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楠 王瑞成
(1.南京大學 歷史學院,江蘇 南京 210023;2.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周盛傳(1833—1885),字薪如,安徽合肥人,晚清淮軍將領。其家先世本無顯宦,自遷居合肥后世代耕讀,少時學于私塾,“力農自食”。(1)《自序》,周盛傳著、周家駒編:《周武壯公遺書》,《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輯0383,臺灣文海出版社1969年版,第9頁。若非生逢晚清大變局,基本可以肯定周盛傳將步其先祖人生軌跡,躬耕終老于鄉(xiāng)間。1853年,太平天國戰(zhàn)火燃及安徽,周盛傳與兄周盛華、周盛波“團練鄉(xiāng)勇保衛(wèi)鄉(xiāng)里,屢出殺賊”。后受李鴻章招募赴上海加入淮軍,并在平定太平軍、捻軍的作戰(zhàn)中屢建功勛,頗得李鴻章賞識,李以周盛傳“撫標親兵三營改為傳字營”。(2)趙爾巽等:《清史稿》卷416,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082、12085頁。1870年,李鴻章調任直隸總督,奏保周盛波、周盛傳兄弟率所部盛軍移駐天津,協(xié)理北洋防務,周盛傳自此積極參與天津海防建設十余年。
作為軍事將領的周盛傳,在洋務實踐中的作為呈現(xiàn)出亦新亦舊的混合特征。這種中西混雜、亦新亦舊的觀念形態(tài)和具體實踐,在晚清前期的一批洋務活動實踐者中具有一定代表性。周盛傳這一代淮軍將領、洋務中人,是晚清歷史巨變的重要載體,從他們身上可窺見晚清社會變化的復雜性、豐富性。學界對淮系集團的研究,成果不勝枚舉,總體而言,研究重心集中于李鴻章、劉銘傳、張樹聲、吳汝綸等知名一流人物,而對其他人物的研究則成果不多。與周盛傳及盛軍有關的研究集中于軍事及農墾。(3)如劉連芳:《周盛傳與淮軍述略》,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劉宗?。骸缎≌镜驹耘嗍贰?,《中國農史》1986年第2期;郭鴻林:《清代周盛傳小站屯墾述略》,《古今農業(yè)》1991年第3期;馬昌華:《淮系人物列傳》,黃山書社1995年版;趙魯臻:《危機下的變革:晚清陸軍戰(zhàn)術及訓練研究——以湘軍、淮軍與新建陸軍為中心的討論》,南開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4年;單傳洪、陳大良:《肥西山周氏族二百年——山周氏族與淮軍鄉(xiāng)族文化》,安徽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等。其他方面尚有不足。筆者不揣谫陋,試對周盛傳在洋務實踐中的作為和限度作一梳理,進而發(fā)掘其背后呈現(xiàn)的晚清前期近代化的獨特路徑。
同治九年(1870年),周盛傳所部盛字營隨李鴻章駐防天津??紤]到各營所配槍械之情形關系重大,李鴻章專門派員考察淮軍所配新槍操演實情。劉含芳與吳毓蘭先后奉命將林明墩槍子二十四萬粒運抵周盛傳軍營。通過觀察各種槍支的校演,以及與劉含芳針對西式槍械的討論,周盛傳認為江南制造局所產槍械遠遠不如進口槍械,而西洋槍械又以美國的新式中針林明墩最為上乘。當時雖已在美國訂造,但“極速亦須年余方能運到”,“萬一海疆有事,轉恐遲誤事機”,而士乃得槍“價值既廉,功用亦等”,“似應先購一批以資操練。一二年后各種槍價皆減,一律換購亨利馬梯呢更為精妙”。對此,周盛傳有更深層次的考慮。自洋務運動以來,清軍逐漸大批購置西洋槍炮,然所購多系西方舊式淘汰、質量低劣之屬。此外,購置槍炮從提議、商討到批復,再由朝廷撥款、派員訂購、生產運輸、裝配到營等等環(huán)節(jié),繁復冗長,耗費時日。唯西方推陳出新的步伐在此期間不會停歇,剛剛裝備到清軍手中的槍炮,在西方已然成為棄物,彼時之新遂成此時之舊。于是,周盛傳極力向李鴻章建議,日后倘各國再出新式槍炮利器,則“我之置購亦且進而愈上,不至陳陳相因”。同時,將來中國“制器之器”購到之日,“制槍、造子總須統(tǒng)規(guī)畫一,使槍子與格林炮子同一式樣,則各局可以分濟,臨敵亦不致有缺乏之憂”。(4)周盛傳:《驗試各槍附呈操槍程式稟》,《周武壯公遺書》卷4,第493—494頁。為未雨綢繆計,周盛傳在其所部盛軍將弁已開始學習打靶、略識門徑的情形下,為將來盛軍乃至整個淮軍一律換用士乃得槍等新式后膛槍而作規(guī)劃,寫成《操槍程式》,以供全軍通行使用。
周盛傳寫于光緒元年(1875年)的《操槍程式》凡十二條,概括其內容分別是:(1)后門進子槍,其內外均貴在潔凈,而槍之內膛尤不可積存火藥煤屑。并附保養(yǎng)方法。(2)槍上機簧,貴在靈活。并附保養(yǎng)方法。(3)鑒于槍靶有遠近之分,故碼數(shù)應有高低之別。所用槍靶應以實距為準。(4)火藥有好壞之分,強調火藥防潮以及裝藥須緊實的重要性。(5)清晨打靶與午后打靶均有區(qū)別,強調打靶須考慮向背光及順逆風的因素。(6)士兵操演打靶頻次應有詳細規(guī)定,并附制度。(7)對于士兵打靶中的與否,重在賞罰嚴明。并附詳細賞罰制度。(8)列舉各種打靶姿勢,并附打靶姿勢練法。(9)強調士兵打槍,要旨在于有條不紊,氣定心靜。(10)強調士兵應常端架洋槍訓練,并附詳細練法。(11)馬上打槍尤難取準,并附馴馬、訓兵、人馬同練配合之法。(12)洋槍軍備規(guī)格,全軍必須統(tǒng)一。(5)周盛傳:《操槍程式》,《周武壯公遺書》外集卷1,第969—978頁。周盛傳此后復續(xù)增《操鐵靶式》,強調士兵訓練應打鐵靶,并附鐵靶樣式及詳細練法。
周盛傳文集中所見兩個版本的《操槍程式》,內容大致相同,細節(jié)略有出入。(6)另一種有十四條,見周盛傳:《驗試各槍附呈操槍程式稟》,《周武壯公遺書》卷4,第494—505頁。相互對照可知,除個別細節(jié)措辭有所更動外,兩篇《操槍程式》的主要不同有三:其一,將原《驗試各槍附呈操槍程式稟》十四條中的“購買槍炮應飭營員與軍械所或同洋商較試”及“每桿洋槍凡較試操演,每年需鉛丸五百?!倍l刪去,整合為《操槍程式》十二條。其二,士兵打靶賞罰詳則作了更改,在打靶距離以及獎懲措施不變的情況下,靶子尺寸均相應有所縮小。如打中二里路遠、賞二兩五錢重銀牌之靶,由“六尺八寸高、四尺二寸寬”減為“六尺五寸高、三尺六寸寬”;打中一里路遠、賞一兩重銀牌之靶,由“五尺五寸高、二尺三寸寬”減為“五尺二寸高、一尺九寸寬”。其三,打靶頻次有所更改。本擬“閑時每月打三次,亦逢五為期,每次準打十槍”,調整為閑時與忙時區(qū)分,閑時則“每月打九次,以三六九為打靶定期,每次只準打五槍”;忙時則與前同,“每月打三次,亦逢五之日為率,每次打十槍”。
我們從《操槍程式》兩個版本看,這一新式步兵操典中的槍操規(guī)程是周盛傳主導制定的。這是我們目前所見由中國人制定步兵操典的較早事例,意義重大。1862年淮軍成立之初開赴上海,接受西人教習,使用西式武器,這是清朝軍隊近代化的起始,這里有一個從學習適應到自身人才培養(yǎng),再到自我獨立成軍的過程。自主制定《操槍程式》,是盛軍在軍事訓練方面走向成熟的標志。此后,盛軍就可以依據(jù)軍事裝備變化而自主更新訓練規(guī)章。當然,我們從《操槍程式》中的具體技術規(guī)范看,這些來自西洋的技術已經為盛軍掌握,且與盛軍的具體實際結合。如與盛軍馬隊配置結合,操練強度設定,強調“氣定心靜”,尤其是其中的射擊獎勵規(guī)定,都有淮軍的特點。此外,我們還可以看出淮軍在近代化過程中面臨的特殊問題。由于當時武器裝備大部分自西洋采購,部分自主生產,來源不同,型號和性能也存在差異。因此,初期盡管都是采用新式武器,但從槍械而言,實際上是一支雜牌軍。這對軍事訓練自然會產生影響。因此周盛傳的《操槍程式》特別強調,“洋槍軍備規(guī)格,全軍必須統(tǒng)一”,這是建立一支統(tǒng)一規(guī)范的新式軍隊的重要一步。
周盛傳軍事觀念中有關“師夷趨新”的理念,在其天津練兵事中即有所體現(xiàn)。周盛傳訓練盛軍,除上述洋式操槍之法,其作戰(zhàn)陣法、行軍口令亦仿西式而行:“每日分中晚兩操,營哨各員一體督隊學習。一哨操則哨官與教習同叫口令,一營亦然。其身法、步法、足法、左右前后回旋偏側各法,均排如坐馬勢。逢三逢六則騎馬演操,以試馬上之勢,督隊叫口令如前?!钡谖鞣ㄓ柧毜耐瑫r,周盛傳仍以“華操之法獨取縱橫猛突,將來可以用奇制整”,而未使盛軍將士偏廢中式傳統(tǒng)練法,于是營內中西練法并行,“黎明仍令先合華操,總期華洋兩操并行不背[悖]”。(7)周盛傳:《擬用華洋合操法稟》,《周武壯公遺書》卷4,第487—488頁。周盛傳訓練淮部新軍的軍事操典是洋為中用,中西結合。此亦為洋務運動時期,晚清軍隊仿效西方訓練之一特點。
淮軍在建立伊始就聘請洋人,建立洋槍隊,較早接觸西方近代科技。李鴻章重視西方技藝,他建立翻譯機構,大量翻譯西方科學書籍,引發(fā)淮軍內部學習西洋技藝的熱情。作為淮系一分子,長期身處海防前線,擔當自強練兵重任的周盛傳,自上海至天津,亦久受近代科學沖擊影響。周盛傳對西洋技藝的認知與學習,深刻地反映在其以軍人職責為主的練兵布防以及參與地方建設等活動當中。
故此,周盛傳對于西洋軍事技術頗為考求,務期精進。對于近代西方所出輪船、電報,鑒于其速“瞬息逾千萬里”,周盛傳亦持認可態(tài)度,故有興辦鐵路、架設電報之議。1880年末,劉銘傳為請修南北鐵路干線所上奏議,在朝中激起漣漪卻未能揚起巨瀾,周盛傳惜其“議論多歧,以致未能舉辦”。(10)周盛傳:《請開清江鐵路稟》,《周武壯公遺書》卷1,第149—151頁。但周盛傳仍極力主張修建鐵路,而且應與架設電線相輔而行,此實為目前所辦洋務中最亟之一端,故“請于天津至江寧之浦口先建一路為倡”。身負海防要責,周盛傳考慮到此一鐵路線既是南北通衢,且“下接長江輪船,轉運尤便。有事則調兵征餉,無事則通商惠工”,一旦建成,則南北消息往來便捷,“足使外洋聞而卻步,實于商務、海防大有裨益,大局幸甚”。同時,除現(xiàn)已架設電報線路的大沽北塘、山海關等處外,祁口地區(qū)亦屬海口要沖,理應一并架設電報傳達軍情,“此線一通則畿輔海防信息異常靈便”。此后各地饑荒頻發(fā),各地糧價貴賤不一,周盛傳認為若能及早架設鐵路以火車運糧,不僅能平抑糧價,而且“救災尤為便捷,全活必多,何至數(shù)十百萬之生靈坐待餓斃?鐵路之益,于世固難縷述,即以賑饑一端而論,關系如此,奈以一人議阻遂不能辦,至今無能復創(chuàng)此議”,由此不免嘆息。(11)周盛傳:《光緒九年九月致廣西黃軍門》,《周武壯公遺書》外集卷1,第1024頁。
從上述言論可以看出,周盛傳雖然是一名行伍出身的軍事將領,其對西洋近代科技及其應用有比較系統(tǒng)的認知,并不限于軍事領域。這固然體現(xiàn)周盛傳的見識和眼界,也與西洋近代科技特點有關。西洋近代科技是一個大系統(tǒng),有其自身內在邏輯??萍紤靡膊皬V泛的領域,如鐵路、輪船、電報,既可用于軍事,也可用于民事,甚至還可用于救災。故此周盛傳在接觸到西洋近代技藝之后,自然能夠形成比較系統(tǒng)的認知,而學習西洋也順理成章地從單一的船堅炮利,擴展到其他相關領域。
然而,周盛傳也并非一味認可西方的軍事。如前述周盛傳認為“習彼制彼,終恐難期必勝”,因此華洋合操應并行不悖,淮軍練習洋操的同時不應拋棄中式練法。(12)周盛傳:《擬用華洋合操法稟》,《周武壯公遺書》卷4,第487頁。1880年的中俄伊犁危機,周盛傳在戰(zhàn)事將起時曾以“以為不足慮者三端”稟陳李鴻章。除去其對外主戰(zhàn)一面的因素,認為“俄國兵船紛至沓來,外國類多哃[恫]喝[嚇]之辭,容有不實不盡之處”,因而“深念淮部至今日諸將年齒就衰,朝議紛紜迄無定見,軍制不能更變,器械不能精求,局勢寖久,愈支愈難。不若慷慨一戰(zhàn)尚可保全聲譽”以外,周盛傳道出了其對中俄軍事之分析。一為“戰(zhàn)事利鈍,全在將領得人”,“俄兵雖強,度其將未必盡干城之選。我茍避堅擊瑕,臨機觀變,抑復何難制勝?”一為“俄兵雖銳,亦恃器械。其后門馬步兵槍大致與我無殊”,“且以主待客,以逸待勞,地勢既便,饋運尤利”,但使后勤補給得到保障,則“后顧無虞,士氣自倍”。此系前兩條“不足慮者”,分析之下尚覺合理。至于第三條,周盛傳認為俄人勞師遠征,補給線長,我軍用兵似可奇正相生,襲取后方補給??此坪侠?,然周盛傳所謂之“奇”,乃“募勇敢之士二三萬人,使一知兵大將統(tǒng)之,各持肉厚、節(jié)滿、圓勁毛竹桿,外用生漆、麻絲纏裹,長不過一丈三尺,以鋼絲圓鋒為之,刃長約七寸,但練沖鋒以為奇軍”。周盛傳認為,若練成此奇兵,將來臨敵之時,“參以馬隊,橫矛直上,翼馬而前,務使疾如雷霆,迅如奉諭,無論敵兵馬隊、炮隊”,“此輩橫厲直入,當者可以立靡”。之所以會如此肯定,緣于周盛傳從前率部鎮(zhèn)壓捻軍時,敵軍以任柱所率馬隊及牛落紅所率步隊最為剽悍,其“橫沖直壓,往往槍炮未發(fā),萬騎已縱橫,蕩決不可復”。因此,周盛傳堅信“宜取其遺意”,將淮軍照此練成,“以我剽疾制彼精練”,對戰(zhàn)俄軍“或可取勝一時”。(13)周盛傳:《籌備戰(zhàn)俄稟》,《周武壯公遺書》卷1,第168—170頁。而在中法戰(zhàn)時,周盛傳同樣“擬請臨時招募勇敢之士三四千人,各持肉厚、節(jié)滿、圓勁毛竹桿,外用漆絲纏裹,上宜鑌鐵為刃”,“此種竹竿前于六年已制辦數(shù)千桿。再間以卑部換下之士乃得兵槍配搭備用”,“一旦遇平原曠野,馬隊橫沖直壓斷難支拄。此盛傳所歷試者”。見周盛傳:《戰(zhàn)守條議》,《周武壯公遺書》卷1,第224—225頁。我們從周盛傳的這一應對策略可以看出,其學習西洋的實踐經驗和平定捻軍的實踐經驗混合在一起。這是晚清早期之人于近代化過程中,在經驗層面經常會出現(xiàn)的混雜現(xiàn)象。
晚清軍隊所進行的近代化轉型,并非僅僅體現(xiàn)在“船堅炮利”等內容上。這一點,在周盛傳戍防天津的經歷上可以看得很清楚。除軍事外,周盛傳及其盛軍在駐津期間,尚有建筑城工、開河修路、治田屯墾等事。西洋技藝傳入中國后,逐漸得到推廣使用,無論修筑城塞之工、疏浚河道之工,還是軍事防御之工、興農墾稻之工,自李鴻章繼曾國藩任直隸總督,迄庚子事變的三十年間,戍津盛軍正是駐地工事的主要承擔者。
正如盛軍在近現(xiàn)代軍事轉型過程中所引入使用的西式兵工鏟,即所謂“洋锨”。槍有槍法,炮有炮法,“洋锨”之于盛軍亦有操法。自光緒五年(1879年)冬,周盛傳即奉飭督率各營按期操演此法。數(shù)年以來,每逢天氣晴和,打靶空閑之余的盛軍必定時加演習“洋锨”操法,亦即軍工防御演習,挖溝掘壕。軍隊下半日操演完畢,則帶操挖锨土工,以期精熟?!懊客谕翜祥L約二尺五寸、寬三尺余、深一尺五六寸之譜。溝沿堆土寬約三尺高、一尺有奇。內可伏匿,外可遮蔽?!泵糠暄萘?,周盛傳必令以鐘表核對校準,估算挖竣所需時間。同時,周盛傳還注意對操練進行總結,如若土質濕潤,下鏟較易成功,竣工不過五六分鐘,而土質稍硬,則挖掘較難,至少需八分鐘方能挖竣。周盛傳領會到“洋锨操法”乃為戰(zhàn)時迅速挖掘掩體以期躲避敵人槍炮而設,因此在訓練時間上,周盛傳對士兵的要求是“愈速愈妙,戰(zhàn)時尤須斟酌地勢,相機辦理”。但洋锨即使有如此多好處,卻未能在營中普及使用,士兵所用之锨皆系“匠人用土鐵造成,鋼質絕少。即多給錢文,亦不能堅久合用。用力稍猛,損壞為多”。在當下購辦洋锨大批裝備甚難的情形下,周盛傳便建議李鴻章命制造局盡快仿制洋式鋼锨,“按照各營人數(shù)造成,發(fā)營應用,較為有益”。(14)周盛傳:《操锨情形稟》,《周武壯公遺書》卷4,第536—537頁。
至于疏河墾田,周盛傳認為輪船、動力水車對治河墾種極為便利。起先,其泡種、犁田“所恃者引河一水,海潮朝夕往來可以借資灌溉”,而“潮水挾泥沙俱下,上游減河未開,沖刷自難得力。潮落時水勢平緩,即有停滯之虞,僅恃人力爬梳,終非善策”。故此,周盛傳打算嘗試借用火輪之力,“乘潮落時上下鼓蕩,俾泥沙不得停淤,隨潮而入者,亦隨潮而出,或亦挽回補救之微權”。此前周盛傳已于營中購辦火輪水車四架,以資助力灌溉田畝,亦為節(jié)省喂養(yǎng)牛馬之費。經過一段時間的試用,周盛傳發(fā)現(xiàn)“每架火輪車可抵牛車四十架之多”,省費兼具便利,遂有借輪船之力鼓蕩泥沙不使淤積之念。(15)周盛傳:《輪船火車關系屯政稟》,《周武壯公遺書》卷7,第693—694頁。周盛傳“本非謂輪船鼓蕩之力遂可浚淺為深,原欲置備梳形爬沙船數(shù)只借以浚泥,仿佛黃河撈淺之法”,而當輪船奉批調至營中投入使用后,“以人力運動,船行不駛,泥起仍苦復澄,不能得用。若得大力輪船系于輪后,借輪力以行船,即借船力以資梭刷。趁潮落時上下鼓動,足使宿淤盡起,隨潮出而不留。該船吃水需四五尺之深,每點鐘僅行十余里,力量本微,若尾后再系撈泥船只,則拖帶太重,行走愈遲,遂與民船無異,殊非意料所及”。(16)周盛傳:《還火輪船稟》,《周武壯公遺書》卷7,第695—696頁。此途不行,周盛傳只得歸還輪船另謀他法。
中法戰(zhàn)爭時期,周盛傳還曾于光緒十年十月至次年一月間,嘗試仿俄國工藝為盛軍制作便于臨陣攜帶且保質期久的“行軍饃”。將其“盛以木匣中,襯紙數(shù)層,外以螺絲釘扭緊,使氣不得泄,而又不漬木氣”,“足資行軍之用”,實際就是類似后世的軍用餅干。淮軍多有將弁為此而捐助養(yǎng)廉薪俸,以期大量生產。由于中法議和停戰(zhàn),“此饃久儲軍中”。據(jù)周盛傳描述,此“行軍饃”至光緒十七年天津水災時“發(fā)以充賑,其猶有存者”,至光緒二十年用作淮軍東征軍糧,其“色味均未變”。(17)《年譜》,《周武壯公遺書》卷首,第119—120頁。雖有夸大之嫌,但從另一角度,亦足可見當日周盛傳學習西洋技藝所作之努力。(18)行軍饃能儲存數(shù)年而不變質,堪稱奇跡?!吨芪鋲压z書》原文確實如此記載,無論周盛傳的描述是否有所夸張,其制作行軍饃應該確有其事。
鑒于晚清受傳統(tǒng)觀念影響甚深,對西洋科學的認知又有“西學中源”之說,這就對理解西洋科學產生了影響。近代的民主與科學觀念在晚清社會中傳播開來,清政府體制內外之人皆或多或少受其影響。而近代科學之于晚清,多被意會為“格致之理”。未受正規(guī)近代教育、農民團練出身的周盛傳,作為淮軍的一線將領,曾于天津戍防任上將其受西洋科學思潮影響的科學觀念付諸實踐,如周盛傳對于自然物理現(xiàn)象的認知思考,并將之落實于本職工作——軍隊建設當中,貢獻尤為突出的則莫過于推動淮軍的近代化發(fā)展。
周盛傳說:“我生平最不信者三事:講天文、星斗、三煞、太歲之災異,一也;堪輿家言,二也;卜卦算命,三也。此等事全無道理,最易受人愚弄,萬不可信?!?19)周盛傳:《光緒七年十月廿五日家書》,《周武壯公遺書·外集》卷3,第1143頁。盡管出身農家,且未受近代正規(guī)教育,在那個封建迷信、鬼神信仰氣息濃厚的時代,周盛傳卻能標榜自己的“理性”。而當其“理性”遭遇自西方傳入的“格致之理”,二者一經碰撞,所顯現(xiàn)者,即為周盛傳對于“格致之理”一知半解,亦即其對西方科學理解的局限性。周盛傳對于西方科學的理解,亦可代表晚清部分人士對于“格致之理”的看法。
周盛傳撰有《格物瑣記》,其中有相當多的內容表現(xiàn)了周盛傳標榜的“三不信”。如“向來南省水災多云系蛟之為害”一條,周盛傳結合昔日率軍赴陜期間,會天大雨,“山上之水奔騰下注,頃刻深數(shù)丈。水挾泥沙,色較黃河更濁。其勢與南省所傳蛟水無異”的觀察經歷,認識到此系山中積水過多,至不能容則必尋縫隙而出,萬流并注,由高而下,勢極洶涌,于是“自有沖開之洞,非必有蛟穿之也”。又如“雷電殛死之人”一條,周盛傳對雷電傷人進行了科學分析。因死于雷電者多手持金刃,旁觀者皆認為“其人已起殺人之心,致獲罪于天而遭雷殛”。周盛傳回想起早年辦團練期間,家中常備戈矛,“矛頭摩拭極明”,每逢春夏之交夜間,矛尖時見火星,傭人均“疑為不祥”。他“由格致之理推之”,知“矛尖火星即電氣也”。夜間有露水濕氣,電氣因濕而傳至矛尖,五金皆能引電,“而刃尖接電尤易,人身筋絡即為電路。電路既通,引至人首,首內電氣較足,因上沖頂心而出,與天空之電氣會合。此人被雷傷之至理,不必其人果有殺人之心,致雷由上鉆死也”。《格物瑣記》中此類記載較多,他如不信狐祟、不信宗教等。周盛傳常與友人辯論格致之理,堅信“物雖至小,而制作之人必明于物理者乃能成之”,故在平日?!半S處留心考究”,以期參悟“格致之理”。(20)周盛傳:《格物瑣記》,《周武壯公遺書·別集》卷1,第1201—1203、1183—1184、1194,1173—1176頁。他對此極為得意,似乎當真因“三不信”而頗具“理性”。
但是,一代人的思維很難逾越一代人所處之環(huán)境。從農民成為將軍的周盛傳,其所悟“格致之理”,在晚清特殊的時代背景下,難免顯示出較大的片面性與盲目性。盡管周盛傳從平日格物的經驗中,逐漸認識到諸如聲音傳播規(guī)律、空氣成分比例、地球距日遠近等科學事物的存在。又如了解到人入枯井地窖而死,并非妖魔作祟而是缺氧窒息,墓地夜間多顯“鬼火”,實為尸體腐爛所生磷火。以上這些在當時無疑難能可貴,但當周盛傳遇到今天所謂“科學無法解釋”之事,傳統(tǒng)觀念又不自覺地將其帶回其所固有的、舊的思維中去。如周盛傳信奉“靈氣”說,無論小兒頭頂囟門之生長,還是狐貍、黃鼠狼等“仰首拜月,借清氣以自益”,甚至“于風清月朗或星光燦爛時,露坐中庭一二時許,以受取靈氣,精進不已,必有奇效”的“養(yǎng)生”之法,無不以“靈氣”作為解釋。(21)周盛傳:《格物瑣記》,《周武壯公遺書·別集》卷1,第1201—1203、1183—1184、1194,1173—1176頁。由此可見,涉及價值信仰層面,周盛傳基本上還是持傳統(tǒng)觀念。但是,這并不影響周盛傳對西洋技藝的接受。這兩者可以并行不悖,因為兩者處于不同層面,并不構成沖突。
近代中西文明之間的交流碰撞和學習,歷來是中國近代史的宏大敘事焦點話題之一,也多半集中在重要歷史人物,尤其是知識精英層面討論。但回到不同文明交流和相互影響的歷史現(xiàn)場,我們會發(fā)現(xiàn),最普遍也是基礎的方式,就是日常的交流學習和經驗層面的感知。周盛傳以及淮軍都是因為歷史機遇,在上海和海防一線獲得接觸西洋新技藝和新知識的機會,成為晚清軍事領域第一個具有“近代化”色彩的群體。
這一群體近代化之路最大特點就是“實踐”和“經驗”。因為使用西洋武器裝備,接受西洋軍事訓練,旁及相關運輸和通訊設施,使他們接觸和了解到新式槍械、操練、輪船、電報、火車等相關知識,并從實踐中獲取經驗,實現(xiàn)自身轉變。這一“實踐—經驗”路徑是大多數(shù)一般民眾“近代化”的基本路徑。與淮軍類似,進入上??诎兜拿癖娨渤蔀榈谝慌敖钡纳缛骸_@種類型的近代化,與啟蒙教育的“新民”之路不同,并不直接涉及價值層面,主要在“實用”和經驗層面,這恰恰構成洋務運動時期中體西用的社會基礎。
由于局限于實踐和經驗層面,這一群體的“近代化”同時,對自身傳統(tǒng)社會生活經驗和價值觀念具有極大包容性,形成一種亦中亦西,不中不西的混合狀態(tài)。周盛傳在這一點上也有具體體現(xiàn)??梢哉f,這樣的“近代化”還處于自發(fā)狀態(tài),但也是最具活力,能落到實處的歷史演變。我們以往對此尚未充分重視。其實,只有將啟蒙近代化和實踐近代化結合,才是晚清完整的近代化圖景。而這兩者的關系,更是中國近代化史研究的重要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