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朝陽
都督是我,我是都督。我大名孫督學。都督,孫督學,您那訊問記錄里一五一十的有。督學這名字是爺娘起的,現(xiàn)在曉得督學是個職位,爺娘哪里曉得,無非打小督促我學好,無非指望我別像他們那樣,又當一世沒下場的農(nóng)民。
多的不說,沖著夜晚您老提審給我煮的那碗清湯白面,我交代,案卷里那些落實到都督名下的事,只要嘟嘟、詐和、晚師傅他們說過,我認,我簽字,按指模。他們不會冤枉我。夜宵的莫全信,我們是客戶。有些事是做了,至少沾邊,可能硬不記得了。您曉得,不是稀爛年輕?來日方長,怎么做的,為什么做,做的當時什么也不想,做了以后,也不會多想。
現(xiàn)在您看,窗邊梧桐那初十邊的月光,瘦瘦削削模樣,膩膩歪歪姿勢,靠在我這上鋪床沿,真正算我中意的剛上市的春季小款。給我根煙抽,那就最好,我想請您賞臉,也一起看看今夜的月光。
打個小賭,您年輕的時候,肯定沒有像我這樣呆呆傻傻看過月光。當年您在地里刨食,還是邊疆扛槍?再次謝謝您的面。您曉得今天我過生?身份信息里有,還是莫總叫您格外關照我?
我還是叫您老伯算了。老伯,今夜咱爺倆個嘰嘰呱呱道個家常。
我是街道辦事處河上村人??h城邊邊上。老伯您哪里人?
我兄弟三個,一個妹。爺娘算是農(nóng)村里頭號老實巴交人。爺叫犟巴,年輕時期也沒讀書。那個年代,弟兄多,幾個讀得書起?幾個讀書有用?十六歲出去學藝補鍋,一路到了河南,二十五歲那年招來了我娘,蘆花。我娘塊頭大,做起農(nóng)活頂個牛,但跟著過來還是吃不上好飯。多年又沒生育,外地人,右眼翳子破了相。對,就是上午會見我的時候老伯去開鎖的那個,品相差,院子里個個看不起。爺一喝酒就罵自己絕代,罵著罵著九五年志學出生了,罵著罵著九八年我出生了,接著弟妹雙胞胎趕連場,家里一房人,人擠屋了。又趕上時代,河上村開礦,裝窯,院子里一籮兜一籮兜的人發(fā)財。我爺娘一邊作田,一邊給人幫工,夜里還下窯,石灰壇子也聚了點硬票子了。日子過得湊合,爺娘想到自己一代吃了虧,后人要比前人強,就算自己修陰功拜菩薩,也要送出崽女,像我堂老兄孫放孫攻那樣一路考學校,才是王道正途。于是零三年過年邊,托三爹爹做中,心一橫把孫放老屋給買了。那屋場好,老輩說,風水龍脈頭頂一柱香。
等下再說讀書的事。我不想就讀書的事煩了爺娘煩自個。跟你說說讀書之前的都督。
滿四歲那天,爺娘下地去了。到晌午邊,屋里還沒人做飯。餓得撓心,我一人就鉆到三娘瓜棚底下掏了三顆雞蛋,放在日頭底下石板上烤??玖艘粫?,估計熟了,磕開來正吃得清是清黃是黃。三娘上完茅廁來摘黃瓜,按住脊梁骨抄起屁股一頓好打,還罵:人看家小,馬看蹄早,長得粉冬瓜樣,現(xiàn)在就做賊!今后了得?
小時候我的粉嫩標致是出了名的,一點不像我那長相模糊的爺娘。關于這個,即使爺娘下午回來,聽到告狀賠了一塊錢以后把我鼻頭捏成蒜頭,他們也不否認這一點。長大后,我最滿意的還是我的鼻子。南方人少有我這樣的鼻子。以至于現(xiàn)在一發(fā)誓我就指著自己的鼻子。
還說一件嶄新好比昨天的事。五歲那年夏天,五爺在家里搖蒲扇看有圖畫的三國,對照著看了看我,又看。我們幾個開襠褲在他堂屋里抓蛤蟆學閹豬,突然他回頭逗我,叫,都督,都督。那些小屁股也跟著叫,都督,都督。這就是后來大家都叫我都督的由來。
彎根發(fā)直藤,都督來扳本。五爺搖搖頭說。
我一直曉得,五爺高興的時候喜歡我,不太高興的時候就很不喜歡我。那年冬天,他將剛剛烤到起泡的糯米粑粑塞到我手里而不是抱兜里,燙得我右手虎口現(xiàn)在有疤,您看,疤上我自個紋了只蝴蝶。這是證據(jù)。
七歲上學。上小學是我上過這么多學校,有點小開心的最沒壓力的事。
黃老師值得我慢慢回情,也許因為她家女兒黃赤豆,但不主要因為黃赤豆。
黃老師是真心對我好,當然她對所有學生好。但她在四年級一班四十二個同學中,支持三十五個同學選成績又不數(shù)一數(shù)二的都督當班長,就說明問題。那時候黃老師三十四五歲了。四年級起,她讓我當班長,還管課堂紀律。您曉得我有點吵,吵到現(xiàn)在。但讓我管紀律,我就先管好了自己,同學們就服帖。
有次她帶一班同學到學校后山采集植物標本??h城里早就不開這樣的課了,但農(nóng)村還興,所以農(nóng)村教學質(zhì)量一直抓不上。采集標本的時候,她帶在身邊的啞巴女兒黃赤豆也在。老師正跟同學們介紹這樣那樣,還打了比方,說這是灌木,不成材;這是喬木,能成國家棟梁。繼續(xù)往深里講,大家有點聽不懂時,腳下一條花蛇把我咬了。
我當然很痛,眼淚就一齊出來了。老師趕忙一邊招呼嚇得滿山跑的同學沿黃泥巴馬路回學校,一邊蹲下來給我吮吸傷口。還用她那條花絲巾給我包扎了?;ńz巾和她的烤煙葉子一樣的黃臉色不太相配,但她一個春天都戴著。土里土氣的老師就這樣實心實意。
后來我沒事。那不是一條毒蛇。因為行走不便,我在黃老師家里,在那簡陋得不成樣子的學校里,應該說是宿舍里,住了三天。本來家里離學校不遠,河上小學么,只離我孫家映雪堂一里地,但好菜好飯管著,黃赤豆在一邊不聲不響待著,窗外淅瀝小雨緩緩然然下著,天上人間光景。您說呢?
那晚我給黃老師畫了一幅畫。天上紅彤彤的一枚太陽,底下黃燦燦的一地油菜,半空中黃老師的花絲巾飄成了彩霞。黃老師說好看好看,比我大三歲的黃赤豆也托起紅撲撲的雙腮,在條桌邊上看。
黃老師之前就說我有畫畫的天賦,成得了才。其實還是她畫在黑板上的風箏好看。
那幾年,我陸續(xù)曉得了黃老師的遭遇。她中師畢業(yè)。讀書時,多年后成了她老公的以前同學一直放肆追她,好歹到了手。結(jié)婚后黃老師生了一個女兒,老公不嫌,但要她工作莫要了,再生一個崽。黃老師為難,她那個小包工頭老公就四處托關系,批了二胎,誰知做B超還是女。老公不肯了,非要引產(chǎn)。黃老師骨子里也有那么個倔勁,因為她自己也就幾個姊妹,不信天下女兒不如男,拗著非要生。她老公肯定原先要她引產(chǎn)時在藥上做了手腳,生下竟然是啞女。小女兒生下來之前,老公先找了老三,懷上了,鬧到學校來。黃老師氣不過,一下午功夫把證扯了。
從此黃老師帶著小女黃赤豆。那做爺?shù)呢i狗不如。我這輩子至今最后悔,比豬狗不如還不如的,就是也把黃赤豆壞了。老伯,這是漏罪。就像滴到后脖的屋檐滴水,讓我脊背發(fā)冷,我會遭報應。我心里當她是我開了娃娃親的丈母娘,如果她樂意。
一開始,我在鎮(zhèn)里上的中學。
那時候鎮(zhèn)里剛撤,并到了街道辦事處。機關都到縣城辦公了,學??蓻]有撤。老伯知道,學校的事,什么都慢一拍。
鎮(zhèn)里七所八站突然撤走,原來的鎮(zhèn)政府院子,白天就冷清。最熱鬧的要數(shù)政府旁邊的學校,學校最熱鬧的要數(shù)由政府宿舍改造而成的晚上的寄讀宿舍。
我爺娘怕淡薄我,生活費不克扣。一件事比較反感,我爺?shù)芥?zhèn)里這邊來做功夫,我說的是他農(nóng)閑時期來做零工搞裝卸,每回給我大碗帶菜,黑豆豉燜肉,油渣炒藠頭,酸菜小魚干,一次煎了荷包蛋,餿的也帶來,一來就畏畏縮縮挨在教室門邊。他那形象,老土百姓,好像存心自己找別扭,也存心跟我過不去。
不過我還算給自己爭氣,成績一直中等偏上。但不曉得是風氣不好,還是別的,總之那時候農(nóng)村中學的學生都不怎么讀書。老師也三三兩兩“斗地主”,剩下幾個都在跑單線,尋關系,爭著調(diào)城里。我不曉得風氣不好是什么時候什么原因開始的,據(jù)說有人開始研究,研究研究就成了一門學問。
好在不讀書的學生有的是辦法尋樂子混日子。那一陣,好比伢子追妹子,總是樂子追日子,日子遠了,樂子還在。比如學校那排二樓的男女廁所,一樓化糞池。一下課,看到女生手里捏個紙團,我們就打賭人家是小解還是大號,如果三分鐘以內(nèi)出來,認定是小解;三分鐘以上,必然大號。輸了的五塊錢請客。有次詐和就跟他女朋友出老千,事后曉得他們約好了硬是多挨時間出來,糞坑邊一次坑了三四個人。又比如射程比賽。也就是看一排人哪個屙尿最遠,最遠的可以尿到墻上一人多高,最遠是贏家。害得大家一早就龍頭邊灌水憋尿,賭注也就五塊錢。
我在那里認識的嘟嘟。嘟嘟比我大一歲,個頭當然我高了。后來我們還發(fā)生一樁一樁事,有些記錄里講了,有些肯定沒講。沒講的,但與本案有關的,我也等下交代。
不該在那里認識晚師傅。晚師傅也是外號。這個外號的晚師傅是學校外墻邊修理廠的小師傅。好個家伙,一頭卷毛,小眼睛一到夜里就格外亮。那次他翻過墻頭,偷看詐和女朋友和嘟嘟她們夜里提熱水在宿舍洗澡,被護校隊發(fā)現(xiàn)后打到半死。豈不是?我是當天巡邏的一分隊隊長,一聲口哨,這次就不打不相識了。事后他用嘴巴和一條膠管從人家車里偷了幾十升汽油,換一沓油渣子錢過來請客,晚上還請大家守著磚頭電腦看日本片子開闊大家的國際視野。這么活絡的一個人,夠得一交朋友。
因為交結(jié)了晚師傅,那段時間我沒去上晚自習,頭次學到吐煙圈和喝啤酒。爺娘曉得后,通過我家堂老兄,把我轉(zhuǎn)學了。
轉(zhuǎn)學就好比禾苗移兜。弄得不好就蔫了,弄好了就飛快開枝散葉。我好多鐵關系,像植物老師講的根系一樣,就是在這個新環(huán)境里發(fā)展起來的。
跟前面那個學校不同,這個學校在縣城開發(fā)區(qū),又是私立學校。學校用資助貧寒學子考重點高中的方式來提高學校影響力和知名度,名氣一大,富家子弟就由爺娘扯著持重金紛紛來砸門。所以就像井水河水不搭界,那個學校里人分兩種,讀書的不讀書的;家庭條件分兩種,有錢的沒有錢的。一般來說,沒有錢的是讀書的,有錢的是不用讀書的。
我是其中另類。我不算有錢,也不怎么攢勁讀書。我承認,在那個您也知道的門口掛了好多牌子的學校里,只覺得學校門口小攤的豬蹄筋烤得不錯。我就經(jīng)常畫油菜地,畫長發(fā)飄飄的妹子,那畫,有次還嵌進了學校櫥窗。
畢竟我這張臉太招惹。為此我不明不白在學校門口挨過三次打,一幫女生看著,可以作證。我忍著。爺娘離譜的把我生成這樣,莫怪現(xiàn)世遭報應。
到我重讀初一上了初二的時候,沒讀書了的嘟嘟來找我了。之前聽說嘟嘟的父母莫名其妙在云南那邊一兩年工夫就發(fā)了財,所以她讀書就完全多余。何況,她一開始就阿彌陀佛讀不得。
老伯,我必須把這一次會見,哦,見面,交代得比較徹底,因為這一次,關系到許多第一次。
事情的經(jīng)過大致是這樣:那天她突然在學校操坪里喊住我。初秋下午的陽光地里,她把嘴巴涂得比傷口還紅,穿著一件五顏六色四拼八掛的大衣,走起路來身上有好幾個鈴鐺同時響。
很快她就向老師為我請了假,她說她是姐姐,請假事由是姐弟倆那唯一的太婆死了。我們一起從學校出來的時候,這個姐姐先到街上給我買了一套衣服,我第一次有人陪著買衣服;她還獨自到成衣店旁邊的藥房去了一下;接著她請我吃飯,我第一次幸會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蝦子;后來我們又到足球場遛了三四圈,開展了一次百米短跑;當我覺得她存心要把我們統(tǒng)統(tǒng)累垮掉,提出要到學校去的時候,她狠狠刮了我驕傲的大鼻子,我就再次跟著她瘋跑起來。
之后關鍵的第一次,發(fā)生在足球場旁邊的木材加工廠里邊。那時,比今晚更亮的月光從車間高高的窗戶透進來,我們只好藏身在波浪一樣的刨花和河底細砂一樣的鋸木灰之間。嘟嘟毛手毛腳地打開她的小包包,梳子,洗發(fā)水,口香糖,還有藥房里買的打開就發(fā)亮的小塑料包裝,撒了一地。
我立即曉得嘟嘟先就下了這樣的圈套。隨即也就不失男人的體面將錯就錯用圈套把自個套牢了。那個沒怎么見過世面的小玩意,在月色下好像一根舞動的熒光棒。氣場很足的嘟嘟在一旁說,伢子,嗨起來,要主動。反正我頭次做那事的時候,用北方話講,她的哈喇子就順著大舌頭流到脖根。她還歡快的低聲叫:都督長大了,終于長大了。
老伯,無關緊要的我不該講這么多是不是?如果您有個都督這樣的崽,一定老大嘴巴抽他是不是?我是欠抽。頭次抽我,還是嘟嘟那次一搗騰完,翻身就照準我?guī)追直∶娉椤?床怀霭?,比海鮮還生猛,她說。
以下是您辦案感到納悶必須問清楚基本含義的關鍵詞。主要是嘟嘟在上面講解時介紹的。請允許我當一回語文老師。您注意了:板車,平胸的發(fā)育不好的妹子;班車,歌廳里陪侍的妹子;摩托,一搭就上的妹子;親家,一起喝血酒的兄弟;老表,普通朋友;客戶,仇家或近期需要對付的人;樓主,上家;板筋,難纏的事;色姑,勾搭之后行男女歡合之事;當皇帝,色姑成功后請客,或牌桌上坐莊;吹牛尿泡,吹?;蛳官?點水,舉報;麻婆,麻古;接爺娘,結(jié)賬收賬。先講這些,等下交代中我還要遣詞造句,拌到一起就是等著起鍋的故事。
老伯,您訝異,我也訝異。爺手里走南闖北打鑼補鍋,沒經(jīng)歷這樣的事。當時嘟嘟見我氣勢有點委頓,就溫溫軟軟地好話勸我,直至又告一段落。歸結(jié)一句段落大意,嘟嘟說:都督,每次云南回來我找你。
我當時心里說,千拜托萬拜托你就別找我,我讀書呢。你的什么什么鹽焗蝦,不如孫犟巴的酸菜小魚干呢。這樣想著的時候,明晃晃的月光不懷好意地躲到云層后面去了,弄得鋸木廠跟個聊齋里講的狐貍精蠱惑趕考書生一樣。
第二天嘟嘟送我回了學校,給我銷了假,續(xù)了生活費。美人贈我赤練蛇,我贈美人大紅花。我畫的嘟嘟,在月光下格外美麗。
后來嘟嘟還時時來看我,這個妖孽給我?guī)碓颇鲜斯?。老伯,我不追星,學校一眾星星追我。這樣說著有點繞,總之時間一長,我就盼星星盼月亮,又興奮又惆悵,巴望著嘟嘟云端月下一早回來。
嘟嘟一般都是早上到站。她做些什么一開始我猜中個五六分,具體怎么做真不清楚?,F(xiàn)在她怎么交代,我同樣不清楚。詐和那次來了以后我就多清楚一點點了。
我先把詐和一點一點講清楚。詐和就是您記錄里多次出現(xiàn)的胡肖華。他爸爸姓胡,他媽媽姓肖,他還有一個爸爸也就是親生爸爸姓華。詐和就是這樣一個掛牌營業(yè)隱名入伙的私生子。他的名字結(jié)構(gòu),就像我們后來在字典里翻到的造型奇特的“嬲”字。他初一那年,胡爸爸和他那遇到男人就撩事的不像樣的媽媽離婚后,我們就叫他詐和。當水電工的胡爸爸沒有分給他什么財產(chǎn),當小老板的華爸爸始終不肯和他母子相認,在賓館搞衛(wèi)生的媽媽就在他初二那年把他講盡好話招去當保安。憑那他身體優(yōu)勢,牛高馬大,有效射程保持在三米開外。
那天郊外水庫邊上,嘟嘟先和詐和嚼著口香糖有一句沒一句地吹了一會牛尿泡,突然回頭說,都督,我們下水。
嘟嘟先拖詐和下的水。詐和已經(jīng)涉水很深。上岸后詐和的眼睛一潭死水一般一直盯著我,四下里沒有一絲風。我不說話,他就不說話。
一個月一千二百塊錢的零花,有提成。別說沒事,有事我叔罩著。嘟嘟見我一直不開腔,也就了無興趣地來回擰她的白金戒指,幽幽地說,好多男人送我禮物,你沒有。
一千二百元是我兩個月的生活費,是一臺手機,是牛一樣的犟巴屋里那頭年底出欄的豬。我這樣來回換算過幾次,覺得用自己掙的第一個一千二百元,要給嘟嘟買對小耳環(huán)比較合適。不聽話就去拉鉤鉤,好比上了個馬嚼子,看你野!
莫讀書了,有生意做,嘟嘟最后說,都督你未必就考得學校起,考起了又怎樣,十幾二十年跟個飯碗較勁真沒勁,現(xiàn)今好多人都下海了。
詐和看嘟嘟一臉的嚴肅,想要勾股一下她調(diào)劑氣氛。嘟嘟一掌把他推開,我直接一拳勾中他的下巴。嘟嘟奔跑起來的時候,田野上突然卷過的風把她頭發(fā)吹亂了。
周末我回到了河上村。在田埂上抱著膝蓋坐了一陣。想想也是,老伯,您一定不怪我,一家六口守著三畝薄地,卵出息??紓€學校又何如,堂老兄孫放十年前就放著班不上,自己單干了;孫攻上了十幾年班,至今小公務員一個,沒背景就硬提不上。要去做點什么生意,院子里是有好多人開礦辦廠做生意發(fā)財,像五爺就全靠一門好親戚,但犟巴蘆花只有一身力氣是好本錢,別的真沒有。真的,老伯,那天下午都督在認真考慮自己的出路問題。
心情像一蓬秋草有點亂,但那天下午的太陽是真的好,一直曬得骨頭都癢,下身完全焐熱了。我一連打了幾個響鼻就縱馬奔騰,頭頂?shù)牡径捥嵝盐乙戆l(fā)了。
等我繞過后山的竹林,穿過躲窖家的磚廠,上了半坡就是黃赤豆開在學校旁邊的理發(fā)店。黃赤豆正在給一個紅毛佬洗頭發(fā),門口涼棚下面幾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小癟三在打桌球。
反正了無鳥事,那就再等等,我買了煙和檳榔,在涼棚下看打球。那個茶蓋頭肯定是輸了,他面前也就三五張當作籌碼的撲克牌,對手面前那是一小摞。看到茶蓋頭那水平,實在出他爺娘的丑,忍不住起身稍微給茶蓋頭指點了一下角度。他就一連進了幾個球。
突然一悶棍打在我頭上。回頭看時,正是那個紅毛佬。家門口被人欺侮,顏面何在,我正要回手,黃赤豆咿咿呀呀的拿個電吹風沖出來,一把扯住了我操在手里的球桿。見我木著,黃赤豆打起了手語,一邊退錢,二十塊。原來,茶蓋頭的對手是紅毛佬,別人只是替紅毛佬操桿。我?guī)筒枭w頭贏了這局,加黃赤豆“買碼”,原先穩(wěn)贏的紅毛佬里外相差兩百四十塊,當然不得肯了。
最后紅毛佬自己非要跟我打一局單挑。這不是我秧田里走不脫的禾花魚?我立馬當仁不讓,空手套狼,贏了他那一百塊?,F(xiàn)錢我當然贏不到,贏的是一團和氣,不讓黃赤豆為難么。黃赤豆還是怕紅毛佬繼續(xù)找我麻煩,腦殼上一直汗津津的,人家買紅牛都忘了要找零錢。
等紅毛佬他們在眾人一片吆喝聲里撂了桿子離開,我才發(fā)現(xiàn)那天黃赤豆穿的馬甲好看。天色暗了,黃赤豆倒像一莖燈草突然撥亮了。一會湊到燈泡底下再看,黃赤豆有四季豆那樣飽滿,又有長豆角那樣苗條,似乎比我想象的還高了一些。想想,我們是兩年沒見了。黃赤豆可不管這些,張羅著給我倆熱飯。
本來我應該打住。因為事關一個至今還是黃花女的一個好妹子的名節(jié)。確實,那天陰差陽錯黃老師是走親戚去了,確實,黃赤豆把店門也一直半掩,但是鼻子作證,那晚真的別的什么都沒干。我不講別個的冤枉話。老伯,黃赤豆您問過話沒?
您同意我就繼續(xù)交代。那晚飯后,大約晚上七點至八點,我為她店里畫了一幅海報;八點至八點半,她終于給我剪了頭發(fā);八點半到九點之前,她自個洗了頭發(fā)。中間我想給她撓撓,她用后背對著我沒讓。我沒有作案時間。
但問題也就出在她的后背上。我交代過,那天她的衣服搭配得很好,這一點,請您千萬相信我具備的細胞眼光和素養(yǎng)。衣服搭配得好,而她正當妙齡,都督又不傻,在秋天夜晚的一片蟲唱里,發(fā)生一點點跟一綹濕頭發(fā)有關的事情,本來是恰當不過的。當時我也顛三倒四地想,哼,興許黃赤豆早被哪個剁腦殼的泡了,快發(fā)黃豆芽了呢。
后來黃赤豆像條鯰魚一直掙扎,也許妹子家家多少不行點蠻就行不通的。好歹黃赤豆的臂彎真的彎下來,鯰魚有點缺氧,我卻真的打住了。黃赤豆里面穿著嚴嚴實實的肚兜,黃赤豆變成了一個炸藥包。那個用醫(yī)院里一小塊一小塊口罩拼攏來縫好的肚兜,絕無僅有,平生僅見。不光如此,肚兜上用紅絲線一針一線繡著兩排字,一排小的,一排大的:愛我,才要我。母親的托付。
母親的托付!黃老師的杰作!所以先知先覺的黃老師的畫是最好的,所以她的話都督現(xiàn)在還句句聽。
大概晚上十點,我蔫頭耷腦回到家里,快進門時門檻又把當面小腿骨撞了。許多事情,就是這樣撞上就撞上了,想是想不清楚的。
爺娘還沒睡。我要補充一點,我爺前次給磚廠搞裝卸,下午一定喝了酒,好多塊磚頭沒碼齊,車上掉下來,斷掉兩根肋骨,躺床上大氣都喘不得。我娘不是跟貴州來的一攤壯勞力在礦里下窯?右眼翳子這幾年老發(fā)炎,摸摸索索在找藥水。我一直警告家里莫再用燈泡,換上日光燈,其實多用不了蠻多電,一屋到底亮堂些。死腦筋犟巴硬是沒有換。
看到老娘返身到堂屋里剁豬草,老三和老妹撲在飯桌邊寫作業(yè),家里冷火熄灶,我差不多要路見不平一聲吼了。
到底我娘管事,曉得問一聲:伢子吃飯沒,荷包蛋熱在飯鼎鍋里。
爺娘接下來不得問我哪里去了。一門心思讀好書當然是頭等崽,讀書不出日后討個好媳婦也算不錯的崽,只要不到社會上稀巴操爛,莫憋壞就是最好的教育。開始黃赤豆比劃著講了么,她不得罪的茶蓋頭、紅毛佬,自小打死不讀書,爺娘原先都是村里礦上的股東,后來政策來了礦里搞整頓,關了,就又到外面開加油站托運站。幾個毛小子,就在屋里吃的老娘老爺,用的老娘老爺,老娘老爺一心心思,只想畫地為牢把他們鎖定在河上村,做到大事不出村莫到外面淘氣犯事,想不到紅毛佬夜宵還“呷貨”。呷貨您曉得,緬甸貨,幾年前就不遠萬里來到了河上村。
洗腳上床之后,我還是打算把書一口氣讀下去再講。爺娘靠不住,就像爺娘也靠我不住;志學靠不住,他給丈老子的水果批發(fā)店打過幾年工,自己八九十斤菜,冷庫里發(fā)熱騷,弄了人家一百二三十斤的女,這么多年就顯了這么一回真本事。那女的也夠厲害,高顴骨,齙牙齒,好吃懶做如老母豬,那回為彩禮撒潑,整個映雪堂院子就曉得,這是上屋揭瓦大鬧天宮的主;允學巧學更靠不住,小屁股蛋子,光學會了用鐵絲鉤鉤偷爺娘抽屜里的零用錢,看不出,難成器。
那次宿舍丟的東西真的跟我無關!雖然您現(xiàn)在不是追究那次的事,但那次的事關系到都督的一世清白。我承認出事那天早上我是睡過頭了,但我還是在寢室熄燈以前回了學校。大概因為臭襪子塞在枕頭底下,一晚上我睡不著,后來就有許多翩躚的夢。一會我跟嘟嘟在夏天雨后的茶樹下色姑,蓬勃的青草,溜滑的蘑菇,她把長靴子都蹬脫了;一會一條油黑油黑的惡犬在背后追,我穿件紅衣服在田埂上一路跑,一個猛子扎進河上村邊上的桐花河;一會黃赤豆的小店起火了,黃赤豆就剩個肚兜跑出來,夜宵拿個高壓水槍在那里滅火,打游戲一樣一陣狂掃,水槍突然變成油槍,火勢旺了一片天。再一會,天亮了。
我說的天亮時候,同寢室的已經(jīng)都上早自習去了。寢室的門被老師反鎖了。我有點慌,到底之前被扣過了幾次分,菩薩保佑莫再給孫犟巴惹麻煩。想來想去,只有從二樓跳到窗邊的桑樹上,再滑滑溜溜爬下去溜之乎也進教室,唯此方為善哉善哉。
老天!果然鼻子礙事。我那樣貓腰一跳,先是枝條抽中了鼻子,接著枝杈掛住了屁股,一下跌在溝坑里。耳邊就響起了巡查的政教主任的一聲斷喝。冤不冤?哪個背時剁腦殼?偷的后棟女生的背心短褲奶罩子,一網(wǎng)兜兜著,就好像一兜青魚白鰱紅鯉魚,扔在坑里!
于是問話,于是搜身,我獨自在政教室對著一幅國畫上的大好河山面壁思過。難得浮生半日閑,這次好好揣摩臨習了山水技法。到了中午,食堂廣播里反反復復播送的就是孫督學同學違反學生守則,心理陰暗,舉止猥瑣,欲行不軌,竄到女生宿舍被當場查獲,通知家長給予留校察看處分的糗事。即使我都督有一百張嘴,那天食堂一千多雙耳朵!一片低回的哀樂聲中,都督順天安命,來日無多,吃的紅蘿卜炒牛肉,紅燒鯉魚,碎炒上海青。也算善待了自己。
只怕已經(jīng)晚上十一二點了,老伯。您看月亮開始有點暗淡,有點墜。我講胡話?您抽我一個。剛好我有點困,煙也沒得抽。
我還沒講到怎樣作案的事,說來真的話多。就好像您現(xiàn)在一臉褶子,但您一定年輕過,光鮮過。年輕光鮮到一臉褶子,粉嫩標致到社會渣子,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我沒罵您,理是這個理。您在看守所,還不跟犯人一樣的汗餿味?
我真的不想再提我爺娘。學校那次真難為他們了。學校講處分就處分吧,我在一邊梗著脖子說,不讓讀書也不要緊,河上村馬上就開發(fā)了,拿到那幾十萬塊錢我就不跟你當農(nóng)民。
爺娘一時憋著幾句話,又不曉得怎樣回我,也許他們只是不肯承認自己就是這樣的命。原本指望,爺娘討米崽辦酒,不想三年碎米泡了湯。此事不怪犟巴孫權(quán)跟都督,要怪就怪桃園結(jié)義劉關張。
爺娘街角邊一走,我踏著夕陽,哼著唱腔,輕輕快快直接找詐和去了。
那段他值日班,我到的時候剛好下班。詐和說嘟嘟明天回來,明晚一起慶祝都督逃出生天。真好,逃出生天。我躺在他那咯吱咯吱的鐵架床上,聽著氣若游絲的音樂,當時只想安排穿保安制服的詐和把門,當場跟嘟嘟咯吱咯吱氣若游絲一回。
詐和說現(xiàn)在就可以。他說著就關緊了門,拉上窗簾,回頭又把門縫用濕毛巾緊緊嵌了。我正懷疑詐和變態(tài),他果然就脫了外套,從腋下來回搓了一搓。搓出的不是汗漫仙丹,出來一個香囊狀的東西,扔在床上。打開里面那些紅紅綠綠的山楂片,老伯,其中一種我之前見過,辦案當中您就見得更多。詐和說,麻婆,你前幾天剛呷過。紅男綠女,一片上面管飽,兩片下面管用。十點多晚師傅搭班車過來,我在賓館有間房子。
那一刻的信息量蠻大,好像會考之前老師猜樣題。我有點懵,詐和拍拍精壯的胸脯說,別的莫沾,這貨色,地道,扶強不扶弱。
講起嚇人,現(xiàn)在沒有斷腕的,嘟嘟見我手心有點發(fā)潮,用肩膀抵我。
因為黃赤豆,我也粗通幾個手語;想不到幾個指頭背后,還有這許多指語,可見嘟嘟所在公司規(guī)矩多,用語文老師的話說,就是精細和嚴苛。老伯,您是不是掌握了這些辦案指南,掐指一算就把我親家?guī)讉€給抓了?
回憶起來,我當時可能沒想別的,只覺得犟巴兩根肋骨斷得冤。百十塊工錢,不值得那樣賣命。要就玩一票大的。年輕么,趴了站得起。
樓主要做件什么事給他看?我主動問嘟嘟。
嘟嘟做了個手勢。
嘟嘟那個手勢是我娘蘆花剁豬草的那個手勢。
我吃了一驚。我都督,不算丹青妙手,可也不是屠夫師傅。什么年代了,古惑仔嗎,還要砍砍殺殺的?
要切斷夜宵的銷售管道,他們發(fā)展到了保健品市場一帶,原先一直是我守的口子。嘟嘟點起一支煙,解釋說。
我注意到嘟嘟捏煙的方式有點怪。原來也許隱約覺得怪,這時才發(fā)現(xiàn)真的怪:人家用食指和中指夾煙,她是用食指、中指跟無名指夾,中指看起來就有點突兀。
天分一流如都督,相信這也是指語。并且更進一層的認為抽煙是考慮問題,嘟嘟這樣抽煙主要是為中指考慮問題。當時我學著這樣捏,一下就燙到了無名指。
要拿個主意。嘟嘟像是自言自語。突然她回過頭說,把黃赤豆弄到賓館上班?
那怎么可能?我當場跳起來,啞巴呷了啞巴虧你負責?
想多了!哪里那么多齷蹉事!嘟嘟撳滅煙頭,繼續(xù)說,我的意思是讓她去守賓館監(jiān)控,工資定高些。一個啞巴,遇事不會東講西講??醇軇?,夜宵他們馬上會向賓館這邊供貨,不是太歲頭上動土么,監(jiān)控里先拿下,固定他的證據(jù)。等幾天再點他一水,一把薅幾個。他們沒反應更好,有反應,樓主跟客戶拿證據(jù)說話好辦交涉。就這樣,黃赤豆盯著!
在下實在為難。黃赤豆巴掌大的天,小世界安安然然得很,都督下水也就罷了罷了,要她擔什么風險?何況,本身她就不想得罪夜宵,跟他們套近乎,攙和著買點打桌球的二十塊錢的小碼呢。黃老師那里我又怎么交代?!
大腦沒有小腦管用,嘟嘟用中指敲著我的腦門子,這事,我叔要保一方平安的。叫他開動開動關系,不是河上村馬上開發(fā),小學要搬遷了,明年開春就把黃老師調(diào)到縣里中心小學來,做了好事,孤兒寡母感恩戴德,剛好在縣城一家團圓。但黃赤豆等不得,要先上班。都督,近水樓臺黃花女,還不剛好便宜了你這瓜娃子?
電視劇里的字幕非常應景的正顯示出了這句話:你這瓜娃子。
不瞞老伯,后來一段時間我很少到學校去,基本上是友好訪問。這中間嘟嘟姐姐出面做了一件事,就是拿一張不知哪里弄來的孫督學的診斷病歷和病休建議,風衣里夾兩條煙到班主任那里打點了,達成雙邊協(xié)定,孫督學承諾在校期間遵守校規(guī),學校承諾在孫督學離校期間百事莫問。
從此后,歲月靜好,孫督學保留在學校一桌一凳的基本待遇,像個離崗退養(yǎng)的二線干部了。從此后,風云乍起,都督謀取到托運站的一席差事,像個龍盤虎踞的鋒線殺手了。
莫總也有通天本事。據(jù)嘟嘟講,教育局和聯(lián)校那里工作都做通了。老天,這樣教師進城的事,通常沒有縣里常委撂句話,教育局局長那里都不一定做得準的。再說黃赤豆。忽一日,我們院子里大有面子的躲窖,頭天在紫鑫酒店跟莫總幾杯酒下肚,第二天就挎?zhèn)€包包跨進了黃老師的門。躲窖早年草包一個,這些年來跑運輸開磚廠,生意一路做得轟轟烈烈的。說話間,躲窖答應只要機會合適,就給黃赤豆在縣城拆遷戶里頭尋門老實厚道人家開門親,黃老師把黃赤豆喊在面前,竟然答應了。
我至今認為莫總是好人,老伯。我們后來背著他做事,莫總真不曉得。就像您了解的那樣,嘟嘟之前也跟我講,莫總兄弟多,讀書少,下秧田遇螞蝗,攤煎餅碰城管,踩爛賬收假鈔,苦邊出生;后來賣成衣,販木材,討婆娘,發(fā)小財,岔口出道;再后來修馬路,攬工程,開公司,上報紙,縣里出名;當了政協(xié)委員、好多協(xié)會的理事、副秘書長之后現(xiàn)在做慈善,九九重陽還給敬老院送了好多大米絮被,專門有間辦公室用來學佛清修。像他這樣有錢,有身份地位,有責任擔當,有一定境界的人,經(jīng)歷二十年打拼,終于天下時勢,造就草根英雄。到我都督,時代不同了,就算呷虧霸蠻,千難萬難一言難盡吶。
不過老伯,嘟嘟還告訴我一個小秘密,她這個堂叔叔,做小生意起家,難免跟人討價還價喋喋繞舌,原先一直有點結(jié)巴;現(xiàn)在講話,話筒面前有稿子,談判桌邊有助手,重大場合可以拉開架勢放慢語速,一般場合不輕易發(fā)話。莫總,儼然沉穩(wěn)篤定敏行訥言的儒商了——我讀書少,報紙采訪他的長篇通訊,題目用的形容詞就這幾個。
還說一點。莫總在您這里有很多好朋友。我至今沒見過莫總,但我看見過許多這些部門的領導到他賓館九樓辦公室來喝茶,來聯(lián)系交流工作,他是您局里監(jiān)督員哦。再看您肩上的星星杠杠,我不是討好奉承您,莫總應該喜歡和您這樣有資歷有職務的人打交道。你們肯定打過交道。特別您這張褶子臉,好像黃老師一本成語工具書翻毛了邊,一頁一頁里有故事,有注釋,經(jīng)典。
我還是討好奉承您不是?老伯,我該關幾年就幾年,我到底大概好多年?
那天我陪黃赤豆值晚班。我是十二點過后去的。白天托運站一籮窠扯皮扯麻紗的事,晚上十點鐘,晚師傅車子到站。好在晚師傅懂味。如果那廝還像前次竟然吃錯藥帶著摩托吊膀子跟車,不曉得自己死在那一天;自己死了不要緊,勢必害了親家樓主貨老板,只怕那條胳膊不保。事后嘟嘟在他面前敲了中指,晚師傅有點幡然悔悟,送了她一串檀木手鏈。嘟嘟發(fā)話,這次讓都督再看到你這樣,就那樣。
晚師傅在九一一房間倒頭睡了,我去看看嘣脆嘣脆多日不見的黃赤豆。
監(jiān)控室里有點紅泥小火爐的意境。這時黃赤豆指著窗臺上紛紛揚揚下起來的雪花給我看,一邊在電烤爐上烤糍粑。黃赤豆穿著深藍色的制式服裝,挽了一個小發(fā)髻,柳柳條條,精精爽爽,一雙眼睛撲閃撲閃會說話。
我在平板電腦上打了一會小游戲,隨后登錄了QQ,讓黃赤豆也登錄了自己的,她的密碼是我的生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個。
好嗎?我打字問她。
還好。她湊過來運指如飛,很快回答。
曉得為什么讓你到這來嗎?
現(xiàn)在曉得了。
你就當不曉得,當然他們要的信息要提供。
我記錄了人物出現(xiàn)的時間,他們再自己調(diào)出來看。
有負擔嗎?
你呢?你做什么,以為我不曉得。
我不同。干完這段,明年你自己在媽媽中心小學旁邊開個精品店算了,趁早。
都要趁早。
不和你討論這個事。你去睡,我?guī)湍憧粗??;疬@樣烤著,時間長了,我會把糍粑跟黃赤豆一起吃了。
黃赤豆?jié)M臉緋紅,跑到宿舍去了。
之后幾天的雪下得好大。那不是一般夸夸其談的大,大到我跟嘟嘟在車身里一下子就好像擁在被窩里了。不遠處,月色下,公安正在停車場實施抓捕。那一幕,今天還像放電影:雪地里被撳倒的夜宵在撲騰,他的紅毛,他的大紅羽絨衣,他的暗紅色收腳褲,讓他像只《動物世界》節(jié)目北方極地里的紅狐貍。紅狐貍在哀嚎,打死我,不打死跟你玩命!
你就到監(jiān)子里撞墻自個玩命吧,嘟嘟狠狠地說,開了一下雨刮器。然后把臉朝向我,你和黃赤豆干得好,大雪天清除路障有功。鑒于兩人的突出表現(xiàn),準予你們放假一天,色姑三次,以志慶賀。
我馬上把手從她棉衣里縮回來,中指點了一下鼻頭指著月亮說,哪個要動黃赤豆,月光婆婆來懲罰!
嘟嘟沉默了一會,又來摟我。黃赤豆有這樣重要么?她說,她就海綿寶寶金貴,我就狗糞屑屑不值?我曉得你看不起我,看不起就看不起!不就是我多和幾個男人色姑么,你沒有第一次,我的第一次還不是像塊臘肉骨頭喂了狗!第二次趕山,迷了路,帶路的山民不要錢,雨林里一把就把我推在土坑里,扒我,撕我。下次莫讓我看見,看見了我就攔腰一彎刀!山上的毛毛蟲也蟄得我疼。山里哭過,屋里哭不得,爺娘都不敢告訴,他們一輩子也窮怕了,現(xiàn)在在那邊吊著腦袋吃飯,看到錢才滿心歡喜。出了那個事,那趟樓主多給了錢,說向上面多報貨品損耗,他擔著。我敗在那個老畜生手里的清白身子,就這樣又變成了合理損耗。后來樓主也纏我,損耗報了一次又一次。有次還被詐和看見,當時不做聲,后來一起整麻婆,就轉(zhuǎn)彎抹角拿這事撩我,我也無所謂。刀口舔血的行當,趁年輕多做一單是一單,攢點錢找個老實人,只要相貌不賴,就把自個賣了。那天我來尋你都督,不尋你我也勢必尋個小白臉,原來心野,現(xiàn)在看淡了,無非圖個心理平衡。都督你不平衡,動黃赤豆你有心理負擔,還有保健品市場一帶逃課出來上網(wǎng)的小妹子呢,反正成全你。
那一會,雪地顯得特別空曠,銀裝素裹的長途客車像一口口停放的水晶棺材。嘟嘟別轉(zhuǎn)了臉,月光下的嘟嘟,小鼻子小眼,法相莊嚴,神情肅穆。
跟詐和割袍斷義,由親家降為老表,是不久之后幾天的事。老伯,那一刻,把那個雜種一刀了斷的念頭都有。
接到嘟嘟的電話,我在托運站抄起夾鉗跑過去的時候,房門完全敞開的,房間里嘟嘟還在用鞋跟作死地打,打詐和的頭部,腰部,還朝他下身橫著飛起一腳。嘟嘟明顯也氣瘋了,唾沫四濺地叫:不成器的東西,成器也就成你娘個生殖器!黃花閨女一個,都督供的玉菩薩,天王老子不惹你去惹,虧了你娘血泡里生你出來,還不趕在都督來之前,在你娘肚皮挖個坑眼再死到里頭去!
說著說著嘟嘟就又舉起了手里的眉毛鑷子要戳。我一把抄了。
看看黃赤豆,披頭散發(fā)地蹲在那里,外套扯脫,小肚兜里露出了衛(wèi)生棉。再看看詐和,目光呆滯,似笑非笑,臉上抓出了幾條傷痕好像歐洲小國的旗幟,以我有限之經(jīng)驗,典型的呷藥嗨過頭了。嘟嘟把我拉到門邊告訴原委:詐和試了一種嘟嘟提供的海老表,升級產(chǎn)品,一個下午先在歌廳嗷了一陣,回到房間喉嚨發(fā)干,居然跑到監(jiān)控室要水喝,喝了水就討奶喝,挨了黃赤豆結(jié)結(jié)實實一巴掌。詐和就跑到房間過道上,把個監(jiān)控攝像頭給擰了。黃赤豆咿咿呀呀上來質(zhì)問,歹人起歹心,不正好送貨上門?
黃赤豆怎么樣了?我問。
還用問!嘟嘟回得干脆。
你怎么撞見的?見到什么?我追問。
嘟嘟余怒未消:我過來給詐和送提成,撞個背時鬼!
我過去一連踹了詐和三腳。
這時黃赤豆已經(jīng)把自己揀拾齊整,頭發(fā)抹成一綹綹的,看不見一絲淚痕。她正低頭側(cè)了身子要出去,我把嘟嘟推進房間,一把扯住了。
情急之下,我用右手中指在空中劃了一個問號,接著左手中指去戳那個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劃的圓圈。老伯,拿鼻子和爺娘發(fā)誓,那是都督今生今世最齷齪下流的指語。
突然明白了的黃赤豆連連搖頭,淚水終于奪眶而出。
我寒著臉回到房間,使勁推詐和,詐和還沒有恢復神志。想抽他,看看那臉上的哈喇子,不曉得哪些是嘟嘟啐的口水,哪些是他自己的,我又嫌臟。
黃赤豆沒事。我一遍一遍吐著煙圈,說。
嘟嘟一臉將信將疑:你怎么曉得?
我扒褲頭看了!我咆哮起來,我早說啞巴要吃啞巴虧,把她弄到這個鬼地方來!害我都督,算我上輩子欠你,我不冤;虧你精心設計,利用詐和鬧這一出,好在詐和沒卵用,沒得手,可能你也不敢讓他得手。一旦得手了,又曉得被你設計的真相了,我都督一輩子跟你板筋!但是得沒得手,詐和不曉得,黃赤豆講不清,只以為得了手,這樣你就讓我對她惡心,死心,一條路跟著你,趕山當個吊死鬼,下水當個溺死鬼。做鬼,我得不放過你!
嘟嘟一句話也不爭辯,跑到盥洗室用鑷子夾眉毛。
老伯,肯定已經(jīng)很晚很晚了。月亮哪去了?一定躲起來在聽壁角。剛剛我們說到眉毛,實際還是黃赤豆的眉毛彎彎如月,那是不加修飾的風輕云淡的眉毛,那是都督愿意一筆一筆用工筆畫畫出的眉毛。都督還愿意多年以后像詩歌里描寫的那樣,變成一條蠶,在這樣的暮春,臥在她的稀稀疏疏的眉間,用我的余生,陪伴她的青春遲暮。
老伯,一片一片紅男綠女,讓我陷入一場完全無望的愛情。您得為我想想,即使不讀書,實實在在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憑這副假洋派的臭皮囊,我也不至于討婆娘討個啞女。當然黃赤豆不差,我情愿跟她成為一輩子好姐弟。但事至如今,在這有點發(fā)潮的地方里,我再也配不上這樣的好女孩,現(xiàn)在,我的血管里像是爬滿了數(shù)不清的河上村溝渠里的螞蝗,又像是爬滿了數(shù)不清的河上村后山上的螞蟻。犟巴和蘆花一輩子跟螞蝗螞蟻打交道,原本指望都督遠離這一切,就像離開一場噩夢,現(xiàn)在噩夢在都督身上反倒更加附了體。我知道,一個字,癮。
老伯,我無能為力。那天監(jiān)控室里,也是晚上,我守著黃赤豆極度無用地哭了一場。淚水滑過我所有指頭,我恨透了這些指頭。沒有指頭指引我,所有指頭指使我。
火邊烘烤的時候,右手虎口的疤痕微微發(fā)紅,好像一小塊云南紅土地。紅土地上有嘟嘟、詐和、晚師傅、夜宵、嘟嘟的父母,還有樓主、樓主的樓主。我想在紅土地上紋一朵大大的罌粟花。罌粟見證了我如何落入虎口,能不能見證我如何虎口逃生?
黃赤豆不肯。她拿出的是我送給黃老師的那張畫。同樣一枚紅彤彤的太陽,同樣一地黃燦燦的油菜,她補畫的兩只蝴蝶在晴空下,花蕊間,款款的飛。
那就紋只蝴蝶。老伯,都督的畫工不錯,黃赤豆的針線活同樣綿密精致,有點臨行密密縫的意思。您看那微微斂起的雙翼,那是一只受驚的、警醒的、正要迎風高舉的蝴蝶。
后來的情況您也許大致清楚了,老伯。黃赤豆在第二次暴風雪到來之前安全轉(zhuǎn)移,那里不是她待的地方。嘟嘟還時常找我,私密的話同樣跟我說說,包括第一次流產(chǎn)。她說,第一次毛毛蟲蟄得她疼,這一次可是毛毛,也疼。這個毛毛是哪個孬種趁她神志不清下的孽種。我們一直像哥們一樣相處和諧,直到孫犟巴過了正月十五就把我送到您這里之后,她自動到案。晚師傅在過年之前出了車禍,后面有警察長途追捕,車子翻下了山溝溝,拜托,雖然現(xiàn)在還沒有醒轉(zhuǎn)來,植物人一個,命是保住了。據(jù)說警察在出事的車上發(fā)現(xiàn)許多吸管,讓我回想起在鄉(xiāng)鎮(zhèn)讀書那會,他拿塑料管子大口大口吮吸著偷油,這個偷油賊不曉得躲過一難還是災禍連連。不過不用腦殼想事,腦殼不夠用的人終歸是有福的,否則說不定哪天他就要掮起腦殼上靶場。詐和在逃,可他并不屬兔,也沒有兔子那么多窩點,他跟我一樣,九八年所生,相信他反倒不如我,下半年生日那天,一定吃不上家人朋友更別說干部下的面。夜宵判了。
換押到外地的樓主就比較特殊。當然,如果晚師傅不出事,如果出事前多換幾個電話號碼,一把火不會這么快燒到樓主這里來,更別說樓主的中指。跟您說過,唯一那次,我看見他神氣十足在桌上向嘟嘟敲了中指。他的中指一定有錢,有身份地位,肯定還有些別人沒有的,但現(xiàn)在樓主顧忌他那條手腕胳膊,寧肯咬碎幾顆門牙不開口,單憑著我們幾個親家的交代,單憑著樓主辦公室文件里的指紋比對,案子怎樣才算全面告破確實有點玄。
紫鑫國際大酒店可就受到影響,四星級么,每個樓層每個電梯都有禁絕黃賭毒的警示標識,又有警察,著裝的,便衣的,還經(jīng)常到賓館走動,居然出了大毒梟,莫總肯定大光其火,害得他夠慘。
老伯,去年我真的年沒過好。一年當中發(fā)生了太多的事,可能命里犯災星,不全怪撞到嘟嘟。過年前,晚師傅出事,連續(xù)大風雪,這頭風聲緊,公司的貨進不來,憋死我了。犟巴拿著我給的幾千塊錢正不知是喜是憂,見我呵欠連天,口水鼻涕抹到墻上,之前還聽到夜宵那個茶蓋頭伙伴在村里放風要擺我一道,宰那口大白豬時叫我搭把手我都抬不動,一刀下去時,就明白了幾分。
老伯,我知道您是睡著了。手里沒事心里沒事誰肯熬夜啊,再說天亮您一爬起來又有您的工作。再三謝謝您的面,謝謝您在這天月色澄澈的晚上,聽我??枥锍兜今R胯里的一番胡話。
過了今天,明天陰歷三月十一。這幾天天氣放晴,馬上開發(fā)的河上村的油菜地里一定飛滿了蝴蝶。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