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 研究者、見證者、推動者
2020年12月20日,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發(fā)布消息:“我們非常悲傷地宣布我們的前主任傅高義教授(1930-2020)去世。傅高義教授曾在1973-1975年和1995-1999年擔任中心主任。他是我們中心真正的守護者,一位博學的學者,一個很好的朋友。我們會非常想念他?!?/p>
當地時間12月20日深夜,中國駐美大使崔天凱連發(fā)多條推文,表示哀悼?!爸栏蹈吡x去世的消息,我很難過。他是一名杰出的中國研究學者,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他一生致力于增進中美兩國人民之間的相互了解,對中美人民的友誼及中美關系作出了重大貢獻。他在中國的智慧和見解不僅對學術界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對整個世界而言也是如此?!?/p>
12月21日,中國外交部發(fā)言人汪文斌在例行記者會中表示,傅高義教授是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中方對他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對其家人表示誠摯慰問。傅高義教授為促進中美溝通與交流、增進兩國人民的相互了解作出了不懈努力,我們將銘記他為推動中美關系發(fā)展所作貢獻。12月22日,新華社發(fā)表電訊《美中國問題學者傅高義逝世》。
噩耗在中國激起的反響與情緒烈度,甚至要超過大洋彼岸的美國。為什么中國人懷念傅高義,哀痛他的離去?他是美國學界最早從深圳羅湖橋走進中國大陸的人,那是在遙遠的1973年。他也是在全球范圍內最早對中國改革開放進行實地調研并著書系統(tǒng)闡釋的國際學者。他還是少有的同時登上過《新聞聯播》《人民日報》《新華日報》的美國學者。
十年磨一劍完成的《鄧小平時代》,讓他在中國家喻戶曉。不過,傅高義身上的中國印記遠非一部《鄧小平時代》所能概括。從上世紀60年代在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中心投身中國社會研究開始,到70年代建言尼克松總統(tǒng)接觸中國,再到后來參與中美各個層面的交流,傅高義親身見證了中美從敵對到友好、從隔絕到接觸的不同階段。中美關系走過的風風雨雨,都在某種程度上和傅高義的研究緊緊結合在一起。
就像汪文斌指出的,傅高義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對中國滿懷深情。2020年,當中美關系陷入困境,他和一批美國學者及前官員在《華盛頓郵報》發(fā)表聯名公開信,呼吁“中國不是敵人”。在2020年12月1日北京香山論壇視頻研討會上,他最后一次在中國媒體公開亮相,還在為中美關系如何脫困提出建議。
傅高義此時撒手西歸,一定是抱有深切遺憾的,甚至是使命未達。傅高義在接受采訪時曾這樣解釋,他生在小鎮(zhèn),最大學術愿望是以當年小鎮(zhèn)玩伴們易懂易讀的語言解釋東亞社會。但一眾政客的倒行逆施,令全世界最重要的雙邊關系一路開倒車,這一定是老人最痛心最不愿看到的。★
與中國結緣
上世紀50年代后期,多數美國人才開始意識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將長久存在,麥卡錫主義也漸漸消退,一些美國大學開始重視培養(yǎng)中國問題的研究人才。這位決心從事中國研究的年輕學者,很快為自己取了一個地道的中文名字——傅高義。
上世紀50年代,美國的中國問題學者寥寥無幾
1930年7月11日,傅高義出生在美國中西部俄亥俄州特拉華市的一個猶太家庭,1950年畢業(yè)于俄亥俄州的威斯理安大學。在他最后一本書的自序中,傅高義這樣描寫自己的青少年時期:
我自小就認識到戰(zhàn)爭的嚴重性。我的父親是猶太人,他從波蘭來到美國。而他的兩個姐姐與丈夫和孩子留在波蘭,最后都死在納粹集中營里。當1945年二戰(zhàn)接近尾聲時,我十五歲,那時我們學校的初中和高中部在同一幢樓里。比我高三個年級和更大的男生幾乎全去了戰(zhàn)場,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我都認識。那時美國剛開始有電視機,但獲取新聞主要還是靠收音機。我們每天收聽新聞,希望聽到勝利的消息。家中有兒子上戰(zhàn)場的鄰居,都在窗口掛上小旗,一顆星星代表一個正在服役的孩子。和鄰居一樣,我們都期盼著他們能平安歸來。我們中學有好幾位學生死于抗擊日本的太平洋戰(zhàn)爭。
戰(zhàn)爭結束后,我們都深信全世界必須聯合起來,避免再次發(fā)生戰(zhàn)爭。戰(zhàn)后不久,我上了大學,同學中就有參加過二戰(zhàn)的退伍軍人。有大學老師教導我們,為了防止戰(zhàn)爭,我們需要更多地了解其他國家,學會跟它們合作。戰(zhàn)后,我所在的學校及其他大學,都增開了有關外國的課程。這樣做不只有利于外國,美國也能受益。我們認識到,為了讓美國人生活在和平中,就要跟世界上其他國家保持更好的關系。
二十一歲時,我和男同學們都被征召入伍,準備前往朝鮮打仗。我接受了為期四個月的作戰(zhàn)訓練。有些共同受訓的朋友戰(zhàn)死在朝鮮,而我幸運地被派到美國的一所軍隊醫(yī)院,服務軍隊里的精神病人。因為覺得這份工作非常有意思,戰(zhàn)爭結束,退了伍,我決定攻讀社會學和精神病理學的博士學位。
我始終記得二戰(zhàn)即將結束時得到的教訓,那就是美國人要生活在和平中,就需要跟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平相處,這就需要對其他國家的人有更深入的了解。我快寫完博士論文的時候,哈佛大學的佛洛倫斯·克拉克洪教授對我說,你的見識還不夠,因為你從沒出過國。她告訴我,想對我們自己的社會有深入的理解,就要出國去感受文化差異。她建議我去日本,并幫我申請到為期兩年的博士后獎學金,第一年學語言,第二年訪問日本家庭。我將此視為一個了解外國人的機會,馬上就同意了。
1958年,傅高義去了日本。幾年后,傅高義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書——《日本的新興中產階級:東京郊區(qū)的工薪階層及其家庭》。通過這部作品,他“成為有關現代日本的最前沿的美國觀察家之一”。
1960年,傅高義從日本回到美國,在耶魯大學教書。沒想到,機會不期而至。
上世紀50年代,美國研究中國的學者寥寥無幾。一方面,中華人民共和國關閉了對美國的大門;另一方面,美國一些政治家當時寄希望于臺灣“反攻大陸”,他們認為不需要花力氣來了解新中國。而在麥卡錫主義籠罩下,人們也對“紅色中國”噤若寒蟬。受此影響,很多大學沒有擴大東亞研究。傅高義后來寫道:“在美國的很多大學里,盡管歷史學家、語言學家和文學家都在教授關于中國的課程,但卻都對1949年之后的中國大陸沒有多少了解?!?/p>
到了50年代后期,多數美國人開始意識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將長久存在,麥卡錫主義也在漸漸消退,可當時“基本沒有美國學者能夠講流利的漢語,也基本沒有美國學者能在研究中運用中文或日文文獻”。一些美國大學開始重視培養(yǎng)研究中國問題的人才。“當時一些大學,比如哥倫比亞大學、密歇根大學、華盛頓大學、加州大學都想擴大中國的研究,他們決定招收和選拔幾名年輕學者。”哈佛大學的費正清也是這些尋找者之一。
此時,研究過日本又有社會學背景的傅高義的出現,恰恰符合了費正清等人對未來中國研究者的需要。
1961年,31歲的傅高義來到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費正清去世后,它被命名為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現在叫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開始學習中文,也學習中國歷史、社會和政治。為他上中文課的是“漢語言學之父”趙元任的長女趙如蘭?!八谧x音上要求很嚴格,所以我們這批學生比別人教出來的水平應該更高一點?!薄敖裉旎仡櫰饋?,雖然我們的規(guī)模很小,但在培養(yǎng)人才方面,很有些類似中國1977年恢復高考的歷史語境?!?/p>
傅高義幸運地進入到這支日后產生巨大影響的中國研究者“先遣隊”里。他后來不無自豪地說:“因為學中文非常難,想學這么難的語言的,當然是優(yōu)秀的學生。所以,當時無論是國務院的工作人員,還是大學或研究機構的學者,研究中國的人都是美國社會的知識精英?!?/p>
這位決心從事中國研究的年輕學者,很快為自己取了一個地道的中文名字——傅高義。“我知道在中文里,‘義也意味著有很高的道德標準,這正是我想追求的?!?/p>
上世紀60年代,通過讀報紙研究廣東
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有關當代中國研究的資料非常少。“當時我沒有辦法去大陸做研究,因為它對所有人都是封閉的。有人選擇去臺灣,但我覺得臺灣對大陸肯定有偏見,相比之下,香港會客觀一些。另外,在香港做研究有一個好處是,當時有很多人偷渡到了香港,他們帶來的內地消息會多一點,所以香港是個相對好的選擇?!?/p>
1963年,傅高義動身去香港,由于資料收集的困難和各種條件所限,“考慮之下,我決定不研究全部中國,而研究廣東,因為材料和可以訪談的人都比較多”。
他開始系統(tǒng)閱讀能獲得的所有中文報紙,包括《南方日報》《廣州日報》《羊城晚報》等,并請了一名剛從廣東到香港的年輕人做助手?!拔铱戳?949年到1963年幾乎全部的《南方日報》,他也跟著看。我有不明白的就問他是什么意思?!备蹈吡x與助手這樣老老實實每天讀報紙、研究材料,持續(xù)了兩年多。
1969年,傅高義出版了《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一個省會的規(guī)劃與政治,1949~1968》,詳細介紹了關于社會主義改造、土改的過程,當時在美國很具影響。費正清稱之為“社會學家們從外部世界研究共產主義中國的杰出范例”。
與那時候聚集在港試圖報道“大躍進”失敗消息的美國記者,以及“潛伏”多時搜集情報的美方特工人員不同,傅高義及他所屬的學術團隊,比大多數美國人都更早地意識到,中國與美國、與世界的關系將逐步展開,學者們不想抵制中國的發(fā)展,而是準備與它更好地交流。
20世紀80年代,跑遍廣東70多個縣
上世紀80年代初,廣東省與哈佛大學所在的馬薩諸塞州(也稱“麻省”)建立了姐妹關系。當時的麻省州長得知傅高義曾寫過一本有關廣東的書,便指定讓他加入一個研究麻省姐妹關系的委員會。而麻省前州長出訪廣東時,也曾邀請傅高義做隨行翻譯。有了這樣一個機會,傅高義得以與當時的廣東省高層領導有了更多的溝通與交流?!八麄兿M鈬说綇V東投資,但當時廣東的投資環(huán)境不太好,省里領導們認為,中國人寫的書國外會當成是宣傳不會相信,如果一個知名大學的外國教授來廣東寫一本,可能對外國人有很大的說服力。所以他們邀請我去廣東做研究,覺得如果能寫成一本書,對廣東也有一定好處?!?/p>
傅高義于是接受了邀請,但條件是自己承擔費用,目的是保持研究的獨立性。
1987年,傅高義前往廣東。當時的廣東省經濟委員會為他的研究調查提供了很多幫助,而當時的經委主任,就是后來成為國家領導人的張高麗。
傅高義在廣東呆了7個月,廣東100多個縣,他去了70多個?!皼]有第二個外國人得到過這么一個機會,可以從廣東的內部來考察這個省份,因此我感到更有責任來記錄這個省的很多細節(jié),力求把廣東的發(fā)展實情提供給西方的學術群體?!?/p>
那個夏天,傅高義的兒子史蒂文和父親、繼母夏洛特·伊克爾斯一起在廣州中山大學。他回憶說:“80年代當然是見證中國轉型的一個不可思議的時刻。我父親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夏洛特說一口流利的廣東話,所以這是一個很好的組合。他們可以跟不同行業(yè)的人、來自不同地方的人交流?!薄拔遗愀赣H和夏洛特到當地的工廠和公社進行各種實地考察。夏洛特和我有時會抱怨那里的條件,那里沒有空調,只有簡單的食物,但父親毫不氣餒。他特別喜歡與人交流,追求新知?!?/p>
1989年,傅高義完成了《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一書。這是外國學者全面研究和報道中國改革的第一本專著。該書對廣東改革開放的動因、性質、過程及前景進行了頗為全面系統(tǒng)的研究。這本書與20年前的那本《共產主義下的廣州》,前后相續(xù),正好構成了一部完整的廣東當代史。
回憶起這次經歷,傅高義覺得稍有遺憾的是,他沒有見到時任廣東省委書記任仲夷。傅高義說:“我非常佩服任仲夷,他本來在遼寧,后來到了廣東,他的思想非常開放,由于這個原因,他跟胡耀邦的關系很好?!?/p>
成“中國先生”
鄧小平南方談話21周年時,《鄧小平時代》在國內出版,傅高義才為中國人所熟知,那時他關注研究中國已經50多年了。僅《鄧小平時代》一書,就用了10年時間寫就?!爸袊壬辈坏敲绹钪闹袊鴨栴}專家,而且他深諳中國世情,頗像位中國老先生。
“寫給美國人看的書,在中國出了風頭”
2013年1月18日,鄧小平南方談話21周年紀念日。一本名為《鄧小平時代》的書在國內正式發(fā)售,首印50萬冊被征訂一空。
在此前,這本書的英文版在美國發(fā)行后,也引起廣泛關注,被贊譽為“了解當代中國的必備著作”。2012年3月,這本書擊敗了基辛格的《論中國》,獲得2012年萊昂內爾·蓋爾伯獎(1989年創(chuàng)立,獎勵范圍遍及全世界,旨在鼓勵和推廣描寫有關全球事務和國際關系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
傅高義就是從那時開始突然為中國人所熟知?!拔以臼菍懡o美國人看的,現在卻在中國出了風頭?!备蹈吡x幽默地說。
2013年1月23日,《人民日報》采訪傅高義,以下為訪談內容:
記者:您寫《鄧小平時代》的初衷,是想幫助美國人更多地了解中國。那么,現在的美國人是怎么看待當代中國的?
傅高義:中國實行改革開放后的發(fā)展變化的確非常了不起,只用了30多年時間,就超越日本、德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這種發(fā)展速度舉世罕見。如果按照這個步伐,中國可能會在未來不久,在總產值上超越美國。有的美國人認為這將是自然而然的事,但也有人非常擔心這種超越,擔心中國如果超越美國,會不會成為危險的因素。不管是哪種人,他們都開始關注中國。
我覺得,要了解亞洲,就得了解中國,要了解當代中國,就得了解鄧小平。畢竟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源于他領導的改革開放。但是,當前的美國人,對中國幾十年前啟動的這場變革、對于其領導者鄧小平,評估顯然不足。我必須告訴他們:需要重新認識鄧小平。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越來越感覺到鄧小平有著了不起的智慧與品質。
記者:從開始動筆,到最后寫成,十年的時間,您對鄧小平的認識有沒有變化?
傅高義:當然有。我陸陸續(xù)續(xù)收集到各類資料,采訪到各種人,然后從這些資料與談話里獲得信息,進行分析,不斷豐富乃至調整自己對鄧小平的認識。寫到后來,我發(fā)現,他考慮的事情比我預想的要多得多、復雜得多。他在應對復雜局面、處理棘手問題時,顯示出來的智慧與能力,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比如他處理人民公社問題,就表現出難得的政治智慧,我沒有料到他會這么出色。
隨著對他了解的深入,我發(fā)現這個少言寡語的人,卻思想開放,具有世界眼光。無論是大國還是小國,那些有著不同社會地位的外國客人,最后都會感到和他相處愉快。1972年中日建交,鄧小平在1974—1975短短兩年里,就見了幾十次日本客人。1978年,改革開放頭一年,在他的推動下,中國有12位中央領導人,先后20次訪問了50多個國家。
記者:在書中,您坦言對鄧小平充滿欽佩之情,最欽佩的是他的哪種品質?
傅高義:一個擁有十幾億人口的大國,堅定地搞改革開放,沒有前路可循,一切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一邊實驗一邊推進,這是非常需要膽略的!他需要承擔最后責任,需要做出正確判斷。他要挑選一個和他共事的核心班子,他要迅速建立起一套組織,使他們能夠在一起有效地工作。他要給人們希望,同時又要向干部群眾說明實情,不斷調整變革的步伐,使之能夠被人們接受,使國家保持穩(wěn)定。他面對的是一項苛刻的、史無前例的任務,在此之前,沒有哪個共產黨國家成功完成了經濟體制改革,走上持續(xù)發(fā)展的道路,更不用說有著十幾億人口、正處于混亂狀態(tài)的中國。如果你看到這一點,你就知道這個人是很值得欽佩的。
記者:寫這本書,對您來說最大的困難在什么地方?
傅高義:了解鄧小平的想法最困難,因為他沒有留下任何筆記,我也無緣跟他當面交談,所以一切只能依靠間接的材料?!多囆∑侥曜V》出版以后,給我的寫作帶來了不少方便,但也僅僅局限于知道他在某個時間做了什么事。至于他為什么那么做,當時的考慮是什么,卻不容易搞清楚。
記者:您怎么解決這個困難?
傅高義:我只能盡可能多采訪一些曾經在他身邊生活過、工作過的人,以求盡量走近他。我多次到中國做短期訪問,也曾經較長時間住在北京,這使我有機會采訪到一些中國的黨史專家、高干子女,以及曾在他手下工作過的干部。10年來,受訪者估計有300多位,其中還包括李光耀、卡特、基辛格等一些中外政要。這些人里,很多人都對鄧小平評價很高。卡特總統(tǒng)評價說,鄧小平跟蘇聯領導人不一樣,他有一種內在的自信,這使他能直奔實質問題。李光耀則告訴我,在他見過的人里面,沒有人能超過鄧小平。
我還走訪了鄧小平曾生活過的地方,如太行山區(qū)、四川廣安、江西瑞金,以及他擔任西南局負責人時的基地——重慶與成都。從當地學者與干部的口中,以及當地博物館的資料與實物里,我獲得了更豐富的信息。走訪的過程對我的寫作幫助很大。
記者:如果不能確定鄧小平當時的內心想法,您如何在書中向讀者展示一個客觀真實的鄧小平?
傅高義:我采取盡量客觀的方式,收集更多的資料,試著把當時的環(huán)境、背景、各種因素盡量真實地呈現出來,幫助讀者來理解,他當時為何要這樣做——當然,最終還是需要依賴讀者自己來判斷。我想,在沒有資料直接證明他的具體想法時,這是一種比較客觀的分析問題的方法。作為一名學者,我能做的就是盡量客觀地寫作。
記者:這本書里還涉及很多其他歷史人物,您對他們做過研究嗎?
傅高義:寫作的過程中,會不斷地發(fā)現新課題,催促我去了解更多的人。比如在開始寫作后一兩年,我發(fā)現陳云對鄧小平的作用很重大,于是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專門去研究陳云,閱讀關于他的資料。
這本書雖然名字叫《鄧小平時代》,但是我要寫的其實不只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我更想告訴讀者的是:30多年前發(fā)生在中國的這場偉大變革,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由誰主導的,影響又如何。
很難想象,這部中譯本有64萬字的書,是在傅高義70歲時開始創(chuàng)作,80歲時才完成。令傅高義遺憾的是,他從來沒與鄧小平本人會面并交談。他在書中記錄了自己最接近鄧小平的一次經歷:1979年1月,在華盛頓美國國家美術館的招待會上,當時傅高義距離鄧小平只有幾步之遙。由于音響效果糟糕,從擴音器中完全聽不清鄧小平及翻譯在說什么。“那里有點熱鬧、有點吵,但他演講很認真,像一個戰(zhàn)士一樣。每個字都念得很認真,很正式?!?/p>
哈佛大學里的“中國先生”
傅高義在哈佛大學里被稱為“中國先生”。采訪過他的華文記者則有一個共識,傅高義溫文儒雅,可以說是一個把儒者風浸淫到骨子里的美國學者。
直到晚年,傅高義還經常堅持以中文接受采訪。傅高義的普通話好到能夠不做作地發(fā)準絕大多數卷舌音,他還不時地用兒化音裝飾自己的中國腔。人民日報原駐美首席記者溫憲回憶:“在采訪過程中,傅高義的漢語詞匯表達并非完美,但足以清晰、坦率地表達他的觀點。他說,‘真正的朋友應該坦率交談,實事求是。他臉上掛著的熱情、和善的微笑,以及一口流利的中文,讓記者有一種與中國學者暢談的錯覺?!?/p>
傅高義位于哈佛校區(qū)的家是座兩層小樓,布置簡樸,洋溢著東方文化的氣息,案頭擺放著一本《習近平談治國理政》。老教授深諳中國世道人情,他泡茶待客,杯子上面印著“××有限公司”或者“××會議”的紅色漢字。
有人問他,他怎么做中國研究,傅高義回答說我“拉關系”啊?!案私慌笥?,讓他們慢慢了解我的目的,不是判斷是非好壞,就是純粹的了解。人們對事物的看法并不都是一致的,但是都需要了解,尤其要‘同情他們,從他們的角度來學習。要了解不同人的看法,我覺得這是一個學者的治學之道,一個有人情味的學者就應該這樣。當然,我‘拉關系的目的不是為了賺錢或其他什么,而是為了做研究,為了了解真理,了解實際情況,了解人們的思想感情?!?/p>
《紐約時報》曾經刊文暗示,傅高義為了經濟利益而不惜接受對《鄧小平時代》英文版(原名《鄧小平和中國的變革》)的刪節(jié),從而使之能夠在中國大陸出版發(fā)行。隨后,俄亥俄威斯理安大學校長給該報寫信說,此書在中國出版之前,傅高義就與該校簽下協議,將中文版的全部版稅捐贈給自己的母校。
“我是在俄亥俄州的小鎮(zhèn)特拉華長大的,20多歲的時候,我從這里畢業(yè),這所大學很小,但是我對它很有感情?!备蹈吡x把數以百萬美元計的版稅捐給了俄亥俄威斯理安大學?!肮鸫髮W很有錢,我把錢捐給哈佛就沒什么必要了。”
傅高義曾計劃再寫一位中國領導人
三聯書店前總編輯李昕回憶《鄧小平時代》的出版經過:“他寫了鄧小平經歷的前面的65年,就是從1904到1969。這65年他已經寫了20萬字,那就是傳記。然后他拿給哈佛大學出版社的編輯去看,編輯給他的建議是,鄧小平的重點并不在這65年,而在后面的改革開放上。這樣作為一本傳記就太厚了,恐怕不能當作一本書來出了。所以他下決心推倒重來。把前面的20萬字壓縮到只剩3萬字。這本書里1904到1969的內容只有3萬字。中間1969到1978這十年,他只寫了10萬字,然后他把50萬字放在改革開放以后,這樣就變成了不是給鄧小平一個人立傳,而是給時代立傳了?!?/p>
這本書交給三聯出版后,傅高義非常配合地跟著三聯在全國各地跑了將近一個月,為這本書做宣傳。其間,他和三聯同事一起坐二等座、乘經濟艙,沒特殊要求。他20多歲的孫子全程參與,但是傅高義沒有“搭車”,最后把孫子的費用單獨結算、退還給了三聯。
有記者問傅高義:假如你接下來要寫某個中國領導人,你會寫誰?一開始傅高義回答說:朱镕基?!耙驗槲乙埠芘宸扉F基,他在政治、經濟等方面很聰明、很能干?!?/p>
“但是,我有一個美國的朋友為朱镕基做過翻譯,我從他那里知道,關于朱镕基的書在美國已經有了。后來,有一些中國朋友建議我說,將來中國應該走什么路、需要考慮什么問題,在這方面胡耀邦的意義更大。
“我從很多中國朋友那里了解到,雖然也有人寫了一些東西,但是還沒有看到比較完整的關于胡耀邦的書。作為一名外國學者,我的責任,第一是要了解清楚事實,第二是要把正確無誤的事情寫出來,同時也要把那個時代更大的背景表現出來,這是我的目標?!?/p>
2019年5月16日,《中國新聞周刊》的記者去傅高義家訪問,他特別高興地預告說,自己的新書《中國和日本:面對歷史》即將出版了。
年輕記者聽說后,這樣寫道:“大家不由得對老人肅然起敬,我們這些年富力強的人有什么理由抱怨工作生活辛苦呢?在大家七手八腳布置拍攝場景燈光時,傅高義又悄悄到隔壁看書去了?!?/p>
為中美憂心
美國有識之士對“知華派”式微感到擔憂。以傅高義為代表的一批年紀較長的美國“知華派”,他們對中國的研究,是從“有些好感”或至少是“好奇心”開始的,而今天美國許多“少壯派”中國事務學者,研究中國的目的就是“幫助美國對抗中國”。
希望中日兩國可以改善關系
不僅滿足于在學術上留下傳世之作,傅高義也不斷介入現實。傅高義曾說過:“作為一個美國人、作為哈佛大學的教授,也是日本問題研究專家,具有研究中日關系的十分有利的條件,我希望能為加強中、日、美的友好關系和為亞洲安全做出自己的一份貢獻?!?/p>
2019年,傅高義出版了《中國和日本:面對歷史》,回顧了中日兩國1500多年來政治和文化聯系的歷史。在這本書的序言里,傅高義寫道:
到2010–2011年,當發(fā)現中日關系變得如此糟糕和危險后,我認為自己應該幫助兩國改善關系。我知道兩國間存在一些基于歷史的嚴重問題。我有很多日本朋友,我希望日本成功。我也有很多中國朋友,我希望中國成功。如果兩國可以改善關系,對兩國人民都有好處。
我相信自己可以在改善中日關系方面扮演一個特殊的角色,因此也有了一種特殊的責任感。我是唯一的外國人,既寫了一本關于日本的書(《日本第一》),在日本成為暢銷書,也寫了一本關于中國的書(《鄧小平時代》),在中國也成為暢銷書。
我認為,如果自己能寫一本關于中日歷史的書,也許在兩國都會有些讀者。一些中日專家對兩國關系史的了解比我多得多,但我希望我這樣一個旁觀者,對中日關系進行的客觀理解,能對改善關系有所貢獻。在接下來的七年里,我閱讀了能看到的所有相關書籍,學到了很多知識。我確實希望這本根據個人所學寫成的書,既能幫助中日更好地理解彼此,也能幫助西方更好地理解這兩個國家的關系。
我還不至于天真到相信只要中日人民互相理解,兩國關系就能自動得到改善。美國曾發(fā)生過內戰(zhàn),彼此非常了解的南方和北方兵戈相向;在日本,擁有相同文化背景的群體間也曾發(fā)生內戰(zhàn);中國也不例外。但我深信,理解歷史、直面歷史,對那些愿意改善關系的兩國領導人是有用的──他們可以善用共同的文化遺產,一起來解決問題。特別是對中國人來說,歷史問題在處理對日關系方面尤其重要。
現在的中美關系如此緊張,我認為日本可以對溝通中美關系起一點作用,中日關系的改善也有助于減少中美之間的誤解。毋庸贅言,今天的中日關系比七年前我開始研究這個問題時有了很大改善,令我很欣慰。但兩國仍存在一些嚴重問題,希望他們可以找到更多符合雙方利益的合作方式,繼續(xù)改善關系。我希望自己作為學者所做的努力,對那些希望為改善關系做出貢獻的兩國領導人有所助益。
傅高義的兒子史蒂文說:“我的父親熱愛中國和中國人民。他一直希望中國能與日本和美國建立更好的關系。為了實現這一愿景,我們這三個國家的下一代人還有很多工作要做?!?/p>
對臺灣說了五個字
2020年10月,傅高義曾接受臺灣《遠見》雜志采訪,對于臺海情勢升溫,島內民眾最掛心的兩岸關系,傅高義給了蔡英文五個字,即:“要非常小心!”傅高義特別提醒蔡英文,不要只聽信美國單方面的聲音,得同時聆聽大陸釋放的所有訊息,仔細解讀其中意涵。
他對中美關系很憂心
1969年,尼克松當選新一任美國總統(tǒng)。費正清與傅高義等十幾位研究中國的著名學者給尼克松寫信:“現在是跟中國接觸的好機會。”
不僅如此,傅高義與費正清等8位學者還曾經去華盛頓,找到國務卿、也曾是哈佛教授的基辛格談話,就中國問題提出一些建議。傅高義說,美國有一個組織叫“美中關系全國委員會”,這個創(chuàng)建于上世紀60年代的委員會,在“冷戰(zhàn)”期間,對推動中美雙方的交流起了很積極的作用,著名的“乒乓外交”就是由它推動的,傅高義與基辛格都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他們常常在這里見面。
1971年的某一天,基辛格專門到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找費正清和傅高義這些“中國通”們,聊了一次中國問題。“他當時告訴我們說,中國很快會參加聯合國,所以我們應該事先準備好,用什么辦法、怎么跟中國打交道。我們這些研究中國的學者都談了一些自己的看法,但是我們也不太了解中國內部的情況,所以我們都只能說‘可能是這樣‘可能是那樣,‘看周恩來的意思可能會做什么事,但是中國真正的事情我們都不太了解?!?/p>
尼克松訪華之后,中美關系開始慢慢解凍。1973年,傅高義跟隨美國國家科學院贊助的代表團第一次訪問中國。這是到中國的第一個美國代表團。這一次,傅高義見到了周恩來。
1993年,他應邀出任國家情報委員會東亞情報官。他說:“那段經歷對我做研究幫助很大,時任駐華大使芮效儉的報告我也能看到?!?/p>
近年來,傅高義對中美關系挺憂心。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吳心伯說:“2018年,傅高義教授應邀到上海出席‘紀念中美建交40周年研討會,專門抽時間到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作了一場關于中美關系的報告。當時的題目叫‘對中美關系40年的思考。那天,他花了很多時間講鄧小平對改革開放和中美關系發(fā)展的貢獻。我覺得,他對中美關系40年的發(fā)展是很留戀的,對中國40年改革開放取得的成就也很欽佩。當時,特朗普已經上臺,中美關系大的氣氛發(fā)生了變化??紤]到特朗普上臺以后執(zhí)行的限制中美人文交流等措施,中美關系不斷受到削弱,傅高義對中美關系的走向還是挺憂心?!?/p>
傅高義多次指出,中美關系遇阻的一部分原因是美國人不知道怎么應對中國的飛速崛起。中國影響力不斷擴大,有些方面甚至已經可以替代美國了。這讓習慣了做老大的美國人“很不習慣”。為此,他生前在哈佛大學等高校組織有關中國問題講座的同時,還與美國中美友好協會合作一個項目,對二三十名中文好、對中國研究有一定基礎的年輕學者進行定向培養(yǎng)。他認為,中美兩國要從建交以來的交往歷史中吸取經驗教訓,還是要保持接觸,加強對話,談判解決雙邊關系中的問題?!爸袊皇且粋€會侵略別國的國家,也沒有顯露出過這類跡象”,“中國只想成為一個受人尊重的、強大的國家”。
2019年7月,傅高義作為5位執(zhí)筆人之一,起草公開信《中國不是敵人》在《華盛頓郵報》發(fā)表。這封寫給美國總統(tǒng)和國會的公開信,反對美國采取與中國對抗的政策,指出這些政策“最終或將孤立(華盛頓)自己,而不是北京”。
2019年9月17日晚,傅高義又親赴紐約,參加華美協進社舉行的名為“中國是敵人嗎”對話會。他明確表示,近年來美國政府中有些人一窩蜂地指責中國,甚至讓部分中國人覺得中國被美國視為“敵人“,但中國并不是。所謂中美“脫鉤”不可能實現,雙方應保持接觸和對話,積極解決雙邊關系中存在的問題。
2020年4月3日,美國智庫亞洲協會中美關系中心和加利福尼亞大學圣迭戈分校21世紀中國研究中心聯合發(fā)表題為《拯救來自美國、中國和全球的生命》的聲明。聲明得到93名美國前政府高官和專家學者的聯名支持,傅高義又名列其中。上述公開信發(fā)表的次日。他在給新華社記者的郵件中這樣寫道:“這次(疫情危機)是中美合作的好機會,但我擔心短期內中美關系難有起色?!?/p>
2020年7月,《環(huán)球時報》連線傅高義,就中美兩國關系的未來對他進行采訪,以下為采訪內容(節(jié)選):
傅高義:盡管當下兩國關系非常糟糕,盡管特朗普政府將事情推到如此瘋狂的極端,可以說華盛頓仍有一種廣泛的共識,即我們必須找到與中國合作的辦法以避免沖突。
我認為大選之后美國政府在對華態(tài)度上會有變化。
《環(huán)球時報》:中美會否發(fā)生軍事沖突?
傅高義:很不幸,兩國有發(fā)生武裝沖突的可能性。
盡管沒人希望這樣的局面發(fā)生,而且這將導致所有人的失敗。如果我們回顧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發(fā)生的歷史就可以看到這樣的可能性:一戰(zhàn)始于一件小事,并很快波及多個大國,盡管它們并未計劃參戰(zhàn)。
今天,如果南海發(fā)生一場很小的摩擦,就可能會很快升級。如果不能對此有所控制,就很可能帶來災難性后果,每個國家都會成為輸家。這將非??膳隆?/p>
我相信臺灣地區(qū)領導人已意識到,過分尋求獨立是挑釁大陸出兵,他們會試圖避免這樣的危險。但如果北京領導人擔心臺灣會跨過“臺獨”紅線,或者他們認為美國不會因為大陸出兵而參戰(zhàn)保護臺灣,那么就存在美中間爆發(fā)戰(zhàn)爭的真正危機。臺灣問題引發(fā)的沖突可能會升級為一場對全人類造成災難性打擊的大戰(zhàn)。為避免這樣的重大危險,我們必須加強美中領導人間的理解。
所有關心世界、關心美中關系的人都要意識到,我們必須避免軍事沖突,而要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更好地了解彼此。
《環(huán)球時報》:對于中國來說,您認為中國政府在當下的歷史任務是什么?
傅高義:我認為美中兩國的歷史任務是塑造一個國際新秩序,這也是兩國共同的責任。
這就像奧運會比賽里,運動員們會非常激烈地競爭,但他們不是在打架。所以,找到一種“競爭而非打架”的共存方式,是美中領導人當下共同的歷史使命。
我和很多美國的知識分子都認為,美國沒有加入亞投行是一個錯誤。在這個國際銀行,中國領導人在建立規(guī)則和搭建框架方面表現出色。在非洲,中國在推動基礎設施項目上做得很好。我認為“一帶一路”倡議也是個不錯的主意,雖然目前尚在起步階段,還需要調整工作方法,但它在連接歐亞大陸方面能起到重要作用。我想,很多有思想的美國人已開始看到這一點。
在這一背景下,中國領導人需要找到一條和其他國家合作并解決分歧的道路。
美國獨大的“單極”時代正在結束,美國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擁有巨大的影響力并領導全球所有事務。
這就意味著,中國需要同美國和其他國家合作,為世界提供一個全面的新秩序。在這個秩序中,世界不會被分為敵對的幾塊,因為這對所有國家來說都會是災難,世界應該在一個整體架構中團結起來。
目前擺在我們面前的一個危險是,美中兩國的超級民族主義者們試圖分道揚鑣的聲音太大,憤怒的情緒過于高漲。政府需要對此予以控制。
此外,在國內,中國在基礎設施建設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取得令人贊嘆的成就,農村人口持續(xù)向城市流動。相反,上世紀70到80年代美國在從工業(yè)經濟轉向服務經濟的過程中做得不太好,社會貧富差距懸殊,富人越來越富,窮人越來越窮。貧富差距擴大是很多人支持特朗普的一個重要原因。
因此,我認為中國領導人現階段的另一個歷史任務是,阻止貧富差距擴大,這一點極為關鍵。中國領導人應當想辦法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服務型經濟和新的就業(yè)形式,讓科技發(fā)展能惠及每一個人,提供工資差距不那么大的就業(yè)機會。
《環(huán)球時報》:您也是日本問題專家。數十年前,日本被描述成美國最大的經濟威脅,而今天中國被認為是美國最大的對手。兩者有何相似和不同之處?
傅高義:我對那段歷史記憶深刻,我當時應邀在日本和美國演講,而且還在美國政府內工作了兩年。今天的美中關系和當年的美日關系存在幾點不同:
首先,美國和日本是軍事同盟。在中蘇交惡后很短的一段時間里,美中也曾在安全領域有過緊密的合作關系,但這種關系并沒有持續(xù)下去。而美國和日本的安全合作持續(xù)到了今天。
其次,日本后來很快在美國建設了大批工廠,幾乎每個州都有,為當地提供了大量就業(yè)機會。
第三,日本的經濟泡沫在1989年前后破裂,但我們不認為中國的經濟泡沫會破裂。
第四,中國的增長潛力大得多,中國經濟可能會持續(xù)增長并在未來超過美國的規(guī)模。
美國人屆時會發(fā)現很難接受這一點,但我們必須學會慢慢接受。
我希望當中國經濟超越美國時,中國能夠非常謹慎小心,因為那將是美國人非常不安的時刻。我想中國可以做很多事,讓這個過程顯得更“平滑”些,比如在美國建立更多工廠、允許美國公司在中國公平競爭、購買更多美國商品等。但必須承認,即便中國做了所有這些,這件事情仍將非常棘手。
傅高義最后一次出現在中國觀眾面前是2020年12月1日。他在參加北京香山論壇視頻研討會時表示,拜登當選美國總統(tǒng),給中美關系帶來了新的機會。但美國應該承認中國對世界的貢獻,公平地對待中國。
傅高義逝世,“知華派”凋零,引發(fā)擔憂
傅高義去世后,國內學術界很多人都在議論華盛頓的“中國老朋友”會越來越少嗎?新加坡《聯合早報》也刊文說,“‘知華派式微令人擔憂”。美國有識之士更對“知華派”式微感到擔憂,在“對抗與敵視”的大背景下,老一代“知華派”的離去會凸顯美國中國問題研究領域存在的斷層。正如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刁大明不久前在接受采訪時所說,以傅高義為代表的一批年紀較長的美國“知華派”,他們對中國的研究,是從“有些好感”或至少是“好奇心”開始的,繼而更深入了解到中國的歷史變遷和社會變化,而與之對比鮮明的是,今天美國許多“少壯派”中國事務學者,研究中國的目的就是“幫助美國對抗中國”,而他們也將這一觀點和情緒傳導給了更多美國民眾。
美國“知華派”是否式微?實際上,早在幾年前,美國國內就有這種擔憂,特別是當不少老一代“知華派”由于年齡、健康和政治立場等原因“淡出江湖”的時候。比如前白宮國安會亞洲事務高級主任李侃如,由于身體原因已較少參加活動。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副會長包道格,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而過去4年,更多的中國問題專家由于反對特朗普的對華政策而失去政策影響力。
很多老一代“中國通”與中國“情緣”頗深,無論中美關系如何,都能從歷史的角度客觀看待問題。比如1935年出生于中國南京的前美國駐華大使芮效儉,其父芮陶庵長期任教于金陵大學。1956年大學畢業(yè)后,會一口流利漢語的芮效儉進入美國國務院工作。作為“中國通”之一,芮效儉1978年被派往北京,任美國駐華聯絡處副主任,參與了中美建交談判全過程。童年在南京見證過日本侵華,職業(yè)生涯貫穿整個冷戰(zhàn)的芮效儉,在任何場合都強調美中相互了解與合作的重要性。有一次研討會結束后,芮效儉突然對“美國之音”中文部記者說,你們作為美國政府所屬的中文媒體,卻跟著臺灣當局,稱特朗普總統(tǒng)為“川普”,與中國大陸的新聞界不一樣,“美國之音必須立即改過來”。
面對特朗普上臺以來的反華浪潮,不少“知華派”學者挺身而出。2019年7月,傅高義等百名“中國通”在《華盛頓郵報》上刊登公開信《中國不是敵人》。很快,有年輕的美國中國問題學者私下說,簽署公開信的“中國通”在美國越來越成為“異類”。有年輕學者表示,即便認同公開信的部分內容,但也不愿意出面簽署,原因之一就是麥卡錫主義在當今的美國已若隱若現,他們不想因此惹上麻煩——不僅特朗普政府的要員整天攻擊中國,與中國有交往的學術機構和學者也會遭到聯邦調查局的調查,更不用說一些美國媒體別有用心的“揭露式報道”。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美國專家說,他決定未來幾年不再來中國訪問,以免被貼上親華標簽。
美國學界一些專家認為,老一代“知華派”式微后,美國的中國問題研究領域正出現斷層。新一代中國問題專家雖然數量并不少,但無論學術水平還是對華態(tài)度都與老一代截然不同。擔任過老布什總統(tǒng)特別助理兼國安會亞洲事務高級主任的包道格曾說,隨著老一代“中國通”逐漸退出歷史舞臺,由“少壯派”主導的美國對華政策正迅速走向強硬,這將導致美國對外政策的決策質量下降。包道格認為,產生這一轉變的主要原因是美國的新一代中國問題專家沒有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和冷戰(zhàn),不知道大國一旦進入對抗狀態(tài)將給世界帶來什么樣的災難。而且新一代的美國“中國通”,大多數不會說漢語,也沒有在中國長期生活的經歷,他們既不了解中國的歷史,也不太了解中國的現狀,更多的是從中美“零和博弈”的角度,從維護美國全球霸權的角度來理解中美關系。
值得注意的是,歐美大師級的“知華派”看上去少了,但實際上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卻在增加。以法國為例,伴隨著中國的改革開放,法國漢語教學也迅速發(fā)展,一些學者對中國問題的研究日益細化,如有人專門研究在法國的溫州人。近些年,法國一些地緣政治學家、經濟學家、政治學家還跨界對中國進行各層次、各角度的研究,有關中國問題的文章、書籍也大量出現。與此同時,研究中國的專業(yè)機構也不斷出現,除高等社會科學院、國家科研中心、巴黎大學等傳統(tǒng)漢學與中國研究中心外,一系列其他研究機構、法國外交部等機構也都設立了中國研究小組或中心,大大拓展了中國研究的廣度與深度。
而眼下最為迫切的是中美正常交往要盡快恢復。一些中外學者認為,除擔心被“妖魔化”外,特朗普任內,中美人文交流急劇降溫更使美國年輕一代中國問題專家失去了與中國學術界交流的重要渠道。僅過去兩三年來,就有數百位中國專家的訪美簽證被取消,中美富布賴特研究學者項目等被叫停,特朗普政府還決定未來美國政府官員學習中文的主要目的地將是中國臺灣而不是大陸。有美國專家私下表示,拜登上臺為改變美國“知華派”越來越少的困境提供了一絲希望。中美兩國應當努力恢復原有的人文交流項目,特別是鼓勵美國年輕中國問題學者前往中國學習、調研,“中國這么大,發(fā)展這么快,需要美國學者研究的領域太多了”。★
(責編/蘭嘉娜 責校/陳小婷 來源/《傅高義去世,他五年前談到的寫作計劃終未完成》,佚名/文,《中國新聞周刊》2015年第43期;《傅高義:中美關系面臨新機會 美國應承認中國對世界的貢獻》,郭媛丹/文,《環(huán)球時報》2020年12月8日;《“告訴西方,一個真實的小平”——專訪《鄧小平時代》作者傅高義》,張健/文,《人民日報》2013年1月22日;《傅高義去世后,西方會出現“知華派”斷層嗎?》,肖巖、青木、姚蒙、白云怡/文,《環(huán)球時報》2021年1月5日;《傅高義,與中國結緣的一生》,李菁/文,《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12月21日;《傅高義生前曾勸蔡英文:別只聽美國的》,佚名/文,《參考消息》2020年12月23日;《90歲高齡傅高義:很不幸,中美有發(fā)生軍事沖突的可能》,佚名/文,《環(huán)球時報》2020年7月20日)
傅高義大事年表
1930年7月:出生于美國俄亥俄州特拉華市。
1950年:畢業(yè)于俄亥俄州威斯理安大學。
1958年:獲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學位。
1963年:出版《日本新中產階級》。
1963-1964年:成為哈佛博士后。
1969年:出版《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一個省會的規(guī)劃與政治,1949~1968》。
1973年-1975年:擔任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
1979年:出版《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啟示》。
1989年:出版《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
1992年:獲頒香港中文大學榮譽社會科學博士學位。
1993年:出任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東亞情報官。
1995年-1999年:擔任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1996年獲得日本“國際交流基金獎”。
1998年:被選入美國人文社會科學院。
2000年:70歲的傅高義從哈佛大學退休。
2000年:出版《日本還是第一嗎》。
2013年1月:《鄧小平時代》中文版出版。
2013年3月23日:在第五屆世界中國學論壇上,被授予“世界中國學貢獻獎”。
2019年:出版《中國和日本:面對歷史》。
2020年12月21日:傅高義逝世,享年9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