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喜媛
我二十歲那年,得了場急病。父親不知從哪兒打聽到一個專治此病的醫(yī)師。
翌日清早,他便帶我去相隔三十里遠的一個鎮(zhèn)上,逢人就打聽那個醫(yī)師的診所。三十元錢一包的中草藥,撿了七包。我心疼得要命,平時一分錢恨不能掰作兩分錢花的父親,將鈔票疊得整整齊齊,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那個須眉皆白的老醫(yī)師。那神情,與寺廟佛陀腳下虔誠的供奉者無二。
回家后,風塵仆仆的父親臉都顧不上擦一把,平日很少進廚房的他,親自為我熬藥。我見他坐在灶膛前的螞拐凳上,腿長腰長的他,蝦躬樣地屈著膝,抻著頸,兩眼不錯珠地盯著藥罐子。為了怕藥汁溢出來,鼓著腮幫子,一口接一口地吹氣,半個小時后,將二兩切成指頭般粗的生豬油放進去再熬……一個時辰后,父親便大功告成似的,叫我喝藥。
我敢打賭,這世上,再沒有比這種更難吃的中草藥了!一層厚厚的,濃得化不開的油腥子堆積在藥湯上,聞著那味兒,人都要膩歪了。
我心里一百個不情愿,磨蹭了半天都不愿張口。父親在一旁溫和地催,好崽,快喝了吧,良藥苦口利于病,喝了病就好了……
我心里一暖,倏忽感覺病去了幾分。病中真好,全家人都讓著你??梢蚤_小灶,可以吃零嘴兒,可以在父母面前撒嬌。不管你幾歲,病中的你,在父母眼里都是需要精心呵護的。孩子病了,父母比自己得病還要著急上火。他們寧愿自己病痛,也不愿意孩子有一絲一毫的閃失。自從不穿開襠褲后,父親便呼我名字,從不叫“滿崽”了。人活一百歲,都愿自己是父母掌心里的寶。
寫到這兒,不禁想起一件趣事。我大姐的兒子三歲那年犯了個小錯誤,大姐倒拿雞毛撣子要抽小家伙的屁股。誰知小家伙猴子樣鉆進床底下,大姐握著雞毛撣子左挨不著,右撈不著,最后無可奈何地說,超,快出來吧,出來就不打你了。小家伙卻躲在床底下提要求,你為什么不叫我“滿崽”呢?叫我“滿崽”就出來。
也真是奇了,服完那幾服中藥,我的病竟奇跡般好轉(zhuǎn)起來,只是身子尚弱。
記得那是一個陽光慵懶的下午,我在臥室門外葡萄架下的竹椅上午休,醒來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父親站在我身旁慈愛地瞧著我,神秘地朝我笑笑說,到廚房來……
眾所公認,四姊妹當中,我是秉承父親遺傳因素最多的一個。
我以為父親要同我講一件什么悄悄事。一言不發(fā)地跟進廚房,母親正在灶臺上收拾,水缸木桌上墩著碗堆得冒尖的燉豬肚。
要知道,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即便在大年三十晚上,平常人家的年夜飯不一定看得見豬肚這道美味佳肴。這不年不節(jié)的,父親突然燉了豬肚子來改善伙食,我摸起了后腦勺。
快吃!父親壓低聲音命令我。
我吃?!我拿眼睛瞟瞟門外,用手指指著自個兒鼻尖。
父親從灶膛前端起那條螞拐凳,用手掌在上面抹了抹,放在水缸桌邊,又從筷子筒里抽了雙筷子塞到我手里,朝我使了個眼色,按著我的肩膀坐下,嚴肅地說,你大病剛愈,身子弱,需要補補,聽話,莫讓了,快趁熱吃!
母親也走攏來勸我,你爸專門做給你一個人吃的,他在我面前噥了幾回,心疼你瘦了……
舉箸在手,感覺重若千斤!我是個無用之人,病中的我,拖累了全家,平日里享受父母貼心巴肉的疼愛,已令人柔腸百結(jié),沒料到父親還為我如此破費。
也許,對于富貴人家來說,別說一個豬肚,就是一頭全豬全羊都不屑一提,可于我們家當時而言,那是前所未有的奢侈??!
由于我們家建起了紅磚樓房,外頭還欠著債。為了補貼家用,父親凌晨五點鐘起床,挑擔籮筐,打著手電筒,去我們鄉(xiāng)圩扯豬腿收豬皮子再去縣城賣,從中賺幾塊錢差價。有時鄉(xiāng)圩沒貨了,便要再步行二十里路到鎮(zhèn)上去,為了節(jié)約一個銅板,父親通常舍不得吃早點。為了節(jié)約五毛錢車費,父親一根木扁擔擔著百八十斤的貨物,一步一步吃力地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右肩痛了,換到左肩,左肩紅了再換到右肩。貼心的白棉背心常常是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一天累死累活下來還掙不到幾塊錢,回來時籮筐里便多了些洗衣粉、肥皂之類的日常用品。如果多了一袋蘋果或梨子之類的水果,表明那天生意稍微好一點兒。長年累月下來,父親的雙肩被扁擔壓得凹進去,腳板心長了個厚厚的雞眼丁,卻從來舍不得花一分錢去治療。有一次疼得難受,叫母親拿火柴來燒,母親素來膽小,劃燃火柴后怎么也下不了手,他一把奪過來,將火柴頭往雞眼上一戳,屋里頓時漫起一股焦煳味……
多美的豬肚湯?。?/p>
肚片脆而嫩,湯汁鮮而甜。知我怕油膩,這么大一碗肚片居然連一片指甲大的肥油都沒有,就在我酣然午睡時,父母在廚房是如何緊張忙碌,一絲不茍地煲這一鍋“愛心湯”哦!
見我動了筷子,父親像卸下一副石磨,搓了把手,走出廚房,輕輕咳嗽一聲,坐下來開始卷他的?“喇叭筒”?旱煙。
兒時,在飯桌上,父親講了個故事,說的是一對朋友,為了見證友誼,甲割了自己一只耳朵。乙呢,拔了自己一根頭發(fā)……
若干年后,我私下認為,總覺父母就是那個故事中的甲,做子女的便是乙。
然而,我這個做女兒的甚至還來不及扯根頭發(fā)表示,上天已不給我什么機會了。
2008年初冬的一天早上,我撇下一切事務(wù),從菜市場買了一只乳鴿回家,一向不擅廚事的我,胡亂地抹了些姜絲、蔥末,手忙腳亂地將乳鴿清蒸了,裝進保溫壺,騎上小電驢來到本市一家腫瘤醫(yī)院。
朝陽打在我身上,我的心卻沉浸在冰窖里!
住院部轉(zhuǎn)彎抹角的,每走一步我都腿如灌鉛。
有幾個病人無聲無息地躺在院子里的長椅上、草叢中,閉著眼佯寐。他們趁被送進冰冷的土地深處前,多一點兒享受這溫暖的跳動著的陽光。那是對生的渴望,對死神的恐懼……
這時,從化療室迎面走出來兩個病號,腳步踉蹌,骨瘦如柴,面部用紅粗筆畫了個醒目的“十”字,頭上因化療而“寸草不生”。
死亡的氣息在這個寂靜而陰森的院落里飄蕩……我的手臂上頓時聳起一層雞皮疙瘩。
我疾步走進503病房,父親穿著病號服,側(cè)身坐在病榻上,正同隔壁病友聊天,見我來了,他清癯的臉頰立刻綻開了笑容,就連眼睛也似乎亮了一下。
爸,給你蒸了點東西,也不知弄什么給你吃。
哎呀,你這個崽,天天圍著我轉(zhuǎn),自己的事忙不過來,還天天換花樣給我燉補品,水里游的,天上飛的,都弄給爸爸吃了。
母親正在洗手間洗衣服,走出來擰開保溫桶的蓋子,默默遞到父親手上……
我注意到,病中的父親,精神尚好,倒是母親,眼眶都凹進去了!自父親住院以來,日夜守護,從未要做兒女的陪過一次床!
“哎呀,這乳鴿好香!我這哪兒是來住院,分明就是來療養(yǎng)的嘛!”
父親捧著保溫桶,深深地嗅著,然后頭向后仰,微瞇了眼感嘆。
我鼻子一酸,轉(zhuǎn)過臉去,面朝窗外。父親一輩子卷的是“喇叭筒”?,喝的是劣質(zhì)酒,死神早就窺視他這種沒有生活質(zhì)量的人了,但他一直“負案在逃”,不肯進醫(yī)院請醫(yī)師“降妖伏魔”,逃呀逃呀,逃到六十五歲那年,終于筋疲力盡,死神不費吹灰之力逮捕了他。
憶起十七年前父親精心給我烹制的“愛心湯”,足以溫暖我一生一世!
如果“美味佳肴”能延長父親的生命,我愿意為他做十次、百次……
可是,父親當年給予我的是再生,我送給父親的卻是向死。
寫到這兒時,手機音樂剛好響起滿文軍唱的《懂你》:“你靜靜地離去……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把愛全給了我,把世界給了我……從此不知你心中的苦與樂……”行文中,我?guī)锥确?,淚崩……
責任編輯?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