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文史研究館有三位河南籍館員秦嶺云、盧光照和我,都是書畫家,且都畢業(yè)于同一所學?!晨h師專,這在全國并不多見。2001年初,河南的鄉(xiāng)親很希望我們能回到家鄉(xiāng)舉辦畫展,我一問二老,他們舉雙手贊成,秦老還為我們這次三人聯(lián)展取名為“鄉(xiāng)情畫展”。2001年5月,由中央文史研究館、河南省委宣傳部主辦的秦嶺云、盧光照、侯德昌“鄉(xiāng)情畫展”在鄭州開幕,我和秦老都參加了開幕式。開幕式上,領(lǐng)導、畫友、各界朋友都去捧場,我們深深地感受到家鄉(xiāng)人民的熱切情誼。
期間,應汲縣(今衛(wèi)輝市)政府之邀,我和秦老一起回到我們倆的老家—衛(wèi)輝、輝縣探望。解放后,秦老曾去過河南兩次均未回家,這次相隔62年重返故里,他情緒非常激動,回母校、看故居、尋祖墳。汲縣師范學校同是我們的母校,學校陳列館展陳著我們?nèi)齻€人的書畫作品。校長說:“師生得知學校出了三位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都感到很自豪。學校規(guī)劃在校園內(nèi)建立碑亭,一是表彰三位校友的藝術(shù)成就,二是激勵和教育學生奮發(fā)進取。”然而,陪同我們的市領(lǐng)導說:“碑亭建在學校相對閉塞,廣大群眾看不到,要將此亭建在市政府新大樓前的廣場上,使它成為衛(wèi)輝一景,可供更多的人參觀?!蓖砩?,我們住在衛(wèi)輝賓館,誰知秦老的故居舊址就在賓館的大院內(nèi),秦老高興地說:“我還住在老家,只是更闊氣了?!鼻乩显谛l(wèi)輝是單姓人家,父母去世后,故居破舊無人管理,解放后政府給他去信,他同意政府收管。2002年,由我書寫的“秦嶺云故居處”刻在一塊大石頭上,豎立在賓館院內(nèi)。第二天,大伙一同陪著秦老到郊外尋祖墳,找了半天也沒找到。陪同者問秦老能否記得墳地周圍大概標志,他指著一個大土包說:“可能就在那邊。”陪同者告訴他那里現(xiàn)在是個兵營。秦老幽默地說:“回去吧,由部隊看著更放心了?!毕挛?,我們又一起到輝縣百泉,這里也是能喚起他經(jīng)?;貞浀牡胤?。柏樹成蔭的蘇門山,鑲嵌著歷代名家墨跡的碑刻。乾隆的行宮、邵雍的祠堂、馮玉祥的馮泉亭、百泉湖中的清暉閣,秦老興致勃勃地給我們介紹了這些地方,當日晚上,時任河南省委書記的李克強同志要設(shè)宴款待,我們便匆匆地趕回省會鄭州。
回京后,我向盧光照先生介紹了整個畫展情況,盧老很高興。過了一段時間,我又專門去衛(wèi)輝落實修建碑亭的具體實施方案。一個學校有三位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因此有人提議叫“三館亭”。秦老聽后覺得不妥,說不如叫“三筆亭”,取三個畫家三支毛筆之意,并告知時任中央文史研究館館長的啟功先生。啟老大力支持,欣然拿筆題名。消息傳開后,又得到了社會的積極響應,首都書畫名家也紛紛撰寫聯(lián)語表示祝賀:93歲老人孫天牧撰聯(lián)“妙筆三支留勝跡,雅亭一座壯文風”;黃苗子語“文采矜三筆,丹青放百花”;歐陽中石撰聯(lián)“嶺云光照德昌筆,衛(wèi)水太行仁厚情”;張仃語“意飄云物外,詩寄畫圖中”。
“文革”之后,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設(shè)特種工藝系,我被調(diào)入該系教山水課,專門從事國畫與書法的教學與創(chuàng)作。從此,我和秦嶺云、盧光照先生見面的機會就更多了。因為是老鄉(xiāng),又是校友,每次見面都倍感親切,彼此都講河南話,談家鄉(xiāng)事。他們的很多著作我都拜讀過,他們的知識淵博、藝術(shù)造詣深厚,以及為人都令我非常敬佩。與盧老的首次見面,就感受到了他那直爽的性格、親切的為人。盧老是汲縣人,早年在汲縣師范畢業(yè)后考入國立藝專學習,北平淪陷后返回汲縣,后參加張自忠部隊成為一名宣傳員,曾經(jīng)參加過臺兒莊戰(zhàn)役。張自忠殉國后,盧光照在四川省技藝專科學校、成都女中等教書??箲?zhàn)勝利后,盧老回到北平在國立藝專、張家口師范教書。新中國成立后,盧老在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任編輯直至退休。盧光照先生的繪畫深得齊白石的親傳,齊白石曾為他題字“吾賢過我”,可謂得力弟子。齊派傳人很多,大都是亦步亦趨地模仿,唯獨盧老在齊派藝術(shù)的基礎(chǔ)上又創(chuàng)造出了自己的面貌。他用筆老辣,形象傳神,意趣十足,同行中對他的大寫意花鳥畫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盧老非常詼諧幽默,善開玩笑,生性樂觀,他曾幽默地撰寫“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老盧有個怪脾氣,閻王請我也不去”的句子掛在自家墻壁上,以自勵自己人老志不衰、筆耕不輟的奮斗精神。
在他的作品中,我們經(jīng)??吹揭再嫡Z、俗諺、民歌、順口溜為形式的題跋。如:《扇子圖》中“小扇有風,拿在手中;有人來借,不中不中。此豫人語也”;《蔬菜圖》中:“科學大發(fā)展,四時都有菜;喜壞年邁人,摔掉老咸菜”;《辣椒白菜圖》中:“紅辣椒大白菜,食不完趕緊曬,來年春天是好菜”;《白菜番茄圖》中:“家口愈小,只有二老,買菜宜少,多了吃不了?!闭Z言樸實、直白,給人以大俗大雅之感。
秦嶺云先生是汲縣城里人,父親是民間畫工,秦老在汲縣師專畢業(yè)后考入北平藝專,抗戰(zhàn)時期經(jīng)桂林、湖南到達重慶,曾任前中央陸軍軍校政治部干事,國立十五中教師。新中國成立后任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編輯。他和盧老兩個人,在解放前雖不是在戰(zhàn)場打仗,但都是在戰(zhàn)亂社會中過著動蕩驚恐的生活,流浪、失業(yè),為了生計時而教書,時而隨軍做些宣傳工作。新中國成立后,才有了安定的工作和平靜的生活。然而好景不長,從反右斗爭開始,大批文人被整被管,他們又陷入沉悶的痛苦之中。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撥亂反正,大家心情舒暢,都非常感激改革開放的好政策。中央文史研究館是敬老崇文、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地方,館員們喜逢盛世,激情滿懷,不顧年邁體弱,積極參加館里的活動。秦老在中央文史研究館聲望很高,又是美術(shù)組組長,許多事情都離不開他。他能文善畫,熱心公益事業(yè)?;I辦展覽,編輯書刊,忙個不停,積極組織館務活動,對文史研究館工作貢獻很大。1993年,香港四位銀行家出資一億港元,成立了何梁何利基金會,支持內(nèi)地搞科學研究。為了感謝四位銀行家,請中央文史研究館組織書畫家作畫相贈。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朱镕基,在釣魚臺設(shè)宴款待館員畫家,席間聊天,秦嶺云擇機反映文史館機關(guān)辦公用房緊張,館員畫家連作畫的地方都沒有的問題。朱镕基總理當即表示支持建房,并答應他出面拉贊助。事隔不久,便批了兩千萬元,文史館現(xiàn)在的新樓就是這樣蓋起來的。里面三層作為大畫室,并制作了可升降的畫板,供館員畫家使用。中央文史研究館和國務院參事室原來是合署辦公,用的是有百年歷史的老荷蘭大使館建筑,已確定為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而新樓寬敞明亮,朱镕基總理批??钚摒^舍,已傳為館里人經(jīng)常談論的佳話。
我被聘任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是由秦老推薦介紹的。1998年,曾有人動員我準備申請館員的材料。當時,我正忙于為中南海作畫,任務緊迫,因此,材料一拖再拖,一直沒有送去。一次在北京市的大型活動今上遇到秦老,一見面,他就開口道:“德昌呀,文史館的大門向你敞開著呢!”我說:“馬上,馬上!”我回去很快準備了申請材料送上,后經(jīng)國務院1998年9月8日研究決定,聘任我和其他8位同志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此前,館員平均年齡81歲,我們進去后,平均年齡變成77歲了,那年我66歲,算是館員中的少壯派。
在文史館的工作活動中,我和秦老經(jīng)常一起交談,話題也很多,比如他不斷問起家鄉(xiāng)過去的老事,問起家鄉(xiāng)現(xiàn)在衛(wèi)河的情況,我說由于河水已干枯,衛(wèi)河現(xiàn)在都變成莊稼地了,又常問及他記憶中的汲師、百泉、水竹村等等。1953年我考入汲師,當時汲縣中學有三位俄羅斯籍教師,因為沒有見過白人,我們聽說后專門去看,學生們也都很好奇。那時中國和蘇聯(lián)關(guān)系友好,俄語是外語必修課。提起此事,秦老說:“俄國沙皇推翻后,有一支武裝隊伍跑到中國境內(nèi),當時軍閥混戰(zhàn)無人干涉,他們先后歸順過東北軍和孫殿英部,后來還是潰散。但大部分人去了東北中蘇邊境城市,只有少數(shù)人滯留在內(nèi)地。汲縣中學的俄羅斯籍教師就是這樣留下來的?!绷奶熘啵乩线€談到衛(wèi)輝當年的輝煌,有紗廠、有鐵路及德國醫(yī)院,更有歷史悠久的汲縣師范,那里集中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教師,我國著名的水彩畫家李劍晨就曾在汲師任教,他又是秦老的老師。
我出生在和衛(wèi)輝毗鄰的輝縣孟莊,家境貧寒,父母均未上過學。我很小就開始干農(nóng)活,父親希望家里出個識字的人。在割草打柴之余,父親教我他僅認識的幾個方塊字,并教我童詩: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他會念不會寫,就請別人寫好貼在墻上。黃苗子先生在為我的《篆書藝術(shù)》一書寫的前言中說他兒時也曾讀過,不知作者是誰。此后村里請來教書先生,在廟里上課,關(guān)帝老爺坐像在上,我們在支著木條板上讀《百家姓》、《三字經(jīng)》,好像關(guān)帝神在旁聽著監(jiān)督著。一年后,因時局動亂而學習中斷??谷諔?zhàn)爭勝利后,鄰村成立了正式的小學,我又入學復讀,仍然是半耕半讀,農(nóng)忙放假、閑時上學,所以說我是先耕后學,在各班級上我都是年齡最大的。后來又到輝縣城里讀中學,每個月扛著60斤小米交到食堂,算作伙食費。住在學校可以集中全部精力投入學習,當時也不覺得辛苦,反而頗感高興。
中學畢業(yè)后,因家里無錢,不能繼續(xù)供應,所以也就不讓升學了,像我這樣的貧困學生班級里很多。大伙聽說鄭州鐵路中學上學管飯,將來又能直接當工人(大多同學都夢想將來能當工人,可以掙錢養(yǎng)家),所以都去報考,結(jié)果報名人數(shù)過多,都落榜而返?;丶液蟛痪?,我接到被汲縣師范學校錄取的通知,當時很不高興,但很無奈。來到汲縣師范學校后,不少同學情緒不穩(wěn),不愿做教師,有的還公開說:家有二斗糧,不做小孩王。有的學生還將?;盏箳熘M壏秩齻€班,我是后十二班,班主任曹潤蒼,性格溫柔,教學有耐心,又聽說他是美術(shù)老師,我的情緒逐漸安定下來。在師范學校的三年里,曹老師在美術(shù)方面給我的指導很多,我受益匪淺。據(jù)說曹老師在上海受過美術(shù)教育,畫素描,畫水彩,注重造型和寫生,把西畫的科學方法引進過來。我在此之前喜歡圖畫,看到什么畫什么,中小學時經(jīng)常辦板報、辦畫刊,圖畫課都是滿分。入汲師前,我不懂油畫、水彩、素描,在曹老師的指導下,我系統(tǒng)地學習了這些美術(shù)基礎(chǔ)知識,為后來的考學打下了基礎(chǔ)。家里人知道我快要畢業(yè)了,能去學校教書了,幾輩子的農(nóng)耕家庭都盼著我能快些拿到工資,貼補家用,這對我來說也是非常高興的事。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國家突然又有新政策出臺,因本屆大學生招生來源不夠,要求一律參加高考,不再分配工作,但只限報考師范專業(yè),而且是新鄉(xiāng)師院,也沒有美術(shù)專業(yè)。同學們?yōu)榇诵老踩艨?,高興得都跳了起來,唯獨我的情緒非常沉悶、低落,不愿意參加高考。當年自己夢想考北京美院,但當時跨專業(yè)需由省高招辦批準,經(jīng)與曹老師商量,曹老師很支持我。他說:“經(jīng)過努力如不能實現(xiàn),過了高考后就可以參加工作了?!蹦菚r,中央工藝美術(shù)學院成立之前在《人民日報》上刊登一組照片,有陶瓷、雕刻等等,我看了很受啟發(fā),便攜作品到河南駐新鄉(xiāng)高招辦申請。高招辦的那人聽了我的申請,又看了我的作品,欣然同意。拿著準考信我如獲至寶,于是將準考信和作品及時寄出。一周后,我收到準考證,便按期進京赴試。當時我只有兩元錢,那時汲縣到北京的火車票是12元。曹潤蒼老師說:“我給你12元路費。”他見我實在不好意思,又說:“考上了很光榮,值得慶幸。考不上沒關(guān)系,工作以后掙錢再還我?!本瓦@樣我如期到北京參加了考試。半月后,收到錄取通知書,是中央工藝美院陶瓷美術(shù)專業(yè),曹老師為我很是高興。此事既成事實,不得不告訴父親,父親無奈地說面對現(xiàn)實吧!母親準備棉衣棉被,父親籌借路費,我才得以按期入學。大學五年期間,我全部享受國家助學金,我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在校時抓緊時間,努力學習,最后留校任教。
這一段經(jīng)歷,是我人生的關(guān)鍵轉(zhuǎn)折點,所以我要特別感謝曹潤蒼老師的啟蒙教育與幫助,感謝我的母?!晨h師范學校的培養(yǎng),同時也非常感謝衛(wèi)輝市為我們?nèi)患硯熜S呀⒌摹叭P亭”。如今,盧光照、秦嶺云二老已先后駕鶴西去,每當回憶起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以及二老給予我的引領(lǐng)和厚愛,就會從內(nèi)心深處生出一絲絲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