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瑜
沒有臨《張遷碑》之前,我已習毛筆多日。抄了近三百遍《心經(jīng)》,對于重復的那些字該如何變化,已有心得。說是有心得,卻是畫字,亂來,圖的是傾訴感,我并沒有經(jīng)過先小篆后楷書的臨帖訓練。我的那些用毛筆寫的字,突兀,急促,多少還有點笨拙。當然,敗筆也很多,那是修養(yǎng)的缺失。盡管如此,仍得了不少人的喜歡。
習毛筆數(shù)月后,我開始在博客上展覽,也有相好的友人說,家里墻上有裂痕,需要我畫一幅字,補墻。我激動十分,就著夜色,寫了幾遍,終于選了一幅還算滿意的,寄了去。
友人裱好后掛在客廳,專門拍了照片。說,進門便看到這幅字。算是頭版頭條發(fā)表了。我謙虛了一小會兒,轉(zhuǎn)眼便將圖片截了,成為我吹噓的例證。
又幾年,恰好有機會做客友人家里,他開心地領我看幾年前的字。入門第一幅,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滾”字別扭極了,不能說難看,只能說僵硬、死板。那字是死的,毛筆走動的時候,沒有能力來駕馭,才會有這樣的結構。再接著看,“東”字也極被動,有種躲藏著不愿意出來見人的卑劣感。所有這些,當時送給友的時候,我并不覺得,是時間將這些字扭曲了嗎?自然不是,是我自己有了進步。
審美的進步有時很難說,當我自己羞澀地說出這幅字的難看處,友人卻不以為然,甚至覺得那兩個敗筆的字有兒童的拙樸,在其他人的書法里難得一見。盡管友人并不懂書法,甚至他的觀點是荒誕的,但我卻以此解脫,對于掛在他墻上的這幅字,不再有負罪感。
送出的字,每過不久,我便有想去修正或換回的念頭。我有時會想,我想要修正的,是那個字的筆畫嗎。仿佛并不是,我想要修正的,是我自己的認知。我對字體的認識也交織著我對于社會的認知。每隔一段時間,我便會看到不同的社會新聞,這些新聞打斷或修補了我之前對于是非和對錯的固定思維,我被這些異于自己生活的他者的世界拓寬,我甚至在這樣的變化中有過懷疑和彷徨。但終于,我更新了自己。我的變化,來源于我被時間打上了世事的補丁。我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的變化,注定了,我會對之前所寫下的字有了新的認知。
送出的書法,是我個人時光的一部分,一個特殊的定格。若是恰好被友人裝裱了掛在家里,那么,這些字便成為別人談論的對象或主題。談論什么呢,大抵也可猜測到,是寫字的我的特長處、聰明處,以及讓友人笑話的自卑處。我相信每一個人在別人的記憶里一定有缺陷,尤其是經(jīng)歷過時光的碾壓。個人的缺陷,不論是性格還是處事的方式,都像極了我書寫時的那些筆畫,被定格在友人的墻上,或者他們的記憶里。
我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一次和中學的同學聚會,他們的記憶中,我是一個特別熱愛聞自己胳肢窩的人。他們一邊模仿著我的動作,一邊說笑。他們毫無惡意,笑我的單純與可愛。他們討論的語境是,我呢,在班里一個女生面前,說著話的時候,將手伸自己的胳肢窩里,用力地搓了一下,然后放在鼻子處。那時的我大約剛從操場上回來,滿臉的汗水,整個動作猶如一個人在家里時,自然,那女生捂著嘴笑,而我卻毫不知情。還在那里大聲地喊著別人的名字,仿佛被女生嘲笑,也是一次驕傲的機會。
我愣在了這些描述里,尷尬的時間很短,很快便覺得青春的美好,即使是如此不堪,如此粗糙,卻仍然滲出些幼稚與單純來。我的這個片斷,在我的記憶里被我的日常生活淹沒,如同我習字時廢棄掉的宣紙中的一張。
只是,讓人悲傷的是,有些東西注定不能修正。我在舊同學的笑聲里找到了答案,他們愿意我過去的某一段歷史不再變化,他們依賴這些不變的記憶,來判斷我的現(xiàn)在甚至未來。我相信我也是這樣的日常邏輯。我無法回到過去,將自己的狹窄擴展。但是,我卻可以在認識到過去的某種錯謬時及時地改變走向。
當我在友人的家里發(fā)現(xiàn)“滾滾長江”中“滾”字的筆畫僵硬而呆滯時,我開始反復練習這個字。入筆時的停頓,而后筆鋒如何下行,以及提筆。我終于將這個字的結構修正到現(xiàn)在的審美范疇。我知道,過一些日子,我依舊會嫌棄我寫下的這些字。掛在別人墻上的字,如果我愿意修正,我可以更換,而懸掛在別人記憶里的我,卻再也無法修正。
關于修正自己的過去,我想到一部關于記憶的電影。因為觀看日久,記憶未必確切,其情節(jié)大體如此:一個在車禍后失去記憶的年輕人,求助于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讓他以寫日記的方式自救,他遵囑,記下他每天想到的事情。這個車禍幸存者在寫下日記的時候,漸漸打通了時間,他憶起了他之前的生活。正因為他的過錯,導致了一系列禍事,包括那一場車禍,讓他的朋友全都死了。他試圖修正自己的行為,憑著記憶,他回到自己的童年,來阻止后來車禍的發(fā)生。但他發(fā)現(xiàn),無論他如何修正自己的做法,都無法改變后面禍事的發(fā)生。甚至,每一次他的改動,所帶來的結局更差。電影的結局是一個極端的結局,幸存者發(fā)現(xiàn),只要他生出來,活在這個世界上,總會給他者帶來傷害。所以,他最后選擇的修正方式竟然是,在母親生他的時候,他不愿意來到這個世界上。他死在母親的腹中,如此決絕且試驗,當然改變了整個故事的走向。
然而,電影代替不了現(xiàn)實生活。我們無法回到舊時光里,更無法讓舊時光里的自己停下來。我們所能修正的,是意識不再執(zhí)迷,是味覺的打開,是眼界的闊達,是感官和內(nèi)心不再背離。
日常生活中的我們其實是一個封閉且重復的個體。在慣性循環(huán)中,我們該如何捕捉意外,獲得視野上的補充呢。想來,這需要我們有好的感受力,有意愿捕捉萬物中對自己磁場有助的信息。甚至還需要我們?nèi)胧?,要與其他人的生活有主動交集的能力,要隨時和身體以外的世界碰撞,甚至發(fā)生物理的化學的甚至是精神的反應。
在一個偏僻的地方如何融入世界,我想到閱讀。是的,比如我的童年,不知出于何因,我記下了《水滸傳》中一百多人的諢號,這些諢號的名字滋養(yǎng)了我。我常常會借著這些諢號來欺負一起玩耍的孩子,并獲得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在那樣一個貧乏和蒼白的中原鄉(xiāng)村,我從書里撿到一些人的名字救了我的自卑,讓我第一次感到富有。和食物、衣裳一樣,用功地在書里撈到一些東西,并隨身帶著,也可以成為一個富有的人。這樣想來,我是一個被《水滸傳》打開的人。
成年后,我借著旅行來打開自己,聽不同口音的人說話,會讓內(nèi)心打開。人活著,增加趣味,熱愛未知的一切,以及保持好奇心,都會是讓自己活在變化中的必要條件。
我必須要備注一下,我個人史里,讓我的內(nèi)心經(jīng)驗擴容的第一個外在因素是婚姻?;橐龈淖兞宋?,或者說,婚姻改造了我?;橐龃蚱屏宋业木幼》绞?,由原來單身居住的忙亂,到了必須和另外一個商議。婚姻還將更多的社會關系塞給了我。新婚第一年,我便認識了妻子的大部分親戚。他們和我的親戚一樣,居住在農(nóng)村,相鄰不遠。相近的風俗以及相同的食物。但不一樣的是,他們在我婚前與我素不相識,他們不像我的姑姑,或多或少地參與了我的成長記憶。這些看著我妻子長大的親戚,很多時候成為我必須交談的對象。禮貌,節(jié)制,還要熱情。甚至還要記住他們的樣子,以便下次再遇到的時候,及時叫出他們的名字。
于是,我將心里的某個抽屜騰空了,安放這些陌生的親人。記憶在編號的過程中自動拓展或者合并了我的認知。比如,妻子親戚中有一個熱愛喝酒的表哥,每一次醉酒,都會大哭一場,見到每一個人都要拉住別人的手說半天他自己也聽不懂的話。他擠占了我的中學同學大頭,大頭也是一個酒鬼,偷他父親的酒喝,喝多了,來找我,吐了我一床。大頭也愛哭,不是酒后,而是每一次受了委屈。在那個醉酒的表哥哭訴的第二天,我竟然真的遇到了我的中學同學大頭,他去京城打工,長頭發(fā),新買了手機,一副要和自己的青春大吵一架的樣子。
婚姻不僅僅帶來這些瑣碎的細節(jié)和笑料,還有矛盾。這些矛盾是從生活內(nèi)部被系了死扣的繩子,若是在非理智狀態(tài),很難厘清,或是解開。一開始的時候,我常常面對著婚姻的繩子一籌莫展。繩子將一個口袋扎緊了,而口袋里的東西可能是我的生活,也有可能是她的生活。婚姻讓我擴容,也壓縮我內(nèi)心的空間。我的身份擴容,由原來單倍的我,變成了她的我,我自己的我,我的朋友眼中的我,以及她的朋友眼中的我。我增加了生活的寬度,卻減少內(nèi)心的深度。是的,時間,我的時間被她分去一半。當然,這相當于上交一份時間的稅收。這些時間我們彼此占有,或者在床上分享彼此的個人史,或者去電影院街上收納這個時代的風聲和雨聲。
婚姻精確地測量男女的性格差異,并打磨彼此多余的部分。如果打磨的時間長一些,那么,噪音會小一些。我的婚姻屬于急促磨合的類型,爭執(zhí)過程中,我突然爆發(fā)的情緒常出乎自己的意料。事后,我會反思那個異于平時的瞬間,我內(nèi)心里有一只憤怒的老虎,雖然那只虎是由空氣、詞語組成的,但是,它只要擺脫我的教養(yǎng)的束縛,從我的內(nèi)心逃出來,依然會用那語言的利劍,傷害到對方。有時會后悔,覺得自己的情緒管理做得不夠好。
婚姻一定會磨掉我人生中多出的一部分枝杈,這些枝杈是我人性中的弱點,像我早期的書法作品一樣,自然主義,幼稚,甚至還充滿著讓人不舒適的狂妄。我在婚姻中厭倦了我自己,我的自私、封閉,而且低情商,時時成為婚姻中的炸藥,有時離我近,有時離她近。
有一陣子,母親來家小住。新婚不久,房子剛剛裝修,一切都應該是歌舞升平才對。然而,日常生活的平衡一旦打破,就會出現(xiàn)意外,比如母親做菜喜歡放很多鹽,老婆不愛吃。不愛吃卻也不好意思當面說,只好借口不愛這種菜,又另做了一份。過幾天,母親討好兒媳,照著她做的那種菜又做了一次,照例鹽放得有些多。這下出了難題,妻子吃了一口,仍是咸。這個時候,我本來是要幫著她說一句話。哪知,我無法修正當時的自己,我站起,很生氣地告訴她:不論菜多么難吃,你也要吃一點。咱媽(其實我對母親的稱呼為“娘”)為了你專門跑了兩個菜市場買這個菜,她記下了你上次愛吃這個。可是做好了,你卻一點不吃,你是不是有毛病。
妻子當著我母親的面,不敢和我吵架,委屈地掉了眼淚,將碗放在桌上,轉(zhuǎn)身回了房間。照理說,劇情到了這里,我已經(jīng)替母親挽回了面子。應該可以結束了??墒?,也不知道哪來的愚孝,我當時火冒三丈,覺得作為剛剛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婆婆面前不能表現(xiàn)自己的不滿。哪怕是受了委屈??梢赃@么說,我母親和妻子的矛盾由此開始。始作俑者,卻是我。
人是感情動物,多年以后,我的妻子和母親早已和睦有加。但一想到當年剛剛相處時彼此的齟齬,還會笑話我的惡劣和無知。每一次矛盾出現(xiàn)的時候,我沒有能力讓那矛盾消解。那么就讓雙方冷靜下來自己解決也好??墒?,我做的是,雙方已經(jīng)做好了讓步的準備,而我卻及時地出現(xiàn),再次讓雙方感到了對方的威脅,那么,戰(zhàn)火再起,日常生活被我的低情商攪得雞犬不寧。
修正了我認知的,還有我的孩子,這也是婚姻的禮物。某年春節(jié)剛過,我抱著趙多多去就近的中醫(yī)院打預防針,剛到病房樓門口他便哭了。他三歲多一點,語言簡略,猶如詩人。我相信是氣味喚醒了他們的記憶,來蘇水、消毒液,又或者隱藏在各種針劑中的獨特氣息。這棟樓里傳出來的氣味讓他們的痛覺記憶瞬間復活,上次針劑的痛感隱藏在他的身體里,此刻終于發(fā)了芽。這真是一種特殊的體驗,假如我在這一天抱著去公園里,或者超市,趙多多的疼痛記憶將安靜地停在他身體的暗角。
更多的時候,我們何嘗不是三歲的趙多多,我們的認知大多暗藏在內(nèi)心的抽屜里,我們藏得越多,與世界的交集便越多。
早些年,青春,無慮,常??粗磉叺闹心耆?,常常覺得庸俗的生活已經(jīng)將他們打敗,他們和一個臉上滿是黃油的女人走在一起,春天那么好,秋天也是,他們卻只能討論孩子的放學時間,以及午飯時面條的價格。早些年對中年這個詞語無比厭惡,總覺得中年意味著混濁,意味著是非不分,意味著耐心不足,意味著一身的油煙味,意味著麻木。然而,三十歲以后,青春漸遠,開始仔細探究年齡意味著什么。發(fā)現(xiàn),時間將自己的走向完全打斷,我開始背叛自己。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會因為聽一首歌曲而淚流滿面,會因為一個社會新聞里一個孩子的照片而傷心難過。所有這些中年的意味,都緣自我內(nèi)心里盛放了相關的記憶。在城市生活,年齡的增加意味著我們被世界包圍的時間過長。意味著某些幼稚且任性的自我意識會隨著所見的人的增加而漸漸脫落、腐敗,被我們拋棄。我們漸漸地懂得活著的趣味不只是處處出風頭,搶話筒,甚至不斷描述自己。我們開始學會傾聽,知道小聲說話更為得體,知道在一群人相聚的時候,不突出自己是多么珍貴的品質(zhì),知道在合適的時候贊美別人是多么溫暖的事情。
是的,這所有的中年情懷,都是時間往我們身體里存入的暗物質(zhì)。暗的,并不發(fā)光的,甚至是向內(nèi)的、沉默的,而又透著營養(yǎng)的、珍貴的暗。這些物質(zhì)像趙多多的痛感一樣,被我存在了我的人生記憶里。我現(xiàn)在所擁有的中年不再是當年我徹底否定的麻木和陳腐,而是更加敏感、更加溫暖。一個三歲的孩子,只要聞到那藥水的味道,便會哭泣。一個中年人,內(nèi)心里儲存著五百種以上的藥水的味道,我會隨時打開自己的感官系統(tǒng),會在瞬間釋放自己的情緒。我老了,這只是身體,但是我的內(nèi)心里可能住著數(shù)十個孩子、數(shù)百個孩子。我總覺得,到了中年,我更加脆弱、更加幼稚。只是,我懂得如何來修正自己的幼稚,不會像十年前的自己一樣,我有了更多的人生選項。
有了更多的選項,這便是從容。選項的來源是模糊的,梳理不清的。我在中國最南端的海水里看到的魚是屬于地理的,我在重慶的一盆火鍋里看到的魚是屬于欲望的。用于排比的選項還有很多,暈船時的內(nèi)心里詞語減少到零。在一個朋友家里聞到上好的沉香時腦子里一瞬間生出一百五十個以上的詞語。
時光打開生命的東西,一點點地擦亮我的眼睛,讓我不再執(zhí)著于正確,不再擔心失去,一切都是自然的、開闊的。生命有他恒定不變的東西,比如愛。也有他漸漸破敗必然要離開的事物,比如年少和輕狂。
我是一個邏輯非常自洽的人。換一個詞語呢,其實是剛愎自用。我喜歡與人爭執(zhí),仿佛在爭執(zhí)中占了上風,我便有了更多的存在感。多年以后,我反思自己,覺得這樣的病癥,其根由是自卑。那種生在一個偏僻小村鎮(zhèn)的自卑是血液里的分泌物。我靠美化自己的鄉(xiāng)村寫作多年,卻在某一年突然醒悟,我所美化的鄉(xiāng)村如今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不過是在給自己重建一個鄉(xiāng)村,來安放我童年的貧乏。我不否認,我贊美過的鄉(xiāng)村生活有大量的真實信息,但是,我再也回不去了。我用很多年的行走和體察才漸漸放下了自己的鄉(xiāng)村。我開始自信起來,開始修正自己之前的急迫,開始懂得有很多東西并不是和人爭執(zhí)才能證明。相反,當對方貶低嘲諷的時候,微微一笑,向后退一步,甚至承認自己的不堪和卑微,會更體面。
有些方面,我開悟的時間很早,比如對外面世界的渴望,我總想到更遙遠的地方去走一走。有些方面,我開悟的時間太晚,比如對所看到的世界的信任,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由復雜的信息來源組成,相當長的時間里,我以為我看到的一個切片便是整個世界。
翻頁至2006年,十一月底,我抵達中國最南端的島嶼。在此之前,我生活在熱烈而世俗的中原?;钤诜较蚋忻鞔_的鄭州,或者更偏僻的地方,開封、蘭考,以及我的村莊董堂。這些地點將我塑造成一個狹隘的人。我太熟悉這平原地帶的吃食,熟悉中原人的日常以及人性的日常。我以為這就是我生命的全部背景,我厭倦這些活著的背景,噪音太多,人際間的成本太高。我不是一個入世太深的人。然而,抵達海南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個世界。之前的生活都太勤勞了,太過于計較得失和溫飽了。海南,這個沒有方向的島嶼,這個操持著閩南語系的外地,很快將我的日常經(jīng)驗拋棄。三十歲,我需要根據(jù)海南的地理和溫度重建我內(nèi)心的磁場。
一個人在海南生活,時間如陽光般熱烈,溫飽之后,在??诘拇蠼稚祥e步,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時間是多余的。我開始閱讀魯迅先生的日記,并對照著我的時間,五月的時候,看看魯迅先生五月做了什么。他如果吃了肉,我也會去菜市場買一塊肉來。他去一個小酒館會友人,我便去一個畫家朋友那里喝茶。
有時,我從魯迅的日記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人的名字,我去找那個人的作品看,又從那個人的作品里看到他回憶魯迅先生的一次演講細節(jié),我又去找魯迅先生的那次演講稿。又發(fā)現(xiàn),演講稿遺失。我把魯迅的日記和書信集當作一部偵探小說,按著那日記里的人物來索引整個民國的人際關系,生活成本,以及業(yè)余生活。
在閱讀別人回憶魯迅的文章時,我發(fā)現(xiàn)了很多錯漏的地方。我興奮地去查證相關的研究資料,發(fā)現(xiàn)這些錯誤大多都和時代有關系。是那個時代要求這些人必須配合演出,而魯迅成了任他們打扮的歷史依據(jù)。
閱讀魯迅,讓我在獲取知識的同時,震驚于紙質(zhì)資料的不可信。我知道的,是局限,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擺脫時代的約束。然而,我們是甘愿被時代的繩子所捆綁,還是一直在掙脫呢。這很重要。
覺醒是一個非常難以啟齒的詞語,尤其是三十歲以后,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病人。我的病癥是我的記憶常常出現(xiàn)錯亂。那些借來可以證明是非曲直的道德被當下證偽。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被這樣的道德觀教育,比如一個叫賴寧的孩子。他十五歲那年,因為救火犧牲,于是他成為全國的模范,成為我們學習的榜樣??墒?,讓一個并不具備能力的孩子去做成年人的事情,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真的是一件值得肯定和學習的事情嗎?當然不是。
在一個很長的時間區(qū)域內(nèi),我也是一個被常識拋棄的人。我被賴寧的精神感動了很久,我甚至一度也覺得那些帶病工作的人是真正無私的人。我什么時候開始懷疑這樣的感動的呢?我如何在內(nèi)心里一點點將龐大而正確的社會共識撕下,換成我的懷疑,進而是反對的呢。
這便是羞于啟齒的部分。是的,我在三十歲以后,才漸漸逃離共同的道德,我一點點地擺脫麻木而龐大的社會共識。那些掛在墻上的道德被拆掉之前,我已經(jīng)在內(nèi)心開始清理他們。每一次當我清理掉他們的毒素,我的世界便打開了一扇窗子。
從閱讀魯迅先生書信日記開始,我對紙質(zhì)作品有了懷疑,有了信任的漏洞,有了反對或者更為妥當?shù)呐袛?。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判斷是客觀的、合理的,我找到同時代所有人的作品來一起對質(zhì)。我用紙質(zhì)作品互相拼貼,驗證,而后形成自己的判斷。這些判斷如果背叛了我之前的認知,那么,我會對應地修正自己。除了知識的涂改,除了道德的判斷,最讓我感到快意的是,隨著內(nèi)心門窗的潔凈,我終于不再是擠在別人身后來觀看這個世界。我有自己的視野,潔凈而真實的視野。擺脫了擁擠和道聽途說,用自己的眼睛,直接觀察真實的世界,我會發(fā)現(xiàn),同樣的一件事情,如果在多年前來看,我可能會覺得是對的,是讓人珍惜的。現(xiàn)在,我改變了看法,我現(xiàn)在的觀點,則更加理智、客觀、營養(yǎng)。
長時間生活在熱帶的人,到了溫帶或寒帶生活,一定會遇到認知上的障礙。這是地域?qū)θ说南拗啤R霙_破這地域的障礙,只需要出去旅行,便可治愈。
長時間生活在父母親約束嚴格的家庭里,子女一般非常懦弱和低智。相比較知識和技術的殘缺,認知的障礙,才是最為暴力的束縛。
有很多值得修正的生活細節(jié),做起來并不難。這些年來,我修正了自己的胃口。對很多以前拒絕的食物不再排斥。重新接納一種食物,其實就是重新打開一扇窗一樣。多打開的這扇窗子,補充了我對世界的判斷。以前缺少的部分,如今終于補齊了。我有了一個完整的生活邏輯。
我開始重新接納搖滾,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認為搖滾過于重金屬,過于撕裂,缺少溫和的人生態(tài)度。然而,年紀漸長,我的內(nèi)心開始變得安穩(wěn),有時候這安穩(wěn)會成為一種束縛,讓我自然而然地拒絕變化,是的,安穩(wěn)的生活會讓人懶惰,缺少任何冒險的嘗試。搖滾打破這樣的日常,我在那些浸著汗水的吶喊聲里分明看到了不滿和抵抗,也看到了歌頌和抒情。
除了飲食和音樂。
生活領域,我打開的部分還有我開始漸漸喜歡普洱茶、黑茶,以及用鐵壺煮沸的老茶頭。我喜歡上更多的茶的味道,漸漸了解水的溫度與茶湯的關系。更喜歡濃湯的茶,甚至有些依賴一些有了年份的普洱茶。這些內(nèi)容,對于我來說,都是新的生活認知。
與生活中常識欠缺相比較,人性中缺少的部分,最難修補。
我的修補經(jīng)驗偏頗而曲折,似乎又值得記錄。有關世事和生活的常識,通過旅行、觀察以及自然主義的年歲增長,便可得救。人生觀和價值觀的變化,似乎稍脫離皮肉,怎么說呢,這些觀念的變化,如同細胞走失在身體的荒原里,該如何叫醒那些孤單的個體,讓他們一個個聽從常識的指揮,并團結成為意志,順利抵達情緒的出口呢。
與人爭吵。哈哈。這仿佛有些好笑。但我得意于這種低端而愚蠢的進步,因為爭吵的過程并不愉快,有很多時候,由于自我邏輯的封閉,我未必愿意被別人說服。哪怕是證據(jù)已經(jīng)給出,哪怕是對方用了最大的誠意,但在一個我根本不愿意打開自己內(nèi)心的爭吵氛圍中,我的思維像是一個有了防水功能的背包,裝滿了自足的個人史。那些經(jīng)驗支撐了我的過去。在經(jīng)濟上,或者在事業(yè)上,我都有著可以自證的小圓滿。一切仿佛并不必憂慮。
我相信一個生活滋潤的人更容易故步自封。究竟是如何松開自己緊繃的神經(jīng),開始聽得進別人的異議呢。在認知上,我覺得我對過去判斷的瓦解始于一次對真相的探尋。大抵是09年的歲末,我在微博上長時間跟蹤關注一起著名的拆遷事件。該如何復述我的關注點呢,復述如下:浙江溫州一村莊的村長離奇死亡引起社交媒體網(wǎng)友的關注。后來發(fā)現(xiàn),他臨死之前是接到了鎮(zhèn)政府的一個電話出門的,而出門之后便被一輛貨運卡車撞死。巧合的是,那條裝有攝像頭的公路上,事故車停靠位置的攝像頭,恰好壞了。真相開始模糊,當?shù)卣诰W(wǎng)友和律師團體的質(zhì)問下,一點點公布這次死亡事件的真相。每一次公布的信息,又會遭遇到無數(shù)質(zhì)疑。最終,真相失去。
我無法確認和判斷這件離奇死亡事件的最終結論。但是,在關注這件發(fā)生在中國當下的底層事件中,我對我過去所依據(jù)的價值判斷產(chǎn)生了懷疑。是的,我從來沒有這么確定地感覺到失望過。我多年來形成的價值判斷依據(jù),現(xiàn)在有了巨大的漏洞,我已經(jīng)聽到了風聲,從那個洞口傳來。
我后來所有改變,都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我打碎了自己以前的邏輯,不再執(zhí)著,甚至想對以前爭吵過的人說聲抱歉。是的,我開始回憶起和人爭吵的事件。每一個事件都關涉價值觀。
這所有的話題,沒有一個和我自己的生活有緊密關系,但是,每一個公共話題,都有波紋一般的影響力,如果我不關心這些,遲早我也會成為一個受害者,溺死在這些話題的波浪里。
內(nèi)心打開以后,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有機會認識到自己的封閉。他們和我多年前一樣,沉浸在自己的小圓滿里,有著不錯的生活圈子,有著忙碌而有序的工作環(huán)境。生活的墻將他囿在可以接受的溫暖里,若沒有合適的機緣,他幾乎不知道自己還有著認知上的缺陷。
我呢,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和他們激烈地爭執(zhí)。甚至像個醫(yī)生一樣,恨不能馬上將他們按在常識的床上,用粗暴的語言給他們動手術。
再也不會這樣了,我有了更加開闊的視野,有了更加寬容的態(tài)度。只要他們活在自己的底線里,一切都不會太壞。
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生活的二十年,我經(jīng)歷過身體及道德的饑餓。情商和工資一度成正比,我購買了城市生活的同時,也被城市生活教育。
在四十歲時,突然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敏感的人。我重新審視了我所有的個人史,包括生活、行走和閱讀,盡管我仍然會因為生存的寬裕而疑惑,但是,和過去奮不顧身地活著相比較,現(xiàn)在的我,更像一個正常的人。正常。正,不是正確,而是表達時態(tài)的“正在進行”。常,不是平常,而是表達客觀的“常識”。我清晰地看到過去的我,在野地里迷路時的樣子、呼喊的聲音。然而,現(xiàn)在的我卻救不了“他”。我沒有辦法給過去的我任何藥丸。我能做的,只有在現(xiàn)在,這一刻,這一秒,寫下我的感觸,攤開我最羞于啟齒的內(nèi)心地圖,撕碎我早些時候?qū)懴碌淖?。讓丑陋和狹窄的東西漸漸減少,讓厚樸而自然的人性漸漸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