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世芳
【摘 要】蘇東改革是中國接觸和認識社會主義國家改革的世界樣本,是改革開放醞釀和起步階段重要的學習借鑒對象。從“走出去”考察蘇東改革模式,到“引進來”學習蘇東改革理論,再到“鉆進去”研究蘇東改革經驗,中國實現(xiàn)了對蘇東改革經驗的比照、借鑒與超越。蘇東改革經驗不僅對中國改革開放產生了“去魅”“探路”“試錯”“指向”等重要作用,對開創(chuàng)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局面依然具有重要研究價值。
【關鍵詞】改革開放;蘇東改革經驗;社會主義發(fā)展史;經濟體制
任何探索社會主義建設的思想理論資源和實踐經驗教訓,都是無比珍貴的。畢竟,相較于這一偉大創(chuàng)造的艱巨性而言,這種資源還是很稀缺的。對中國而言,認識和把握社會主義發(fā)展史特別是改革史,最寶貴的資源主要有三段:一是中國1956—1976年建設社會主義的探索與挫折;二是中國改革開放40多年的成功探索與啟示;三是蘇東改革的經驗與教訓。當前,前兩種資源受到高度重視(也存在研究不夠的問題),但后一種資源逐漸淡出人們視野。蘇東改革是蘇東社會主義國家對傳統(tǒng)社會主義模式的集體性反思和變革探索。最難得的是蘇東改革不是一個模子出來的,具有多樣性的特點。雖然中國改革后來居上,無論是改革的深度還是廣度都很快將蘇東社會主義國家拋在后面,從結果上看蘇東改革是失敗的代表,中國改革是成功的典范,但必須承認蘇東國家一度是先行者、探路者,是中國改革開放醞釀和起步階段研究參考、比照與借鑒的重要對象,充當過中國的“老師”。從更深層次來看,從“蘇東改革”到“蘇東劇變”與從“文革”到“改革”,正好形成正反對照、國際比照,可以從世界角度而不是一國角度來認識社會主義制度改革和中國改革開放,從規(guī)律角度而不是經驗角度來深化對共產黨執(zhí)政規(guī)律和社會主義建設規(guī)律的認識。因此,蘇東改革的思想理論資源、實踐探索經驗和慘痛教訓,對中國而言都是極為寶貴、不容忽視的,對這段歷史的深入研究,有助于從更寬廣視角來認識中國改革開放的世界視野、獨特路徑和偉大創(chuàng)造,也有助于從中汲取營養(yǎng)智慧、激發(fā)思想靈感,從而更好開創(chuàng)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局面。本文就是本著這種認識,通過大量史料爬梳,努力對中國改革開放與蘇東改革經驗的關系作一探討,以期能對重視蘇東改革經驗和教訓研究、深化蘇東劇變深層次原因探索有所助益。
一、“走出去”:考察蘇東改革模式
中國對蘇東改革經驗的考察研究,可以分作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試圖通過考察蘇東改革了解和把握世界社會主義發(fā)展狀況和趨勢,從中找到走出中國社會主義建設困境的啟迪。第二個階段是中國作出改革開放偉大決策,有意識有重點地學習借鑒蘇東國家經濟體制改革的經驗。
(一)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把脈”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改革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中國領導人出于“發(fā)展人民友誼,學習先進經驗”的考慮,“還債性”集中出訪,主動“觸摸世界”。從1976年年中到1977年年中,由中央領導人率領的中國黨政代表團公開出訪13次。隨后的一年間增加到30次。從1978年年中到1979年年中則達到37次。 1978年是中國領導人出訪的高峰年,有12位副總理、副委員長以上領導人先后約21次訪問了51個國家。同時,1978年2月,國家計委在關于經濟計劃的匯報要點中向中共中央政治局提出“有計劃地組織干部到國外去考察”的建議。因此,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夕中國已經“派了不少人出去看看,使更多的人知道世界是什么面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就是重要的出訪和考察國,其中對南斯拉夫的訪問和考察具有標志性意義,涉及如何看待和定性社會主義國家改革問題。
1978年三四月間,以中聯(lián)部副部長李一氓為團長、中國社科院副院長于光遠和中聯(lián)部副部長喬石為副團長的中共黨的工作者代表團正式對南斯拉夫進行考察。出發(fā)前,中共中央批示:考察的任務是通過實地考察、接觸,對南斯拉夫的政治經濟制度作出判斷,向中央提出是否應該恢復兩黨關系的意見。代表團在考察報告中推翻了過去認為南斯拉夫經濟實行“國有制”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工人自治”是脫離黨的領導的“修正主義”、大量借有外債是依附帝國主義等判斷,向中共中央提出正式恢復中南兩黨關系的時機已經成熟,并建議在當年6月南共聯(lián)盟十一大時向大會發(fā)賀電,公開表明正式恢復兩黨關系。當時,“能提出這樣的考察結果報告,思想是很解放的”。中共中央采納了代表團的建議,于當年6月與南共聯(lián)盟正式恢復了兩黨關系。此后,“在社會主義模式的多樣性問題上,黨中央的觀點有了變化”,“強調南共聯(lián)盟善于在具體的歷史條件下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當年8月,華國鋒訪問羅馬尼亞、南斯拉夫和伊朗。南斯拉夫領導人鐵托在歡迎宴會上反復強調各國探索自己的社會主義道路的必要性,“兩國真正的社會主義革命的性質,在特殊的不同的條件下解決社會主義建設的復雜任務中走自己的道路”,“社會主義發(fā)展的道路和形式方面存在的差別,不是也不應是為實現(xiàn)上述目的而進行合作的障礙”。南斯拉夫改革給華國鋒等人思想上很大震動。南斯拉夫改革長期被視作典型的“修正主義”,中國對南斯拉夫社會主義性質的重新認定,相當于認同了改革的合法性和正當性。這是“對社會主義(發(fā)展)模式認識的重大突破,首次承認了社會主義模式不是唯一的,而是多樣化的,而不只是斯大林的蘇聯(lián)模式或毛澤東晚年所堅持的中國模式”。這些認定除了破除思想束縛,還帶來具體政策上的啟發(fā),比如對外經濟合作開放,并不會損害國家主權;吸收外國貸款“似無不可”;中國企業(yè)的權力太小,經營管理有問題。在中國改革開放最初階段,南斯拉夫的經驗受到格外重視。1980年7月,中央書記處聽取和討論國家計委關于制訂長遠規(guī)劃的設想時,國務院副總理余秋里就指出:“總結經驗,除了國內的經驗之外,南斯拉夫的經驗很值得總結。南斯拉夫的體制下放是比較徹底的,人民生活也有改變。但是鐵托臨死之前講了四條:一是感謝選他當終身總統(tǒng);二是說生活改善的速度超過了生產增長的速度;三是基建戰(zhàn)線過長,主要是各搞一套,重復建設;四是對外貿易上互相挖墻腳,自己競爭。南斯拉夫有放的經驗,有度過困難時期的經驗,也有現(xiàn)在的經驗,要很好研究。匈牙利的經驗也可以學,但它沒有國防,這是一個大問題?!?/p>
(二)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取經”蘇東經濟體制改革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作出改革開放偉大決策后,對過于僵化的經濟體制進行改革成為當務之急,于是蘇東經濟體制改革經驗備受青睞。正如中國社科院研究指出的:“縱觀東歐各國六十年代中期先后的經濟改革,都在不同程度上擴大了企業(yè)自主權,用經濟方法代替了行政方法,在不同程度上擴大了市場經濟,但有的國家如民主德國仍以集中計劃管理為主,改革的步子太小,南斯拉夫實行的基本上是市場經濟,而匈牙利介乎其間,實行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相結合的體制,但并未改變計劃經濟的性質,基本上能做到統(tǒng)而不死,放而不亂。匈的經濟管理體制有很多獨特之處,是東歐國家中經濟改革比較徹底的國家?!睎|歐各國經濟體制改革特點各有利弊,正好為中國開展比照研究、批判借鑒提供豐富資源。
首先,考察匈牙利、民主德國的外貿體制。對外引進是改革開放前后中共高度重視并率先打開缺口的問題之一。中國大力發(fā)展對外貿易,勢必要對落后的外貿體制進行改革,因此,考察東歐外貿體制先行一步。1978年7—8月,對外貿易部、國際貿易研究所和北京對外貿易學院聯(lián)合組成外貿體制考察組,對匈牙利和民主德國外貿體制進行考察??疾旖M指出:“這兩國改革前的經濟體制和外貿體制同我國基本相同,因此,他們所走過的改革道路,對我國都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备鶕蓢慕涷灲逃?,結合中國實際,考察組提出中國外貿體制改革不能孤立進行,要根據國家經濟體制改革的總體設想來確定方向;中國外貿體制改革的著眼點應是搞活企業(yè),實行產銷結合,把經營權真正下放到外貿經營實體;在下放經營權的同時,必須集中外貿行政管理權;外貿公司應當成為獨立核算、自負盈虧的單位,要下達利潤指標、外匯指標作為考核外貿公司經營效果的依據;在進行外貿體制改革的同時,要重視外貿在國民經濟發(fā)展中的作用,讓外貿為國民經濟發(fā)展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服務。
其次,考察匈牙利的經濟體制。1979年11—12月,于光遠、劉國光等人以中國駐匈牙利大使的客人的身份,對匈牙利的經濟體制改革進行詳細考察??疾旖M撰寫了三個考察分報告和一個考察主報告。四個報告對匈牙利經濟體制改革經驗教訓進行了深刻總結,認為匈牙利經濟體制改革取得成功有三個重要原因:一是吸取過度重視重工業(yè)的教訓,重視農業(yè)生產,改善人民生活,不僅使工業(yè)和整個經濟體制改革免了后顧之憂,更為整個經濟體制改革提供了有益啟示;二是經濟體制改革準備充分,匈黨中央成立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進行專題研究、整體規(guī)劃、分階段推進;三是倡導黨內民主,政治局面穩(wěn)定,既能堅定不移堅持改革大方向,又能靈活處理爭議問題。同時,報告也指出匈牙利改革之所以出現(xiàn)曲折,主要是因為經濟體制改革決議的基本原則是妥協(xié)調和的結果,為改革基本原則被削弱埋下了伏筆;組織體制改革沒跟上,造成改革阻力;采用各種有差別的補貼,造成改革內在矛盾;保守力量在一定氣候下成為改革回潮的支持者;蘇聯(lián)等制造阻力。報告總結指出:“一切都說明匈牙利經濟體制是社會主義的而不是資本主義的”,“我們不必去探究過去為什么竟看不清這么一個簡單的事實,但今天不能再回避這一真理。因為為了自己今后進行體制改革的需要,我們也要研究不同的經濟模式,要借鑒人家的經驗。假如我們仍像過去那樣,不承認匈牙利的經濟體制是社會主義的經濟體制,那么作為一種經濟模式匈牙利的體制就沒有我們可以借鑒的余地,頂多只能吸收它的管理經驗中的某些個別因素。但是如果我們實事求是地承認匈牙利的經濟體制是社會主義的經濟體制,那么可以把它同社會主義經濟體制的其他一些模式——諸如傳統(tǒng)蘇聯(lián)式的高度集中型模式、南斯拉夫模式、羅馬尼亞模式等進行對比研究,分析其優(yōu)劣,以供我們體制改革時選擇和設計我們自己的經濟模式作參考”。該報告進一步提出五個方面的建議:一是對于“我國的經濟體制改革究竟是要學哪一個國家,學南斯拉夫,學匈牙利,還是學羅馬尼亞”這個問題,唯一正確答案是,將馬克思主義的普遍原理和本國的具體實踐相結合作為指導思想。二是要求擺脫斯大林模式、實行經濟體制改革已經成為一種歷史發(fā)展趨勢,必須從發(fā)展馬克思主義的高度進行研究。三是要認真批判現(xiàn)行經濟體制,挖掘中國經濟體制弊病的根源,注重中國獨特的問題。四是要研究外國經濟體制改革的經驗,不但要比較不同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體制,還應該比較社會主義國家和資本主義國家的體制,社會主義國家都在學習資本主義國家的先進經驗。五是經濟體制改革應該充分準備,拿出明確的比較徹底的理論來指導,開展根本性的長期實行的具有原則意義的改革,減少改革盲目性和不確定性。
對匈牙利的這次經濟體制考察,可以說是對外考察水平的一個高峰??疾鞙蕚涞某浞帧⒄{查研究的細致、問題的針對性、政策建議的深度和前瞻性,都高出一般的對外考察。此后,匈牙利改革經驗經常成為中國經濟體制改革討論的話題,受到中共高層高度重視,雙方交流層次越來越高。1983年5—6月,國家體改委等又組織對匈牙利經濟體制改革作了35天考察,認為匈牙利改革涉及面廣、內容豐富,有許多值得借鑒之處,請求匈牙利在當年10月回訪時派一批專家和學者到中國介紹改革情況和經驗,供中國制訂“七五”計劃和經濟體制改革總體方案時參考。這次考察對中國正在推動的計劃工作改革產生了重要影響。1984年7月,在國務院常務會議聽取和討論國家計委關于計劃工作改革的匯報及《關于計劃工作改革的若干規(guī)定》(草稿)時,國務院主要負責人表示:“廖季立從匈考察回來后,就講把計劃放開,計委必須掌握經濟手段。機械部帶頭不管機械廠,如定下這一條,國務院授權他管全行業(yè),因為他沒有親疏了。調節(jié)問題,資本主義比我們靈活得多。法國發(fā)展新興工業(yè)就準備好貸款,日本、南朝鮮也是如此,他們計劃性比我們強。日本通產省是有手段的。我們行政辦法,批準畫圈,你們畫了我也畫,好多事是處長、科長的意見。這樣搞計劃,看來是高度集中,實際沒集中?!?983年10—11月,被稱為“匈牙利經濟改革之父”的匈牙利黨中央委員、科學院經濟所顧問涅爾什·雷熱率團訪華,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進行考察與交流。匈牙利代表團的陣容強大,涵蓋計劃、財政、金融、價格、物資、工資等各方面專家和官員。邀請一個國家重要領導人帶領各經濟領域的官員和專家介紹經驗,提出改革意見和建議,足見中國對學習借鑒匈牙利經驗的重視。關于中國對匈牙利經驗的青睞,曾任國家體改委副主任的高尚全有一個形象的表述:“1986年我?guī)Я艘粋€18人代表團考察匈牙利,我當時任國家體改委副主任。中國去考察的很多,中央各部派人,地方派人,他們說:‘我們的牛都認識你們中國人了?!?/p>
最后,考察蘇聯(lián)經濟體制的調整和改革。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是在學習借鑒蘇聯(lián)的基礎上形成的。蘇聯(lián)如何認識和解決經濟弊端,無疑最能引起中國關注,但因中蘇交惡,給學習借鑒帶來很大障礙。好在與中蘇社會主義大論戰(zhàn)時期不同,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后,不再囿于社會主義“正統(tǒng)”和所謂“修正主義”之爭。隨著中國改革的不斷推進,中國經濟界也意識到,回到經濟體制的原點去觀察,更能對經濟體制改革有深層次認識。如何吸取蘇聯(lián)經濟體制中有益的經驗,摒棄其弊病,避免他們走過的彎路,這是需要認真研究的問題。經過多方努力,1982年2—4月,劉國光、柳隨年、鄭力一行以中國駐蘇聯(lián)大使的客人的身份對蘇聯(lián)經濟管理體制進行考察??疾旖M認為蘇聯(lián)取得的成績和存在的問題,經濟管理體制都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之所以取得成績,是因為高度集中的管理體制,保證了全國人財物集中使用于關系全局的關鍵部門的發(fā)展和戰(zhàn)略問題的解決;在計劃管理中建立了一整套比較科學的制度方法,包括計劃體系、指標體系、計劃方法和從咨詢、平衡、鑒定、決策到計劃執(zhí)行的完整機構,使宏觀經濟的決策和重大項目的確定都經過嚴密的程序和科學的技術經濟論證,從而保證計劃的制訂和執(zhí)行不發(fā)生重大失誤,使國民經濟能協(xié)調穩(wěn)定增長。蘇聯(lián)經濟發(fā)展中存在的問題也暴露出經濟體制的嚴重弊?。航洕芾磉^分集中、計劃管得太死;主要靠行政機構用行政手段管理經濟與生產社會化要求矛盾尖銳;“吃大鍋飯”、缺乏競爭。根據蘇聯(lián)的經驗教訓,考察組圍繞推進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提出要適當強調集中,在改革中強調分權,調動地方、企業(yè)和職工的積極性,但中央的經濟權力減少過多,也會導致中央控制力削弱,不能保證重點建設和重點改造;要提高計劃工作水平,蘇聯(lián)比較成熟的計劃工作制度值得中國借鑒,對防止宏觀經濟政策的重大失誤、保證經濟協(xié)調穩(wěn)定發(fā)展很重要;要堅持中國體制改革的方向和正確做法,中國在解決“吃大鍋飯”、管得過死等問題上取得了新突破、展現(xiàn)了活力,應該堅持改革的方向,不斷探索新的改革途徑。
從上述史實梳理中可以看出,在探索推進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中國對蘇東改革經驗格外倚重,對不同改革模式和觀點采取兼容并蓄的態(tài)度,提出了很有見地、影響深遠的政策建議。
二、“請進來”:引入蘇東改革理論
東歐在探索經濟體制改革中,產生了很有影響力的改革理論家及其改革理論。這些改革理論家的來訪講學影響一時,在中國掀起研究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理論的熱潮,激活了中國經濟理論研究。
(一)南斯拉夫經濟學家伊凡·馬克西莫維奇暢談計劃和市場的關系
1979年10月,南斯拉夫經濟學家伊凡·馬克西莫維奇對中國進行學術訪問,詳細介紹南斯拉夫的經濟管理體制,對中國經濟管理和經濟改革提出看法和建議,并根據中國經濟學家的提問,對如何研究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提出設想。伊凡·馬克西莫維奇對南斯拉夫的經濟管理體制的介紹,把自治作為南斯拉夫經濟體制的理論基礎,認為南斯拉夫的經濟管理體制與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區(qū)別,從根本上來說不在所有制和計劃方面,而在于有沒有自治,因此他將南斯拉夫的經濟制度概稱自治的社會經濟制度。對中國關心的計劃和市場的關系問題,伊凡·馬克西莫維奇同意計劃和市場相結合的提法,認為南斯拉夫經濟是從計劃與市場相結合的機制中來組織生產和實現(xiàn)收入的。當中國經濟學家提出南斯拉夫經濟中計劃調節(jié)和市場調節(jié)誰為主時,他坦言市場的作用更大一些,應該叫市場計劃經濟或商品計劃經濟,這一點南斯拉夫走在所有社會主義國家前面。針對西方有的評論認為,社會主義國家利用市場就意味著搞“市場社會主義”模式,伊凡·馬克西莫維奇認為,這種評論不恰當,市場也好,計劃也好,都是組織管理經濟的一種手段,實際上資本主義國家不但在運用市場,而且也在日益增多地運用計劃。
中國經濟學家提出,中國的經濟改革還處在調查研究和試驗的階段,需要總結自己的經驗,也需要吸取其他國家包括南斯拉夫的經驗,逐步探索改革的步驟和途徑。對此,伊凡·馬克西莫維奇提出:首先,改革的步子要穩(wěn)妥,要一步一步往前走,不要隨便提出過高的要求,最好是完成一個任務以后,再提出新的要求,切忌空洞地提出不符合實際的目標。其次,在改革中借鑒外國的經驗是必要的,但不能照搬照抄,照搬蘇聯(lián)的教訓應該記取。同時,盡管中國同蘇聯(lián)的政治關系不好,但中國必須很好地研究蘇聯(lián)的經濟制度,才有利于進行改革。最后,在改革中不但要注意提高人民的物質生活,而且要注意改善人民的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這是社會主義的一項艱巨任務。
(二)波蘭經濟學家布魯斯縱論社會主義經濟模式
1979年底至1980年初,曾擔任波蘭計劃委員會經濟調查司司長、1955年擔任政府經濟改革顧問委員會副主席、參與起草1956年波蘭經濟改革方案、市場社會主義理論的代表人物布魯斯訪華,在中國社科院講授東歐經濟改革的經驗、教訓及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借鑒意義。中國眾多經濟學家、經濟工作者,尤其是國務院決策部門的一些負責人參加講座,并積極提問和討論,影響很大。
布魯斯把蘇東改革分為三種模式:以蘇聯(lián)為代表的模式,包括波蘭、捷克、民主德國、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在內,其特點是宏觀經濟和企業(yè)經濟活動的決策都由國家決定,只有個人經濟活動才是分散化的;匈牙利模式,其特點是只有宏觀經濟由國家決定;南斯拉夫模式,所有經濟活動的決策都是分散化的。他認為:在當今世界上,沒有一種絕對理想、有利無弊的社會主義經濟模式,只能在對各種模式的利弊進行比較中選擇最優(yōu)模式。蘇聯(lián)模式和南斯拉夫模式是兩個極端。蘇聯(lián)模式能夠將資源動員起來集中用于非常明確的目標,但長期看將失去效率。南斯拉夫模式微觀效率相當高,但宏觀效率不足,通貨膨脹問題和失業(yè)問題突出,在縮小地區(qū)差別方面顯得無能為力。匈牙利模式在計劃和市場、集中和分散結合方面做得最好,缺點是實行起來有困難。
布魯斯強調經濟體制改革要取得成功,四個問題是關鍵。一是必須有好的政治環(huán)境。經濟改革不是一件孤立的事情,往往是整個社會改革的一部分。經濟管理上的民主化同政治上的民主化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經濟改革往往會因觸動某些奉行官僚政治當權者的既得利益而遭到反對。政治環(huán)境是經濟體制改革取得成功的重要條件。二是必須宏觀經濟均衡。經濟改革成敗同經濟上是否做好必要準備密切相關。宏觀上的經濟均衡是實行經濟改革的必要條件。中國粉碎“四人幫”后,所提建設目標一度太高,令人擔心,后來提出要經過調整、做好準備才能夠進行全面改革,是正確的。三是必須采取“一攬子”的做法。改革如何“開局破題”、從哪兒起步并不是根本問題。要使改革獲得成功,必須采取“一攬子”行動,而不能零敲碎打。四是必須加強配套改革。新體制是更有效率的體制,也是實行起來更為困難的體制。經濟體制改革固然重要,但不是萬能的,不能單純沉迷于經濟體制改革,還必須有其他方面的工作相配合。即使在40多年后的今天,這些思想依然以其現(xiàn)實針對性和深邃洞察力引人深思、啟發(fā)思想。
中國社科院將布魯斯的講學交流思想報送中共中央、印發(fā)有關單位后,引起巨大轟動。時任國務院副總理薄一波專門接見布魯斯,對其留下深刻印象。1981年1月,他在全國黨校工作座談會上特別談道:“現(xiàn)在,我們有許多同志出國考察。有的從南斯拉夫回來,說南斯拉夫的管理體制好;有的從匈牙利回來,說匈牙利的好;有的從羅馬尼亞回來,說羅馬尼亞的好。我沒有考察過,看過一點材料,我想可能是各有所長,是不是可以說,包括對今天的蘇聯(lián)經濟管理體制,也應當這樣看。有一種看法,認為關于社會主義的經濟體制,目前基本上有三種模式:一種是蘇聯(lián)模式,就是中央集權型;一種是南斯拉夫模式,就是地方分權、企業(yè)自主型;一種是匈牙利那樣的模式,介乎前兩者之間,是一九五六年以后,從蘇聯(lián)模式演變的。這種分法,很可能是符合實際的,但我想至少有一點應當看到,就是蘇聯(lián)的模式,恐怕早已不是五十年代初那個樣子了,聽說蘇聯(lián)已經先后改了幾次,東歐其他國家,包括保加利亞,也都改了,所以對它們的那個‘中央集權型,也不應當用老眼光來觀察,蘇聯(lián)和東歐各國的體制,可能都有值得借鑒的地方。前不久,英國牛津大學的布魯斯教授來我國訪問,他同我談了一次話。這個人,我過去認識,他是波蘭人,曾經在波蘭的經濟委員會工作過,后來跑到英國去了。他對東歐的經濟體制改革很有興趣,研究過多年,有些見解值得重視。中辦研究室整理了一份材料,系統(tǒng)地介紹了他對體制改革的看法,很可以找來看看。布魯斯是主張分成上面這三種模式的,他比較稱贊匈牙利的模式。但是,他也認為,在當今世界上沒有一種有利無弊、絕對理想的社會主義經濟模式。我覺得他的這個意見是有道理的?!?980年,世界銀行開始在中國開展業(yè)務后,鑒于布魯斯在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研究上的成就,聘請他為顧問。布魯斯根據蘇東國家改革經驗,在世界銀行對中國的經濟考察中提出了很多寶貴意見。
(三)捷克經濟學家奧塔·錫克闡述市場社會主義模式
1981年三四月間,曾任捷克斯洛伐克政府副總理兼經濟部部長、領導捷克經濟改革的著名經濟學家奧塔·錫克訪華講學。奧塔·錫克在北京和上海作了七次學術報告,與中國經濟學家進行了深入交流。他重點介紹社會主義制度下計劃與市場相結合的模式,引起中國經濟界熱烈討論研究。
奧塔·錫克指出:“社會主義經濟不能沒有市場機制。指令性的計劃不能代替市場。我所說的市場是指社會主義市場。我認為,把市場自動地同資本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的看法是錯誤的。在幾百年以前,在資本主義以前,就有市場,那時還不是資本主義的市場。后來出現(xiàn)了典型的資本主義市場。我認為,社會主義也會有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市場?!彼麖娬{要用宏觀分配計劃代替指令性生產計劃,保證社會主義企業(yè)的獨立性,更好地利用市場機制;市場機制可以克服微觀經濟的不平衡,計劃經濟可以克服宏觀經濟的不平衡;社會主義可以依靠市場機制,并比依靠指令性生產計劃生活得更好。他認為在實施改革時必須極其慎重地處理經濟生活各方面的關系,妥善安排改革的步驟,保證比較順利地從舊模式過渡到新模式;改革起步時要注意改革取消指令性生產計劃,使市場銷售狀況與企業(yè)利益直接聯(lián)系,提高經濟效率;改革和調整不能分先后,必須結合起來進行;經濟體制改革的首要步驟是價格改革,價格改革要穩(wěn)妥審慎,分步走;經濟體制改革要有一個總體目標設想,不能反復折騰,要采取“一攬子”的解決辦法。奧塔·錫克關于計劃和市場的論述,對當時整個中國經濟界不是耳目一新的問題,而是巨大的沖擊和震撼。
奧塔·錫克每一次講學都由吳敬璉整理成簡報,經中國社科院院長馬洪呈送中共高層。國務院主要負責人對奧塔·錫克的意見和建議特別欣賞,作出三點批示:由中國社科院聘請奧塔·錫克為顧問;邀請奧塔·錫克每年到中國訪問一次,給中國改革提出意見和建議;請奧塔·錫克與中國經濟改革領導干部組織一次座談,經濟領導部門都要參加。對一個外國專家如此倚重,這是極為罕見的。對第一點批示,中國社科院領導人提出,沒有先例,請外國人、一個“流亡者”當中國社科院顧問似乎不妥,沒有照辦。中國社科院領導人的意見并非沒有依據。1968年流亡瑞士后,10多年間奧塔·錫克從未被一個社會主義國家如此尊重。奧塔·錫克很有感觸地表示:“十二年來我第一次到一個社會主義國家。我非常高興并且非常感謝能夠有機會實現(xiàn)多年來的愿望,接受邀請訪問貴國,并同你們談談我的一些看法和思想。”對第二點批示,則是由中國社科院外事局局長王光美和奧塔·錫克商定每年來華一次,后來由于中國國內改革形勢發(fā)生變化,特別是1982年中央書記處研究室曾發(fā)簡報稱奧塔·錫克是個“反社會主義分子”,這個口頭協(xié)議也未能執(zhí)行。對第三點批示,在奧塔·錫克訪問的最后一天,國務院相關部門領導人和奧塔·錫克進行了座談,薛暮橋等經濟學家和政府智囊以及相關部門負責人參加。座談會上,奧塔·錫克再次強調價格改革的必要性,重點推介捷克斯洛伐克“先調后放”的做法。薛暮橋認為,價格改革很難計算,因各種因素彼此影響,互為因果。奧塔·錫克提出,可以用投入產出表等計量方法和工具,計算出產品的生產價格或資金、勞動“雙渠價格”,這套價格能比較接近地反映市場價格的程度。在此基礎上,根據計算出的價格做一次全面調整,就可以保證價格放開時震動較小。正是在這種思想影響下,國務院決定成立價格問題研究中心,具體承擔研究如何計算價格、制訂價格調整和改革的方案。同時,國務院主要負責人要求中國社科院將奧塔·錫克提到的參加捷克斯洛伐克1967年價格調整計算工作的專家請到中國來講學。后來,在奧塔·錫克推薦下,兩位專家來華開講習班,幫助中國培訓物價改革骨干力量。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價格改革方案設計中,奧塔·錫克“先調后放”的做法被充分借鑒。
東歐經濟學家來訪交流,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目標模式、改革路徑選擇以及改革如何起步、采取怎樣的步驟、如何減少改革阻力等關鍵問題產生了重要影響。20世紀80年代初期曾在中國社科院攻讀研究生、長期參與經濟體制改革的郭樹清,對布魯斯和奧塔·錫克在中國經濟體制改革實踐和理論上的影響深有體會,認為“這兩位經濟學家給中國帶來了早期經濟改革的思想理論和實踐經驗,在中國掀起了研究改革理論和實際措施的熱潮”。
三、“鉆進去”:系統(tǒng)研究蘇東改革經驗
經過大量考察活動和蘇東經濟學家的深入闡述,中共高層和思想理論界已初步掌握蘇東經濟體制改革的基本情況,既具備綜合研究探討蘇東經濟體制改革經驗教訓的基礎,也更加深刻地意識到蘇東經驗的價值,必須進一步深入研究,為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提供更有價值的參考。因此,負責經濟體制改革的部門組織了兩次影響很大的關于蘇東經濟體制改革的研討。
(一)召開蘇聯(lián)東歐國家經濟體制改革比較座談會
1981年12月,國務院體改辦和經濟研究中心召開蘇聯(lián)東歐國家經濟體制改革比較座談會,來自國務院有關經濟部門、研究部門和中國社科院以及一些高等學校專門從事蘇東經濟研究的專家共30余人參加。座談會主要根據布魯斯對蘇東經濟體制改革類型的劃分,就蘇聯(lián)、南斯拉夫、匈牙利三種類型經濟體制及其基本理論進行研討,對三者在計劃與市場關系、所有制問題、國家經濟職能上的不同認識以及計劃體制、財政與金融體制、價格和工資體制、企業(yè)權限、企業(yè)集中與聯(lián)合、農業(yè)體制等具體政策進行比較分析。
國務院體改辦在給中共中央、國務院的報告中,總結蘇東改革的經驗,對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提出五點建議。一是正確處理計劃和市場的關系,這是體制改革的首要問題,也是改革成效大小的關鍵。蘇東各國普遍重視商品生產、價值規(guī)律和市場機制在經濟中的作用,無論在理論上和實踐上都是一大突破。二是正確處理國家、企業(yè)和職工個人關系,合理劃分決策權,切實兼顧三者利益。三是積極運用經濟手段管理經濟,同時運用行政辦法、經濟立法、經濟監(jiān)督和組織措施。四是經濟體制改革的宏觀措施和微觀措施應同步配套進行,政府經濟管理機構的改革和經濟體制改革步調要相互配合,政府機構設置的增減和職責范圍的變化與經濟管理體制的變動要緊密結合。五是經濟體制改革要有全面規(guī)劃,應正式發(fā)布改革決議或指導原則。改革要有充分的準備,經過一定的試點。改革每一項重大措施,都要經過綜合論證、統(tǒng)一指揮。
改革要由中央決定、總體設計、發(fā)布決議、加強試點、成立改革委員會等一系列觀點,后來成為中國體制改革的重要做法和鮮明特點,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上述建議在計劃和市場關系上趨于保守,堅持計劃調節(jié)為主、市場調節(jié)為輔的傳統(tǒng)觀點。這有當時特定的歷史背景。1981年,一些高層領導人和經濟界人士重申必須堅持以計劃調節(jié)為主。據曾任國家體改委副主任的安志文回憶,當年4月中央書記處研究室整理了《當前關于計劃調節(jié)與市場調節(jié)的幾種觀點》的材料,按照對計劃經濟和商品經濟的態(tài)度將經濟學家分為四類:第一類是堅持計劃經濟的;第二類是不那么堅持計劃經濟的;第三類是不太堅定地贊成商品經濟的;第四類是主張發(fā)展商品經濟的。把對商品經濟的態(tài)度,看成一種政治態(tài)度,作為政治排隊的依據。一些經濟學家因此受到批評、作出檢討。當年6月,中共十一屆六中全會也強調,必須在公有制基礎上實行計劃經濟,同時發(fā)揮市場調節(jié)的輔助作用。在這種環(huán)境下,蘇聯(lián)東歐國家經濟體制改革比較座談會能夠深入討論計劃和市場的問題,已屬難能可貴。
(二)1982年莫干山會議再議蘇東經濟體制改革
實踐的發(fā)展對經濟體制改革提出越來越迫切的要求,也愈發(fā)引起經濟界對蘇東改革思想理論和經驗教訓的重視。在中國經濟學界和世界銀行共同努力下,1982年7月8—29日,世界銀行組織以國際著名經濟學家組成的經濟體制考察團到中國進行學術交流和考察。其間的11—16日,國家體改委以中國物價學會的名義,在杭州莫干山召開蘇聯(lián)東歐經濟體制改革座談會(簡稱“1982年莫干山會議”)??疾靾F認為蘇東經濟體制改革的動向是:多數國家不同程度地由片面強調中央集權向分級分權發(fā)展,由單純強調發(fā)展國營經濟到逐步注意發(fā)展多種經濟成分和多種經營方式,由過分強調計劃控制到逐步重視市場機制的作用,由簡單地用行政辦法管理經濟轉向結合經濟手段管理經濟。考察團指出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方向正確,進展顯著,特別是對中國農業(yè)改革留下深刻印象,認為中國只要按照自己的路子走下去,將會比蘇東國家取得更大成效。
考察團從所有制和經營方式、計劃與市場關系、價格改革以及勞動、工資和獎金等方面介紹了蘇東改革措施并談了認識,提出很多具有沖擊力的觀點。比如:東歐國家體制改革的重大進展之一,就是明顯放寬了對國營經濟以外的各種經濟成分的政策;市場不一定與資本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當社會主義計劃經濟一產生,市場就與之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忽視它的作用是十分有害的;計劃的概念必須放寬,把計劃理解為指令性指標、把取消指令性計劃認為是放棄社會主義是錯誤的;在中國的現(xiàn)實情況下,對計劃和市場的作用都不能抱過高的期望,中國的經濟信息和數據管理比蘇東國家還要薄弱得多,計劃很難訂得科學,中國雖有巨大的國內市場,但還只是一種“潛在的市場”,因此對計劃和市場都不能片面、過分地強調,應把兩者緊密結合起來、相互補充,共同發(fā)揮協(xié)調經濟發(fā)展的作用;社會主義國家必須實行計劃管理,問題在于國家計劃管什么和怎么管,中央計劃機關需要管住管好國民收入的增值及其合理分配、投資總額和重要投資項目以及對外貿易和借用外資;價格改革固然會影響經濟體制改革全局,但也不宜過高地估計價格改革所起的作用,而忽視對財政、稅收、信貸、工資等經濟手段的運用,既不能搞閃電式的改革,企圖在短期內大幅度調整價格和工資,也不能因循保守、無所作為,可以有計劃有步驟地放開價格。
考察團認為,中國實行的仍是蘇聯(lián)那一套傳統(tǒng)體制,但經濟水平更接近第三世界,中國進行體制改革要考慮這個特點,注意處理幾個重要問題。一是農業(yè)對中國來說,具有特殊的重要性。把集體的積極性與個人的積極性結合起來,是中國農業(yè)發(fā)展的正確道路。中國農業(yè)改革要注意把新體制與原體制的優(yōu)點結合起來,如依靠集體力量進行水利建設、合作醫(yī)療、普及教育等。二是不論是國營工業(yè)還是國營商業(yè)處于壟斷地位,都不利于競爭。中國許多人對市場競爭可能帶來的好處缺乏認識,抱有嚴重的疑懼心理。中國經濟中的競爭太少了,競爭剛剛開始,出現(xiàn)了一點混亂,就認為糟得很,馬上加以限制,結果把經濟的生機和活力搞掉了。在中國如果很好利用競爭的力量,其推動經濟的作用將會比任何國家大得多,因為中國擁有無比廣闊的國內市場。三是過分地實行行政分權是不可取的。由地方政府決策,其優(yōu)點是可以了解當地情況,缺點是從整個經濟的全局考慮差,結果加重了地方封鎖,導致宏觀經濟管理困難。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有一部分是從行政分權開始的,如財政分權、外貿分權。經驗證明行政分權有一定的積極作用,但過分分權也帶來很多問題,比如把外貿權、借外債權下放給省、市,令人難以理解。四是中國經濟體制改革主要依靠什么社會力量,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在中國農村推行責任制、提倡勤勞致富的過程中,也應發(fā)揮那些有文化技能、善于經營的“能人”的帶頭作用。至于城市工商業(yè)的改革,要著重依靠那些年富力強、有科學技術水平和經營管理才能的人員。五是要注意研究改革過程中遇到的阻力。阻力首先來自企業(yè)管理人員,他們只贊成給自己自主權,而不同意給工人自由流動權;其次來自某些公眾輿論,廣大群眾不懂經濟學,不愿接受改革的一些措施和政策;再次來自黨內和政府內的一部分人,他們堅持平均主義態(tài)度,抵制改革;最后是大企業(yè)的某些領導人同黨的領導人中的“左”翼分子結合起來,迫使改革陷于停頓。
關于中國經濟體制改革是“一攬子”進行好,還是分步進行好的問題。考察團剛開始主張采取“一攬子”的做法。在對中國幾個城市進行實地考察后,考察團改變了看法,認為中國各地區(qū)經濟差異太大、情況復雜,在同一個時間、用同一種辦法實行改革,難以奏效;中國經濟落后、人民貧窮,允許出問題和犯錯誤的余地比其他國家要小得多,改革的步子要更加穩(wěn)妥一些;改革所必須具備的一些條件,如人才、資金、物資儲備等也比較薄弱。因此,他們認為改革要有總體規(guī)劃和明確的改革目標,然后一步一步地進行。先改那些必須改、又能夠改的領域,再把相關的領域聯(lián)系起來,逐步擴大改革范圍。這種改革可能存在難以深入甚至有走回頭路的危險,但這種危險比蘇東國家的要小得多。
薛暮橋等人對此如獲至寶,編印了10份《蘇聯(lián)、東歐經濟體制改革座談會簡報》,及時報送相關部門和中共高層。不僅如此,8月10日,薛暮橋、劉卓甫、廖季立將《關于布魯斯為首的經濟體制考察團來訪情況的報告》上報薄一波、杜星垣和國務院主要負責人。8月15日、25日,薄一波、萬里先后作出批示。薄一波批示:“季立同志:我看了一遍,覺得整理得非常好,問題提得突出,反映了我國實際情況,充分介紹了蘇聯(lián)、東歐國家體改經驗,可資對照研究。問題就在于更進一步總結我國體制改革的經驗,并能提出較佳方案。此件我還想再看看。閱后退我?!比f里批示:“請轉告廖季立同志,此件我看了很有參考價值,請發(fā)政治局、書記處和國務院常務會議各同志,并發(fā)勞動人事部參閱。”
聯(lián)系歷史背景,上述領導人的重視和肯定意義非凡。當時中國理論界關于計劃和市場的爭論十分激烈,薛暮橋的商品經濟論受到批評。中共高層在這個問題上意見分歧亦較大。這種氛圍對會議產生了影響,會議原計劃由中國計劃委員會、物價委員會舉辦,世界銀行資助,后來只得降低“規(guī)格”,去“官方化”,改由中國物價協(xié)會舉辦。外國經濟學家也看出中國改革的氣候變了,因此,在計劃和市場的討論中,批評了中國對市場調節(jié)的錯誤認識和疑懼心理,強調市場調節(jié)對社會主義經濟的重大意義。這對后來中國經濟界在計劃和市場問題上又逐步討論開來產生了重要影響,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到中共高層的認識。就在當年10月,鄧小平就計劃與市場問題再次發(fā)表意見:“社會主義同資本主義比較,它的優(yōu)越性就在于能做到全國一盤棋,集中力量,保證重點。缺點在于市場運用得不好,經濟搞得不活。計劃與市場的關系問題如何解決?解決得好,對經濟的發(fā)展就很有利,解決不好,就會糟?!比曛?,在巴山輪會議的開幕詞中,薛暮橋還特別提到1982年莫干山會議的重要影響:“我回想到一九八二年世界銀行也曾邀請各國著名專家到我國莫干山來開會討論經濟體制改革問題,今天到會的布魯斯教授就參加了那次會議。那次會議討論的成果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對我國的經濟體制改革留下良好的影響?!闭缬H歷者林重庚所指出的:“即便是后話,也很難評價與這些蘇東改革經濟學家的交流對中國領導人及經濟工作者們的影響有多大,對中國整體經濟改革理論的影響更難以估量?!?/p>
四、“消化了”:蘇東改革對中國改革開放的影響
中國要走出困境,有新的氣象,急需進行改革,這是普遍共識。但如何起步,怎么改革,并沒有確切的方向,有的還想回到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發(fā)展路子。在這種情況下,世界發(fā)展趨勢特別是蘇東改革經驗,為中國確立改革方向提供了很大的幫助。正如安志文所指出的:“中央決策層在把握改革走什么路、走什么方向的問題上,并不是一開始就十分清楚的,而是根據地方和企業(yè)的實踐探索,同時注重學習、借鑒國外的經驗,逐步明確的。”蘇東改革是中國最初接觸和認識社會主義國家改革的世界樣本。這一樣本最大的特點或者說最大的優(yōu)勢,是涵蓋多種模式、多種政策取向,幾家爭鳴、各有所長,適合在比較分析中探索更優(yōu)道路。這相對于20世紀50年代“以蘇為師”,一家獨大、一個模式,更具科學借鑒意義。顯然,中國是一個很好的學習者,也是一個勇敢的創(chuàng)造者,很快從比照、借鑒走向創(chuàng)造、超越,走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改革道路。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邁克爾·斯彭斯指出:“中國經濟改革最讓人印象深刻且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承認學習的重要性,而且學習和開放要結合起來……中國從不同的國家、機構和專家那里探索并吸納外部世界的專業(yè)技能,用于加速自己的學習進程?!?/p>
(一)“去魅”:承認社會主義模式的多樣性
改革開放初期,改革的主要阻力在于意識形態(tài),在于對社會主義的固化認知。要推動改革,首先要為改革正名,擺脫“修正主義”的陰影。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蘇交惡,除了蘇聯(lián)的大國沙文主義,一個根本性原因就是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正統(tǒng)”之爭,在如何建設社會主義問題上出現(xiàn)很大分歧。在中共發(fā)表的著名“九評”中,第三評就是“南斯拉夫是社會主義國家嗎”。文章認為“這個問題,不僅是判斷南斯拉夫國家的性質的問題,而且關系到社會主義國家究竟應該走什么道路,是沿著十月革命的道路把社會主義革命進行到底,還是沿著南斯拉夫的道路實行資本主義復辟”。中國指責南斯拉夫背叛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不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雖然時過境遷,但是中國要通過改革走出新的發(fā)展道路,首先就面臨重新看待和評價蘇東改革的問題。對南斯拉夫等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改革的尊重和認可,使中國改革道路豁然開朗。正如一些專家指出的:“改革開放之初,南斯拉夫共產主義聯(lián)盟實行的企業(yè)‘勞動者自治、‘社會所有制、‘社會主義自治制度曾一度是中國改革的主要參照模式”,南斯拉夫改革的“最大意義”,“就是對斯大林模式的‘公有制或曰‘全民所有制的分析、解構、去魅”,“正是這種分析、解構、去魅,成為中國改革理論的邏輯起點”?!斑@些變化擴大了中國能夠考慮的改革范圍;現(xiàn)在可以借鑒東歐的改革經驗,不會再被指責為思想不純了。”通過東歐改革,中國意識到社會主義發(fā)展模式是多樣的,不僅有斯大林式的,還有南斯拉夫式的、羅馬尼亞式的和匈牙利式的,當然還可以有并應該有更為成功的中國式的?!爸灰覀冊诶碚撋侠^續(xù)探索,在實踐中不斷完善,那么,一個既不同于蘇聯(lián)模式,也不同于其他國家模式的中國經濟體制,一定能夠產生出來?!?/p>
(二)“探路”:熟悉改革模式和確立相關政策
“當中國經濟改革時代轟然來臨時,才發(fā)現(xiàn)改革的思想資源如此匱乏,必須借他山之石。所謂他山,主要是那些經歷、反思、改革過斯大林模式的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碧K聯(lián)、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和中國,都是世界社會主義運動有機整體中的重要部分,是科學社會主義一根藤上結出的瓜。這些國家面臨的主要問題,改革要解決的弊端,本質上具有同一性。蘇東國家根據各自的國情采取不同的對策,探索形成南斯拉夫、羅馬尼亞、匈牙利等多個發(fā)展模式,在每個模式上都作了深入探索、積極嘗試,積累了豐富經驗。改革如何起步、如何謀劃、如何推動,政策制定上注意什么、怎樣化解改革阻力、如何和資本主義國家打交道,宏觀調控如何調整、外貿政策如何確立、商品價格怎么審慎放開,在這些基本的但至關重要的問題上,蘇東國家已有一整套政策和制度,不管是對中國改革模式選擇還是具體政策構建,都有現(xiàn)實的直接的借鑒意義。從中國考察蘇東改革模式和研究蘇東經驗的很多報告中可以看到,蘇東改革的一些重要思想、具體政策成為中國體制改革的重要參考甚至是直接成為決策資源。比如,匈牙利設立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召集各方面力量研究和制定改革方案的辦法,就為中國所吸收。1980年中國成立國務院體制改革辦公室,1982年成立國家經濟體制改革委員會,專門研究、協(xié)調和指導經濟體制改革。又如,中國代表團在考察匈牙利后提出:“社會主義發(fā)展階段的問題是一個具有很大實際意義的理論問題,是在考慮經濟體制改革時必須注意研究的一個科學社會主義理論中帶有根本性的問題?!庇诠膺h還在有關場合專門談論要研究社會主義發(fā)展階段與經濟體制改革的關系問題,提出:“過去不是常說條條道路通向共產主義嗎?這也意味著社會主義的發(fā)展階段可以是多種多樣的?!薄拔覀円芯吭谶@樣的國家中社會主義的歷史已經經歷了怎樣的階段,正在經歷怎樣的階段,正向怎樣的階段前進。”后來,中國關于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理論逐漸成熟,成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支柱之一。再如,伊凡·馬克西莫維奇認為“社會主義是一種社會制度,不能把社會制度同組織管理經濟的手段混淆起來”,奧塔·錫克認為“把市場自動地同資本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的看法是錯誤的”,“社會主義也會有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市場”,這些思想和觀點反復反映到中共高層和中國經濟學界,對中國突破市場和計劃的社會性質屬性禁區(qū)是很有啟發(fā)和推動意義的。在1982年莫干山會議等重要場合,東歐經濟學家和中國理論界經過對中國是選擇激進改革還是漸進改革的反復討論后,最后認識到中國沒有別的選擇,只能進行審慎而漸進式的改革。后來,“審慎而漸進式的改革”路徑被公認為中國改革開放取得成功的關鍵性因素之一。蘇東改革經驗為中國所提供的直接影響遠不止這些,而更深層次的思想理論影響更是難以估量的。
(三)“試錯”:避免走入改革誤區(qū)和走彎路
在對蘇東改革的研究借鑒中,中國有一點是十分明確的,也是十分明智的,那就是將蘇東改革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在整體的基礎上將各種模式反復比較,列出各種模式的優(yōu)勢和弊端,研究各種探索道路上的經驗教訓,由此形成中國學習借鑒蘇東經驗的一個很大特點——“比照”。無論在“走出去”考察、“引進來”傳經,還是“鉆進去”研究中,我們都可以看到中國始終在深入“比照”。經過這種深入“比照”,蘇東改革不同方向的各種探索的問題和教訓,就很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對中國改革的建議也就具有更強的針對性和指導性,并能有意識地避免和防止“重蹈蘇東覆轍”。比如,改革不能零敲碎打,必須“一攬子”解決問題,要加強頂層設計和整體規(guī)劃,保證改革有序按計劃推進;改革要有穩(wěn)定團結的政治局面,防止因內部反對力量的阻礙讓改革半途而廢;改革不能急躁冒進,不能以喪失和丟棄社會主義制度的優(yōu)勢為代價;要加強調查研究和理論準備,將理論工作者和實際工作者結合起來謀劃改革,盡量減少改革阻力;改革不能反復折騰,倉促上陣,走回頭路;要考慮中國的實際,對市場調節(jié)和計劃調節(jié)的作用都不要過分迷信,要將二者很好結合起來、共同發(fā)揮作用。蘇東國家的改革“試錯”,成為對中國改革的“忠告”,不僅有利于中國吸取教訓,在探索經濟體制改革過程中盡量少走彎路,也能促使中國對經濟改革過程中出現(xiàn)問題的原因有更深層次的認識和把握。雖然中國經濟體制改革也曾出現(xiàn)一定程度的反復,但最終并沒有因改革反復而改變改革方向,蘇東改革的經驗教訓和經濟學家理論上的預先警示發(fā)揮了重要的積極作用。
(四)“指向”:探索更穩(wěn)健的道路和實現(xiàn)更大的突破
從東歐經濟學家引入的新經濟研究方法、經濟模式以及運用現(xiàn)代經濟學深刻認識和分析傳統(tǒng)計劃體制弊病的方法,啟發(fā)了中國經濟學界的思維,讓他們開始從體制而非政策的角度重新審視中國經濟發(fā)展中的問題。來華講學和討論的大多數東歐經濟學家,都曾長期生活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既對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有深刻的認識,又熟悉資本主義經濟運行情況和經濟理論與方法,視野開闊,思維活躍,能用現(xiàn)代經濟理論概念、技術甚至是模型來分析中國經濟問題。這種思維和方法的引入,提升了中國經濟界認識問題的層次。通過對蘇東經濟改革模式的比較分析,對布魯斯和奧塔·錫克等所主張的社會主義經濟模式的對比研究,再結合中國的特殊國情來考慮,無論是布魯斯和奧塔·錫克本人,還是薛暮橋、廖季立及中國的一些領導人,都發(fā)現(xiàn)現(xiàn)有經濟體制改革模式和改革理論還存在一些充滿矛盾和一時難以解決的問題。同時,隨著實踐的發(fā)展,蘇東國家經濟社會發(fā)展中的問題進一步暴露,無論是改革還是發(fā)展都遇到很大的困難,改革紅利逐漸消失,矛盾和問題日益集聚。中國改革的出路在哪里,如何跳出蘇東模式的局限,自然成了中國改革者深入思考和探求的問題。很顯然要取得新突破、找到新道路,不僅要學習借鑒東歐經驗、吸取教訓,還必須繼續(xù)尋找其他的思想理論資源,并根據中國實際探索出一條適合中國的道路。于光遠等人在考察匈牙利的報告中也談到“社會主義國家都在學習資本主義國家的先進經驗”。這樣,聯(lián)邦德國社會市場經濟體制等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改革思路和經驗,也進入中共考察和學習借鑒的視野。
1984年10月,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突破長期以來的禁錮,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對長期困擾社會主義改革的重大理論問題作出鮮明回答后,蘇東改革經驗對中國改革開放的榜樣作用就越來越小了,同時一些改革理論和政策依然具有重要借鑒意義。1985年9月舉辦巴山輪會議即宏觀經濟管理國際討論會時,中國不僅邀請了聯(lián)邦德國中央銀行前行長奧特瑪·埃明格爾、匈牙利科學院經濟所研究部主任科爾奈·亞諾什以及布魯斯等蘇東社會主義改革專家,也邀請了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美國耶魯大學教授詹姆斯·托賓、英國皇家經濟學會前會長阿萊克·凱恩克勞斯、法國國家計委前主任米歇爾·阿爾伯特等研究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專家學者。這是一種新的開端。對蘇東經驗的學習借鑒,讓中國嘗到了以開放的態(tài)度吸收一切有益的改革理論和實踐經驗為我所用的甜頭,中國對資本主義國家?guī)装倌臧l(fā)展中就如何發(fā)揮市場的積極作用、限制市場的負面效應作出的有益探索,有了更加客觀理性的態(tài)度。
鄧小平指出:“我們的現(xiàn)代化建設,必須從中國的實際出發(fā)。無論是革命還是建設,都要注意學習和借鑒外國經驗。但是,照抄照搬別國經驗、別國模式,從來不能得到成功。這方面我們有過不少教訓?!敝袊×私逃?,無論是蘇東改革經驗還是西方先進經驗,都采取消化吸收而非拿來主義的原則。正是因為“消化了”,蘇東改革經驗才對中國改革產生重要的積極作用。也正是因為“消化了”,不再是“蘇聯(lián)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式簡單化,這種作用更潛在深沉,隨著時間推移也更容易被人忽視。
五、余論
回顧歷史能夠看到未來,研究歷史就要面向未來。回顧總結改革開放初期中國與蘇東改革的互動,就是要總結歷史做好當下、把握規(guī)律贏得未來,從蘇東改革經驗教訓中深入研究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探索和前進方向。
一是依靠學習走到今天,也要依靠學習走向未來,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經驗不可不學、教訓不可不察。中國改革開放走到今天,創(chuàng)造了舉世矚目的奇跡,積累了很多新鮮經驗,中國模式、中國經驗、中國智慧成為研究世界社會主義發(fā)展史的重要內容和國際社會學習借鑒的重要模板。但是,并非就代表中國完全從學習者變成引領者,更不能認為中國是當今世界科學社會主義的旗幟、中國的改革開放是最成功的,就沒有必要學習研究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經驗教訓。應該認識到中國既是引領者也是學習者,只有學習才能保持引領?,F(xiàn)在學習借鑒上存在一個誤區(qū),好像一談學習借鑒,就是學習借鑒西方社會和資本主義,根本不把社會主義國家的經驗當一回事。事實上,作為對科學社會主義的不同探索,雖然每個國家的情況不一樣,但是社會主義建設中要解決的一些基本問題是大體相同或者相似的,遇到的困難和挑戰(zhàn)也有諸多可比較之處,多觀察研究社會主義國家的實踐具有獨特的重要意義,無論是歷史經驗,還是當前社會主義國家的現(xiàn)實作為。比如有的社會主義國家雖然經濟發(fā)展談不上很成功,但長期保持穩(wěn)定、社會組織化程度很高、民族凝聚力很強,就值得研究。在這方面,改革開放初期中國是做得相當出色的,一些蘇東改革家的思想理論為中國所充分利用,這些思想理論在中國所受到的尊崇和禮遇,遠遠超過在改革家所在國的待遇,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改革開放包容開放、兼收并蓄、洋為中用的特點和優(yōu)勢。研究社會主義國家的經驗教訓與研究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經驗教訓結合起來,從中得到啟發(fā)和鏡鑒,不僅不矛盾而且可以互為補充和參照,從“對手”身上借鑒和“隊友”身上學習,不同維度有不同意義。
二是將從“蘇東改革”到“蘇東劇變”同從“文革”到“改革”結合起來,深化中國改革開放成功經驗的研究。加強和深化世界社會主義運動史研究,才能夠以更加寬廣的世界視野和更加深邃的歷史眼光審視中國改革開放,增強把握問題、探索規(guī)律的深度。習近平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放到世界社會主義500年發(fā)展中考察,就是站在戰(zhàn)略全局高瞻遠矚、從歷史長河深謀遠慮。蘇東改革是世界社會主義發(fā)展史中獨特的存在,對探索社會主義建設道路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對中國而言尤為重要。東歐改革的失敗和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正好構成一個正反經驗對比,給比較分析科學社會主義應該如何發(fā)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又該如何深化,提供了經典豐富的研究樣本。從蘇東改革走到蘇東劇變,改革很大程度上要對劇變負責。蘇東劇變形式上是劇變,本質上是漸變,因改革遲緩、停滯、執(zhí)行不力、走向邪路,蘇東一步一步滑向了深淵、走向了反面。無論是起步早、率先擺脫蘇聯(lián)束縛、改革比較激進的南斯拉夫,還是改革幅度較小、政策比較謹慎的羅馬尼亞,還是改革比較綜合平衡的匈牙利,還是改革剛開始滯后、遇到挫折又走回頭路、最后從一個極端走到另外一個極端的蘇聯(lián),最終都失敗了,值得深思。比如,改革“左”不得右不得、急不得慢不得,看似是一個玄而又玄的哲學問題,但實際上是事關改革前途命運的大問題。治大國如烹小鮮,主導改革更要注意火候。變與不變、改與不改,快與慢、穩(wěn)與進,不僅在改革方法論上很重要,而且是關系改革成敗的根本性問題。又如,目前學術界和社會上一些人,將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成就簡單歸結于外在原因,認為是國際產業(yè)轉移等歷史機遇成就了中國。顯然,只要拿蘇東和中國作一個比較,這個論點就是站不住腳的,并不符合歷史發(fā)展邏輯。大家面臨同樣的際遇,面對類似的問題,蘇東國家在探索道路上還一度走在中國前面,但前途命運截然不同。出了問題,要從內部找原因,有了成就,也要珍惜自身優(yōu)勢,千萬不能妄自菲薄??恐_的決策和不懈的奮斗,中國才抓住了歷史機遇,成就了歷史偉業(yè)。再如,中國雖然注重學習借鑒資本主義制度的先進經驗,但必須將基點牢牢扎根在社會主義制度優(yōu)勢基礎上,既努力激發(fā)社會個體活力,又注重發(fā)揮集體的力量和社會主義制度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yōu)勢,保證了國家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活力和強大組織力凝聚力向心力。
三是要跳出以成敗論英雄的狹窄格局看蘇東改革,從中挖掘思想火花和實踐探索的時代價值,從教訓中接受“忠告”、發(fā)現(xiàn)“真經”。當前研究蘇東經驗和教訓,一定要本著客觀理性、批判吸收的態(tài)度深入挖掘下去,不能以成與敗、是與非兩分法簡單論之,也不能以高姿態(tài)俯視、不顧歷史條件地臧否。成功的地方,具體表現(xiàn)在哪里,有何可借鑒之處,能不能在當今時代當今中國進一步發(fā)展;最終敗在何處,是改革的方向問題,還是具體政策問題,或是外部干預問題,最本質的問題、最根本的原因在哪里,應該怎樣化解,如何避免重蹈覆轍。這些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尤其要注意研究蘇東改革過程中那些碰撞出的思想火花,那些在實際中未來得及貫徹或者沒有能夠有效貫徹的好政策,那些當時條件不成熟而方向正確的改革,那些導致改革受挫甚至走向失敗的重大問題和標志性事件。既不要受已被當時的實踐證明是導致失敗的那些思想和探索的束縛,也不要受已被當時的實踐證明是走向成功的那些思想和探索的束縛,有些改革思想和探索當時是離經叛道,今天可能就是天經地義;有些改革思想和探索當時是過于超前,今天可能就是適逢其時;有些改革思想和探索當時條件不具備而不合時宜,今天可能就是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后的勢在必行。對于蘇聯(lián)的歷史,更要保持尊重、深入研究、引為殷鑒。作為一個與美國并駕齊驅的超級社會主義大國,它是如何處理和大國的關系,如何處理和社會主義國家的關系,如何處理競爭與合作的關系,如何處理經濟社會發(fā)展問題,最終為什么會被人民拋棄、瞬間土崩瓦解,這里頭有太多值得研究的問題,有太多值得引以為戒的教訓。這些問題,當中國發(fā)展水平和國際地位不夠的時候,尚未達到那個發(fā)展階段的時候,就難以真切體會蘇聯(lián)的處境,更難以將其中最富價值的東西消化吸收。時至今日,隨著中國綜合國力的發(fā)展,美國和西方將中國視為主要戰(zhàn)略競爭對手,蘇聯(lián)遇到的很多問題、面對的諸多挑戰(zhàn)、面臨的許多抉擇,中國可能都會在某種程度上遇到,甚至只是“換個馬甲”而已。此時,蘇聯(lián)經歷的困與難、傷與痛、得與失、成與敗,將能引起中國更多精神共鳴、更多思想啟發(fā)。深入考察研究蘇聯(lián)的這些問題,中國將會有更深的體悟,站在歷史的肩膀上,更加睿智。
[作者系法學博士,原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