮,那學(xué)習(xí)再好的學(xué)生也要上廢掉的。以前他常常會找我問一些問題,但自從我發(fā)現(xiàn)了他上網(wǎng),并找他談了話后,他便開始躲起我來了。遇上我的課,他的目光也老是避著我。我以為像他這樣的孩子,只要談上一次話,他就能改的,但這段時間以來,他還在逃學(xué),還在去網(wǎng)吧,所以我不得不找你們了解情況,想弄清是什么事導(dǎo)致了他這樣。

法院的傳票送到老五家后,老五讓佳鳳去城里找過律師,他想,要打官司,無論如何,是得找個律師的。佳鳳沒找來律師,回來后卻說了律師的意思。律師說若是確定了那五十塊錢是看車費,那就形成了無形的看管合同,一有這個,在官司上,你是必敗無疑的。律師還說要想勝,就只有把那五十塊錢的性質(zhì)變過來。老五想做最后一次掙扎,去派出所把那五十元錢的看車費改成生活費。只是,派出所那兒的筆錄,按了紅紅的手印,哪能說改就改。心灰意冷的老五,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走進了法庭。他已做好準(zhǔn)備,死活不承認(rèn)那五十元錢是看管費。在法庭上,他也確實這樣做了,堅決地說那要算,是連生活費及他和妻子的辛苦費都不夠的。這樣一來,法庭審下來并沒個結(jié)果,只說他們將根據(jù)庭審情況,下來合議后再作出判決。

判決結(jié)果是被告耿先前賠償原告李仁學(xué)兩萬元。老五看著判決書,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兩萬元,已經(jīng)低過了老五的想象,他原來想,只要通過法院來判,至少也得賠上三萬五萬元。李仁學(xué)不是說,上了法庭,他就不只是賠車,還要付他們的誤工費嗎?車都四萬五,誤工費還要多少?聽了這話,收到傳票的時候,老五還后悔那天沒答應(yīng)李仁學(xué),同意賠他兩萬五呢。想著要賠四五萬元,老五就想,當(dāng)時哪怕是去借高利貸來給,也該答應(yīng)那兩萬五的?,F(xiàn)在,誰會想到才兩萬元呢。盡管老五還不知道去哪找這兩萬元,但他的心里,卻一時有了一種欣喜。意外的欣喜。仿佛那不是判他賠李仁學(xué)兩萬元,而是判他無過,不賠,甚至是李仁學(xué)倒賠他兩萬元。

只是判這么兩萬元,李仁學(xué)服不服?判決書上說了,若哪方不服,十日內(nèi)可向上一級法院上訴。老五突然地擔(dān)心起李仁學(xué)會去上訴。

十天的時間在老五的等待中緩慢地過去,老五沒再接到什么通知。

他面臨著的是一個月內(nèi)要賠償?shù)倪@兩萬元了。想著這兩萬元,老五又一次欲哭無淚。兩萬元,算多嗎?老五覺得跟想象的比,真不算。但少嗎,錢不是樹葉子,一摟一大抱,去哪找這錢。要說,這些年來老五開這小店擺這修理攤也是找下些錢的,但這些錢,也僅僅夠兩個孩子讀書罷了。除去兩個孩子的報名費、生活費,是沒存下一丁點兒的。有時,兒子要買雙球鞋,女兒要買件衣服,老五還得向人借呢。三十二十元,他好借,也容易還??蛇@是兩萬元呢。

無奈之下,老五讓佳鳳去她娘家跟老人借。佳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老五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要是可以去娘家借,那她早就去借來把這事處理掉了。別說兩萬元,就是當(dāng)初李仁學(xué)要的五萬元,她也能借到。這些年來,娘家那兒已名副其實的是城市了,不再是城郊。那些她種過無數(shù)年的菜的地里,已立起了高高的這樣小區(qū)那樣小區(qū)的樓房。她知道,娘家賣了那么多的地,不會缺這點錢。但自從她不顧老人和兄長們的勸阻,毅然決然地跟隨老五來到普家河這個偏僻的鄉(xiāng)村后,她就再也沒跨進娘家的門一步過。在她跟著老五轉(zhuǎn)過門前的那道墻拐時,身后還傳來她媽的哭泣聲,還有她爹要她從此別再進家門的話。在生下耿懷念的時候,佳鳳讓老五去送過信,但直到請滿月酒的時候,她的娘家也沒來過一個人。耿懷念快一歲的時候,她又帶著耿懷念去過,想著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爹媽該認(rèn)下了。誰知才走到那自己生活了二十來年的家門前,門竟然被砰地關(guān)上了。看著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門,佳鳳在那兒呆呆地站了不知多久,然后轉(zhuǎn)過身,緊緊地摟住懷里的兒子,淚流滿面地回到了普家河。從此,她再沒有去過娘家,連一點兒聯(lián)系都沒有。娘家那兒,似乎從來就沒有過她。而她,也似乎就從來沒有什么娘家?,F(xiàn)在,老五竟然說出要她去她娘家借錢的話來,這是往她鮮血淋淋的傷口上撒了一大把鹽。佳鳳的心里一時五味雜陳。那么多年來,生活中所積下的委屈與辛酸一起涌上心頭。佳鳳看也沒看老五一眼,起身奔進里屋,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了起來。

老五是知道佳鳳和娘家的關(guān)系的。那話剛一說出口,老五就后悔了。只是,說出的話如潑出的水,哪能收回來呢。老五雙手狠狠地拍打起自己的腦袋。他也很想放開痛哭一場。他覺得自己是多么的無用,混到了這個歲數(shù),連這點兒事都解決不了。這不就是兩萬塊錢嗎。當(dāng)初不是向佳鳳許諾,要讓她過上好日子,要帶著她混出個人樣來的嗎?不是還要混給她娘家人看,要讓她娘家人別小看他的嗎?現(xiàn)在這個樣,難道就是自己對佳鳳的交代?混得不好也就罷了,佳鳳似乎就從未后悔過跟她娘家人恩斷義絕地和他來到鄉(xiāng)下。那么多年了,她一直跟著自己任勞任怨著,現(xiàn)在自己怎么就去揭了她的傷疤,還往她的傷口上撒鹽。

到假期了,耿懷念和他妹妹都回到了普家河的家里。

那個晚上,耿懷念萬般小心地在老五和佳鳳的面前低著頭說,他要出去打工。佳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兒子竟然會產(chǎn)生這樣的想法。她把嘴張得大大的,想說什么,卻又不知說什么,只一下看看耿懷念,一下看看老五,手也跟著舉在半空中,一下劃向這邊一下劃向那邊。老五也不敢相信兒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希望是他聽錯了。他說,啥?你說啥?耿懷念依然低著頭,很小心地睖了一眼老五說,我想出去打工。老五火了,他一下吼了起來,啥?打工?怕打“母”喲!你給老子好好讀你的書,打工還不是時候!時候到了,你要打工我不說你,你就是去做賊,老子都不管你!成蛇鉆草成龍上天,到時候由你!

耿懷念被老五這一吼,把頭埋在雙膝間哭了起來。耿懷念何其不想讀書呢。讀書,可是他最喜歡的事兒,他最大的夢想了。自從走進縣一中的那天起,他就感到了自己的幸運;也是從那天起,他就在心里告誡自己,一定要珍惜這個讀書的機會,一定要好好讀書。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一年多來,他通過努力,讓自己的成績直線上升,從最初的三十多名升到了后來的第二名第一名。好好讀書就是他的夢想。他夢想著自己初中畢業(yè),考進市一中,而且還是市一中的小小班;進了那樣的小小班,以后,就能考上一個好的大學(xué)了??际裁礃拥拇髮W(xué),耿懷念沒想過,他現(xiàn)在只想好好讀書。就是未來要做什么他都還沒來得及想。人得有夢想,但夢想不能太遠,不能弄得不沾點邊,得一步一步來,只有實現(xiàn)了一個個小的夢想,才能實現(xiàn)大的夢想。這是老五曾經(jīng)跟他說的,他覺得父親就是父親,他走過的橋都比自己走過的路多,所說的都是對的。現(xiàn)在他只有考進市一中的小小班,才能再立另外的夢想。若連考市一中小小班的夢想都不能實現(xiàn),還談啥其他夢。就在他努力追逐高中夢的時候,他的家里發(fā)生了他從未想到過的事。那段時間他雖然沒回家,但他從同村的一個同學(xué)口中得知了這事,還得知了那個叫李仁學(xué)的人叫人去,這樣那樣的威脅。起初他還以為父母真是為他的學(xué)習(xí)考慮,要他在學(xué)校好好讀書,怕來來去去耽誤時間才不讓他和妹妹回家,但得知了家里發(fā)生的事后,他的心里充滿了憤怒,也充滿了辛酸。他理解父母的用心良苦,想更加用心地學(xué)習(xí),但他又無法不去想家中的事。很多時候,他都在想父母會不會被李仁學(xué)和他叫去的人打。在想這些的時候,他的思緒就亂了,學(xué)習(xí)勁就不像以往那么足了。在背著某篇課文的時候,他會突然地神思恍惚起來。一那樣,他就覺得對不起父母,對不起父母的良苦用心。于是,他也抓扯起了自己的頭發(fā),要自己靜心讀書。但他再怎么強迫自己,他的心就是靜不下來。

耿懷念開始接觸上了一幫同學(xué)。說是同學(xué),那只算是校友,有和他同年級的,也有比他高一年級初三的。那都是些耍家。說是學(xué)生,其實根本沒把讀書當(dāng)回事。上網(wǎng)玩游戲、惹是生非、打架斗毆,似乎才是他們的正事。這樣的人以往耿懷念是從不接觸的,但現(xiàn)在他有意去接觸了,還時不時地請他們?nèi)ド暇W(wǎng),時不時地約他們?nèi)バM獾纳阈〕缘瓿陨项D飯。漸漸地,他們就哥們弟兄地稱呼了起來。耿懷念想,若哪時李仁學(xué)狗日些再去找他的父母,他就約上這幫人,去給狗日些點威風(fēng)看。有了這幫同學(xué)作后盾,耿懷念的心里踏實了許多,除了應(yīng)付這幫同學(xué)之外,他又能平心靜氣地把心思放回到學(xué)習(xí)上來了。因為請這幫同學(xué)去上網(wǎng)或者跟這幫同學(xué)去玩時耽誤了些時間,耿懷念還將以往一直睡的午覺免了,別人睡午覺的時候,他就獨自找個僻靜處做作業(yè)背書。

外出打工的念頭是放假回到家來,看著父母為兩萬塊錢手足無措,整天弄得一個家里死氣沉沉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家,給了耿懷念一種完全陌生的感覺。為此,他曾在好幾個夜里獨自哭泣過。他想為這個家分擔(dān)一份憂慮。他不想讓這個家這樣下去。可就因為他這一想法的產(chǎn)生,讓老五一下子像被五雷轟頂般的懵了。耿懷念的這句話對他產(chǎn)生的震撼,與那輛面包車丟失時讓他產(chǎn)生的震撼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老五不敢輕視耿懷念的這個想法,他覺得得想個法子,杜絕掉兒子的這個想法。以往他還想啥事都應(yīng)該順其自然,但現(xiàn)在他覺得這事不能再順其自然了。

新學(xué)期即將開學(xué)的時候,老五舉家搬進了縣城。

在三拱橋的旁邊,擺著一把椅子一個小箱子給人擦皮鞋的婦女中,多了佳鳳。

在小石橋旁邊的那塊空地上,躺在一輛輛板板車上或獨自打盹或相互吹散牛,以等待來人招呼搬運貨物的人群中,多了個老五。

老五以三萬六千八百元的價格,把他那間修在路邊,還想再重修,修得高高的但卻還未來得及修的房屋賣了。賠了李仁學(xué)的兩萬元,然后用剩余的錢為自個兒買了輛板板車,為佳鳳制了套擦皮鞋的工具,在縣一中旁邊租了一套七十來平方米的小屋,開始了他一家人新的生活。

賣那房的時候,買主曾想加五千塊錢連旁邊的那塊空地也買下,但老五堅決只賣那間房屋,不賣旁邊那一百多平方米的空地。老五想,以后他還要回來,他還要在那兒建房。他想,有那一百多平方米的地來建房,夠了。建一層不夠建兩層,兩層不夠建三層,說不定,到時建個五層六層也是可能的。

耿懷念和妹妹都不再住校了,除了早點不在家里吃外,其余的,吃和住他們都回到了那間租住的小屋。日子,似乎回到了兩兄妹讀小學(xué)的時候。那時候,他們一家人就總是每天都會在一起。平時,上學(xué)的上學(xué)去,下地的下地去,到吃飯的時候,睡覺的時候,都會回到那個家的?,F(xiàn)在又這樣了。只是晚上吃了飯,兩兄妹還要去上晚自習(xí)。兩兄妹去上晚自習(xí)的時候,老五和佳鳳就窩在租住房里,邊看電視邊盤點一天來的收入,同時講些各自一天來所遇上所見到的事兒。似乎,他們都忘記了普家河的那個家。要說,他們忘記也純屬自然的,那兒,已沒有他們的家了,有的只是一些借給別人耕種著的田地。但老五卻又時時地在心里想起普家河,想起他還在普家河的老父老母,想起他還在普家河的兩個哥哥以及很多鄉(xiāng)親。佳鳳說,哪天去找劉老師問問,看懷念現(xiàn)在在學(xué)校咋樣了,回來的時候他倒是一有空就看書,不知道他是不是做樣子給我們看。老五說,嗯,你找個時間去吧,那樣也好。佳鳳說,你還別說,原來不知道,現(xiàn)在跟我一起在三拱橋那兒擦皮鞋的兩個婆娘,都是來城里招呼孩子讀書的,她們還不像我們,是被逼無奈了才來,她們是孩子一上中學(xué),就來了。佳鳳又說,我想只要他兩兄妹好好讀書,我們這一來,也算是個好事。老五說是啊,這也可以看出我當(dāng)初的擔(dān)心不是多余的,這樣的選擇是對的,要不來到他們身邊,他們什么時候把自己玩廢掉的都不知道,只是現(xiàn)在這樣圍著他倆轉(zhuǎn),就只有把一切希望都放在他倆身上了。

沒接到活時,躺在板板車上打盹的老五常常在心里數(shù)著未來的日子,一年、兩年、三年……初二、初三、高一……數(shù)著數(shù)著,老五就會迷糊過去。迷糊中,他有時看到的是兒子。兒子坐上火車,向他揮著手。兒子揮動著的手中,舉著一張精美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有時老五看到的又是女兒,女兒捧著一張精美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歡呼著朝他奔來。還有些時候,老五看到的是佳鳳,在看到佳鳳之前,他先看到的是一幢高高的樓房,那樓房矗立在普家河那亮亮的柏油路旁,佳鳳就站在那樓房的陽臺上,用手指著他,帶著一臉的笑,在那兒張著個嘴,像在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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