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繼中
各位觀眾朋友大家好!今天我想跟大家聊一聊林語堂這個人。我想凡是看過電視劇《京華煙云》的人,大體上都知道林語堂是一個小說家。如果沒看過這片的人就不一定知道。
其實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時候,林語堂是很著名的,特別是在歐美,他的知名度甚至比魯迅還高,這是我們現(xiàn)在想象不來的。我不久前看過我們福建省著名的散文家章武的一篇散文,叫《蕉海中的林語堂》。他里面一段話講得很絕,他說:古往今來中國可敬的作家很多,但可愛的作家只有兩個,哪兩個呢?一個就是蘇東坡。這個大家可能都會贊同。另一個呢?他說是林語堂。我沒問章武先生什么理由這么說。但我推測大概就因為這兩個人特別有人情味,感情也特別豐富。蘇東坡的感情豐富大家是知道的,他具有的人情味大家可能也是很熟悉,他自己說,我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乞丐老百姓,他就是這么一個樂觀的多面的人。林語堂在他的著作《蘇東坡傳》中說蘇東坡是怎么樣一個人呢?他說是一個不可救藥的樂天派,一個偉大的人道主義者,一個百姓的朋友,一個大文豪、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個皇帝的秘書、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專唱反調(diào)的人,一個月夜的徘徊者,一個詩人,一個小丑。你看這雜七雜八的,因為他就想表現(xiàn)出蘇東坡是這么一個多面的,甚至互相矛盾的綜合體,蘇東坡的性格確實可愛。
他有很多的側(cè)面,這些側(cè)面雖然是矛盾的卻相反相成交相輝映,沒人比他更復雜,也沒人比他更單純。我想,大凡一個偉大又可愛的人,這樣的人,總是單純而不單調(diào)的,他就好比一粒水晶,大家都看過水晶,有很多的側(cè)面,每個側(cè)面都能夠折射出一種光彩,那合起來就顯得有很多的異彩,但是它又通體透明,非常單純,所以水晶就是一個很典型的既復雜又單純的物體。蘇東坡也是這樣,雖然他看起來人格上有很多面,甚至互相矛盾,他給人總體的感覺就是很單純,在現(xiàn)代作家里能夠跟蘇東坡比較相近的,我看林語堂的確是一個很合適的人選。林語堂也像蘇東坡一樣,是一個多才能的多產(chǎn)的樂天派的作家,他一輩子寫了60多本書,1000多篇文章,而且英文的、中文的成果是很多,他是一個語言學家、翻譯家、小說家。他也很樂天,小時候的名字就叫和樂。他一直是臉上掛著笑意,甚至到后來他提醒自己說不要老那么傻笑,所以他在某些地方確實很像蘇東坡,而且更要緊的是,他是一個多面體,性格上充滿很多矛盾。人家問他,林語堂你是誰,他自己想了想說,我是一捆矛盾。一捆,不是一把,一捆的矛盾,充滿了矛盾,這么一個人。
我們?nèi)绻略炝终Z堂寫蘇東坡的那種筆調(diào)來寫他的話,那我們可以說林語堂是一個快樂風趣的老頭兒,一個自由主義者,大翻譯家,小說家,想逃離政治而不能的紳士,美食家,基督教徒,尊崇老式婚姻的洋博士,“明快中文打字機”的發(fā)明人,愛胡思亂想的人,是一個老頑童。他也是這么雜七雜八各種性格都揉和在一起的人,他的自相矛盾我舉幾個例子。他是基督教徒,但是卻很討厭神學,他年輕的時候讀神學院;回家的時候,他父親是一個牧師,就很以自己的兒子為驕傲,這樣呢,他就叫他的兒子給村民來布道,結(jié)果他在講壇上面不是講神學而是大講進化論,說上帝只不過是一個大酋長,結(jié)果把他的老父親差點兒嚇得昏過去。他就是這么一個矛盾的人。就是在情感的處理上面也充滿矛盾,他年輕的時候愛上一個叫錦端的姑娘,結(jié)果錦端的父親看不起這個窮小子,就不答應把女兒嫁給林語堂,而且還親自替他介紹了一個錢莊老板的女兒廖翠鳳。林語堂看自己沒希望當他的女婿,便同意跟廖翠鳳結(jié)婚。結(jié)果錦端本人從美國留學回來一直沒結(jié)婚,到32歲才結(jié)婚,而林語堂卻早早就結(jié)婚了。那是不是結(jié)了婚就忘掉了錦端呢?也沒有,他心里還老惦記著她,一直沒放棄,到了晚年生命即將結(jié)束時,80歲了,他還想坐著輪椅去看鼓浪嶼的夢中情人——錦端。你看他感情也是這樣充滿矛盾。
更深刻的矛盾是反映在他思想上,他這個人有點像左手拿了個中國秤,右手又托著個西方的天平,量過來量過去,兩個標準,結(jié)果造成了很多困惑,這點我們后面還要講到他的“中國心”和“西洋腦”之間的矛盾,問題在于為什么他會成為一捆矛盾的人呢?這跟他特殊的身份有關(guān),他是一個邊緣人,什么叫邊緣人呢?就是游走在兩種不同文化之間的人,他自己說兩腳踏兩種文化——中西文化,那留學生、移民,算不算邊緣人呢?不一定能算。為什么呢?因為,這種邊緣人要對兩種文化都像土生土長的人那樣去理解這兩種文化,這才能算邊緣人。有一個人類學家講的比較好,容易理解,他說這種邊緣人不但自己要會穿中國鞋走路,還要會知道美國人如果穿上中國鞋,將會怎么走路。這才能算邊緣人,對兩種文化都把握得很準確。
我們從林語堂的一篇小雜文里可以看到一些影子,他的一篇雜文叫做《記紐約的釣魚》。在紐約釣魚,里面說七八月的時候,在星期日,海面上三五里之內(nèi)都是小漁船、漁艇、釣魚的。當晚上漁火星星點點的時候,那是很好看的,也很壯觀。那么多的人在釣魚,但這里面就沒有什么中國人。那是不是紐約的中國人少了?不是。當時在紐約的寓公是相當多的。那為什么他們不去呢?這里面就有一個差別,他認為中國的詩畫家寫詩啊,畫畫啊,總是喜歡里面有一個關(guān)鍵詞叫“漁樵”,打漁的,砍柴的,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詩歌里面。中國畫的畫面上,山水畫喜歡畫一個人在挑柴,或者是寫詩的時候,寫著一個釣魚的、打漁的人,這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可是這些畫家、士大夫,一般不會自己真的去打柴,真的自己去打漁,他只是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欣賞漁樵,而不是親自去參與打漁,或者是砍柴。不是這樣的。而外國人就比較不一樣,他喜歡參與。所以你看跳舞,中國皇帝最喜歡看跳舞,但沒有看到哪個中國皇帝下到舞池里面親自去跟舞女一起跳。但是你看俄國的沙皇,英國的女皇,他們就會到舞池里面跟大家一起跳,這個觀念是不一樣。
林語堂講了一個李鴻章的逸事。李鴻章有一次和一些英國的紳士朋友在一起,紳士朋友就跟他講,請你來看我們的足球比賽,他就去看了。他這些朋友就在場上踢,天氣非常熱,李鴻章看了半天感到很詫異,就說:這么大熱天,為什么不雇些人去踢,還要親自下去踢呢?他認為踢球,你雇些人去踢給我看就好了,所以這兩個思路方向是不一樣的。他們樂在其中,我們是看著好看。那我們現(xiàn)在思想慢慢轉(zhuǎn)變,現(xiàn)在大家都經(jīng)常說“貴在參與”,這恐怕就是進口貨了。從這件小事,我們可以看出林語堂對兩種文化都有比較深刻的理解,不然他就不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題材,而且,這種理解往往都是帶著一種批判的精神。
我們講《水滸傳》,歷來講《水滸傳》都講官逼民反,《水滸傳》最著名的一句話叫“逼上梁山”。誰逼的呢?官逼的,官逼民反,但林語堂講《水滸傳》就跟人家不一樣,他是從國民性這邊切入,從老百姓這個“民”自身切入,這個角度就跟人家不一樣。他說,我們中國人為什么特別喜歡“梁山好漢”呢?特別喜歡俠義小說呢?他說原因就在沒法治,沒有法律制度的保障,個人的利益都沒有一個制度的保障、法律的保障,而自己又不敢去抗爭,挺身而出,所以第一要靠清官,青天大老爺,第二靠那些俠客出來打抱不平,替自己解決問題,總之,等別的人來解放自己。這是他認為國民性里面的劣根性,那好了,你喜歡俠客也很好,但是俠客本身會惹是非,“俠以武犯禁”,俠客往往使用他的武力,結(jié)果觸犯了王法,那會連累家人。我們大家知道,過去有“連坐法”,一個人犯了罪,要“株連九族”,甚至連同一個街道的鄰里都要受到牽連,“保甲連坐”,所以大家雖然喜歡俠客,反而很怕這個俠客就生在我們家里,因為這個俠客肯定要惹事生非,去打抱不平,觸犯了王法,那就會連累到家里。一方面愛,一方面又怕。
《水滸傳》里面大家都知道宋江,呼保義、及時雨,是一個俠客式的人。但他父親宋太公怎么做呢?他早早就到衙門去告他,跟他聲明脫離父子關(guān)系,就是怕宋江惹事連累了他。宋太公的心理就是當時比較普遍,整個社會都是這樣,這些好漢們、俠客們走光了——每一家都不喜歡俠客好漢出在家里面,就你推我搡地把他給推出去了。他們往哪去呢?就流落到江湖,就要上梁山,就要入綠林,那社會上剩下來的就是怕惹事的,庸庸碌碌的平庸之輩,那再等到不平事,有什么事情又不平了,這時候,他們才記起那些被趕走的好漢。那怎么辦呢?那就開始羨慕之,景仰之,編戲、寫小說來崇拜之,然后想從這些俠義小說里面找回順民世界所失去的英雄。這群人往往是自己病怏怏的,躺在床上看《水滸傳》贊李逵,羨武松,歸根到底還只是精神上的向往,實際行動上,還是不敢挺身而出,不敢為自己爭權(quán)益。但林語堂還進一步指出來,他說這種國民性,不是天生的,是因為長期的文化環(huán)境養(yǎng)成的,這怎么培養(yǎng)出國民性呢?他認為宗法倫理社會,沒有法律制度的保障才會有這樣一個結(jié)果,所以他對家族很在意。他認為家族是專門培養(yǎng)劣根性的東西,可見林語堂對中國文化的理解不可謂不深。對西方文化他也有他獨特的理解,比如說,他認為西洋人有這么一個毛病,不近情理,喜歡創(chuàng)立一種學說,然后就用這種學說解釋一切的事實。比如說基督教,他舉出一個例子,基督教有一個理論叫“贖罪說”:人生下來就有罪,這一輩子要去贖罪,但是這個學說是建立在什么基礎(chǔ)上的呢?他說是建立在一個蘋果上。我們知道,《創(chuàng)世紀》的第一章里面寫亞當偷吃伊甸園的一個蘋果,結(jié)果被上帝趕出去了,趕出伊甸園,人類從此就帶著一種罪,所以生下來就有罪,一輩子都去贖罪。他說:這就不近情理,全人類就因為我們的祖先偷吃了一個蘋果,所以就要贖罪,他就認為,西方這個人或這個文化里面,不近情理,其實是對西方文化的一種選擇。為什么會這樣講呢?因為從文藝復興時代起,人的解放是西方思潮里很重要的問題,人文主義和基督教的對立,焦點就在于人是不是有罪,是不是生下來就有罪。因為人有罪,就是束縛,要解放人類自身,那就要從人生下來就有罪,這個東西做起。所以,他這個故事里其實后面隱藏著對西方文化的選擇和批判。
再比如說,美國的工業(yè)社會創(chuàng)造一種機械的文明,物質(zhì)生活非常發(fā)達,但是人也異化得很厲害,人跟著機器轉(zhuǎn)。大家有沒有看過卓別林的電影《城市之光》?我記得電影一開頭一大群的綿羊涌出來,挨挨擠擠的往前走,“蒙太奇”,剪輯下來是大工廠的門一開,一大群的工人也擁擁擠擠的往前走……他用這個來比喻人失去了個性,在工廠機器的控制下,人失去了個性,異化,人們只能拼命地工作,拼命地競爭,結(jié)果,人被物所控制。所以他很早就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在上一個世紀他就發(fā)現(xiàn)這么一個問題。他有一本很著名的著作——《生活的藝術(shù)》,他就針對西方人異化的現(xiàn)象來寫這本書,人忘記了個人的尊嚴,成了服從物質(zhì)的人,成為這部大機器里面的小小的齒輪,失去了個性。
他曾經(jīng)這么說: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敢做我自己的膽量。他對自己的人格下這么一個定義,我敢于做我自己。正因為他有對中西文化的這種雙邊,感性的理解,所以我們稱他為邊緣人。
從水滸這個例子,可以看出林語堂對中國社會有比較深的了解,對西方,剛才那個例子(同樣)也是說明這個。如果你看了他的全部著作,那你的印象會更深刻。問題是:他怎么會成為邊緣人?我們都不會成為邊緣人。因為他有一個很特殊的生長環(huán)境,有一個很特殊的家庭。他的父親叫林志誠,是漳州平和山村里的一個牧師,這幾個字很關(guān)鍵,他是一個“山村里”的“牧師”。首先他是牧師,所以,林語堂在這種家庭就有機會接觸到西方的文明和文化,而且有機會受到西式教育:教會有學堂,牧師的孩子受教育在這種學校里,會受到資助,所以有這么一個機會,很小的時候就受到這種教育,對西方的文明和文化,能夠提前接受。因為他父親是“山村里”的牧師,他父親原來是個小販,是個農(nóng)民,后來雖然當了牧師,但他畢竟還是在“山村里”,他骨子里還是農(nóng)民,林至誠就有兩面性。這兩面性就對林語堂起了很大、很深刻的影響。比如說,我們現(xiàn)在很難想象,在那么一百年前,八十年前,本來漳州就不是繁華的地方,又是山區(qū)里的一個小村子,那邊人居然能夠關(guān)心第一架飛機試飛是不是成功,而林至誠很早就知道了最近西方在實驗飛機,試飛成功,這個信息他很早就得到了。而且,他能把所有當時有關(guān)報道的書拿來看,但他心里說,沒親自看過,我還不太相信。
他有一個同事,叫范禮文也是一個牧師,經(jīng)常向林至誠介紹一些新書,一些新學。像滿清末代光緒皇帝的百日維新,以后西學的東西比較容易看到,所以他經(jīng)常把一些新的翻譯的作品,介紹給他看,而且有一份油印的報紙,一年一塊錢的《教會消息》,是油印的,大家可能沒看過,過去不像現(xiàn)在有復印機,這么容易復印。這種報紙雖然是油印的,但里面有很多西方的信息,除了教會的內(nèi)容,還有很多像剛才說的第一架飛機試飛成功這一類的信息。所以,他們家有這么一份報紙,使林語堂很早就接觸西方新的東西,但由于林至誠自己沒上過學,又是當過小販、務過農(nóng),所以他本質(zhì)上是農(nóng)民,他很關(guān)心農(nóng)民,很同情農(nóng)民,經(jīng)常為農(nóng)民排憂解難。有一次看到一個挑柴的人,挑了一擔柴去賣,結(jié)果當?shù)氐亩悇展倬透鞫?,說:你這一擔柴要交很多的稅。林至誠看到了就打抱不平,就跟那個稅務官幾乎打起來,先是吵起來,差一點打起來,可見這個牧師對農(nóng)民還是很關(guān)心的,而且他講道、布道,跟人家不一樣,這個牧師講上帝,林語堂說他父親講上帝和中國人講佛祖差不多,他說基督教和佛教沒什么區(qū)別。在他那里,上帝就像菩薩一樣不但可以治病,賜福,還可以像送子觀音一樣給你送個小男孩兒。這是基督教里所沒有的東西,這是他中國化的理解。所以,他在教孩子的時候,教學生的時候,教他們《四書》《詩經(jīng)》《聲律啟蒙》《幼學瓊林》,同時也給他看林琴南當時翻譯的西方的作品,包括《福爾摩斯》《天方夜談》《茶花女》,在當時是很新潮的東西。
林語堂兩樣同時受教育,就像我們現(xiàn)在的雙語教育,兩種文明的教育,所以,林語堂從小就處在這么一個特殊的氛圍里面。他的母親也是一個農(nóng)民,家庭婦女,叫楊順命,順著命運走,認命,也很善良,也很勤勞。她經(jīng)常邀請一些過路打柴的農(nóng)夫在她那邊歇歇腿,甚至在那邊吃午飯。
林語堂還有一個二姐,中學時書讀得很好,成績很好,她也很想讀大學,但是他們家比較窮,他父親一心想培養(yǎng)林語堂去上大學,不可能一家里面有那么多人讀大學。他二姐雖然很羨慕他,但為了減輕家庭的負擔,就出嫁了,犧牲自己的機會,出嫁,以便保證林語堂有讀大學的機會。在她出嫁的時候,和林語堂坐同一條船,她弟弟要去上海讀書,坐同一條船,到那邊上岸了,嫁人了。臨走之前,從袋子里掏出四毛錢,帶著體溫的四毛錢,給她弟弟,對他講:我們是窮人家,二姐只有這四角錢給你,你不要糟蹋了上學的機會,從上?;貋頃r再來看我。結(jié)果他回來時,二姐已經(jīng)死了,生病死了。再比如說,他談戀愛的對象也是很樸實的農(nóng)民,叫賴伯英,是他初戀的姑娘,很小的時候,他們就在一起。這個農(nóng)家女兒,住在半山上,自己弄了一個果園,他們家在那邊,林至誠一家大熱天去那邊避暑,他們在一起。賴伯英是個孝女,她說她要留下來侍奉他的爺爺,所以林語堂要到上海讀書,后來要到外國去,她都不能和他一起去,決心要留在山村。所以他們分手了。不管怎樣,她也給他很深刻的影響,整個山村淳樸的民風,給幼小的少年時代的林語堂深刻、深遠的影響。
林語堂說,影響于我最深的,一是我的父母,我的父親;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州西溪的山水。在《賴伯英》一文中,他說:人若是在高山里長大,高山會使他的觀點改變,溶入他的血液中。他說:假如你住在山里面,你用高山作為參照系來衡量一切,那時侯你看到一座摩天大樓,你的參照系就是高山。在高山面前,一百層的摩天大樓也沒什么。所以他認為人生觀也有兩種。一種叫低地的人生觀,一種叫高山的人生觀。低地的人生觀是平的,從來不抬頭看,平平的平地。高山的人生觀總是以高山為標準,和它相比,做參照系,繁華都市的摩天樓,也顯得低矮。
人,商業(yè),政治,經(jīng)濟,金錢,無不如此。這是他所說的高山的人生觀。
其實山的形象大家都知道,它是象征山村淳樸和諧的人文環(huán)境。我們的傳統(tǒng)有兩種,一是大傳統(tǒng),比如儒家、道家,是大傳統(tǒng)。民間的東西就叫小傳統(tǒng),比如民俗、民風。研究林語堂的人,一般都注意到大傳統(tǒng)對他的影響,其實更應該注意到小傳統(tǒng),民俗民風對他的影響。
林語堂的童年所接受的其實主要就是小傳統(tǒng)的影響,積極的影響。所以后來林語堂一個傾向就是經(jīng)常接受非正統(tǒng)的文化。所謂的“異端”對他特別起作用,他就喜歡這個,跟他小時候的開頭有關(guān)系。林語堂自稱說:“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觀念和簡樸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閩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因為我相信,我仍然是用簡樸的農(nóng)家子弟的眼睛來看人生?!彼恢北3钟谩稗r(nóng)家子弟的眼睛來看人生”。用簡樸的農(nóng)家子來看人生,那就是用山村淳樸和諧的人文作為參照。有沒這個參照當然很重要,因為我們有句話叫“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一個人只是埋頭走路,開頭有點分叉,那就會越走越遠,甚至走到你原來不想去的地方。反過來,我們經(jīng)常以原點作為參照,回頭看看,如果有偏差糾正一下,那就好多了。
林語堂一輩子有70多年在城市里,真正在農(nóng)村的時間其實很少,而且又是那么年輕就走出去了。但他年輕時,山村的影響對他異常的深刻。就是這個原因——因他經(jīng)常以這個所謂的“高山人生觀”作為參照系,經(jīng)常回到原點上來。他在國外的都市生活長達三十幾年,上海、巴黎、紐約,國內(nèi)國外,他都住了很久。但他能保留心靈的一方凈土。這就得力于他的高山人生觀,能夠用農(nóng)家子弟的眼光看世界,看人生。這只要看他的長篇小說《京華煙云》《紅牡丹》《奇島》,這些里面都有體現(xiàn)。
有一張照片,很寶貴的照片,叫《三個小孩》,其實是把林語堂小時侯的照片剪下來,貼在兩個孫子的旁邊,貼在一起,巧妙的組合起來,叫《三個小孩》。他和他的孫子都是小孩,那已經(jīng)是晚年時的“作品”,他的杰作。這表明他到老的時候童心未泯。說實在的,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林語堂那樣,深深的懷戀自己的童年,童年那些東西才對他有那么深刻的印象。剛才講林語堂的小名叫“和樂”,他一直保持這種性格,??吹饺诵陨频囊幻?。所以他女兒說,我父親寫《京華煙云》,八十多個人物,沒一個壞人。這是不可能的事。他就是看到人性善的一面多。如果我們不了解林語堂的性格,不了解他的童心,不了解他的鄉(xiāng)情,我們就很難理解作為“邊緣人”的林語堂。這顆心,富有一種包容性,能夠包容中西雙方的文化,所以他是一個“一捆矛盾”的人,卻又能像水晶一樣,在很多不同的側(cè)面通體透明。這是我們上面說的他和蘇東坡很神似的一點,既復雜又單純。
林語堂到晚年的時候,從美國回來,定居在臺北。為什么定居在臺北?臺北這個地方,整個臺灣,閩南人很多,保留鄉(xiāng)音,保留民風,保留民俗。我到過臺北,就像我們的舊廈門。所以到那邊,你就覺得像我們閩南一樣,有親切感。所以他就認臺北作為他的“故鄉(xiāng)”。今天用林語堂晚年在臺北用閩南方言寫的一首詩來作為結(jié)束語。因為我也是漳州人,所以我就用漳州的本地話來念,以鄉(xiāng)音來表達林語堂的鄉(xiāng)情。我用方言念,那邊有個提示:
鄉(xiāng)情宰(怎)樣好,讓我說給你,
民風還淳厚,原來是按尼(如此)。
漢唐語如此,有的尚迷離。
莫問東西晉,桃源人不知。
父老皆伯叔,村嫗盡姑姨。
地上香瓜熟,枝上紅荔枝。
新筍園中剝,早起(上)食諳糜(粥)。
臚膾莼羹好,嘸值(不比)水(田)雞低(甜)。
查母(女人)真正水,郎郎(人)都秀媚。
今天戴草笠,明日裝入時。
脫去白花袍,后天又把鋤。
(黃)昏倒的困(睡),擊壤可吟詩。
今天就聊到這里。下一回我們再來聊一聊《林語堂的中國心和西洋腦》。
觀眾朋友,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