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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療愈

2021-03-29 00:40張蜀李天
科幻世界 2021年1期
關(guān)鍵詞:秦明氣味

張蜀 李天

1

我承認,在這個彤云密布、天氣預(yù)報要下雪的冬日,我的腳步卻比平常輕快。就連剛才打電話來的陳辰,抱怨著他最近接手的客戶是多么多么難搞,沒說兩句,卻話鋒一轉(zhuǎn),“你今天心情格外好是嗎?我聽見你的鼻息都在唱著歌。”

他說得沒錯。

“甜心”店的阿麗給我送來了一小包可可粉樣品,這味道像極了小時候我媽給我沖的熱可可。我恨不得立刻長了翅膀飛過去。

不過現(xiàn)在還不行。我還需要再接待一位客戶——今天我的最后一位客戶。

我按了一下手環(huán)上的按鈕,“現(xiàn)在時間是——下午——三點——零五分”,手環(huán)上傳來了米老鼠尖著嗓子的報時聲。

來人已經(jīng)遲到五分鐘了。我一面想著,一面走到了門外。曾經(jīng)有客戶告訴我,這個入口太不起眼,如果是第一次來,很容易錯過。

跨出滑動的玻璃門,室外的氣息撲面而來。是冷,但并不是刺骨的冷,而是一種綿軟安逸的冷,就好像下雪天躲在暖氣開得足足的屋子里,一面吃著冰激凌、一面貼著窗玻璃聽窗外大片大片雪花簌簌飄落時的那種冷。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數(shù)以億計的氣體分子從我的鼻間涌入,在鼻腔內(nèi)稍做停留,然后那些帶著味道的分子被鼻黏膜攔截下來,順著上顎滑到了舌尖。

空氣里有一絲淡淡的甜味,這甜味不是來自任何人工甜味劑,而是淀粉糊化后所散發(fā)出來的、帶著麥芽香的特有味道。這味道讓我想起不久前,大丸百貨讓我給他們開發(fā)一款氣味,希望能讓商場里的客人想起過年時一家人聚餐時的溫暖。

“你不會就給我們一罐濃縮的韭菜餃子氣味吧。”大丸百貨的董事長,已經(jīng)六十七歲的木村先生半開玩笑地說道。

說老實話,有那么一瞬間,這個氣味的確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海里。但是,中國太大了。過年時,只有北方人才愛吃餃子,而即便是在北方,也有不少人不喜歡吃韭菜餡兒餃子。比如,我哥秦明就很討厭韭菜味,因此我們家過年時,最少要包上兩種餡的餃子。

最終,我給大丸百貨開發(fā)的香氛叫作“豆霧”。這是一款混合香氛,里面有大棗的甜香,紅豆和綠豆的豆香,蒸糯米時的米香,再點綴一點兒堅果的油香,最后用竹葉輕微的苦味平衡一下,以免整體顯得太過甜膩。

“好像,熬八寶粥時家里的味道。”木村先生閉著眼睛評論道。

空氣里的麥香愈發(fā)濃稠起來。我不禁好奇,附近的鄰居在做什么呢?

“現(xiàn)在時間是下午——三點——十分?!泵桌鲜髨髸r的聲音再次傳來。伴隨著報時聲傳來的,是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個聲音急促,一個聲音遲緩。似乎一個人著急著要來,另外一個人卻磨磨蹭蹭地老大不情愿。

“秦老師,對……對不起?!币粋€中年男人喘著氣,隔著老遠就沖我喊道。

“啊,沒關(guān)系,”我朝他笑了笑,“小心腳下,這里有一道臺階?!?/p>

話音未落,中年男人腳下一絆,險些摔倒。而他身邊的人“哼”了一聲。這一聲“哼”里,帶著三分不屑,七分嘲諷。

“抱歉,我們遲到了。城里下雪,公交車晚點?!敝心昴腥瞬蛔〉氐乐?。

我保持著笑容,卻對他的解釋抱著懷疑。他的身上沒有一點兒坐公交車的人所帶有的市井氣息,而他身旁的那人,呼吸里滿是薄荷味,似乎在嚼著口香糖。

“這是我兒子,周馳,陳辰醫(yī)生向我們介紹了您?!?/p>

我點了點頭。這就是剛才陳辰電話里跟我抱怨的客戶了。

年輕人的衣服發(fā)出了微弱的摩擦聲,他似乎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

“請進!”我轉(zhuǎn)過身,按動玻璃門旁的密碼鍵盤,玻璃門向兩旁滑開來。

“3、3、6、8、9……”年輕人低聲說罷,“啪”的一聲,吹爆了一個口香糖泡泡,“什么年代了,還用鍵盤密碼!老!掉!牙!”

一聲悶響過后,年輕人朝旁邊跳開。估計是被他爸捶了一下。

“指紋識別也不那么保險,到處都可以弄到你的指紋,你的手機屏幕上,你拿過的玻璃杯上,甚至你比剪刀手的照片上?!?/p>

“虹膜呢?虹膜的紋路不可能弄得到處都是,也沒人對著你的眼底拍特寫?!庇质恰芭尽钡囊宦暱谙闾桥菖荼崖?。這一聲比剛才響亮,想來年輕人對自己的回答有幾分得意。

“你看,我是盲人,生來就沒有眼球,”我摘下了自己的眼鏡,“這一對,不過是工廠生產(chǎn)出來,裝在眼窩里的義眼,好讓我看起來正常一點兒?!?/p>

年輕人一定是做了一個厭惡的表情,而他父親立刻出聲制止了他。

“至于你剛才看到的密碼,你大可以出門再去試試。”

“試試就試試!”年輕人轉(zhuǎn)頭出了門。玻璃門合上,密碼鍵盤發(fā)出了滴滴答答的聲音?!霸趺椿厥??”年輕人的聲音透過玻璃門傳了進來,“我明明看見……”

“有時候,我們太過依賴一種感官,”我穿過玻璃門,走到了他的身邊,把他的手按在了密碼鍵盤上,“摸一摸?!?/p>

“有很多突起,是盲文!而且還在不斷變……哦,我明白了!”

玻璃門再次打開,年輕人跟在我的身后吹了一聲口哨,“酷!”

“陳辰醫(yī)生說,您也許有法子……”

“哈!哈!哈!”年輕人仰天大笑了三聲,“讓我算算,吃藥、關(guān)禁閉、電擊,哦,我忘了,這些你都試過了?!?/p>

中年人的雙手插在兜里緊緊握著,握得關(guān)節(jié)都發(fā)出了“咯咯”的響聲。

“總翻白眼,眼珠子會陷進腦子里的?!?/p>

“哈!”年輕人驟然貼到了我的臉前,“啪”的一聲,口香糖吹出的泡泡破裂,薄荷味的口香糖皮沾到了我的鼻尖,“你能看見?”

“翻白眼是有聲音的,”我摸了摸鼻尖,把口香糖皮搓了下來,“眼球的活動由六條眼外肌支配,分別由第三、第四和第六顱神經(jīng)指揮。比如你剛剛,就又翻了一下?!?/p>

“翻白眼的聲音哈?!”年輕人從鼻子里“哼”了一聲。

“有點兒像你現(xiàn)在撇嘴時,腮幫子肌肉發(fā)出的聲音?!?h3>2

“你這里算是個什么地方?心理診所嗎?”周馳似乎是抬頭四處看了看,“可要是心理診所,這里又太白、太空曠,沒有綠植,沒有臺燈,連個舒服的沙發(fā)也沒有……”

“我這里是氣味工作室,也有人把這叫作氣味療愈站?!?/p>

“氣味療愈?”周馳一陣狂笑,隨即一扭身子,一股臭氣“噗”的一聲從他身下鉆了出來。隨后便是一只大手揮舞的風(fēng)聲。顯然是他老爸的一記耳光落了空。

“這我也會,”周馳一面跳開,一面狂笑,“氣味療愈!”

“你這不能算療愈,應(yīng)該算攻擊,跟臭鼬差不多?!?/p>

周馳老爸喘著粗氣,牙根咬得“咯咯”作響,“我今兒就廢了你個臭小子!”

話音未落,工作室的語音響了起來,“探測到異常氣味,成分分析中?!?/p>

周馳老爸隨即一愣。

“你貌似有輕度的乳糖不耐受,是不是吃了乳制品會不舒服?”

“酷啊!”周馳笑了起來。

“好了,鬧夠了,現(xiàn)在我們進入工作室吧。”

“怎么,這里還不是你的那啥,氣味工作室嗎?”

“這里只是門廳,還需要經(jīng)過一道氣浴。”我指了指周馳身旁的墻角,“把你的口香糖吐掉,薄荷味會影響人的嗅覺和味覺。還有你的鼻環(huán),和舌環(huán),也都要摘下來?!?/p>

周馳的“你怎么知……”還沒出口,我便打斷了他,“你呼吸時候的金屬聲,我忍很久了。”

周馳在墻角轉(zhuǎn)了一圈,走到了我的面前,“好了?!?/p>

“兩個鼻環(huán),還有一個沒摘?!?/p>

“嘿,”他伸出一只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記得聽過有個什么神經(jīng)手術(shù),能讓盲人也恢復(fù)視力?”

“大腦皮層電極植入?!?/p>

“對對對,就是那個腦電極,發(fā)明人挺有名的,叫……”

“秦致遠。”

“嘿,你知道啊,我還當(dāng)你……”

“他是我父親?!?/p>

“那你?”

“我選擇了現(xiàn)在的狀態(tài),能看見,反而給我?guī)砹瞬槐匾呢摀?dān)?!?/p>

“負擔(dān)?”

不遠處,周馳的父親倒吸了一口涼氣,“秦致遠?就是那個十年前,被自己親生兒子指控謀殺的那個腦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秦致遠?”周馳父親的聲音有種說不出來的古怪。

“是的。”

“酷!”周馳僅剩的一個鼻環(huán)發(fā)出了微弱的哨聲,“你居然指控你老爸謀殺?”

“不,不是我。”

屋子里忽然變得很安靜,我能聽到遠處空調(diào)冷凝器的滴水聲。

“是我哥提出的指控?!?/p>

“謀殺!”周馳吹了一聲口哨,“酷!”說著,他把另一個鼻環(huán)扔到了墻邊的桌子上。

“經(jīng)過氣浴室的時候,聲音會有點大,你最好把耳朵捂上?!?/p>

我們?nèi)嗣摰粜m,同時站在氣浴室里有些擁擠。周馳和他的父親分別擠站在我的兩側(cè)。我這時忽然意識到,為什么我剛才覺得他父親身上的氣味不像是坐公交車來的。因為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是混合了玫瑰、依蘭、鳶尾和薄荷的香味,這香味分明來自著名的香奈兒五號女士香水。

三聲警示音過后,高速氣流從我們腳下的格柵噴出,再由頭頂?shù)某轱L(fēng)機吸走。氣流不能帶走我們的體味,卻能帶走除了體味之外的其他外來氣味。

“哇,爽!”周馳跨出氣浴室時,不住地搖著頭,“酷!”說著,他似乎是揉了揉肚子,“我好想……”話音未落,他老爸已經(jīng)一腳把他踢倒在了地上。

我要是再不制止,這父子倆估計馬上就拳腳相向了。

“周先生,您請坐到那邊的角落里,周馳,你坐在這里?!蔽沂疽鈨扇朔謩e坐在工作室的兩端?!斑@是腦電波接收機,”我把兩個拇指大小的儀器遞給了他們,“塞進耳朵里就好?!?/p>

“這就是你的氣味工作室?”預(yù)先錄制的注意事項宣講剛講了幾句,周馳便打斷了宣講,順勢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板上。

“是的。這里有八個出風(fēng)口,能夠?qū)崿F(xiàn)每分鐘三百立方米的換氣量。咱們這個小屋子,十秒鐘就可以把空氣換一遍。但其實,聞到某個氣味,只需要零點幾秒的時間就夠了?!?/p>

“你說你這個氣味工作室,它能有什么用呢?除了也許配點兒香水什么的?!?/p>

“您二位都坐穩(wěn)了嗎?”

周馳和他父親也許是出于習(xí)慣地點了點頭。片刻之后,他們意識到我看不見他們的點頭,這才回應(yīng)道,“坐好了”“好了”。

緊接著,我聽見不遠處的周馳發(fā)出了一聲驚嘆。我知道,這是因為燈滅了,我們陷入了絕對的黑暗。

“唯心主義認為,我們周圍的世界是由我們的感官構(gòu)建出來的。按照這樣的說法,這個主觀世界的維度大概是這樣的,視覺算一維,聽覺算一維,嗅覺算一維,味覺算一維,觸覺算一維。而我生下來就是一個盲人,所以我的世界比你們的世界要少一維。于是我想,如果我們把這個主觀世界的維度拆分出來,一維一維地去分開體驗,會是什么樣的呢?放映的不是四維、五維電影,而是一維或是二維的電影,世界會是什么樣子?”

周馳發(fā)出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地板,不是地板,這是……沙灘?”

“地板還是沙灘,這些都不過是我們?nèi)藶榻o它的命名罷了?!?/p>

“變……又變了,現(xiàn)在摸起來,比較像……床單?”

“這是一塊觸覺地板,就好像你的電視,它也有很多頻道。你可以選擇讓你感覺最舒服的那個頻道?!?/p>

周馳的父親很快選擇了真皮沙發(fā)。而周馳還在不斷地變換選項,“石子路,啊不,土耳其長絨地毯,草地,雪地……”在他父親不耐煩的催促下,他最終選擇了草席。

“你選的什么?”周馳一面說,一面挪到了我的身旁,“麻布嗎?”

“粗棉布的床單。”

他隨即伸手在我周圍摸來摸去,“開關(guān)在哪兒?”

“什么開關(guān)?”

“燈開關(guān),我想看看我現(xiàn)在到底躺在什么東西上面?!?/p>

“關(guān)掉燈,就是為了把視覺暫時從我們的感官中排除出去,因為視覺帶來的偏見太多了。”

“偏見?”

“如果開著燈,你現(xiàn)在的姿勢可能就會引起一些人對你的偏見?!?/p>

“偏見?我老爸對我的偏見,就算你把我化成灰,也不會變的?!敝荞Y一面說著,一面在地板上打了兩個滾。

“現(xiàn)在我們來試試氣味?!?/p>

“嘿,好呀,我想要那個什么龍涎香的味道?!?/p>

“不不不,現(xiàn)在我需要的是你們來告訴我,你們聞到了什么氣味?!?/p>

周馳發(fā)出了夸張的嗅聞味道的聲音。

“蒸東西的味道……我知道了,這是蒸米飯的味道!”

“你再聞聞?!?/p>

“就是蒸米飯的味道!”

“你能聞出來,是用什么鍋蒸米飯的嗎?”

“什么鍋?”

“這不是用鍋蒸的米飯,”墻角邊,周馳的爸爸低聲道,“這是在四川老家,用竹甑子蒸的米飯,米飯里帶著竹葉的清香?!?/p>

“胡說!這就是普通鐵鍋蒸的米飯。以前媽蒸的米飯就是這個味道!”

墻角邊的周爸爸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輕輕嘆了一口氣,才道,“你媽媽知道我喜歡吃老家的米飯,所以蒸飯的時候,總是在鍋底放幾片竹片,讓蒸出來的米飯也帶有竹葉的清香?!?/p>

周馳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躺回到他選擇的那片竹席上,輕輕地吸了吸鼻子。

靜音風(fēng)扇悄無聲息地啟動。有冰冷的氣流滑過我的臉頰??諝夂芸煸俣褥o止。周馳似乎預(yù)感到了即將有新的氣味出現(xiàn),我能聽見他連續(xù)而短促的吸氣聲。

一道人造痕跡很重的甜香味在空氣里彌漫開來。

“爸爸知道這是什么味道嗎?”

“他肯定不知道這是什么味道,你就算告訴了他,他也想不起來?!敝荞Y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一絲冷笑。

爸爸沒有作聲。

“這是我小學(xué)三年級上期期末考試得了第一名,你送我的一塊你從日本帶回來的橡皮擦的香味,恐怕你自己都不記得了吧!

“這塊橡皮是一套蒙面飛俠中的一個。你告訴我,如果第二學(xué)期我再考前三名,就可以再得另外一個蒙面飛俠的橡皮??墒恰敝荞Y說到這里停了下來。

爸爸依然沒有作聲。

“可是你再也沒有來看過我。三年級沒有,四年級沒有,小學(xué)畢業(yè)典禮也沒有。直到媽媽出事,你一直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

墻角里傳來幾聲深呼吸的聲音。

“沒有電話,沒有郵件,沒有短信,沒有,什么都沒有!”

換氣風(fēng)扇啟動,空氣里的甜味散去。

“接下來,是一些可能令人感到不愉快的氣味?!蔽业闹讣馍?,一塊小金屬按鍵上不斷變換的凸起在提醒著我。

“有東西燒煳了吧?”周馳道。

“是飯燒煳了,鍋燒干了……”周馳爸爸的聲音從墻角傳來。

“是媽媽!”

焦煳的味道瞬間散去,緊接著,一股濃烈的消毒水味道席卷了空間。

“是你!是你害了她!”周馳大喊了起來,“都是你!”

消毒水味轉(zhuǎn)瞬即逝。可周馳還在哭喊:“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媽媽!廚房大火的時候,你在哪兒?”

周馳爸爸在墻角沒有作聲。但是我分明能夠聞到從墻角傳來的、海水的咸腥味道。

3

我生下來不久,便患上了視神經(jīng)細胞瘤。在我還沒能完全看清這個世界之前,我便失去了雙眼。小的時候,媽媽常常摟著我,跟我講她眼里的世界,而我哥秦明有時候會說,他真羨慕我是個瞎子。

我爸最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卻是,“男人,不許哭!”

他總說,流淚是軟弱的象征,所以他從來不流淚。

但是我知道,爸在說謊。因為我至少“見到”三次他在流淚。也許他以為我是盲人看不見,但是我能聞到,淚水在空氣中,會散發(fā)出海水一樣咸腥的氣味。

爸第一次流淚的時候,我還小,大概只有四五歲。那段時間,他和媽爆發(fā)了持續(xù)的爭吵。他們通常很少吵架,而一旦吵架,多半都是因為我。

四歲的時候,我和普通孩子一樣,已經(jīng)學(xué)會了很多復(fù)雜的詞語和句子。大部分情況下,周圍的人并不會馬上意識到我是個盲人,他們常常會對我的話做出熱烈的回應(yīng),同時贊嘆表揚我說話得體、邏輯順暢。但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周圍的聽眾會忽然陷入集體沉默,伴隨著稀稀拉拉的驚訝聲或是我后來意識到的,搖頭聲。

比如,當(dāng)我說,“今天天氣真暖和,熱可可太陽終于露出臉來了?!敝車蜁鋈幌萑氤聊?。

媽后來跟我解釋,太陽是金色的??墒俏铱床灰?,我不能理解什么是金色。我只是覺得太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很舒服,就像媽每晚給我沖的熱可可。

那晚,媽和爸大吵了一架。我趴在客廳的地板上。雖然距離他們的臥室有十五步的距離,但是他們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

“納米腦電極植入技術(shù)已經(jīng)成功了多次,我們應(yīng)該讓小皓試一下。”爸是腦神經(jīng)外科專家,當(dāng)然,這是我后來才明白的事情。

“成功?你們在多少個病人身上動過這個手術(shù)?”

爸沒有回答。

“你所謂的成功,都是在實驗室的猴子身上,對嗎?”

“我們之所以還沒有進入臨床實驗,是因為卡在了醫(yī)學(xué)倫理審查上,這你是知道的,并不是因為這項技術(shù)……”媽原本是研究神經(jīng)傳導(dǎo)機制的科學(xué)家,但是在我出生后不久,她就辭去了工作,專心在家陪我。這些都是后來我哥告訴我的。自從我生病以后,媽總是不放心我,常常陪著我睡在小臥室里,我哥因此才有了機會晚上能有媽媽陪睡。

“我不同意你把我的孩子當(dāng)成實驗室的猴子!”

“他也是我的孩子!”爸吼了一嗓子。

過了一會兒,爸壓低了聲音,“大腦的感官機制在六歲左右就會定型。先天耳聾的孩子,如果過了六歲才安裝人工耳蝸,即便手術(shù)成功,大腦也無法處理外界聲音所轉(zhuǎn)換的電信號了。這你不是不知道?!?/p>

“可你說的這是在大腦皮層動手術(shù)啊,”媽低聲抽泣了兩聲,“這可不是植入一個人工耳蝸那么簡單,萬一不成功,那不是傻子就是癱子?!?/p>

“他現(xiàn)在這樣,和傻子癱子又有什么區(qū)別?”

“你說的可是我的兒子!”

“他也是我的兒子!”爸吼了一句。

長時間的沉默之后,爸壓低了聲音道,“小皓已經(jīng)四歲了。如果不馬上進行視神經(jīng)信號重建,即便將來技術(shù)進步,即便將來能給他移植眼球,他的大腦也沒法處理視覺信號,他一輩子都注定會是個瞎子?!?/p>

媽“?。 绷艘宦?。全家人對于“瞎子”“盲人”“看見”這些字都格外敏感,盡量不在我面前提起。但其實我并不在乎。這些東西我從來就沒有擁有過,因此也并不覺得失去有多么地可怕。

“我們不可能照顧他一輩子,”爸的聲音在顫抖,“我們總有老的那一天,萬一,我們出了事?!?/p>

幾天之后,我躺在手術(shù)室的床上。在麻醉師倒數(shù)的間隙,我爸輕輕地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咸腥的海水氣味隨著他的呼吸飄落到了我的臉上。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爸哭。

4

工作室的燈亮起之前,周馳的爸爸動了動胳膊。他一定是用袖子抹干了臉上的淚痕,不想被別人看見。我們有那么多的感情,快樂、憤怒、嫉妒、鄙夷,都可以明明白白地掛在臉上,卻單單悲傷是不可流露的,仿佛那才是我們心中最骯臟、最黑暗的存在。

工作室的玻璃大門滑開,干冷的空氣卷裹著細小的冰晶涌了進來,外面一定是開始下雪了。

“謝謝你,呃,秦醫(yī)生?!敝荞Y的爸爸干咳了兩聲,似乎想要掩蓋剛才他流露出的那一些些脆弱。

我還來不及回答,周馳爸爸的手機響起了鈴聲,“周馳,媽媽的電話!”

周馳拿起電話走到了墻角。在他不時地“哼、哦”的聲音中,我能感覺到周馳爸爸的不自在。

“秦醫(yī)生,您也許不贊成我的做法,但是我希望,您能理解。”

我輕輕地搖了搖頭。雖然母親的去世對于一個青春期的少年是很大的打擊,可是利用虛擬技術(shù)假裝母親尚在人世,我不認為是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

“那些話,”我朝周馳方向轉(zhuǎn)了轉(zhuǎn)頭,“您為什么不自己告訴他呢?”

周馳的父親嘆了一口氣,“這孩子從小就跟我不對付,從他媽媽口里說出來的話,他也許還能聽一些,我希望能幫他慢慢地過渡。秦醫(yī)生,請您不要……”

周馳父親還是沒能說出“揭穿”或是其他的什么字。他只是緊咬著牙關(guān),后槽牙磨得咯噔作響。

“等下我自己回家!”周馳轉(zhuǎn)過身來,大聲宣布道。

“不可能!”周馳的父親怒吼了一聲。

“媽媽同意了!”周馳高舉手機,寸步不讓。

“你小子休想作妖,除非我死了!”

“我正好要進城辦點兒事,我可以順道送周馳。如果您同意的話?!?/p>

周馳的父親沉默了一會兒,他的呼吸沉重,好像斗牛場中的公牛。但是思索了一會兒之后,他最終說了聲“好”,隨即“咚咚咚”地跺著腳走出了門外。

不一會兒,移動玻璃門再次滑開,我預(yù)約的出租車已經(jīng)停在了門外。

“嘿,我現(xiàn)在明白你剛才為啥那么說了?!敝荞Y一面跨進出租車,一面說道。

“說什么?”

“能看見,現(xiàn)在越來越?jīng)]用了,看這車,自動駕駛,根本不需要看路,就能開車?!?/p>

其實我更喜歡人工駕駛的日子。那時候,每輛出租車都有各自的聲音和氣味,每個出租車司機都可以講出一大堆的故事,關(guān)于他自己的故事,關(guān)于深夜里那些形形色色的乘客的故事。

有時候,我們以為自己很孤獨,只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周圍有人在默默地關(guān)注著我們。

5

其實,有一段時間,我是能“看見”的,雖然這“看見”背后的代價,也許是我母親的生命,以及我哥哥和我父親的決裂。

我們的視覺神經(jīng)元有四級,第一、二、三級位于視網(wǎng)膜內(nèi),第四級位于外側(cè)膝狀體側(cè)。從這里發(fā)出的視神經(jīng)纖維最終通往了大腦的視神經(jīng)中樞,也就是大腦皮層的枕葉部位。但是我生下來不久便患上了罕見的視網(wǎng)膜母細胞癌。癌癥很快感染了視網(wǎng)膜,視神經(jīng)纖維束也受到了牽連。為了根除癌癥,醫(yī)生切除了我的眼球、以及與之相連的視神經(jīng)束。畢竟,一個人如果連眼球都沒有,還需要視神經(jīng)做什么呢?

于是當(dāng)我爸決心要通過人工視神經(jīng)重建恢復(fù)我的視力時,他遇見的第一個難題便是,我的視神經(jīng)大部分都已經(jīng)被手術(shù)切除,而剩下的部分都已經(jīng)極度萎縮。視覺信號總需要通過某個接口才能輸入大腦,而這個接口已經(jīng)被堵死。于是我爸決定給我施行“大腦皮層電極植入”,也就是他和媽吵架時候提到的手術(shù)。

這種手術(shù)當(dāng)時在技術(shù)上已經(jīng)沒有太大難度。我爸更是這種手術(shù)的行業(yè)翹楚。但是這種手術(shù)在醫(yī)學(xué)倫理上一直存在巨大爭議。

簡單來說,手術(shù)就是在大腦皮層中植入細微的電極。電極會發(fā)出各種不同的電信號。通過不同的信號組合以及條件反射的訓(xùn)練,受試體會逐漸理解電信號的意義,大腦也會逐漸形成一套翻譯電信號的機能。逐漸地,被植入了電極的小白鼠就會按照實驗者的意愿進行活動。

但是醫(yī)學(xué)倫理委員會卻反對在任何活人身上開展這類手術(shù)。因為大腦在形成翻譯電信號機制的同時,電信號可能會對大腦原有的腦電波形成干擾。因此這樣的手術(shù)有可能會操縱人的思維,剝奪人的自由意志。

而我爸堅信,這樣的手術(shù)在我的身上能夠取得成功。

手術(shù)本身很成功,手術(shù)后我恢復(fù)得很快,也沒有留下太多的傷疤。

但是術(shù)后的康復(fù)卻是漫長而痛苦的。

與其說是康復(fù),不如說是“訓(xùn)練”。

起先是腦電信號概念的建立。電極會傳來代表“紅色”的信號,而我的耳朵中就會出現(xiàn)“紅色”的聲音。隨著顏色不斷地改變,我的耳朵會告訴我各種不同的顏色。幾遍之后是考試,我需要根據(jù)感受到的腦電信號回答現(xiàn)在“看見”的是什么顏色。如果回答錯誤,這樣的訓(xùn)練又會重復(fù)幾遍。每天上午和下午,我至少要進行四小時這樣的“康復(fù)訓(xùn)練。”

可是對于我來說,這樣的訓(xùn)練即枯燥又空洞。但更可怕的是,這樣的訓(xùn)練我無法擺脫。無論是視覺信號還是聽覺信號,這些都是植入我大腦中的電極所帶來的。無論我怎樣逃跑、把頭埋進水盆里或是整個人躲進大衣柜里,這些聲音和奇怪的感覺都在無時無刻地沖擊著我。

逐漸地,我發(fā)現(xiàn)唯一能夠?qū)沟霓k法就是尖叫,以抵消掉頭腦中討厭的聲音。據(jù)我哥秦明說,我開始用尖叫代替說話,就連睡著了也常常尖叫著醒來。

不過這樣的情況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很快,那些令人窒息的顏色和討厭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媽媽眼里的色彩和溫柔的話語。

后來,秦明告訴我,媽懇請爸給她在同樣的位置安裝上了同樣的電極,這樣她可以把她看到的東西經(jīng)過她的大腦編譯,轉(zhuǎn)換成腦電波信號,再通過我的電極輸入到我的大腦皮層。這些信號比起原本電腦產(chǎn)生的信號要微弱很多,復(fù)雜很多,但是對于我來說,也溫柔很多。

于是,媽開始帶著我和秦明,坐在窗前,望著窗外,跟我描述她看到的東西。慢慢地,我能“看見”了,雖然是通過媽的眼睛。

6

“下雪了!”周馳用手擦著車窗,“路上結(jié)冰了,開車可要注意安全?!闭f著,周馳伸了個懶腰,“我餓了,我能跟你去吃晚飯嗎?”

“你爸可沒同意讓你跟我去吃晚飯?!?/p>

“我媽同意就行!”周馳道。

“你剛才電話里問過你媽?”

“我媽什么都會同意的,”周馳輕輕地“哼”了一聲,“我爸以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看來周馳是知道了??墒沁@有什么奇怪的呢?自己的媽媽到底是一個有血有人的真人,還是一個虛擬的聲音,難道朝夕相處的兒子會分辨不出來嗎?

“剛才的觸覺地板,”周馳的語調(diào)驟然提高,似乎有意要把我岔向一個不同的話題,“我還是想不通,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實沒有什么觸覺地板?!?/p>

周馳倒吸了一口氣。

“那些觸覺、那些氣味,其實都不過是你的大腦建構(gòu)起來的。我們所做的,不過是提取了你們大腦中的一些信號,放大之后,再通過電波的形式重新輸入你和你父親的大腦?!?/p>

“所以那不過就是一間黑房子?”

“氣浴門是真的,換氣扇也是真的,這一切都不過是讓你更……”

“更入戲?”

“不能算是做戲,畢竟……”

“原來都是假的!都是設(shè)計的!都是陷阱!”周馳晃著頭,他的嗓音有些打戰(zhàn)。

“也不能這么說,這些質(zhì)感、這些氣味,都是深深根植在你的記憶中的,我們不過是悄悄地偷窺了一下。很多你下意識做出的選擇,也許你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比如,你選擇的地板是草席。”

周馳沒有作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我家以前的地板并不是草席。但是后來我媽經(jīng)常摔倒,走路時會摔倒撞上桌角,睡覺也會從床上摔下來。我爸這才找人在地板上鋪上了草席,把家里的家具都送走,雜物都收在柜子里。我們就在地板上吃飯、看書、睡覺,這樣我媽受傷的機會好歹少了一些?!?/p>

周馳的聲音低沉緩慢。那一刻,我很想抱抱他。

從陳辰之前給我的介紹里,我了解到周馳的母親患有亨廷頓舞蹈病。這是一種由于染色體異常所造成的疾病,疾病會影響大腦皮層。病人會出現(xiàn)運動障礙,隨即會出現(xiàn)認知、情感等障礙。

這是一種殘酷的疾病。一方面是這個病沒有有效的治療方法,只有有限的對癥治療、減輕癥狀的藥物。另一方面是這個病的病程很長,通常持續(xù)十幾年。病人的家人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親人從動作不受控、進展到易怒、健忘、失眠,最后逐漸進入癡呆的狀況。病人的家人常常因為數(shù)十年的照料病情卻毫無好轉(zhuǎn)而感到沮喪、自責(zé),甚至互相指責(zé)。

“你剛才說,你能偷窺我的頭腦?”周馳再次岔開了話題。

這個問題有些敏感,我不想貿(mào)然回答。

“算了,這肯定是你的商業(yè)秘密,我也不問了,我看見我爸簽了一堆同意書??墒牵瑸槭裁茨銌螁芜x了那三個味道?”周馳問道,“你是怎么進入我的大腦里搜索到了這幾個味道?為什么我會對你的搜索沒有察覺呢?”

“我并沒有進入你的大腦里搜索。我們的思維并不是像我們平時所想象的那樣是單線的,每次只會思考一件事情。我們的思維其實是平行的。那些記憶就好像電影的背景,他們一直都在那里,只是你的鏡頭沒有聚焦在它們身上而已。就在你和你父親選擇地板的時候,感受器搜索了一下你的記憶背景,選擇了三個你和你父親共同擁有的深刻記憶?!?/p>

周馳似乎花了一點兒時間咀嚼我的這段解釋,“我們共同擁有的記憶,你是說……”

“媽媽煮飯的香味,獎勵你的橡皮擦?!?/p>

“不可能!”周馳大聲喊叫了起來,“他絕不可能記得!”

我該怎么回答他呢?是告訴他,他父親在他生活中的缺席另有隱衷,還是我哥哥秦明發(fā)明的這項腦電波解讀技術(shù)不會出錯?

7

我哥秦明是個天才。據(jù)說自他一歲半開始說話起,就沒有人懷疑過這一點。

但是在我爸的眼里,秦明雖然聰明,卻太過軟弱。他喜歡笑也喜歡哭,喜歡戶外也喜歡賴在媽媽身邊。尤其是我生病的那段時間里,他拒絕上學(xué),要和媽媽與我待在一起。為此,我經(jīng)常能聽見早上爸吼秦明讓他去上學(xué),晚上吼秦明要他回自己房間去睡覺??墒乔孛饕矊W(xué)會了一套對付爸的辦法。無論爸怎么吼,他就好像耳朵聾了似的只當(dāng)沒有聽見。如果爸硬是把他拖走,他總會找到辦法再悄悄回到我們身邊。這樣無聲的反抗每天都在上演。有時我想,這也許為后來秦明與爸的沖突埋下了導(dǎo)火索。

在我剛剛植入腦電極的那段日子里,只有秦明會找到躲在壁櫥里的我。他并不會告訴大人,他甚至不會和我說話,他只是輕輕地爬進壁櫥,擠坐在我的身旁,伸出他的胳膊輕輕抱著我。我曾經(jīng)以為,他和我一樣,也能聽見那個無所不在的聲音。

后來,媽從醫(yī)院回來。我不知道她和爸之間進行了怎樣的爭論,總之爸讓步了,他在媽大腦和我對應(yīng)的位置也植入了同樣的電極。這樣媽無論看到了什么,她都能通過腦電波傳給我。加上媽的陪伴和講述,我能慢慢地“看見”了。逐漸地,我不但能夠從媽媽的眼睛里“看見”她所看見,還能從媽媽的頭腦里“聽見”她正在思考的。

而在這幾年里,秦明也發(fā)生了變化。他從每門課都得A的好學(xué)生,墮落成了幾乎所有課都不及格的差生。但是唯獨電腦編程一門課,他仍然每次都是A。

后來我才知道,秦明放棄了所有學(xué)業(yè),決心要開發(fā)一套能夠解讀腦電波的程序。他編寫了機器學(xué)習(xí)的程序,收集媽的腦電波、媽的語言以及眼前的景象,讓電腦去學(xué)習(xí)和解讀。逐漸地,他的程序能夠解讀腦電波中越來越多的信息,并且把思維關(guān)注點和背景里的記憶區(qū)分開來。

幾年以后,秦明對我說,很快他就能開發(fā)出視覺編碼系統(tǒng)。到那時候,利用一套微型攝像機和他的編碼程序,不用殘酷的訓(xùn)練,我就能擁有屬于自己的“眼睛”!

可我呢?我一點兒不想要自己的眼睛。我只想要媽媽的眼睛。我只想每天黏在媽媽身邊,看她所看到的,聽她所聽到的。媽媽的世界才是我的世界!

8

“十年,”周馳的聲音低低的,“十年里,醫(yī)生常常說,對于有些人,對于有的家庭,一個人的離開可能反而是種解脫?!?/p>

我想,他應(yīng)該在說他的媽媽。

“只是,真的到了那一天,還是……”周馳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有海水的咸腥味道在汽車狹小的空間中飄散。

“我爸?!敝荞Y吸了吸鼻子,轉(zhuǎn)換了話題,“總想拿電話那頭的聲音騙我,騙我說媽還沒死。”

“你爸是怎么說的?”

“他說,現(xiàn)在有了更先進的大腦皮層電極植入手術(shù)。媽雖然身體不在了,可是大腦保存了下來,我們可以一直跟她的大腦對話,將來也許還能有機會找到合適的身體,再把大腦移植回去。”

周馳的話不禁讓我心里一個激靈。難怪初見周馳和他爸的時候,他爸那么熟悉我哥秦明指控我爸謀殺的事情。原來他利用這件事為自己編了一個謊話。

“你為什么嘆氣?”周馳問道。

“呃。”我一時語塞。

“我查過了,像我爸說的那種大腦皮層電極植入,十二年前就被禁止了。

沒想到,周馳桀驁不馴的表面下,竟然是如此地理智和清醒。

“那你覺得你爸為什么要騙你呢?”

“逃脫責(zé)任,”周馳憤憤道,“騙我我媽還活著,擺脫他心里的負疚感。”

“我想問問,電話里,你媽都跟你說些什么?”

“我媽說,我爸那么多年很少回家,是因為一直在外面工作籌錢給我媽治病,還說我爸一直很后悔沒有多陪陪我們,照顧我們,還讓我原諒我爸,對他好一點兒?!?/p>

“既然你知道電話那頭的聲音是虛擬的,這些話也其實都是你爸想對你說的?!?/p>

“那他為什么不自己跟我說?!?/p>

“有的父親不會表達自己,他們生來就被教育要當(dāng)一個‘鐵漢子。”

說到這兒,我忽然想起了我爸秦遠,還有我哥秦明。

9

我和周馳有一點經(jīng)歷很像。他目睹了他母親的離世,而我也目睹了我母親的死亡。只是他所目睹的死亡是在十年漫長的時間里一點點發(fā)生的,而我所目睹的卻是在幾秒鐘之內(nèi)驟然降臨的死亡。

十二年前,在那個冬日雪霽初晴的午后,我和媽站在馬路邊的人行道上,被湛藍天空下白雪覆蓋著的世界深深吸引。那一刻,陽光和煦,微風(fēng)不凜,對于掠過的死亡陰影,我們毫無察覺。

透過媽的眼睛,我看到了雪后的天空。那種藍是一種蒙著薄薄白紗的藍,雖然不如夏日暴雨后天空藍得那樣透徹,卻有著別樣的溫暖朦朧,好像整個天空是一朵輕盈的藍色棉花糖。我跟媽說,這個藍藍得這么甜,這么膩,我真想伸舌頭去舔一口。媽咯咯地笑著說,好呀,那么我就爬到對面的高樓上去,伸出舌頭嘗一嘗,看那藍色的天是不是真的是甜的。

我們就這樣說笑著。這天以后,我常常問自己,如果我沒有說那些關(guān)于棉花糖的傻話,如果媽沒有被逗得咯咯大笑,我們也許就會注意到,那天的路面因為雪后車輛的碾壓,已經(jīng)結(jié)上了一層薄薄的冰。

而如果不是因為我們熱烈地探討著要怎么才能去嘗一口藍色的天,我們也許就會注意到遠處汽車剎車時輪胎發(fā)出的尖嘯,和人群的大聲呼喊。我們也許就會注意到,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司機在結(jié)了冰的路面上猛踩剎車,被卡死的輪胎在冰面上打滑,汽車頓時失去了控制,在馬路上轉(zhuǎn)著圈,向人行道撞來。

那一瞬間,透過媽的眼睛,我看到自己的身子向后飛了出去。事后人們告訴我,是媽把我推出去的。我看到我自己脫離了汽車撞擊的軌道,隨即,一個白色影子撞了上來,我的視野陷入了短暫的黑暗。

在這之前,我從未想過有關(guān)死亡的問題。在我十幾歲的頭腦里,死亡,是一個太過遙遠的概念。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活著,就好像每天的日升日落,是想當(dāng)然的。我從未想過,也許有一天,太陽落下,便不會再升起來。

而在那一刻,我也并未意識到,我正目睹著的,是生與死的跨越。

隨即,媽睜開了眼睛,我又能“看見”了。視野中,是站在人行道旁呆若木雞的我。然后我看到我笑了笑,甚至還抬起手臂,似乎想要揮揮手。雖然我看不見媽的臉,但我知道,此時的她,一定正對著我微笑。

很快,周圍一大堆人圍了過來。我聽到人群搬開了壓在媽身上的汽車。我聽到媽被抬上了救護車。而我所能“看見”的,卻始終是那個站在人行道邊,呆呆站著的那個少年的我,直到救護車關(guān)上它白色的車門。

很快,我和秦明被帶到了搶救室外。爸匆匆趕來,他摸了摸我的頭,說了一聲“沒事吧?”,不等我回答,便轉(zhuǎn)身開始去找醫(yī)生詢問傷情。我緊緊貼著搶救室的玻璃窗。護士向我解釋,媽現(xiàn)在正躺在搶救室的手術(shù)床上,汽車的猛烈撞擊造成了內(nèi)臟大出血,他們現(xiàn)在切開了媽的氣管,估計馬上就會用呼吸機給媽的身體里送氧?,F(xiàn)在也開始了輸血,一旦血氧穩(wěn)定了,就可以開始內(nèi)臟的修復(fù)。

周圍的人都習(xí)慣性地、不厭其煩地向我描述他們所看到的一切,因為他們都以為我看不見,但其實,透過媽的眼睛,我能看見。

我能看見一道閃爍著耀眼白光的通道在我眼前緩緩打開。通道的盡頭,有一扇半開的滑動大門。那道白光打在身上,熾烈得生疼。

我聽見有個聲音在說,“進來吧,進來了,就不會疼了。”

我聽見媽的聲音在說,“可是我還有兩個孩子,小的那個還是盲人?!?/p>

“進來吧,放棄掙扎吧,太疼了,進來了,你就可以歇一歇了?!蹦锹曇粽f道。

“不,我的小兒子還需要我,我就是他的眼睛,不!”媽在尖叫。

“進來吧,進來歇一歇吧,你太累了?!?/p>

很多年后,我還常常做噩夢,夢里總有這道白光和這平靜卻恐怖的聲音。

就在我專注眼前的景象和耳旁聲音的時候,搶救室里傳來了不好的消息。汽車撞碎了媽的脊椎。爸頓時發(fā)出了一聲沉悶的吼叫。大顆大顆咸腥的淚水飄灑在了我的臉頰上。這是我第二次“看見”爸哭。

而在這時候,沒人知道我哥秦明去了哪里,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悄悄離去。

我不記得過了多久。我只知道,我是被人叫醒的。叫醒時,我正躺在搶救室外的長椅上,而秦明則抱著電腦坐在我的身旁,專注地敲著鍵盤。

“孩子們,”負責(zé)搶救的趙主任低聲道,“進來跟媽媽道個別吧?!闭f罷,他輕輕拍了拍爸的肩膀。

聽到“道別”這個字,我有些發(fā)蒙。

秦明比我先站起來。他合上電腦,呼吸出奇的平靜?!拔覌尙F(xiàn)在怎么樣?”秦明問道。

趙主任遲疑了一會兒。大約在這離別的關(guān)頭,少有親屬還能保持如此的理智?!澳銒尙F(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了醫(yī)學(xué)上的‘腦死亡?!?/p>

秦明把我從長椅上拉了起來,“帶我去看看,”他對趙主任說道,他的語氣堅定,不容反駁。

搶救室里,有儀器的滴答聲,空調(diào)的呼呼聲,還有呼吸機發(fā)出的有規(guī)律的咔嗒聲。但這些都不是我要尋找的聲音。我要尋找,是媽的聲音。

“孩子們,有什么要跟媽媽說的,現(xiàn)在就說吧,”趙主任輕輕嘆了一口氣,“咱們還有一點兒時間。”說罷,他輕輕地走出了搶救室,合上了搶救室的門。

媽的床邊,只剩下了我和秦明。

“媽還沒有死,快來幫我!”秦明語氣急切,“幫我扶著媽的頭,我需要找到她的腦機接口!”

媽和我都在腦皮質(zhì)層植入了同樣的電極,同時還埋入了收發(fā)信號的處理器。在我們的右耳皮膚下,有一個小小的磁性接口,可以用來給處理器充電或是調(diào)試處理器。

我摸索媽的頭。她的頭發(fā)凌亂,有的地方被剃掉了頭發(fā)貼著橫七豎八的膠布,有的地方被不知名的線管纏繞著。不過很快,秦明就找到了媽的接口。

“看!看!”秦明喘著粗氣,“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

“你看到了嗎!”秦明猛烈地搖晃著我的肩膀。

一切好像在做夢,我的確又“看到”了。

“媽!媽!”秦明大聲喊叫著,“你看到了嗎?看到了嗎?小皓,你看到了嗎?小皓,我看到了!看到了!”

我的確“看到”了。我看到了六歲的秦明和三歲的我,在陽光燦爛的午后,圍著公園的滑梯狂奔。我看到了秦明和我為了媽準備生日蛋糕,而把廚房弄得一團糟,而媽摟著我倆大笑。我看到了臨睡前,秦明和我擠坐在媽的懷里,要她給我們講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然后我們摟著她的脖子,把她親了一遍又一遍。

“媽!媽!”秦明跺著腳,在搶救室里吼叫著,“小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秦明猛烈地搖晃著我的肩膀,“媽沒死!媽沒死!”秦明一面號哭一面抱著我的頭大聲宣告,“媽沒死!”

過了一會兒,大約幾分鐘以后,秦明平靜了下來。我倆的上衣都被淚水浸透了。

趙主任和爸走進了搶救室。

“孩子們?!壁w主任語氣依然平靜,并沒有對眼前這兩個哭作一團的年輕人做出任何特別的表示,畢竟,這樣的生離死別,每天都在醫(yī)院里上演?!笆菚r候了。”他輕聲道。

“時候?什么時候?”秦明仿佛被激怒的獅子,低吼了一聲。

趙主任停了一會兒,似乎是和爸交換了一個眼神,想確認由誰來講接下來的話。

“是時候讓你們的媽媽去到另外一個世界了,”趙主任平靜地說道,“每個人都有這么一天?!?/p>

“不!”秦明暴喝了一聲。

趙主任頓了頓,道:“我理解,沒問題,如果你們還想要更多一點兒時間,我和你爸就在外面?!?/p>

“不!”秦明的咆哮幾乎刺穿了天花板?!皨寷]死!”秦明用盡了全身力氣喊叫道,“你們看!”說著,他舉起了手中的電腦,“看!”

10

被喊懵的趙主任看了看秦明的電腦,隨后低聲跟身旁的護士吩咐了幾句。幾個護士立刻七手八腳地涌到媽的床頭,一通按鍵聲過后,搶救室陷入了沉寂。

過了好久,趙主任才敲了敲監(jiān)視屏,“腦電波已經(jīng)是一條直線了。不可逆的深度昏迷,無自發(fā)呼吸,腦干反射消失,腦電活動消失,這是‘腦死亡的四條金標準?!壁w主任頓了頓,“孩子,我明白你的感受?!?/p>

隨即,“啪!”的一聲,估計是趙主任想要摸摸秦明的頭,卻被他一巴掌打開了去?!拔覌寷]死,這些都是她大腦里的記憶。”

“這,我還真沒見過,”趙主任把頭轉(zhuǎn)向了門口,估計是征詢我爸的意見。

我爸只低聲說了兩個字,“胡!鬧!”。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秦明。我能聽見他上下牙床在打架。

不過趙主任也許認為秦明的意見值得考慮。醫(yī)院很快請來了腦外科專家。專家看到秦明電腦顯示的圖像也感到很吃驚。

“那她會對外界的刺激有反應(yīng)嗎?”專家一面緊盯著屏幕,一面掏出一個針頭在媽的腳趾上扎了一下。回憶的畫面顯然沒有受到影響。

隨即,專家又扎了扎媽的手指,額頭。隨后,又使用了電刺激、聲音刺激。秦明電腦上的畫面仍然不受影響地在繼續(xù)播放。

“如果你的電腦真的能讀取并且解讀腦電波,”專家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停了一下,“現(xiàn)在你所看到的,也只能是一些大腦殘存的記憶。就好像一臺電腦的CPU壞掉了,但是磁盤上的信息仍然能讀取?!?/p>

“可這說明我媽的意識仍然存在!”秦明道。

“記憶和意識是有區(qū)別的。沒有意識和記憶的人也能活著。但僅有記憶,卻失去了基本人體功能的,不能算作活著?!?/p>

“不,我媽就是活著的!”秦明大聲道。

“混蛋!”爸低吼了一聲。

趙主任隨即低聲勸慰了爸幾句。

“我是她的醫(yī)療代理人,她委托我在她不能做出決定的時候代她做出決定,”爸低聲道,“現(xiàn)在我決定了,是時候讓你媽走了!”

“秦教授,不急,不急,”趙主任低聲道,“我們可以把病人轉(zhuǎn)到住院部再觀察幾天。”

“不用了!”爸的聲音冷靜而決絕,“是時候了!”

“不!”秦明整個身子都撲在了媽的身上,“媽沒死!”

“混蛋!”

秦明繼續(xù)趴在媽的身上,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以往經(jīng)驗告訴我,秦明的沉默,比爆發(fā),更可怕。

11

“我沒做DNA?!敝荞Y道。

“什么?”

“亨廷頓基因的DNA測試,我沒做?!?/p>

“如果你媽媽有亨廷頓病?!?/p>

“我有50%的可能會遺傳這個病?!?/p>

“那你怎么能不去做測試,早期診斷可以幫助你?!?/p>

“我不想那么活著,像個病人一樣,每天擔(dān)心自己是不是摔倒了就再也爬不起來。我想真正地活著,去旅行、去潛水、去爬珠穆朗瑪峰。你懂我意思嗎?”

我點了點頭,可我不確定我真的懂了周馳。

自動駕駛的語音在提示我們,路面結(jié)冰,需要低速行駛。

“我爸總覺得我在胡鬧,他總想把我關(guān)在家里乖乖的,哪兒也不去。”

“可是,你還有50%的可能沒有遺傳這個病,這樣你就沒必要做那些無謂的冒險事情,你還有很長很長的人生?!?/p>

“那又怎么樣,人都是會死的,所以,我才要在每個屬于我的一天里,按照我的想法活下去?!?h3>12

秦明的反抗,沉默而激烈。

他趴在媽的身上,不許護士停掉維持媽呼吸、血壓、心跳的儀器。他拿起手機報了警。報警的理由是,爸要謀殺媽。

警察很快就來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大群聞風(fēng)而動的媒體。而秦明也同時在他的博客上直播了整件事情。那幾天,秦明儼然成了直播流量明星,而一波關(guān)于“什么才是死亡”的討論也被掀了起來。

反對秦明的聲音認為,如果有記憶就意味著活著,那么一塊磁盤也可以被認為是有生命的。

但是支持秦明的聲音認為,人的本質(zhì)是意識,而記憶是意識的一部分。如果記憶尚存,那么人就還有意識。活著不應(yīng)該僅僅限于器官的活著。

但是很快,大腦皮層植入電極,從而能夠通過設(shè)備提取并且解讀腦電波這件事本身引起了更多關(guān)注。既然可以提取腦電波,那么就可以輸入腦電波。而一個人如果被輸入了腦電波,他能分清因此而產(chǎn)生的想法是外來的還是自己產(chǎn)生的嗎?

什么人才有權(quán)提取并解讀別人的腦電波?警察可以對犯人這么做嗎?家長能夠?qū)⒆舆@么做嗎?醫(yī)生能夠?qū)Σ∪诉@么做嗎?

網(wǎng)上的討論迅速從媽的生死轉(zhuǎn)換到了讀腦的倫理問題。

很快,秦明就被網(wǎng)絡(luò)輿論遺忘了。

但是秦明沒有放棄。他每天守在媽的床頭,眼睛死死盯著電腦屏幕。他就這樣幾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待著。仿佛這一切就是要證明,爸錯了,他是對的。

幾天以后,我已經(jīng)能明顯感覺出秦明的疲倦與消瘦。他的頭發(fā)因為油膩已經(jīng)開始打綹,他的臉上長滿了密密的胡茬,他因為很多天沒有刷牙,說話時有了濃濃的口氣。

某天下午,爸站在搶救室門口,輕輕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他往我的手里塞了兩盒盒飯。

我端著盒飯走到了秦明身邊。我猜秦明是太餓了。他二話不說,搶過一盒就吃了個精光,隨即又把我手里的另外一盒盒飯也吃了個精光。

好多天沒有好好吃飯的秦明,很快就躺在地板上,呼呼地睡了過去。

其實,我在遞給秦明盒飯的時候,我就聞到了盒飯里有一絲不尋常的氣味,一絲苦澀藥水的氣味。但是我并沒有提醒秦明。

不久,爸輕輕地走了進來。他一定以為我和秦明都睡著了。

爸低聲啜泣著,咸腥的淚水在空氣中肆意飄散。他在媽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然后,他慢慢地逐個按動了按鈕。

搶救室里逐漸安靜了下來。

隨后是一片死寂。

也許周馳說得對。

死亡是一個必將到來的節(jié)日。任何對抗死亡的幻想只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痛苦和迷茫。

正是因為我們的生命有限,我們才要不遺余力地活下去,不遺余力地幸福地活下去。

就像海德格爾說的:人類的本質(zhì)就是向死而生。

尾 聲

“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進城是去干嗎的。”周馳坐在車里,輕輕敲打著車窗。

“我去取一個朋友幫我找來的一種可可粉。”

“哦,然后呢?”

“然后,去我爸家?!?/p>

“是哦,今天是小年呢。”

“是的?!?/p>

“他們都喜歡喝熱可可嗎?”

“是,我爸和我哥,他們都喜歡?!?/p>

【責(zé)任編輯:丁培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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