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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26 08:53
青年作家 2021年3期
關鍵詞:瑪麗亞廁所教室

三 白

Paula 要求和我上廁所時,我才認識她沒多久。那天她穿了件白色吊帶裙,邊緣臟得泛了黃,胸口點綴著番茄汁和芥末醬,她拉著我的手,講她那重復第十一遍的鬼故事:有個叫瑪麗亞的女人,她的丈夫一去不返,她為了報復他,就把自己的孩子吊死在廁所中??伤蠡诹?,哭哭啼啼,從此以后,她就到處尋找和她死去的小孩長相相似的,把他們也吊死在廁所中。

哦不,這是最新版本,我第一次聽到的故事不是這樣的。女人是叫瑪麗亞,丈夫也確實離家出走了,但孩子不是死在廁所,而是死在河里,女人也跳進了同一條河。Paula每講一遍,背景都要適應環(huán)境做些改編,如果我們在操場,孩子就是從滑梯上摔死的,如果在飯廳,那就是被人用土豆泥噎死的,每一遍她都從“這是一件真事,是小時候媽媽告訴我的”講起。

Paula 是墨西哥人,和我們學校三分之一的小孩一樣。后來她告訴我,她爸媽離了婚,爸爸搬出了房子,她和兄弟姐妹都跟著媽媽住,也和三分之一的小孩一樣。我其實是個轉校生。二年級的時候,媽媽說要帶我去個很遠的地方,那里有個自由女神,有條名叫“華爾”的街。來了以后,我很快又上學了,學校建在馬廄旁,人們每天早上要從馬廄里拉出一輛觀光車,把黃色的糞便運到城市各個角落。

起初我連擬聲詞都聽不懂,唯一聽得懂的就是笑。這些小孩格外能笑,教室里,飯?zhí)美?,操場上,到處都散落著他們的笑聲。但Paula就不愛笑,也不怎么說話。我認識她是半年以后了。這半年里我的英語突飛猛進,已經到了能獨立完成作業(yè)的程度,就只剩一個毛?。翰辉趺撮_口說話。媽媽聽了班主任的反饋,回來很著急,她說這孩子沒什么毛病,就是有點木。

半年后的一節(jié)數(shù)學課上,老師把四加五用阿拉伯數(shù)字寫在黑板上,我想都沒想,脫口就是”nine”,被旁邊的女孩聽見了,她意外地興奮,使勁對我說say it,say it!又看我沒動靜,她就直接指著我大聲對老師說,she knows it!所有的目光于是轉向我,老師善意的,同學好奇的,還有女孩炙熱的,都像煙頭輪流燙在我身上。尤其是那個女孩,她的目光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當時想不出來,只覺得臉紅羞憤悔恨,斗爭許久才終于說出個響亮的“nine”。說完以后,教室響起雷鳴般的掌聲。

那節(jié)課后,女孩告訴我,她叫Paula。Kay—la,她再次說道,好像生怕我聽不清似的。

從此我不得不感謝她,那次嘗試徹底敞開了我的交流之門。Paula 和我越來越熟。她長了一頭馬鬃的頭發(fā),皮膚眼睛頭發(fā)都是棕色的,鼻子上架著一副厚重的紫框眼鏡。我終于弄清了,原來她奇特的目光跟這副眼鏡有關,別的眼鏡把眼睛縮小了,她的卻放大了好幾倍。從外面看,她整張臉的比例就像只蒼蠅,而且和蒼蠅一樣,她四肢纖細,和體形極不相稱。

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在班里除了我就沒別的朋友了。她從不聽講,手下壓著偽裝成筆記本的速寫本,一到上課就在上面涂涂畫畫。一旦被老師叫起,她就支吾著亂說一氣,等同學笑完又接著畫,這次用手臂遮擋著,像懷里藏了個小孩,這下所有人都看清楚了她私底下搞著什么名堂,幾節(jié)課下來,她去了老師辦公室。其實老師拿她也沒辦法,這里的老師拿誰都沒辦法。

有一次,Paula 被叫走時,本子落在了課桌上。那是長方形的木桌,所有人圍成一圈坐,坐在Paula 旁邊的同學碰巧翻看了速寫本,這就免不了讓它繞桌子一周兜個圈,等Paula 回來時,筆記本已經落到Eddie 的手里,他是個紅發(fā)男孩,臉色粉紅,布滿雀斑,他一腳踩在椅子上,對面的Stasia 已經笑得直不起腰,扎成馬尾的金色洋蔥圈在她身后玲瓏地晃著。

“看她畫的,餿得像她裙子上面的芥末醬!”

Eddie 說完,深深地為自己的睿智感動,趁Paula 走來之前,他趕緊把本子傳給了“老大”John。John 佯作還給她,等她一出手他就抽回去,然后再伸,再抽,這么來回逗了兩下,他直接沖出教室,跑進走廊,Paula 在一片喝彩中追了出去。我出于好奇,也跟了出去。他們繞著走廊周旋了兩圈,John 故意跑慢,讓Paula 追上,然后他閃身向旁邊一跨,躲進了男廁所。Paula 立在外面,看John 把速寫本懸在垃圾桶上,眼看著要松手,上課鈴敲響,他遺憾地把本子甩在垃圾桶旁邊,自己回去上課了。

她就那么呆呆地站了一分鐘,腿太細了,兩根火柴棍直戳戳地杵在地上,有兩滴水珠“啪嗒,啪嗒”地落在旁邊。后來她自己撿出了本子,我陪她回了教室。

我也看過她的畫,都是些骷髏、木偶,還有披頭散發(fā)的女鬼。它們太逼真了,甚至連陰影都畫到了位,每一頁翻過去都讓我毛骨悚然。我印象非常深的有一位老人,他的一只眼沒有上下眼瞼,驚恐地張成圓形,后來我在學校閱覽室里的一本簡版《泄密的心》里看到了一模一樣的插圖,畫的是故事里那位暴斃的、長著禿鷲眼的房東老頭。

那天中午,我第一次和她一起吃飯。她說她給我講個鬼故事,是真事,就發(fā)生在她的家鄉(xiāng),是小時候她媽媽給她講的。我問,真是真事?她說,真的,千真萬確。我非常激動,倒不是當了真,而是加深了VR 體驗。Paula 說,從前有一個女人叫瑪麗亞,我打斷她,從前是什么時候?很久以前嗎?她非常意外,好像從來沒被打斷過,仔細想了想說,大概十年前吧。我說好,繼續(xù)。她又說,她很漂亮,我又問,有多漂亮?她說,她有貝兒公主的頭發(fā),哈利·波特的綠眼睛,安吉麗娜朱莉的身材和灰姑娘的水晶鞋。她看上去一點不討厭被打斷,還大受鼓勵,自覺地挑染起故事里的所有細節(jié)。我發(fā)現(xiàn)這樣下去她永遠也講不完了,就不再打斷她,改用一種有限的專注來傾聽。

她整整講了兩天,眼睛里前所未有的狂熱實在有點過頭了。你知道嗎?她說,瑪麗亞的指甲有這——么(她比畫著)長,上面滴的全是小孩子的血。你知道嗎?被捉的孩子要被吊在一根紅繩上。她什么時候都在說,課間,午休,體育課,不光是我,其他人也驚奇,班里學習最好的Caron 幾次停下手里的剪紙作業(yè)來聽,我看著Paula 飽含感情幾乎熱淚盈眶,只想和她永遠分開,我還親眼看見Stasia 沖我們的方向翻了個為時兩秒的白眼。

吃飯的時候,Paula 要等所有小孩都去了操場,才肯把盤子里最后一絲土豆泥打掃干凈。自從發(fā)掘了講故事的樂趣,她對食物和畫畫再也沒興致了。放完盤子,她又要拉我一起上廁所,我沒有立刻答應。我似乎本能地懂得女孩子一起上廁所包含著多么嚴峻的象征意義。才兩三天,我和她的關系已經到了要做”閨蜜”的程度嗎?可我那么無助!她是股神秘的大力,把我從漫無邊際的孤獨里拉出來,又把我投入另一口井里。

以后,她就是我的閨蜜Paula。班主任對我們的配對大為贊賞,一有小組活動就把我們分到一起。John 的黨羽們看Paula 竟然有了伙伴,不再好當面拿她開涮,偶爾經過她的座位,只會從她背后吹上一句“瑪麗亞今天又吃了誰?。俊?Paula 根本不會理他們,她已經找到了真正的知音。你要是見過瑪麗亞那雙眼睛!她顫抖著說,仿佛經歷著一場地震,你要是見過,你這輩子都不敢盯著別人眼睛看了。有天夜里,我夢見我在沼澤里下陷,四圍的枯樹上掛著我熟悉的臉,老師的、Stasia 的、John 的,還有Paula,她的眼睛比平時還要大上一倍,眼珠子上翻。我拼命往蘆葦叢里游,剛碰上硬地,沼澤里突然伸出個什么東西,一把把我拖回了泥潭。

醒來時我還記得,抓住我的是瑪麗亞那只白皙滴血的手。

我不是害怕,我真不害怕,對于這個,我起碼能舉出一個例子來證明。那天我們照例吃完飯去上廁所,那是一樓沒翻修的老廁所,設施陳舊,除非是真內急,沒人會來。路上Paula還在說,從前有個女人——我馬上打斷她,她叫瑪麗亞,她的丈夫拋棄了她,她一氣之下在廁所里吊死了孩子,所以我們上廁所的時候就會被吊死,是的,我知道了。我一口氣說完,Paula 先是沉默,又著急地說:“不是這樣的?!笨伤胩煺f不出是什么樣的,好像丟了劇本,直到撒尿的時候都沒說一句話。我心里暗爽了一把,尿也撒得格外快,出來時她才剛蹲下沒多久,我就守在外面,用腳踢廁所的門玩兒。

這時候我注意到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廁所的最里間,那個長期停用、被膠條封死的陳舊隔間的門開著,我一踢這邊的門,那里也動一下,輕輕的,幅度很小,咿——呀——咿——呀——我怕聽得不真切,想讓Paula 快點尿完,可她今天就像喝干了一座水庫,沒完沒了。我不再踢門,把它關好,那邊的門竟還在動。緊挨著門邊的墻上,在我們誰也夠不到的高處有一扇狹長的窗戶,像一道瞇縫的眼睛,為這間陰濕的屋子增添著嘲諷的采光。

我沒注意到Paula 出來。她拍了下我的肩膀問,你干什么呢?

我指給她看。你看,那個門是不是自己在動。

她像株瀕死的植物嘗到了新鮮的雨露,兩眼發(fā)光,肌肉緊繃。是瑪麗亞,瑪麗亞找我們來了。

哦,是嗎。我沮喪地說。

你聽!嗚——嗚——就是她的聲音。

你看見上面的窗戶了嗎?是那里的風把門給吹開了。

那也解釋不了門為什么開著。這門以前是封死的。

這下我沒得說了。我惱怒異常,非要證明給她看。我走到門前,故意不去看門上那幾個歪歪扭扭的“抱歉,已停用”,一腳踹開了門,咿——呀——我?guī)缀醯戎粋€女鬼沖出來把我撲倒,可我還沒來得及閉眼,門就已經大敞了,在門回落前的一瞬,整間屋子靜得像間墓室。

Paula焦急地問:“怎么了?你看見什么了?”

我突然抱著肚子開始笑,什么也說不出。Paula 跑過來,我為她把門頂開。原來墻上掛著女鬼的地方,現(xiàn)在掛著一把灰蒙蒙、丑兮兮的墩布,上面一只巴掌大的蜘蛛網已經茁壯地成長起來。墩布旁掛了一把竹條掃帚,中間頂出一只圓頭蘑菇,遺世獨立。馬桶被膠條封著,周圍堆著其他清潔用具。

看見了?我說,看清楚了嗎?

她還不罷休。廁所為什么會有兩個工具間呢?那邊不是有一個嗎?

我聳了聳肩。誰知道,這是舊的,那是新的,有新的不用舊的,這有什么。

她又和自己斗爭了一下,最后說,不,這是瑪麗亞吊死孩子的那間屋子。

這種無端的日子只有向前看才顯出一點起色。老師發(fā)布郊游通知的時候,關于郊游計劃的討論立刻充滿了整間教室。在那些草地野餐的熱烈爭執(zhí)中,John 是最冷靜的,他翹著椅子,兩手抱胸,超然世外,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滲著那句還沒說出的“fucking idiots”。Stasia 在抱怨她買不到的新款機械狗。今年郊游也太早了,她說,我什么都沒準備。

就連Paula 都忘了她的故事。她說她那天要帶上媽媽做的玉米片配辣番茄,到時候和我一起吃。我很高興,覺得和她親近了些,中午上廁所都沒那么不情愿。那里的工具間在我們“探險”的第二天就重新被膠帶封上了。

到了郊游前一天,節(jié)日氣氛已經白熱化,教室一分鐘都安靜不下來。Paula 早上沒來,到了第二節(jié)課也沒來。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和其他人一起陷入無可救藥的倦怠。中午,我一個人下樓吃飯,端著盤子在食堂那幾張拉幫結派的長桌前猶豫了很久,最后坐到了Caron 對面。她高挑壯碩,面頰紅潤,像個姐姐,總愛一個人吃飯。

我坐下時,她抬頭看我一眼,問,今天Paula 怎么沒來?

我搖搖頭。

她咽下肉丸子,又問,明天想帶什么吃的?

我說,金槍魚三明治。旁邊的日本男孩聽了使勁點頭,我也是,他說,嘴邊順勢還流下一股番茄油。

Caron 想了想說,我會帶一小盒pizza,你們可以和我一起吃。

她吃飯很快,幾下把盤子刮干凈就走了,胳肢窩下夾著本厚厚的“大人書”。她走了后,日本男孩說,Caron每天中午都去閱覽室。我問,真的嗎?真的,他說,她挺厲害的,不是嗎?

我看著他誠懇地抬頭,一短根意面還友好地掛在他下巴上,突然覺得明天Paula要是不來,情況也不會那么糟了。

郊游當天,我一大早斜挎著午餐包來了學校。用上這個午餐包是這次出游的最大目的。我求媽媽照著Stasia 那個睡美人的包也給我買了一個。我在里面規(guī)規(guī)矩矩地裝好一個金槍魚三明治、一杯可樂、一小包薯片,裝好背在身上,又老想把它取下來摸一摸,好像怎么放都不得勁。我是最早在操場上集合的幾個小孩之一,我親眼看著同學一個個到齊了,而Paula卻不見蹤影。當老師開始點名了,我已經站到Caron 身后,這時候卻見Paula 急匆匆地從門里跑來,那一刻我的心情幾乎是失望的。她跑到隊伍前,到處張望,看見我沖她招手,老半天才擠過來。挨近了,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胳膊上多了幾道紫紅印子,而且兩手空空,連個塑料袋都沒有。

我窘迫地問她,你昨天怎么不來?

因為磕了。

你怎么什么都沒帶?

出來的時候忘了。

我本來還想問問玉米片的事,可她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從來沒有過這件事。

出發(fā)后,走過馬廄,四月的河風漸漸吹來晴天的跡象,John 像只金絲雀那樣把口哨吹到了后排。路上,Paula 和我說,她爸爸不見了,我問什么叫不見了,她說就是找不著了。我說,從來沒聽說有這樣的事。她說真的,怎么沒有。她又說,她有兩個姐姐兩個弟弟,有個姐姐和毒販私奔了,弟弟經常不回家。她說她媽媽的奶子有皮球那么大。我說我沒見過毒販,只見過她媽媽的奶子,只有水氣球那么大。她說,嗨,那太小了,你是沒見過大的,有人長得比田納西的西瓜還大。我說怎么可能,沒那樣的人,她說是真的,千真萬確。

我們逐漸看到了河流的影子。它像藍天跌落地上的碎片,在城市的遠角神秘地閃著。拐過一些彎,走過幾條街,我們爬上一階狹窄的石磚樓梯,那里的入口寫著“歡迎來到布魯克林橋”。

Paula 忽然捏住我的肩膀,你看這個牌子,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不等我反應她就說,我們進入了亡靈之國。

我不理她。沉默的策略似乎抓住了她的大軟肋,從進入甬道以后,她就一直沒說話。等我們從里面鉆出來,再一次被陽光澆透了身子,她才又找回自我,慢騰騰地說,瑪麗亞會把長得像自己的孩子推下水里。

前方聳立著一座巨型的橋塔,用古老石磚壘砌而成,從它身上延伸出的鋼索交織成網狀,把行人的通道完整地包裹起來。行道下方是車道,車道外,密林樣的樓房漸漸稀疏,過渡成一片盈盈的晶藍。

哇,海!我激動地說。

是河,Paula 說。

老師在橋塔的地方停下來,指著拱墻上的紀念牌,嘴巴飛舞,聲音大半被河風卷走了。我們站在末尾聽得異??菰铮沂治諜跅U,腳踩橫梁,使勁一抬,上半身就能探出欄桿外了。我像個大人一樣彎著腰,憂心忡忡地欣賞風景,讓河間的清風舔過我的臉頰,感受發(fā)絲被掀起的優(yōu)美動作,就好像自己是剛被王子吻醒的睡美人。

我看見遠處的河上有座小島,我想象著椰子樹、金沙灘、白房子和馬爾代夫。那些我沒去過沒經歷過的迅速融在一起,從島上飛來一束光,我第一次感到龐大的未來帶著它的無限可能性在美好地向我招手。這感受那么濃烈、直接,不再是通過大人的媒介,而是赤裸地向我襲來——我突然涌出一股壓抑不住的表達沖動,想把此刻的心情準確地描繪出來。

你知道那座島上有什么嗎?Paula 的聲音突然從背后飄來,把我嚇了一跳,我竟然忘了她的存在。那是被瑪麗亞殺死的孩子們埋葬的地方。

你這人真惡心,我小聲說。

你說什么?

我改了主意。我說,Paula,你相信你說的話嗎?

當然!

但你說的話沒一句是真的。那些故事不是真的,瑪麗亞不是真的,鬼也不是。

是真的,我都說了是真的。

為什么?

因為——她聽起來好像急了——因為本來就是?。?/p>

我不急著理她,有意顯得大度。我把肩上的背包取下來,拿在手上撫弄。我單手握著肩帶,小心地讓它垂到鐵欄下,來回蕩悠,在疾行的車輛上空昭示著我的優(yōu)越。然后我說,怎么證明是真的?

Paula 很久都沒吱聲。我擔心她生氣了,跳下橫梁,回頭看看。

我一轉過來,尖叫就卡在了我的喉嚨深處。一雙碩大的、超自然的眼睛,眼皮外翻,布滿青紫的蜘蛛網狀的血絲,填滿了我的視野,還在緩慢向我逼近。

我的身體奮力后仰,耳邊呼嘯著風,這時我才意識到身后徹底的虛空,嚇得掌心流汗,我覺得手上有什么東西滑落,卻來不及看,頭已經磕在鋼纜上,痛得我睜不開眼。等我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雙手抱著鋼纜,身體安全地倚在欄桿上——我太矮了,只有半個胸部露出欄桿,根本掉不下去。

Paula 笑得肩膀都在抽搐。你看,她說,你還說不是真的,你都害怕啦。

沒有!我不顧一切地喊著,我沒害怕!你無不無聊啊!

可我忽然想起了什么,趕緊又把胸部貼緊了欄桿。在我的視線下方,在車道的正中躺著我粉色的睡美人,粉色帶子四仰八叉地散落在馬路上,像散落的骨和肉。一輛汽車駛過,輪胎邊緣撞飛了睡美人,它在空中滑出一道弧形,卡在右側欄桿的縫隙間掙扎片刻,終于撒手滑向了水面。我以為自己聽見了一聲震耳的“噗通”,接著歸于沉寂。

我回頭看看Paula,看見我的仇恨映在她眼底,讓那張?zhí)柋竦臒o辜又抱歉的臉畏怯地變了形。

這是我倒數(shù)第二次跟她正面接觸。以后無論她做什么——說對不起,在我面前哭,向老師告狀——都沒效果。老師在一趟數(shù)學課后把我拉到了一旁,因為那節(jié)課是小組活動,而Paula 整節(jié)課都淚流不止,我在她面前高效完成了兩人份的課堂作業(yè)。老師私下問我,你為什么對她這樣?我傲慢地咬緊嘴唇,一聲不吭,可她又說,嗯?你說為什么呢?我只好說,她老編些無聊的鬼故事。老師說,那你可以請她別講了,干嘛要冷落她?她眉頭一皺,皺出兩杠人道主義的責備,似乎等著我開口,又似乎在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她的勝利是無疑的,和藹是鐵腕的。她毫無懸念地聽我答應好要向Paula 道歉。等她一轉身,我昂首走過Paula 正在淌淚的地毯。

我不是稀罕這么個包。媽媽兩天后就又給我買了一個,被我扔在一邊,碰也不碰。我是覺得從前的什么柔軟東西在那天被碾碎了。

我和日本男孩組了個小團隊,每天中午跟Caron去閱覽室讀書。我在這里遇見了真正的“鬼故事”:《雞皮疙瘩》的全套叢書和簡版愛倫坡短篇故事集。Caron 說,有不懂的隨時問她,她那廣闊有力的低音就像個碼頭,讓所有??康娜硕夹陌彩孢m。我的英語一下子飛越了幾座山峰,老師看在眼里,說不出表揚,也說不出責備,從此她的眼睛從我身上掠過,像掠過空氣。

John等人又重拾了舊業(yè)。他們說, “Paula,你的瑪麗亞怎么不出來吃人了?” “今天的小Paula 又哭了幾個池子呢?”自從我和Paula 斷交以來,從沒正眼看過我的Stasia,突然在體育課上邀我加入他們的抓人游戲。我欣然接受,故意要做給Paula 看,但即使這樣,她在報復我的路上仍不動搖。沒錯,在我看來那是惡毒的報復,她公開展覽她的眼淚,無處不在,在教室里哭,在飯?zhí)美锟?,在操場的滑梯上哭,就連廁所的隔板里也傳來她的哭聲。我走到哪里都能“不經意”地撞見她。

Paula 終于放棄是在一個炎熱的五月星期一。從那天開始,我再也沒見過她。一連兩天,我身上清爽,心情放松,已經聞見綠寶石的夏天從五個街區(qū)外的游輪夾板上扇來香草冰激凌的味道。星期三中午我倒完飯,剛要返回,路卻被人擋了下來。我先看到的是熟悉的開膠球鞋,接著那件終年不換的白色吊帶裙絕望地映入眼簾。

我問她,你要干嘛?

Paula 一把攥緊了我的手腕。過來一下,我給你看個東西。

我想拔出來,但怎么也拔不動。

求求你,她說,就一下下,你會喜歡的,就一下嘛。

我還在猶豫。她又說,求你了,并直勾勾盯著我,晃眼。

周圍已經有人在回頭看了。我想馬上離開,又拔不出手,被她硬生生拽著鉆進人群。經過我吃飯的座位,我示意坐在凳子上等我的Caron 和日本男孩,讓他們先去讀書。

我們進去時廁所還是沒人。Paula 松開我,跑到最里間,一把拉開門。

我走了,我說。

等一下!她像是用生命喊出了這個詞。求求你,你閉眼,大聲數(shù)到三十,然后把門打開,一定不要走哦!

這可真蠢!我開始數(shù),一,二,三——咚、咚,有人踩在馬桶蓋上——十,十一——叮呤咣啷,劇烈響動——十六,十七,十八——她的呻吟——二十三,二十四——

Longyi!

我回頭,Caron在門外,身后跟著日本男孩。Longyi,她說,你干嘛呢,我們走嗎?

我紅了臉。我不是說不用等我嗎?

我們沒懂你什么意思,看你往這邊走了就……你尿完了?

我啊,我回頭看看工具間。它靜悄悄的,了無痕跡。尿完了,走吧,我說。

到了閱覽室,我什么也看不下去,盯著《鄂榭府崩潰記》里的瑪?shù)铝詹瀹?,“瑪?shù)铝铡庇袝r候變成“瑪麗亞”,那些復雜的線條開始自己游動、重組,紙面上浮出Paula 的臉,翻到下一頁,還是她,再下一頁——我瘋了,把書合上。

下午進教室,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Paula 不在。我坐下來,覺得屋里比以前空曠。教室的門敞開著,穿堂風洪水般地灌進來,我抱緊胳膊,把頭埋在桌上。上課鈴敲了,老師還不進來,滿屋子都是嗡嗡聲,我時不時地要脧一眼走廊。

遠遠地,一個人影迅速擴大。我的身體反射性地彈起來,心好像跳在嘴里。有人說:“噓!”班里當即安靜了,下一秒,班主任出現(xiàn)在門框里,氣喘吁吁,手里拿著一疊作業(yè)紙。我失望地趴回去,身上打了個寒戰(zhàn)。

不好意思,她說,剛剛有點事耽誤了。

她跳過點名環(huán)節(jié),馬上投入講課,聲音湍急,里面雜著些還沒平復的喘息。整節(jié)課,我只聽見她莫名其妙的聲音在我上空盤旋,越來越快,越來越熱,熱得要沸騰。相反,室溫卻在下降,嗖嗖的空氣襲進我的衛(wèi)衣。我好像發(fā)燒了,臉上發(fā)燙。

咦?班主任的叫聲好像從井底傳來。怎么多出一份作業(yè)?咱班不是來齊了嗎?誰不在?

靜默似乎持續(xù)了有一個世紀。這時候John說,Paula,是Paula 不在。

班主任問,有人知道她在哪嗎?

沒人再發(fā)言。

她跑出去,丟下我們,沒等她回來,班里已經起伏著劇烈的人語和笑聲。外面下起雨了,雨點突然砸到窗戶上,往下流的時候形成好幾股。仿佛扒著玻璃窗的一根一根手指。

你怎么了?Caron 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她看上去很關切。

啊,沒事。說完,我覺得不夠誠懇,又添了一句,我肚子疼。

她教我撐不住了去跟老師說。一聲迫近的悶雷緩慢裂開,激越的情緒觸電般地傳遍教室。話語聲和笑聲都不自覺地放大。這時候班主任出現(xiàn)在門口。她誰也沒看,徑直走向了我。

跟我來一下,她說。

我站起來,眼睛發(fā)黑,被她領去了辦公室。其他老師見我們進來,齊刷刷地抬頭,又把眼睛低下,只留耳朵。班主任繞到自己的桌位,站著問我:

你這兩天見到Paula 了嗎?沒有。

今天你見過她嗎?

沒有。

她銳利地看了我一眼,我感覺自己的臉紅了。她面無表情,但眼角嘴角的每根紋路都袒露著對我的厭惡。

她問,你知道她可能在哪嗎?

不知道。

她看著我,沉默了。這不足半米的距離,她用權威把它浸透了,她拿捏它、拉伸它,把我的身體扯成橡皮筋,幾乎接近極限。

好了,她忽然說?!芭尽钡囊宦暎业纳眢w歸了原位。你回去吧,她說。

回到班里,整間教室淪陷在暴雨的興奮中,沒人看我。哪里似乎不對勁。我坐下來,為我剛才冷靜卓越的表現(xiàn)感到驚奇。

Caron 問,你跟老師說了嗎?

我扭過頭,發(fā)現(xiàn)她還是那么擔憂地看著我。我說,沒有,我好了。

她抬起一只眉毛,不大相信,我等著她審問我剛剛談話的內容,可她馬上低下頭,縮進她的書里。為什么?為什么她不問?其他人也是,為什么他們絕口不提那個名字?他們興致勃勃地說著雨,好像這輩子第一次見雷雨,除了雨什么都沒意思。他們的笑聲升高,變細,磨在我的神經上快要斷了。班主任又進來,她連“安靜”都沒說,臉上彌漫著不安,似乎只有半截神志還在教室里。她說最后一節(jié)課不上了,讓我們安靜地等她帶隊下樓。

可鈴聲響了她也沒回來。其他班的學生陸續(xù)撤了,走廊上出現(xiàn)兩名警察,衣服里像藏著個人肉搏斗機。過了會兒,他們也走了。

忽然,Caron 扣上書,眼神變得奇怪,閃電照得她臉時明時暗。她的嘴唇動起來,默念著什么,我湊過去聽,一,二,三……

我大吃一驚,水杯“啪”地倒了,水從里面涌出來,我感覺臉上的血被擠干了。

你在干嘛?

她非常遲緩地看過來,聰明的灰眼眸子落在我身上的一剎那,我知道她知道了,我發(fā)誓,她絕對知道,她當時什么都看見了,一清二楚。

她回過神來,對我說,我?沒什么,我在數(shù)《格林童話》有多少故事死了人,卻被篡改了。

一,二,三……我噌地從座位上跳起,她詫異地驚呼,你怎么了?

我去,我去上個廁所。

我搖晃著走出去,感覺被她那雙好奇的大眼睛從后面盯著。沒人攔我,我身后,笑聲已經聲嘶力竭。樓道黑得像地洞,沒一個人,我扶著墻,漫無目的地下了樓梯,腦袋空了,但腿自動就知道該往哪里走。

我終于走到大廳。最后幾個學生坐在板凳上等著被家長接走。大廳連著食堂,墻上的紅漆反著陰雨的光。我腰一軟,幾乎要坐到地上,可腿還自己動著,尋著一個聲音——不,我看故事看瘋了!但我沒瘋,我知道那全是假的,我必須證明。她不在那里,她回家了,去游樂場滑滑梯了,或者磕了,明天就會來,身上多出幾塊疤。她以前不也消失過嗎?沒人會覺得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走得快了,走快了就不怕。

我在門口停頓了一下。我知道廁所里沒人。

深吸一口氣,我走進去。本來采光就差的廁所,這時漆黑一片,但滿屋的白墻、白門、白地磚卻隱隱地反著光,像個得意的眼色。我的眼睛緊盯著最里的隔間,只能辨出個大概輪廓。

這時候,一道閃電照明了我的整個視野。我那雙早有準備的眼睛在一秒鐘斷續(xù)的通明里確認了門上的那條縫!

我走過去,走到它跟前,門上那幾個幼稚的字體依稀可見,每個詞都像在嘲諷我,尤其是那個扭捏的“抱歉”,它是一聲尖利的、放肆的、惡作劇式的嘲笑。抱歉,抱歉,Sorry,抱歉。那個詞在放大、膨脹,要擠出門框把我吞掉了。我趕緊用一只腳踢開它,那一聲咿——呀——,被一道劈在頭頂上的巨雷淹沒得無聲了。我迅速地抽出腳,生怕被什么捉住。

我的眼睛落在了墻上。

我最先看到了墩布。它穩(wěn)穩(wěn)地倚在掃帚旁,堅硬的線條清晰可見。取代它,掛在墻上的是另一龐然大物,把隔間凌亂的空間填得滿滿當當。就在這時,又一道閃電劈來,一切都清清楚楚!她就在那里,她的頭發(fā)、指甲、白裙子、光溜溜的兩條腿,還有眼睛,蒼蠅狀上翻的眼睛大半已脫出眼眶,它們在那一瞬,繞著那根拴在墻上的紅繩子轉動,機械的,遲疑的,緩慢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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