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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鼻子

2021-09-03 08:06:02
青年作家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馬丁鼻子氣味

荊 歌

“香,香!”翟小竹懷里抱著一只碩大的公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香個屁!雞屎都弄身上了!”母親一把奪過大公雞,把雞扔出去。雞展開翅膀,它幾乎要飛起來,但終于沒有飛起來。它沉重地落到地上,咯咯怪叫了兩聲。它摔痛了。

翟小竹的下巴上粘著一根雞毛,“香!”他掀動著鼻翼說。

“你聞到什么了?雞屎嗎?雞屎是香的嗎?”母親有些厭惡地看著他說。

“香!”他肯定地又嘀咕了一聲,把頭扭向右側(cè),眺望遠(yuǎn)方。

那條彎彎細(xì)細(xì)的小路,一直向遠(yuǎn)處延伸。直到它蜿蜒而上,爬過一個高坡才突然消失了。它又仿佛是高坡后面甩過來的一根骯臟的布條,輕飄飄地甩過來,落到翟小竹家門口。

一個女人在路的盡頭出現(xiàn)了。她先是紅紅的一點,就像骯臟布條上一個血點子。布條上怎么會有血呢?也許是一只跳蚤被掐死了。紅點慢慢放大,越來越大。它的聲音咯咯咯的,仿佛大公雞驚恐的叫聲。

“原來是聞到了這個女人的騷氣!”翟小竹的母親把門很響地關(guān)上。她想對著地上吐一口唾沫,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嘴里干得就像要冒火,一點唾液都沒有。

她厭惡這個女人。

可是這個年輕女人身上的芳香,在她還沒在路的盡頭出現(xiàn)時,就被翟小竹聞到了。

他的鼻子真靈啊!

“狗的鼻子才這么靈!”翟小竹的爺爺活著的時候這么說過。

“那我是狗變的嗎?那我為什么不屬狗呢?我為什么屬蛇呢?我討厭蛇,我不要屬蛇,蛇太腥了!”翟小竹說。

爺爺笑了,說:“屬什么可由不得你,你生下來是哪一年,就屬哪一年的生肖!”

“那我生下來那一年為什么不是狗年呢?”

“這要怪你媽媽!”爺爺收斂了笑,表情古怪地說。

“爺爺,你要死了嗎?”那時候翟小竹突然這么說。

一個巴掌閃電一樣甩到了他的臉上。不是爺爺打的,而是母親那肥胖的手掌,把翟小竹的臉都扇歪了。“胡說八道的狗東西!”母親說。

“可是,”翟小竹捂著臉,委屈地說:“可是我聞到了死的味道。”

“死還有味道?你還聞到了死?你是人還是鬼呀?狗鼻子也聞不到死呀,只能聞到屎!”在翟小竹看來,母親從來就沒有和顏悅色的時候,她說話總像是在跟人吵架。

“我為什么沒有爸爸?”翟小竹從來不敢這么問母親,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一提起父親,母親的臉就會變成青灰的顏色。他只能問爺爺。

“他去了城里,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地方,也很遠(yuǎn)!”爺爺說。

“我們?yōu)槭裁床蝗コ抢锬???/p>

“因為太遠(yuǎn)了!”爺爺說,“就像月亮那么遠(yuǎn),哦不,月亮我們還能看到它,但是我們看不到城里。”

翟小竹覺得自己聞到了月亮的味道,它是清涼的,就像薄荷葉一樣。城里是什么味道呢?他嗅了嗅,聞到了雞屎的臭氣。

家門外細(xì)細(xì)長長的這條路,一直通向高坡,它蛇一樣游到高坡頂上,然后就像是突然掉了下去。它比蛇還要長,世界上所有的蛇連起來,也沒有這條路長。這條路翻過高坡,就向更遠(yuǎn)的地方游去。直到看不見它。沿著它走啊走啊,可以一直走下去,走到自己看不見自己,它還在向前向前。

翟小竹不知道父親長什么樣。是的,每次他掀動鼻翼想聞到父親的味道,都只是聞到了雞屎的臭,或是雞身上那股酸酸的味道。

爺爺果然第三天就去世了??筛赣H還是沒有出現(xiàn)。他那座城市真的太遠(yuǎn)了,比月亮還要遠(yuǎn)。也許,他是早已經(jīng)死了,翟小竹從來都沒有過父親嗎?

母親一邊哭,一邊狠狠踹了翟小竹一腳。這一腳,把他踢得差點摔倒?!白彀陀卸镜臇|西!為什么不咒你爹死?”

死的味道,有點暖融融的,翟小竹覺得。它跟世界上所有的味道都不一樣。雨的味道是熱烘烘的,帶著土腥氣。蛇盡管都躲在看不見的地方,但是翟小竹知道,周圍的草叢里,肯定躲著幾條蛇,他聞得到它們的腥味,那種涼涼的腥味,只有蛇的身上才有。年是寒冷的,火藥的味道翟小竹并不喜歡。在他的記憶里,年不是爆竹炸響的聲音,而是嚶嚶的低哭。母親在深夜悄悄地哭,就像遠(yuǎn)處的貓叫。她說話大聲,總是像吵架一樣。但她在年的深夜啼哭,卻輕得如鄰村的貓叫,傳進(jìn)翟小竹的耳朵里,已經(jīng)是似有若無了。母親為什么要哭,他當(dāng)然知道。在他剛會搖搖晃晃走路的時候,父親就不見了。他被那布條一樣的小路牽走了,再也沒有回來!就當(dāng)是死了——這是誰說的來著?大過年的,家家都在吃團(tuán)圓飯,空中是火藥的味道,只有母親的哭聲,被棉被捂住,遠(yuǎn)得就像鄰村的貓叫。

我能聞到月亮的味道——翟小竹在窗口看到了月亮,它就像剪下來的一彎指甲,輕輕地浮在天上。來一陣風(fēng),就會把它吹得無影無蹤嗎?

月亮怎么也有點腥呢?就像蛇的氣味。月亮上真的什么都沒有嗎?連水也沒有嗎?那它為什么要有一點冷冰冰的腥味呢?翟小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他確定是聞到了這種冷腥味,這一定是從月亮上散發(fā)出來的,它就是月亮的味道。

父親是什么味道呢?跟爺爺一樣也有一股濃濃的煙味嗎?爺爺活著的時候也是愛抽煙的,他的嘴上整天叼著煙,好像煙是他的一根小尾巴。哦不,尾巴都是長在屁股上,怎么會長在嘴上呢?爺爺給翟小竹講過一個故事,說蛇遇到大象,嘲笑它說:“大象大象,你怎么尾巴長在腦袋上呀?我真是要笑死了!”大象抬起頭大笑了幾聲,然后將尾巴抽打在自己身上,甩出了啪啪的聲響。大象說:“你這條蛇,你才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你腦袋長在尾巴上哈哈哈!”這個故事爺爺說給翟小竹聽的時候,他一邊說一邊笑,但是卷煙并沒有從他嘴上掉下來,它只是抖動著,就像小尾巴一樣抖動著。

爺爺?shù)臒熚妒浅舻模?/p>

后來的某一天,翟小竹突然聞到了父親的味道。雖然父親的影子都看不到,但是,他確定自己的鼻子,是聞到了來自遙遠(yuǎn)的父親的味道。是的,有淡淡的煙草味,和爺爺身上的煙臭味不一樣。

他沿著布條一樣細(xì)長的路走,他越走越快,他跑了起來。他的雙腳離開了地面,他聽到風(fēng)聲呼呼。幾只鳥從他身邊掠過,他聞到了一點血腥味。沒錯,有一只鳥兒受了傷,它的一只腳被屋頂上的貓咬斷了,它正在滴血。

路飄了起來。

這條路仿佛是抓在什么人手里的一根布條,它在空中舞動,它把路上的翟小竹一甩就甩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

他聞到了黑色摩托車的味道。這個味道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覺得很臭,但不是雞屎臭,也不是茅坑的臭,更不像鳥兒在天空中放出的難聞的屁。

后來他覺得汽油也是難聞的。他聞到了地球內(nèi)部的味道。那些流動的石油,那滾動的巖漿,那些煙一樣盤旋的天然氣,他聞到了它們。它們是地心的海,是地殼深處的河流,是黑暗空間里黑暗的云。

翟小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來到了父親的城里,這座龐大的城市,這個像月亮一樣遠(yuǎn)的地方,自己瞬間就置身其中。他是來尋找父親的嗎?可是父親在哪里?來到這座城,父親的味道反而被空中蒸騰著的各種氣味掩埋了。

翟小竹被氣味的洪流裹挾,他浮了起來,像港灣里的一只空瓶子,或者一只丟棄的鞋,和許多垃圾飄在一起。風(fēng)吹過來,它們起伏著,相互擠壓碰撞著。到處都是氣味,它們蒸騰著、飛旋著,亂麻一樣糾纏在一起。但是翟小竹的鼻子,卻能將紛亂的氣味一縷縷分揀出來,就像他孩提時經(jīng)常在陽光下耐心地數(shù)母親的頭發(fā)。陽光照在她的頭上,使她的頭發(fā)看上去像是金子一樣。他發(fā)現(xiàn)了一根白發(fā),拔下來之后卻發(fā)現(xiàn)它其實是黑色的。都是因為陽光,從側(cè)面照射過來,讓他誤將一根黑發(fā)看作是白色。他的視力遠(yuǎn)不如他的鼻子。只有鼻子才從來不會犯錯。

城市里翻騰著幾萬種味道,它們都被翟小竹聞到了。就像他看到街道上螞蟻一樣爬行的人,那么多人,匆匆地往這邊走,匆匆地往那邊走,匆匆地拐彎,匆匆地在拐彎的地方消失。飄來蕩去的味道,翟小竹把它們分得清清楚楚,金屬的味道,水泥的味道,瀝青的味道,橡膠的味道,牙齒的味道,海的味道附著在一個人額頭的鱗片上,紅光的味道和寶藍(lán)色的味道,那顆每天在同一時間出現(xiàn)的星,有時候它會散發(fā)出清涼的味道。每個商場的氣味都不一樣,每個柜臺的味道都是獨特的,雖然它們看上去常常一樣。真花和假花是不需要通過眼睛去分辨的,否則鼻子又有什么用?有的人有著好看的鼻子,鼻梁挺直,它卻發(fā)出輪胎的氣味。有一種與咸魚類似的臭味,是從許多人的肚臍眼里散發(fā)出來的。他對這種臭味并不反感,因為爺爺活著的時候,就愛吃變臭了的咸魚。還有臭豆腐、腐乳、臭莧菜梗,這些,都是爺爺鐘愛的食物。爺爺?shù)臒熞彩浅舻?,他長長的眉毛卻始終沒有染上臭氣。每次他的眉毛抖動一下,翟小竹都聞到了一股竹子的清香。難道他是一根竹子變的?翟小竹曾經(jīng)這樣想。爺爺身上的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像竹子。他死的時候,吐出最后一口氣,濃烈的臭咸魚味道里,夾雜著一縷竹葉的清香。

每頁紙的味道都是不一樣的。

那個夏天,翟小竹在馬路邊撿到了一本書。他聞出了書里的一百多種味道。翻到第47頁的時候,一股眼淚的氣味仿佛一只蒼蠅,從紙上一躍而起。這是一滴有著臘梅花香的女人的眼淚。是的,他聞到了臘梅花和眼淚的氣味,它們交織在一起,就像一朵寒冬的雪花。它為什么滴落在書頁上?這一頁上又寫了些什么?淚是因為被紙上的內(nèi)容打動才滴落下來的嗎?還是那個女子手捧這本書的時候,只是隨手打開它,翻到這一頁?她的眼淚與書并無關(guān)系,只是她遇到了傷心的事,傷心到只能捧著書默默落淚?淚跡像一只蟲子,趴在紙上。它是一只透明的蟲子,被它身體壓住的那個字,依然清晰可見。翟小竹不認(rèn)得這個“艮”字,他先是用筆在這個字的左側(cè)加了一個“木”,然后又擦掉,換成了“金”字旁?!案焙汀般y”這兩個字他都認(rèn)識,他父親的名字里有個“根”字,而他的母親名叫銀娥?,F(xiàn)在,這一滴淚,是落在了“銀”字上。

此后,他每天都要讀這本書。他喜歡讀它,否則他也不會把它壓在枕頭底下。

它的每一頁,都散發(fā)出不同的氣味。

他讀讀停停,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念上面的字呢,還是聞它的味道。他聞到了指紋的漣漪,泛起了水霧。這是一個小巧的指印,在書頁的右下角。即使是在明亮的天光下也看不清它的印跡,然而翟小竹聞出了它的氣味,混雜著微汗與臘梅花的香。它浪波般一圈圈漾開去,占滿了整個書頁。

這本書不知道被他翻了多少遍。仿佛一個個日子被翻過去,仿佛一頁頁日歷被撕掉。他熟悉了這本書每一頁的味道,陳腐的、怪誕的,還有芳香和溫暖的,以及酸的、刺鼻的氣味,讓這本書就像這個城市一樣擁擠和喧鬧。循著各種不同的氣味,他走進(jìn)了不同的想象,如夢境一般,既真實又恍惚。就像這個城市的許多小弄堂,它們蜿蜒在不同的地方,通向各自隱秘的角落。每條弄堂的氣味也都帶著自己鮮明的特點。有的就像是通往某顆星星的,黯淡的光,總是在路的盡頭閃爍不定,并且荒涼。有的則蒸騰著糕點熱乎乎的香氣。它們像大樹的根須,在黑暗的地下向不同的方向延伸,把黑暗抓緊。翟小竹認(rèn)得越來越多的字,他慢慢能夠把這本書上幾乎所有的字都念出來,并且讀懂了它們的意思。文字活動起來,行走,奔跑,舞蹈。它們在陳舊的書頁上爭奪閱讀者的目光和意識。是的,是爭奪,竭力地爭奪,跟味道搶地盤。它們要把翟小竹帶向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讓他擺脫氣味的糾纏和羈絆,將他帶向無常的人生,帶向陌生的心靈,帶到故事至悲至哀的核心里去。

在反復(fù)閱讀這本書的時候,他的嗅覺不再那樣活躍。與他所聞到的氣味相比,文字的力量,顯得格外強大。他被文字的流水沖刷,被敘述的河流帶走,帶離當(dāng)時,帶離他始終茫然面對的城市,把他帶到不被氣味困擾的地方。

翟小竹天才的嗅覺讓他自己都感到吃驚。更為驚喜的當(dāng)然是馬丁。

“我一定要讓你成為最優(yōu)秀的品酒師!”馬丁說。

翟小竹第一次見到馬丁的時候,他就像馬丁一樣,驚訝地看著對方。是的,世界上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嗎?據(jù)說沒有。但是,世界上怎么會有兩張如此相像的面孔呢?馬丁看著翟小竹,也一定像翟小竹看著他一樣,仿佛是在面對鏡子。他們誰都覺得,他們是看到了鏡子里的自己。

“你是個天才!你的鼻子太靈了!”馬丁對翟小竹說,“你一定會成為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品酒師!我要讓你做到!我一定能做到!”

馬丁打開一只扁扁的大箱子,里面整齊地排列了54只小瓶子。他神秘地打開一個,放到翟小竹鼻子邊問:“這是什么味道?”翟小竹嗅了嗅,皺起眉頭說:“臭襪子!”

馬丁猛拍了一下翟小竹的肩膀,他拍得太重了,把翟小竹的身子拍得晃了一下?!疤觳虐?!天才啊!”馬丁嚷嚷道。

小瓶子一個個打開,一個個送到翟小竹的鼻子面前。這是爛木頭的味道,這是鍋巴的味道,這是山楂,這是抹布,這是蜂蜜,這是橘子,這是丁香,這是薄荷,這是茉莉花,這是青草,這是樹皮,這是豆芽,這是泥巴,這是母雞,這是咸魚,這是鐵,這是煙草,這是——

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做出判斷。

“天才!天才!”馬丁的鼻子因為興奮,紅得似乎在發(fā)光。紅光照耀著他的臉,也把翟小竹的面孔映紅了。

世界上怎么可能只有54種味道呢?還有雞屎的味道,還有蛇的味道,還有書的味道,還有汗的味道,還有牙齒的味道,還有頭發(fā)的味道,還有骨頭的味道,還有白的味道黑的味道,還有跳蚤的味道,還有蚯蚓的味道,還有痛的味道,還有害怕的味道,還有孤獨的味道,還有星星的味道月亮的味道,還有玻璃的味道,還有神秘的味道,還有死亡的味道,還有——還有那讓翟小竹魂牽夢繞的臘梅花的香味。

馬丁將翟小竹緊緊地抱住,他幾乎要哭了起來:“天才,你不僅有一個天才的鼻子,你還是一位天才的詩人、一位哲學(xué)家!”

血液一樣的紅葡萄酒,在翟小竹口腔內(nèi)如煙彌漫。他聽到了風(fēng)的聲音,聽到了河流的聲音,聽到了海的潮汐。他天才的鼻子,不光能準(zhǔn)確分辨出不同的氣味,他不光輕而易舉地記住了各種氣味,也對氣味有著非凡的想象力。這座光怪陸離的城市有著無比豐富混亂的氣味,每一樣細(xì)微的氣味都能被他的鼻子捕捉到。這是一座被氣味填充了的城市,這是一個翻騰著氣味的世界。葡萄酒異彩紛呈的味道,與這座城這個世界是對應(yīng)的嗎?這座城這個世界是由千奇百怪的氣味組成的嗎?那么,裝進(jìn)葡萄酒瓶子里的,就是這個世界的血液嗎?是這個世界鮮紅的河流嗎?

他很快就像馬丁一樣,不僅能將每一口酒記住,就像記住一個詞匯,就像記住一個人的臉。就像那午夜銷魂的臘梅花香,就像他想象之海面上浮起的島嶼般的妖艷微笑和呻吟,那么的刻骨銘心!

他還輕松地學(xué)會了把每一口酒從嘴里吐出來,子彈般有力地射出來,準(zhǔn)確無誤地射向水缸。只到口腔為止——這是馬丁的格言,也是他的口頭禪。

翟小竹的鼻子通往世界。通往舊世界,法國、德國、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希臘、摩爾多瓦、格魯吉亞、亞美尼亞;通往新世界,澳大利亞、新西蘭、美國、加拿大、智利、阿根廷、南非;也通往新疆,通往賀蘭山;通往波爾多、左岸、右岸、梅多克、格拉夫、波美侯、圣埃米利永、勃艮第、夏布利、夜丘、伯恩丘、夏隆內(nèi)丘、馬貢、里奧哈、上里奧哈、下里奧哈,里奧哈阿拉維薩——那個“艮”字在他的生命里第二次出現(xiàn)。上一次是在一本書里,那本散發(fā)著陳腐的復(fù)雜氣味的舊書,里面的淚跡,如一只透明的昆蟲,匍匐在這個字上。它是“根”字的一半,也是“銀”的一半。它是他父親的一半,也是他母親的一半??墒撬母赣H呢?他的母親呢?他們早就消失于這個世界。還有什么偏旁可以與這個字組合?很、狠、恨、懇、痕、眼、跟、良、退、限、垠、艱、拫、泿、簋、貇、茛、哏、珢、齦、硍,還有嗎?一定還有,就像世界上的酒,那紅色的血液,無處不在,無所不有。

他像葡萄根一樣游動,扎入黑暗的土壤。風(fēng)雨的氣味,泥土的氣味,歲月的氣味,悲傷和快樂的氣味,心的氣味,愛的氣味,心兒破碎的氣味,殉情的氣味。就像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本破舊的書,里面每一個字詞都精靈一樣跳動,每一行字每一個段落,每一場字里行間的風(fēng)暴,都會在他的呼吸中復(fù)活,每一種酒,每一種香味,酸與澀,都會在他閉上眼睛的時候清晰地浮現(xiàn)。他記住了一切,那本拾來的書里的一切,酒瓶子里的一切。無數(shù)不同的字詞,匯集到了這本氣味混亂的書里。每一種酒,從世界不同的角落,從凄美的葡萄園,從傾斜的山坡,從干燥的壟上,從臃腫的橡木桶,從陰森的地窖,如候鳥之飛,如江河之流,如風(fēng)之行,如云之飄,被翟小竹的鼻子抓到,就如兔子被鷹抓到,如鼠被貓抓到,如羚羊被豹抓到,如青蛉被蜥蜴的飛舌抓到。

“要是我能將你的鼻子割下來——”馬丁的手里,那把鑲著果蠅符號的伺酒師刀閃亮著,它在翟小竹面前晃動。馬丁眼里的光也像刀子一樣凜冽。翟小竹仿佛第一次發(fā)現(xiàn)馬丁與自己的不同。是的,眼睛,眼睛里的光是不一樣的。馬丁的眼睛里,會冒出紅光,不是葡萄酒的反光,而是血液的顏色、血液的光。他聞到了他目光的味道,帶著一縷淡淡的臘梅花香。這是讓翟小竹惆悵的香味——更令他春心暗動。

馬丁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說:“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跟你換一下鼻子!”

翟小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他把自己的鼻子捂住了。好像他擔(dān)心馬丁真的會手起刀落,把他的鼻子割下來,然后魔術(shù)師一般安到他那張猙獰的臉上。

馬丁大笑起來,他的嘴張得像鱷魚一樣大。翟小竹聞到了來自他口腔的氣味,那是一種隔夜的酸腐,卻又夾雜著臘梅的暗香。這要命的氣味隨著他的大笑,鼓風(fēng)機一樣熱騰騰地吹出來。

“看著我,你是不是像在照鏡子?”馬丁因為大笑,他說話的聲音有點異樣。

“我,我像我父親!”翟小竹怯懦地說。

“可是他不見了!”翟小竹補充道。

“我也沒有父親!”馬丁抱住翟小竹說。

翟小竹只是敷衍地輕輕回抱了一下。他又聞到了那要命的香氣。是的,臘梅花的幽香,在馬丁的擁抱中清晰地浮起來。這縷香,仿佛一根精致的緞帶,一直飄進(jìn)翟小竹的心里。它將他的心纏繞起來。把他的心像裹粽子一樣緊緊地繞住。他覺得自己的心緊縮著,有點痛。

“波爾多,去波爾多的日子近了!”馬丁松開翟小竹,滿臉興奮地說。

馬丁的手機響了。翟小竹不光聽到了電話里的聲音,更聞到了香氣。仿佛氣味是可以通過電話來傳送的。電話那頭的女聲有著一股臘梅花的清香,它像一根游絲,從馬丁的手機里鉆出來,通過翟小竹的鼻腔,鉆進(jìn)去,鉆進(jìn)去,一直鉆到他身體最隱秘的部位。這根游絲,把他提起來,吊到空中。他失去了重量,就像一朵云,就像一只氣球。

翟小竹為這個香氣所困擾。在這座喧囂之城里,他鬼魂一樣游走,被人聲和氣味之浪推著走,浮起來,沉下去,又浮起來。飄來蕩去,身不由己。臘梅花的香,在蕭條的冬季似乎常常能夠聞到。它們有時候濃烈得就像酒。但是,翟小竹記憶中的那股幽香,其實跟真正的臘梅花還是不一樣。就像透明的“酒鼻子”瓶子里裝著的,難道真是跳蚤的體液嗎?難道真是外婆的臭襪嗎?不一樣,太不一樣了。雖然氣味相似,但那玻璃小瓶子里的,只是化學(xué)調(diào)制的氣味,它是服裝店里僵硬的模特,是老家土墻上褪色的明星海報,是塑料的花。而扎在他心里的那縷香,那縷臘梅的香,比臘梅還要臘梅的香,是那本偷來的書中的一滴淚,是淚中之香,是香的淚,是流著淚的香,是會流淚的香。一滴香淚。

偶然,這股異乎尋常的香,會突然在紛亂的香味之城里出現(xiàn),就像它突然在馬丁的電話里游絲一般逸出。翟小竹的心,就會苦澀而悵惘地收縮,并且不甘地猛跳。心在黑暗的胸腔里掙扎,振動著,敲著他這面人皮鼓。他的身體顫動著,他的手指像樹葉在風(fēng)中絮語一樣顫動,他的頭發(fā)像浪波一樣起伏。他眼里的景物,這喧囂之城的一切,都顫動起來。每個人都在無端地跳動,每輛車都在震動,每一座建筑都像皮膚瘙癢般地不安分起來。

這是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香,既遠(yuǎn)又近,既親切又冷漠。他要變它的陌生為熟悉,變熟悉為更熟悉;要它由遠(yuǎn)及近,近了更近;要它的冷漠和親切成為一體,水乳交融。

馬丁把翟小竹帶到幻影發(fā)廊,要理發(fā)師為翟小竹剪一個和他一樣的發(fā)型。

兩張臉同時出現(xiàn)在了發(fā)廊的鏡子里。誰是馬?。空l是翟小竹?兩個都是翟小竹嗎?哦不,不不,只能兩個都是馬丁。

發(fā)廊里的人都向鏡子圍攏過來。

“雙胞胎嗎?你們是雙胞胎嗎?”

“滾!”馬丁說,“都給我滾,滾開!”

翟小竹看到了明亮鏡面右上角的一點血跡。是一只跳蚤被掐死了嗎?

“那就這樣,我先去公司!”馬丁轉(zhuǎn)身的時候,翟小竹在鏡子里看著他的背影。這是誰?這是他嗎?我嗎?翟小竹想起了自己失蹤的父親。在他記憶中,父親的背影就是這樣的,肩膀平平的,雙臂夾得特別緊。如果鏡子里的背影再蒼老一些,從脖子到腰部略為彎曲,那么,他看上去就應(yīng)該更像他的爺爺。

他坐在鏡子面前,看著自己。他正在剪子的咔嚓聲中消失。吹風(fēng)機呼呼的聲音里,馬丁浮現(xiàn)出來。這沒什么區(qū)別,是的,鏡子前的人,鏡子里的人,都是馬丁。馬丁超越了玻璃的阻隔,無視水銀涂層的存在,他自由地出入于所有的空間,比走過一扇門還要隨心所欲。

他竟然在洗頭的時候,聞到了那股要命的臘梅花香。

他閉起眼躺著,把頭交給了那個姑娘。她的手在他的頭發(fā)里像魚一樣來回穿梭。它制造泡沫。她柔軟的胸部和泡沫一起把他掩埋了。他被掩埋在了臘梅花的香氣里。這香氣不再遙遠(yuǎn),不再陌生,不再似有若無。它清晰而狂熱,它像泡沫一樣奔騰,如壓著他額頭的酥胸一樣柔軟。所有的味道都退去了,如潮之退。這座喧囂之城,這個被無數(shù)氣味充滿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種氣味。這氣味是他的記憶,是他的想象,是他撿來的書中的一頁,是那一頁上的一滴淚,透明的淚跡。

他在泡沫之下哭了起來。那本書里有一段,就是屬于哭泣的。那是哭的頁碼,哭的章節(jié)。也許所有曾經(jīng)拿起那本書的人,目光掃過那一頁的時候,都會忍不住哭泣。凡是讀過那本書的人,都在那一頁久久停留,就像時光總是要在午夜停留。但是所有的哭泣都隨風(fēng)而逝了,唯獨有一滴眼淚,在書頁上留下了透明的斑點,像一只小小的昆蟲——哦不,只是昆蟲的一片薄翅,如果沒有邊緣,也許它就根本等同于無。

“馬丁,馬丁——”他聽到了低聲的呼喚,聲音含糊而又細(xì)微,如夢中的囈語。

泡沫里魚兒般滑溜的手,游向了他的面頰。靈巧的十指,撫摸起他的臉、他的鼻子、他的下巴和他的唇。手指游進(jìn)他的嘴里,讓他的舌頭像被電擊了一樣,震顫傳遞到了全身,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她還擠捏了他的耳朵、耳垂,兩個耳垂,還有耳郭。它還游進(jìn)了他一只耳朵的孔洞里,仿佛它要鉆進(jìn)去,一直往里鉆,鉆進(jìn)他的腦袋,鉆到他身體的任何地方。

她的唇貼在他的額頭上,兩個人都埋進(jìn)了云一樣蓬松的泡沫里。她在他額頭上說話,她把嘴貼在他耳朵上說話。她的發(fā)音像委屈的孩子一樣,仿佛喃喃自語?!榜R丁,馬丁,”她這么說著。

他們的嘴唇貼在了一起?!榜R丁,馬丁——”她把“馬丁”這兩個字吐進(jìn)他的嘴里。她用她柔軟的舌頭把聲音送進(jìn)他嘴里??墒堑搅怂炖铮瑓s突然變得像石子一樣堅硬冰冷。

他一躍而起。

他的頭和她的頭碰撞了,發(fā)出了很響的撞擊聲。

“怎么啦?你把我撞得眼冒金星!馬丁,你怎么啦?”

馬丁給翟小竹穿上他的西服,系上他的領(lǐng)帶。甚至锃亮的皮鞋,也是他腳上脫下來的,給翟小竹穿上。鞋子小了一點。翟小竹走了兩步,腳有點痛。

翟小竹的鼻子里,全都是馬丁的味道。鱷魚嘴里的酸腐,西服領(lǐng)口的油膩,鞋子里雞屎的氣味,領(lǐng)帶上浮夸的香水,還有,肩上的頭皮屑也是有味道的,它讓翟小竹聯(lián)想到蝸牛爬過墻面所留下的銀色痕跡的氣味。

然而,馬丁身上,眾多雜亂氣味中,那一絲頑強的臘梅花香,卻像繩子一樣系住了翟小竹的神經(jīng)。為此,他愿意被馬丁的衣褲和鞋子將自己的身體捆住。他從沒想到要抵抗馬丁的頤指氣使。馬丁用他的氣味,哦不,是他雜味中的一縷幽香,將翟小竹牢牢地捆綁了起來。

一年一度的世界品酒師大賽又將在法國波爾多舉行。翟小竹將作為馬丁的替身參加比賽?!澳闶邱R丁,你叫馬丁,你記住了嗎?”直到坐上飛往巴黎的航班,馬丁還不斷地提醒翟小竹。

翟小竹心不在焉。他聞到了白云的味道。深藍(lán)的天空,它的味道與地面上的空氣也不一樣,它是平滑的,它流進(jìn)他鼻孔里之后,是微微收縮的,不像地面上的那些味道,進(jìn)入鼻腔后總是在不斷地膨脹。

然而機艙里塵灰一樣飛舞著其他氣味,它們像陽光照射下的一群昆蟲,能夠讓翟小竹的鼻子“看到”。它們是讓鼻腔膨脹的東西。膨脹與收縮,讓他禁不住打起了噴嚏,一連打了六個噴嚏。坐在翟小竹前排的一個女人,厭惡地將手捂住了鼻子。翟小竹看到了她的手,纖巧白皙的手指,指甲涂著藍(lán)色。他卻聞到了她指甲縫里耳屎的味道。

誰是馬?。康孕≈衤劦搅笋R丁這個名字的味道。54個“酒鼻子”里可沒有。那是什么味道呢?它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年代、土地的深處。只有蛇一樣嘶嘶游動的葡萄的根,才能抵達(dá)那潮濕的黑暗。馬丁,馬丁,他聽到各種語言在叫喚著這個名字,這個屬于別人的名字。

他到底是誰?是翟小竹呢,還是馬???

如果在波爾多,有人叫喚翟小竹的名字,他一定不會答應(yīng)。那不是他,那是一個鄉(xiāng)下孩子的名字。那個名字是與雞屎和豬圈的氣味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是布條一樣細(xì)長道路上一滴跳蚤的血跡。那是母親夜半貓兒叫春一樣的哭泣。這里是透明的法蘭西,它是陌生的。然而,它難道比井水一樣冰涼的家鄉(xiāng)以及他遙遠(yuǎn)的母親更陌生嗎?

比賽就要開始了,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在穹頂?shù)拇髲d里響起。馬丁對馬丁說,去年演奏的是《馬賽曲》,他希望今年響起的是貝多芬的《降E大調(diào)第三交響曲作品第55號》。是的,他故意把《英雄交響曲》說得那么復(fù)雜。他仿佛在自言自語,卻是要讓他的替身聽到。

“馬丁先生,你長高了!”禿頂?shù)男ざ飨壬兆〉孕≈竦氖?,朗聲說道。他的腦袋,比所有的酒杯都亮。大廳的燈光,照射在眾多的葡萄酒杯上,也照射在肖恩先生的光頭上。翟小竹感到有些暈眩,他看到馬丁正在跟一位干癟的法國老太太說話,他手勢夸張,顯然無法掩飾內(nèi)心的興奮。

翟小竹的手被肖恩拉著,這個老外的手油膩膩的,散發(fā)出火腿的氣味。翟小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像羞澀的少女一樣,想把手從肖恩那里抽出來。

“啊肖恩先生!”馬丁走了過來,他抓住了肖恩的另一只手。兩個長相幾乎一樣的人,一左一右拉著肖恩。這使得肖恩就像是身子被一面鏡子居中插入——半個肖恩加翟小竹,與另外半個肖恩加馬丁,互為鏡像。

“我是他的哥哥!”馬丁用英語對肖恩說,“一母所生?!?/p>

肖恩嘰里咕嚕不知道說了些什么,他說的是法語。翟小竹知道馬丁懂法語,可是,馬丁卻裝著什么都不懂,遺憾地攤了攤手。

終于把手從肖恩那里抽了出來,翟小竹聞到了自己掌心里汗水的味道。這個味道里,還夾雜著來自肖恩的火腿味。

馬丁的手和肖恩還緊緊地拉著。翟小竹突然有點緊張,他擔(dān)心起來,生怕馬丁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誰是馬?。吭诖丝?,在法蘭西的波爾多,馬丁不是馬丁,翟小竹才是馬丁?!陡绲卤ぷ冏嗲飞铄溆难诺男膳c和聲,讓馬丁興奮得忘乎所以。他幾乎要把身邊的翟小竹忽略了。

翟小竹感到了孩子一樣的委屈。他是馬丁啊,今天他才是馬丁,而他卻似乎被忽略了。需要提醒馬丁嗎?誰是馬???你不是馬丁,我才是馬丁啊!

他什么都沒說,悄悄去了洗手間。

他仿佛聞到了地球另一端的味道。那要命的臘梅花香,怎么會在如此遙遠(yuǎn)的地方出現(xiàn)?是幻覺嗎?是他敏感的鼻子脫離了現(xiàn)實,嗅到了其實并不存在的味道嗎?鼻子也會進(jìn)入夢境嗎?

翟小竹把手伸到感應(yīng)龍頭下面,水像巴赫的音樂一樣從容地流了出來。水是無色無味的嗎?誰說的?世界上沒有一樣?xùn)|西是無色無味的,所有的物質(zhì)都有其獨特的氣味,水和空氣,其實是味道最為復(fù)雜的。即使是非物質(zhì)的東西,也是有味道的,比如夢想,比如記憶,比如恍惚,比如愛。

他仿佛瞬間回到了他的喧囂之城,身處幻影洗頭房。是的,水龍頭仿佛連通著地球的另一端,這水來自遙遠(yuǎn)的東方,它會制造泡沫,它制造流水中靈巧的小魚,是的,如魚之手,在他的發(fā)浪里在他的身體上游動,魚尾撩著他的臉頰,撩到了他的耳朵,甚至游弋至他胸前以及身體更為隱秘的部位。蒸騰著臘梅花的香。

“馬丁,原來你在這里!”真正的馬丁從后面摟住了翟小竹,“你生氣了嗎,馬???”

是的,我是馬丁,我才是馬丁。

翟小竹看著鏡子里自己身后的人,他是馬丁嗎?那么我是誰?我是馬丁呀,怎么不是呢!那么,他的身后,只是自己一個虛幻的重影吧!

榮耀歸于馬丁,是的,波爾多的鮮花與掌聲、金質(zhì)的獎?wù)拢@些都只屬于馬丁。

究竟誰是誰虛幻的重影?這個問題在不同的人那里,答案也是不同的。

“喝吧,真喝,不要吐出來!”馬丁給翟小竹的郁金香酒杯里倒了半杯碧尚拉龍1975,“今天不只是到口腔為止,喝下去吧!”

翟小竹似乎這才知道,酒這種液體,是可以用來喝的。不只是屬于口腔,而可以屬于咽喉和食道,屬于胃和腸,屬于血管,屬于身體。

紅色的河流奔騰,紅色的風(fēng)在呼嘯。翟小竹醉了,他先是抱緊了馬丁,然后沖進(jìn)衛(wèi)生間,就像抱緊馬丁那樣抱緊了馬桶。他對著馬桶哇哇嘔吐,仿佛對著地球的一個洞口在大聲朗誦。難道正如馬丁所說,他不僅具有天才的嗅覺,他同時還是一位詩人嗎?

他像是死了一次。真的是重生嗎?原來重生是如此的痛苦!重生是換了一個人呢?還是原來那個人換了一個地方?一切看起來都像昨天一樣,一切都沒有變。可是,翟小竹卻覺得天地已經(jīng)變了,不再是昨天的樣子。這座喧囂之城,仿佛經(jīng)過了一個生不如死生死不明的夜晚,變得安靜了。所有的人、動植物和建筑,似乎都凝固起來。夢與記憶也像冬天的油脂一樣不再流動,黏稠的液體已經(jīng)固化。發(fā)生了什么?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在自己的身上又發(fā)生了什么?這些問題能在鏡子里找到答案嗎?

鏡子冰冷地明亮著,仿佛日子里的光,是由它發(fā)出的。仿佛世界就是被鏡子照亮的。

“你不是馬??!”董菁菁擰了一下翟小竹的鼻子說。她擰得很重,仿佛是一把將他的鼻子擰掉了。他低眼看她的手,似乎看到她的手上拿著他的鼻子,就像拿著一個從地上撿起來的骯臟的紙團(tuán)。

他竟然聞不到一絲臘梅花香。難道她的雙手不再是洗頭膏泡沫里的兩尾小魚?難道她柔軟的胸部,原來只是虛偽的填充物?他把她從懷里推開,“你不是董菁菁!”他說。

“你先說,你到底是不是馬???”

不重要,這已經(jīng)不重要了!翟小竹突然明白,他此刻應(yīng)該被臘梅花香包圍,他的身體此刻應(yīng)該是埋在這種幽香里。這座城市,一定依然蒸騰纏繞著無數(shù)氣味,被正常的氣味和奇怪的氣味充滿。什么都沒有變,而是他的鼻子變了!

就像一雙眼睛突然失明,他的鼻子已經(jīng)形同虛設(shè)。它不光聞不到臘梅花的香,任何氣味都聞不到了。好像他的鼻子真的已經(jīng)沒了,被她擰了下來,像一個沾著鼻涕的紙團(tuán),隨手扔進(jìn)了垃圾桶。

如果她現(xiàn)在把手邊的煤氣罐打開,他也不會有絲毫的察覺。

據(jù)說聽力消失的人,他的內(nèi)心,會一下子比世界還要安靜。他的視力會增長一倍、數(shù)倍,甚至無窮倍。他能看到往日目力不及之處,遠(yuǎn)的更遠(yuǎn)的,細(xì)微的更細(xì)微的,乃至遙遠(yuǎn)的過去以及微茫的將來。

那么喪失了記憶的人呢?他會有重生般的欣喜和痛苦嗎?

翟小竹的鼻子不再像一個鬼魂,一場冒犯了死亡的大醉使他的嗅覺徹底喪失了。就像一個古老的山洞,因了一次地震,被巨石堵死,或者說抹平了。臭豆腐的熱氣,不再屬于這座城市,來自下水道的腐臭,已經(jīng)和各種香水一樣平等,甚至和臘梅花的冷香也別無二致了。所有的氣味都被一場橫掃的西風(fēng)帶走,帶到了太平洋和印度洋,在大浪里被驚天的泡沫焚燒,被海水卷入史前的黑暗。

他應(yīng)該像失聰者一樣陷入無邊的寧靜嗎?他應(yīng)該像獲得重生一樣潔凈而清新嗎?

他像是一下子變成了一具空洞的軀殼。從幻影洗頭房的玻璃門里出來,一腳踏入陌生的世界,他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往哪里去。哪里是左哪里是右?哪里又是前方?

“我想請你把我的鼻子割下來!”在整容醫(yī)院,馬丁認(rèn)真地說。

醫(yī)生說:“你是要整鼻子嗎?”

馬丁說:“我想換一個鼻子?!?/p>

醫(yī)生說:“我們只能給你整形。把你的鼻梁墊高,讓你的鼻翼更豐滿,讓它看上去跟鹿晗一樣帥氣性感。”

“我要換一個鼻子。你先把它割下來!”

“我們干不了這個!”醫(yī)生警惕地站起來,做出隨時躲避馬丁攻擊的準(zhǔn)備,“再說,要換你也先得把鼻子拿來?!?/p>

“我會拿給你的!”馬丁咬著牙說,“我要那個鼻子,有了那個鼻子,我就能聞出每一種葡萄的味道,能聞出風(fēng)的味道、雨的味道、土的味道、巖石的味道、礦物的味道、微生物的味道、根的味道。我要聞到年的味道、月份的味道、采摘葡萄的手的味道、橡木桐上蟲子爬過的味道、釀酒師身上的煙草味、他身上姑娘的味道,還有他夢的味道。”

醫(yī)生驚恐地站起來,手上拿著筆,就像持著一柄短劍?!皝砣耍砣?!”他大聲喊道。

馬丁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將他猛地一推。醫(yī)生一屁股坐回了他的椅子。他白大褂上的一顆紐扣被拉了下來,子彈一樣射到天花板上。

“我說過多少遍了,打開軟木塞的時候不要發(fā)出聲音!難道當(dāng)眾放屁是一名侍酒師應(yīng)有的風(fēng)度和教養(yǎng)嗎?”馬丁冷笑著對醫(yī)生說。

門口出現(xiàn)了兩個年輕的護(hù)士,她們就像白色的蒸汽一樣要涌進(jìn)醫(yī)生辦公室里來。馬丁推開了她們。他撥開蒸汽,大步地走了。他的皮鞋在整形醫(yī)院的走廊里,發(fā)出很響的嗒嗒嗒的聲音。

“這里是整形醫(yī)院,不是精神病院!”醫(yī)生沖著馬丁的背影說。他說得一點都不大聲,只能讓兩名護(hù)士和他自己聽見。

“要報警嗎?”一名護(hù)士問。

醫(yī)生驚魂未定地說:“記住他,記住這個人!不要再讓他踏進(jìn)來半步!”

“嗯哪,”另一名護(hù)士說,“再看見他來,就馬上打電話報警!”

小時候母親每次給翟小竹剪指甲都會喃喃道:“長得太快了太快了!三天不剪就成野人了!有力長發(fā)無力長甲,指甲長得這么快,你的力氣跑哪里去了?力氣要跑到頭發(fā)上去呀,不要跑到指甲上來呀!”翟小竹早就習(xí)慣了母親的這種喃喃自語,他不想力氣應(yīng)該往哪兒去,也不想自己算不算有力氣,他只是聞到了自己肚臍眼的氣味。他有用手指頭摳肚臍的習(xí)慣,他覺得自己的食指不僅掏出了肚臍眼里的污垢,它還能伸進(jìn)去,一直伸進(jìn)肚子里去,觸到自己的腸子,觸到自己的肝和心。

“那不痛???你這個怪人!”董菁菁說。

她捂住肚子,不讓翟小竹看到她的肚臍眼。他卻用力拉開她的手,把鼻子貼到了她的肚皮上。他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聽到了風(fēng)聲,聽到了母親從前的喃喃聲。可是他聞不到,沒有咸魚一樣的臭氣,也沒有少女肌膚的暖香,什么氣味都沒有。

“別聞了,肚臍眼有什么好聞的?我來幫你剪指甲吧,你的指甲真長,劃痛我了!”

翟小竹像孩子一樣,乖乖地把手交給董菁菁。咔嗒,咔嗒,指甲剪發(fā)出脆脆的聲響。

“就像一彎月亮!”她說。

他瞥了一眼她手心里剪下來的指甲,覺得真像,就像一彎月亮。新月還是殘月呢?

她輕輕地說:“我聽說,人的指甲長出來多長,月亮就離開地球多遠(yuǎn)?!?/p>

翟小竹說:“那剪掉了指甲,月亮?xí)貋磉@么多嗎?”

董菁菁抬起她的大眼睛,看著翟小竹說:“你是真傻還是裝的?宇宙還在膨脹,所有的星星都離我們越來越遠(yuǎn),我們也離它們一天比一天遠(yuǎn)。月亮也在離我們而去,它走遠(yuǎn)了怎么會走回來呢?除非到了宇宙開始收縮的那一天!”

這樣的話,竟然是從這樣一個女孩的嘴里說出來,翟小竹忽然覺得自己是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姑娘。這個洗頭房的女孩,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孩。雖然自己的鼻子已經(jīng)聞不到任何氣味,但是,他知道,她的全身,一定散發(fā)出臘梅花的香。她就是一朵臘梅花。

想到她只是馬丁的女朋友,翟小竹心里好難受。我是馬丁嗎?他問自己。就像董菁菁無數(shù)次這么問他?!澳闶邱R丁嗎?你真的是馬丁嗎?你不是馬丁!”每當(dāng)她這么問他,他都覺得害怕。好在她只是問問,只是這么說,她似乎并沒有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有一次,她生氣地推開了他。更多的時候,她似乎一點都不懷疑他,她覺得他就是馬丁。也許,她知道他不是馬丁,但她不在乎,他到底是不是馬丁對她來說其實并不重要。

“要是我一輩子都不剪指甲,那就能知道月亮從我生下來到死它到底走了有多遠(yuǎn)?!钡孕≈裾f。

董菁菁笑了,指著窗外說:“你要是一輩子都不剪,你的指甲會有多長呀!長得像一座長江大橋,從這里通到那里!”

“但是不對呀!”翟小竹說,“我的指甲長這么快,你的指甲長得慢,那月亮到底走多遠(yuǎn)呢?”

董菁菁說:“你的月亮和我的月亮不一樣!”“有兩個月亮嗎?”

“你真是個傻瓜。一個大傻瓜!”

董菁菁從抽屜里取出一個小小的塑料紙包,說:“我給你吃一樣?xùn)|西?!?/p>

“是什么?”見她樣子很神秘,翟小竹有點吃驚。

“我會害你嗎?不會是毒藥,放心吧!”董菁菁嘻嘻地笑著說,“但是你要閉上眼!”

翟小竹看著她手上的塑料紙包,以為是個安全套。他的臉一下子熱了,血液流動的聲音似乎自己都能聽到。

“閉上眼!不許睜開?。 彼畹?,“對對,把嘴張開,頭仰起來一點,對對,就這樣!”

塑料紙包里的粉末倒進(jìn)翟小竹的嘴里,他差一點從椅子上跳起來。粉末進(jìn)到他的嘴里,就像鹽撒進(jìn)了油鍋里。它們在他的嘴里炸開了,發(fā)出刺啦啦的響。

他想把它們吐掉,嘴卻被她緊緊地捂住了。

他感到恐懼,掙扎著要拿掉她的手??伤獠恍?,而且顯然是有備而來。她捂著他的嘴,緊緊地捂著,直到他嘴里粉末的沸騰平息下來。

“這是跳跳糖,好玩吧?傻瓜!”她笑得那樣開心。她拉開抽屜,又取出一包,撕開倒進(jìn)自己嘴里。她把嘴湊近翟小竹,把張開的嘴送到他面前。

他看清楚了,一些細(xì)小的精靈在她的舌頭上跳動,就像一群跳蚤。它們又似乎閃亮著,像星星或者螢火蟲,在她口腔的夜空中閃爍跳蕩。它們發(fā)出刺啦啦的聲音,仿佛還冒出白煙。

原來這是糖??!世界上怎么會有如此神奇的糖?它們還沒有在她嘴里完全平息下來,他就抱緊了她,親吻她。他不知道甜是他自己嘴里的呢,還是來自她的口腔。他不知道跳動的是那神奇的粉末呢,還是他們的舌頭。

要是永遠(yuǎn)這樣抱著多好啊!要是這樣抱著一萬年多好??!就這樣抱著,讓指甲只管去長。指甲一毫米一毫米長著,月亮一毫米一毫米離我們遠(yuǎn)去。宇宙越來越大,大到無窮大。然后終于有一天,宇宙不想再大了,它就開始變小。所有的星星就開始靠近。月亮也變得離地球越來越近。那么長長的指甲,會自己縮短嗎?不管星星是遠(yuǎn)是近,不管指甲是長是短,他們這樣抱著就好。只要這樣抱著,就不管宇宙是膨脹還是收縮。

要是自己真是馬丁該多好啊!要是世界上沒有馬丁多好啊!哦不,要是沒有馬丁,也就沒有了董菁菁!想到這一切都是拜馬丁所賜,而這一切又都本不該屬于自己,他只是偷了馬丁的東西,他只是冒馬丁之名偷得這暫時的歡愉,翟小竹的心,突然從自己的胸腔里飛了出去,像一顆流星,在黑暗的夜空中墜落,墜落。它最后會落在地球上嗎?落在荒涼的沙漠,還是寂寥的大海?

馬丁不再把自己的西裝給翟小竹穿,他買了一套新的,連領(lǐng)帶都是新的。他讓翟小竹穿上,親自給他系上領(lǐng)帶。他像一位父親,耐心而慈祥地為翟小竹系了三次領(lǐng)帶,這才滿意地打了一個響指,同時嘴里說了一個OK。

打領(lǐng)帶的時候,他們靠得那樣近。有一次,馬丁的鼻子,幾乎碰到了翟小竹的下巴。馬丁的嘴半張著,熱氣呼出來吹在翟小竹的臉頰上和頸項里,讓他感到癢癢的。但是,他聞不到他的氣味。那往日有著雪茄味和陳腐牙齒味道的濁氣,對此刻的翟小竹來說,就像月亮一樣遙遠(yuǎn)——哦不,之前,即使是月亮的味道,翟小竹也能聞到。他甚至覺得自己有時候是聞得到金星的味道的——無論它出現(xiàn)在黃昏還是清晨,只要他抬頭看見它,孤零零亮晶晶地掛在天空,他就仿佛聞到了這顆星星清涼的味道,就像一顆薄荷糖。

最后馬丁把那枚ESW徽章很鄭重地別在翟小竹胸前。后者低頭看了一眼徽章:皇冠下面的葡萄酒杯里裝了半杯酒。翟小竹突然一陣反胃——那場大醉的痛苦只要他一想起來,就會犯暈。

“在我看來,煙臺比波爾多更加重要!”馬丁像父親一樣嚴(yán)肅地叮嚀道,“你記住了,你一定要贏——哦不,是我一定要贏!”

翟小竹茫然地走進(jìn)比賽大廳。他只看到炫目的燈光,只聽到走調(diào)的音樂——雖然一切似乎都是富貴而華麗的。聞不到這個世界的氣味,對他來說,就像是懸浮在空中一樣,身體失去了重量,上下左右東西南北都混亂模糊了,并且自己的味覺好像也出了問題。難道說,味蕾是受著鼻子控制的嗎?真是笑話!難道說一口酒含在嘴里,是需要由鼻子來辨別嗎?酒不是進(jìn)口腔而是吸進(jìn)了鼻孔里了嗎?

弦樂根本沒有了它固有的優(yōu)雅,水晶吊燈的光線也絲毫都不柔和。大廳里衣著講究的男男女女,在翟小竹眼里,一點都不光鮮,反而像蟲子一樣丑陋——他們比沙灘上那些臃腫奇怪的裸體更加丑陋。

翟小竹的答案引起了一陣陣哄笑。是的,他幾乎每一種評判都是錯的,荒唐得令人吃驚。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不再慌亂,鎮(zhèn)定得就像是在看一出鬧劇。所有的細(xì)節(jié),都只是一部戲,跟自己沒有關(guān)系。他也只是一個看客,和那些笑得五官挪位變形的人們一樣,在看一個笑話??催@個穿著嶄新西服的馬丁,如何滑稽地演出,他在華麗的燈光下,在室內(nèi)樂的吹拂下,在衣著光鮮華貴的男女之間,怎樣笨拙愚蠢,怎樣被嘲笑到像一個小丑。他甚至感受到了內(nèi)心的快意。搗亂,破壞,報復(fù),仿佛這大廳里所有的人都在為他喝彩。所有的人,還有那燈光,還有那弦樂,都是他的演員,都是他的助手,都是他邪惡的力量。大家一起嗨起來、笑起來、噓起來,讓那個馬丁出丑,“去死吧馬?。 薄安俚暗鸟R?。 边@些話從人們的嘴里吐出來,在琴弓下流瀉出來。

“你是故意的,對不對?”進(jìn)了車?yán)?,馬丁一把抓住翟小竹的領(lǐng)帶,咬牙切齒地說。

領(lǐng)帶拉得是那樣的緊。翟小竹覺得,他的脖子里是套著一根繩索,它正被馬丁越拉越緊。他感到呼吸局促,感到胸悶。但是馬丁的手還在使勁,領(lǐng)帶還在繼續(xù)勒緊。他不僅說不了話,連呼吸都困難了,他快要窒息了。

翟小竹忽然覺得自己像風(fēng)箏一樣要飛起來了。那是多么的輕盈呀!風(fēng)是那樣的強勁,可以將地上所有的東西吹起來。風(fēng)是透明清涼的,呼呼地吹走了馬丁呼出來的濁氣,同時也把遙遠(yuǎn)的臘梅花香帶了過來。幽雅的香,推開了山石一樣沉重的門,悄然鉆進(jìn)翟小竹的鼻孔,一直抵達(dá)他的腦門,抵達(dá)他的肺腑,抵達(dá)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毛細(xì)血管。

他似乎還聞到了死亡的氣味。死是什么氣味?54個酒鼻子里沒有,真的沒有。但是在這座喧囂之城,它像其他氣味一樣,同樣到處彌漫著。這氣味對翟小竹來說一點都不陌生。它是一種銹跡的氣味——哦不,那可是血的味道。死亡遠(yuǎn)比血液的味道要復(fù)雜得多,銹跡中還伴有蚯蚓一樣的腥味,還有子宮的味道,還有玻璃瓶破碎的聲音——是的,許多味道其實是伴隨著聲音的,或者說常常借助聲音來呈現(xiàn)。

翟小竹飄起來了。他的皮鞋被大風(fēng)吹到了馬丁的臉上。鞋跟在馬丁的額頭上砸出了很大的聲響。他聽到了馬丁的叫聲。這叫聲跟剛才大廳里的哄笑聲一樣滑稽可笑。馬丁松開了領(lǐng)帶。翟小竹聞到了血腥味,沒錯,就是血的味道。馬丁的鼻子淌血了,難道它也被翟小竹的皮鞋踹中了嗎?

“你這頭豬!”馬丁把鼻子里流出來的血抹得到處都是。血在他白得耀眼的襯衣領(lǐng)子上是那樣的刺眼,比一枚ESW徽章可要醒目多了。

翟小竹忍不住大笑起來。倒不是因為把馬丁踢成這樣而高興,他是為自己又能聞到生活的氣味而欣喜若狂。鼻子又回來了,又成了他的鼻子,不再只是他臉上形同虛設(shè)的一件東西。這座城市又回來了,這個世界又回來了。它是喧嘩之城,它是被各種氣味充斥的世界。它又回到了他的生命中。各種各樣的氣味,甜蜜芳香醉人的味道,腥的臭的辣的腐朽的味道,以及各種莫名其妙的味道,都回來了。它們仿佛突然推門而入的失蹤親人,給他以驚喜,讓他激動得眼淚都要奔涌而出了!

要是馬丁把他勒死了,那么,在這個世界上,不僅是氣味與他徹底告別,就是各種聲音、各種光、各種物體的形狀,也都不再與他有關(guān)。要是馬丁剛才沒有勒緊他的領(lǐng)帶呢?他雖然也會像現(xiàn)在一樣活著,可是,他的嗅覺也許再也不會恢復(fù)。他慶幸自己沒有被勒死,更感激馬丁剛才的舉動——他的手上有多大的勁啊,居然能將翟小竹頭頸里的領(lǐng)帶勒得那么緊,緊得幾乎令其窒息。翟小竹好像是死了一回,不過他又活過來了。和他一起活過來的,是他異常靈敏的嗅覺。這項隱秘的超能力,就是在這生死間復(fù)活了。

“你是個瘋子!”翟小竹聽到馬丁這樣罵他一點都不生氣,新生的喜悅讓他根本不在乎此刻別人說了些什么。他解下領(lǐng)帶,去擦馬丁的臉。他對著馬丁的臉吐了一口唾沫。這樣做并非是要羞辱他,而是要利用唾液來擦去馬丁臉上半干的血污。

馬丁推開了他,“滾開,你這頭豬!”

“馬丁,馬丁,我的鼻子好了,它又好了!”翟小竹興奮地說,“下個月到巴塞羅那,我一定能得冠軍——哦不不不,是你,馬丁,你會再一次坐上冠軍的寶座!”

“你睡了董菁菁,是嗎?”馬丁突然這么問。翟小竹來不及掩飾自己,竟然一時想不到抵賴狡辯。

他在馬丁的眼睛里,看到了兇光。這光是冰冷的,有著帶魚的氣味。

“我要殺了你,或者殺了她!”馬丁說。

恐懼像颶風(fēng)一樣吹向翟小竹。

“別殺我,馬??!也別殺她!”翟小竹顫抖著哀求道。

“看來你們挺恩愛?。 瘪R丁嘲諷地說,“那我成全你們,讓你們一起死!”

“別,別,馬丁,我們不是還要去巴塞羅那嗎?去巴塞羅那,你要再次登上冠軍寶座!”

“翟小竹,你很聰明!你了解我,你很了解我,只有你才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p>

馬丁大笑起來。

翟小竹也諂媚地笑了。

“可是,我怎樣才能知道你到時候不會又故意搗蛋呢?你讓我在煙臺出丑還不夠嗎?還要去巴塞羅那在全世界面前丟臉嗎?”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那么,我又怎么能相信你的鼻子不再像一粒狗屎呢?”

“試啊,你讓我聞啊!”翟小竹掀動鼻翼,準(zhǔn)備接受馬丁的測試。這時候他聞到了隱約的臘梅花香,仿佛就在眼前。他感到奇怪。

“你聞到了什么?”馬丁神秘地問。

翟小竹突然感到難過。他的心里涌上了一股特別的滋味。他聞到了淡淡的臘梅花香,就在眼前,就在馬丁的身上。不會有錯,他的鼻子,能看見所有的東西,能聽見所有的聲音。此刻,那能將他魂魄奪走的花香,是從馬丁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它牢牢地依附著這個人,這個長相與自己一樣的人。面對馬丁,就像面對鏡子里的自己。但是翟小竹知道,鏡子里不是自己,那是另一個人。他不想成為這個人。而這個人卻很想成為他是嗎?至少他想要擁有他的鼻子。如果自己的鼻子能夠取下來給馬丁,馬丁一定會欣喜若狂。如果可以用自己的鼻子跟馬丁做一個交換,那么,翟小竹要什么?他不要馬丁的鼻子,雖然那個鼻子看起來跟他的一樣。他也不要錢。他知道鼻子不能割下來,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它離開了他又有什么用呢?狗屎都不如的!除了這個鼻子,他還有什么?他在這個世上的價值,只有一個鼻子。如果沒有這個鼻子,他就一文不值。

“如果去巴塞羅那我們輸了,那么,你就把我的鼻子割下來!”翟小竹的口吻一點都不像是在打賭,更沒有對天發(fā)誓的那種底氣。他只是被馬丁眼里的兇光嚇到了。他知道如果他不是這樣說,馬丁也許真的會殺了他。

馬丁拍了拍翟小竹的臉,輕蔑地說:“如果割下來有用,它就不會在你臉上留到今天了!”

翟小竹又聞到了一股花香。那幽香是來自馬丁的指甲縫呢,還是從他掌紋里飄出來的?這要命的一縷香,就像一根堅韌的絲線,在馬丁的掌紋中飄出,將翟小竹牢牢地捆綁。都說掌紋里寫著人的命運,那么,馬丁的掌紋里除了寫著他自己,也寫著董菁菁嗎?那個令翟小竹銷魂的女人!馬丁的掌紋里,也寫著翟小竹嗎?他能從馬丁的掌紋里走出來嗎?

那他能看出來自己的掌紋里寫著什么嗎?

翟小竹低頭看自己的手。他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三道掌紋就像三條河流,它們也是自西向東日夜不息地流淌著嗎?它們看上去很深,深不可測。貌似平靜,其實底下暗流涌動是嗎?它們彎彎的,有時寬闊有時狹窄,它們與許多細(xì)小的紋路相連。那是無數(shù)小河小港,它們不很明顯,但一樣不由自主地流動著扭曲著奔向大河大江。是誰畫出了一個人的掌紋?是他自己嗎?是誰在掌控著大地上的所有河流?掌紋和河流一樣紛亂動蕩,許多時候根本不為本人的意志所左右。它們常常激蕩著感性的力量,盲目地流淌,慌亂地奔騰。然而這一切又一定是有序的,對那個掌控著它們的神來說,所有的設(shè)定都不可改變,然而所有的所有都是合乎一種偉大的邏輯的。

“我需要你一件東西做抵押!”馬丁說。

翟小竹真的覺得自己是一無所有。這個世界上,有哪一樣?xùn)|西是屬于他的呢?在這座喧囂之城,他什么都沒有。他的住處是馬丁提供的,他的衣裳也是馬丁的。這空中飄揚著的萬千種味道,與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哦,那臘梅花的香,是屬于他的嗎?是他翟小竹的嗎?他覺得自己真是可憐又可恥。也許只有這手心里的掌紋才是屬于他的??墒?,它們卻并不為他所左右。它們像江河一樣任性地流淌,流向未知之地,流向那他不可掌控的生活角落。那他還有什么呢?

哦,身體,是啊,這具肉身,是他自己的。他的頭發(fā),他的臉、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他的頸項他的肩他的手臂十指他的前胸后背他的腰臀陰莖睪丸,他的腿腳,還有指甲趾甲牙齒毛發(fā)內(nèi)臟血管血液肌肉韌帶骨骼神經(jīng)——這些是他的,都是他的,完完全全是他翟小竹的。

事實果真是這樣嗎?

這一切難道不也只是鏡中之像嗎?許多時候他不過只是馬丁的影子,甚至他就是馬丁。那么翟小竹呢?世界上有兩個馬丁,卻沒有了翟小竹。那與他身體有關(guān)的一切,還屬于他嗎?

他又能拿什么來抵押給馬丁呢?

馬丁剁下了翟小竹的一截小手指。他選擇了后者的右手。因為翟小竹是個左撇子。這很符合鏡子的特點。難道不是嗎?當(dāng)人站在鏡前,看著鏡子里的人、鏡子里的自己,不就是左撇子嗎?如果你與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習(xí)慣使用右手的話。

劇烈的疼痛讓翟小竹感覺到了身體的存在,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在鉆心的疼痛中,他的鼻子似乎變得更加敏感。他聞到了過去的味道。所有的味道,都像回憶一樣在他疼痛的夜晚向他蜂擁而來。那公雞的味道,那布條一樣細(xì)長小路的味道,母親愁苦的味道。哦,所有的回憶都是屬于他的,他擁有它們,他并非一無所有。在萬千種紛亂的氣味中,他只是個過客。它們在這座城里涌動纏繞,一陣風(fēng)來就可以飄散??墒腔貞泤s被包圍在身體里,像樹根走不出土壤,像河流離不開這個星球,像掌紋爬不出手掌,像腳步和所有的交通工具都無法走出掌紋?;貞浭强淘谏眢w里的,血液都不能將它帶走。它們更不會像屎尿汗水一樣被排泄掉。

除了回憶,原來身體也仿佛是屬于自己的。他畢竟可以用身體的一部分來作為抵押。如果這具軀體不是他的,那又談得上什么抵押呢?在漆黑疼痛的夜里,翟小竹這么想,感到了一絲安慰。他甚至為失去了一截手指而高興。他不再只是馬丁的一個影子,不再只是鏡子里的馬丁。兩者畢竟不同。誰會在鏡子里看到缺了一截手指的自己呢?有這樣的鏡子嗎?

看見鏡中的自己長出了尖銳的雙角。看到多了一雙眼睛的自己站在鏡子里。鏡中人那顆跳動的心是托在手掌里的。掌紋樹根一樣在空中蔓延,如無比貪婪之手要抓破鏡子的平面,以致玻璃發(fā)出了嘎嘎之聲,碎成了冰裂。

這一夜叢生的亂夢,發(fā)源于手指的疼痛。痛是豐沛的養(yǎng)料,可以滋生萬念。

巴塞羅那是遙遠(yuǎn)的。

“你們是雙胞胎嗎?”兩個人在飛機上,不止一次遭遇到這樣好奇的提問。

翟小竹想說不是,他想告訴人們,他只是身邊這個人的替身。他不是馬丁,他是翟小竹。

可是馬丁總是非常直接地肯定了。也許他是對的,他這樣做很簡單,可以省卻許多麻煩。好奇的人們立刻變成了冷漠。就是雙胞胎啊,這有什么稀奇的?世界并不缺少雙胞胎。而絕大多數(shù)雙胞胎,都是長相酷似的,都像是一個模具里澆鑄出來的。這沒問題。

飛機穿過陰沉的云,躍上萬里藍(lán)天。藍(lán)色是那樣純凈,藍(lán)得發(fā)黑。這是離地球遠(yuǎn)了嗎?離月亮近了嗎?為什么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一顆星星?它們躲到哪里去了?星星也像人類一樣,各有其貌各有其命運嗎?它們是否也有兩顆長得一模一樣的?每一個天體都在不停地?zé)o休止地運動著,它們的軌跡,就是它們的掌紋嗎?它們看似在空曠宇宙中自由地飛舞,沒有阻擋,隨心所欲??墒?,它們也終究飛不出它們的掌紋。它們與人一樣,受控于一種神秘而偉大的力量。那么這架飛機呢?這顆孤獨的星,此刻在空無一物的天上,它是自由的嗎?它是它自己嗎?它想飛到哪里就飛到哪里嗎?

雖然已是在萬米高空,但是,機艙里依然彌漫著地面的味道。那座喧囂之城的味道。并且臘梅花香也如影隨形。翟小竹有點分不清那幽香是附著在馬丁的身上,還是從自己的陰毛叢中散發(fā)出來??粗皖^睡著的馬丁,他的腦袋一會兒靠到翟小竹的肩上,一會兒又咚的一聲撞在舷窗上。翟小竹想,要是舷窗的玻璃被撞破,那么,他只要一用力,就能把馬丁推出窗去。他悄悄看了一眼馬丁的腹部,發(fā)現(xiàn)他果然沒有系上安全帶。把他從窗口推下去,他就會像一朵云一樣浮在空中嗎?當(dāng)然不會!他一定會像一塊大石頭一樣墜落,衣裳在呼呼的風(fēng)里飄動。風(fēng)會把他的衣褲全部扯掉,讓他的頭發(fā)像一面黑色旗幟一樣飄揚。最后他赤身裸體地落到地面上——那會是一個什么地方?當(dāng)然不會是他們的喧囂之城。他們已經(jīng)在天上飛了好幾個小時。哦,西伯利亞,對的,前排乘客的顯示屏上清楚地亮著三維地圖,深淵般的下方正是大名鼎鼎的西伯利亞!那里果真荒涼嗎?有人居住嗎?一個個陌生的地名就像夢境一樣不真實。也許馬丁最后墜落的地方,也是一座城市。它雖然沒有他們的城市繁華,卻也一樣蒸騰著人間的雜亂氣味。也許只是一座小鎮(zhèn),也許只是一個村莊。他會像圣誕老人一樣,正巧落進(jìn)一戶人家的煙囪嗎?如果他墜落在一張床上,他會繼續(xù)他的睡眠嗎?從睡眠到死亡,只是一步之遙。兩者之間有界線嗎?可以是無縫相接的嗎?

雖然馬丁說,翟小竹的一截手指,他已經(jīng)放入冰箱冷凍起來?!暗葟陌腿_那回來,你可以把它接上去!”他說。

可是翟小竹不相信。他不相信一根砍下來的手指,還能完好無損地回到自己的手上。他已經(jīng)失去了它!它就像棲在枝頭的鳥兒,就那樣飛走了。為什么螃蟹掉了一只鉗子還能默默地長出來,而手指被砍掉,它卻從此只有這樣一個丑陋的斷口?壁虎掉了尾巴還會長出一個。蚯蚓的身體斷成兩段,就會變成兩條蚯蚓。這是真的嗎?

一定已經(jīng)被他扔進(jìn)了垃圾桶。就像揩了一泡鼻涕的紙一樣,被厭惡地扔掉。也許,為了不留痕跡,他會將它扔進(jìn)抽水馬桶,隨著轟的一聲,令其消失于人間。

恥辱的感覺,仿佛比疼痛還要尖銳。為什么不以牙還牙,也砍下一截他的手指呢?馬丁睡得很熟,粗鄙的呼嚕聲不像是假裝出來的。翟小竹正好可以下手。可是哪來的刀呢?如果口袋里可以掏出一把刀來,那就不要他的手指了,干脆把他的鼻子割下來吧!他不是一直都對自己的鼻子很不滿意嗎?那就成全他吧,把它割下來,也不要冷凍起來了,直接就去洗手間,讓馬桶的貪婪之口將它吞噬。在這萬米高空,把它粉碎揚塵,讓它在這烏藍(lán)的天宇消失得一干二凈。

或者,完全可以有一把想象之刀,在自己的手上魔術(shù)一樣彈跳出來。它尖銳、鋒利,刀尖如饑餓的怪物,發(fā)出嘶嘶的嗜血的寒光。它可以是想象之刀,也可以由其他實物代替,比如自己的手指。是的,趁著馬丁熟睡,翟小竹完全可以用自己的一根食指,像刀一樣扎進(jìn)他的鼻孔,或者眼睛。哦不,翟小竹可不想這樣做。那又有什么意義呢?刺進(jìn)他的一只眼窩,或者深深地刺進(jìn)他的鼻孔,只會讓他發(fā)出慘叫。然后有血充滿激情地噴射出來。倒不如再加上一根手指,對,翟小竹可以使用兩根手指,食指加上中指,甚至再加上無名指,三根手指一齊發(fā)力,就像鐵鉗一樣,可以將馬丁的喉嚨死死地卡住。他根本無法喊叫,甚至都無法醒來。他將從睡夢直接滑入死亡。他那隆起的喉結(jié),將在翟小竹的三根手指下破碎,就像捏碎一個紙皮核桃。

因為想象過于活躍,翟小竹顫抖起來。極度興奮,也非常害怕。當(dāng)空姐走過來問他需要喝點什么時,他猛然驚醒。他將手迅速藏了起來,好像自己的手里果真拿著兇器。

空姐身材瘦削,她的臀部在裙子的包裹下,卻顯得特別飽滿而又精致。她在狹窄的過道里邁著模特的步伐走開了。翟小竹看著她的背影,似乎又聞到了臘梅花的幽香。董菁菁此刻在干什么?這個問題應(yīng)該說是情人間相互思念的標(biāo)配。對方此刻在干什么?她也在想念我嗎?哦不不不,他們算是情人嗎?她與他相愛嗎?她愛的只是馬丁!她與翟小竹緊緊地貼在一起的時候,她抱著的還是馬丁。她孩子般嚶嚶呻吟的間隙,低聲呼喚著的卻是馬丁的名字。翟小竹有什么資格想她?她此刻在干些什么,與他又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把手伸出去,伸向馬丁,伸向他的喉嚨。手像樹葉一樣顫抖。樹葉只會在有風(fēng)的時候才沙沙顫動。風(fēng)是從馬丁的鼻孔里吹出來的,帶著一股濁氣,既渾濁又粗鄙,有著下水道的腐臭。它吹著翟小竹缺了一截小指頭的手,讓它如風(fēng)中竹葉,顫個不停。

翟小竹的手,再往前一點點,就要卡住馬丁的喉嚨了。它顫抖著,緊張、激昂,充滿了嗜血的欲望。翟小竹全身的力量,以及來自神秘空中的力量,都已集中到了這只手上。它如一只鋼鐵之鉗,任何東西被它夾住,都將變形,都將粉碎。

伸向馬丁的手,還沒來得及掐住其頸脖,飛機突然顛簸,并且令人猝不及防地急劇下墜。翟小竹的手臂,狠狠地甩在了馬丁的臉上。慘叫聲并不是馬丁發(fā)出的,而是來自前排的一個女人。叫聲并不孤單,許多人都驚叫起來。

馬丁把翟小竹死死地抱住了。他抱得那么緊,把翟小竹的肋骨都仿佛要摟斷了。馬丁真是機警,如果他出手稍慢,身體一定飛到機艙頂上了。因為他沒系安全帶。

翟小竹被馬丁抱著,他感覺不到自身的重量,也感覺不到馬丁的重量。他只是感到手臂疼痛。它剛才不由自主地掄在馬丁的腦袋上,它被撞痛了,幾乎是撞斷了。馬丁的腦袋真硬啊,就像一塊石頭——他想。

他聞到了血的味道,聞到了骨頭的味道。然后又聞到了酸臭的嘔吐物的味道。

飛機停止下墜后,依然在劇烈搖晃。翟小竹推開了繞在他身上的馬丁。馬丁眼里的驚恐,像蛇的眼睛一樣冰冷明亮。

機上廣播響了起來,機長的話讓一片嘈雜很快安靜下來。是的,機長一連說了好幾遍,請大家安靜!請大家安靜!請大家務(wù)必安靜!

“我們的飛機發(fā)生了故障,但是請大家不要驚慌。飛機將緊急迫降,請大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定不要隨便走動,并且務(wù)必系好安全帶!我再說一遍,我們的飛機發(fā)生了故障,我們正在緊急迫降,請大家保持鎮(zhèn)靜,不要驚慌!”

機艙里安靜得有了死亡的氣氛。只有一些低聲的哭泣,像怪鳥的叫聲一樣。翟小竹聞到了尿的膻味,一定是有人小便失禁了吧!他又聞到了糞便的惡臭,以及濃烈的香水味——也許是哪個女人隨身攜帶的小香水瓶因碰撞擠壓而破碎了吧!

香與臭混雜在一起,讓人不能舒暢地呼吸。翟小竹感到胸悶。

“各位乘客,請大家安靜!請大家安靜!我們的飛機遇到了故障正在緊急迫降,請大家不要驚慌。為了以防萬一,現(xiàn)在請大家各自準(zhǔn)備一份簡短的遺言。請大家注意,只是以防萬一。請大家不要驚慌,請大家一定不要驚慌!下面我們的空乘人員將會給大家派送紙筆,請給你們的家人寫下幾句簡短的話。感謝大家的配合!”

“機長的英語太爛了!”馬丁說。

馬丁的沉著讓翟小竹吃驚。事到如今,他竟還會對機長的英語作出評價。他看著馬丁的臉,發(fā)現(xiàn)他的額頭紅腫,隆起了很大的一個包。那是翟小竹的手臂掄出來的。原來他的頭不是石頭。他痛嗎?翟小竹這么想,卻并沒有把問話說出來。

“寫什么?我該寫什么呢?”馬丁開始焦慮。

是啊,寫什么呢?翟小竹該寫一份怎么樣的遺囑呢?寫給誰呢?寫給母親嗎?她早已不在人世,與其給她寫信,還不如有話直接當(dāng)面對她說。父親嗎?他還活著,他還活在這個充斥著各種氣味的世界上嗎?可是他在哪里呢?翟小竹幾乎已經(jīng)忘了父親的模樣,甚至忘記了他的存在。在這生命面臨終結(jié)的時刻,有必要寫兩句話給這個人嗎?寫遺囑給他有意義嗎?寫遺囑這件事又有什么意義呢?

浮生若飄萍!翟小竹悲哀地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在這個世上是這樣的孤單。他活著,別人感覺不到;他死了,也不會有人在乎。他是一個沒有親人的人嗎?他有親人嗎?那是誰?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就只能是坐在他身邊的馬丁了。是的,他翟小竹活著,對任何人都沒有意義,只對馬丁有意義。只有馬丁需要他,只有馬丁才覺得他是有活著價值的。是的,馬丁就是他的親人,唯一的親人!他們的長相如此一樣,誰見了都會以為這是一對雙胞胎。

此刻,在生死之間,他和馬丁,他唯一的親人,正緊靠著坐在一起。如果要寫幾句遺囑,縱使有千言萬語,也不必寫在紙上。只要說出來,只要輕聲說出來,把想說的都說出來,對方馬上便能聽到。

翟小竹的腦子里,是有過一閃念的,他是不是該把遺囑寫給董菁菁?在這個世界上,在他這一生中,最讓他感到溫暖和美好的,就是這個洗頭房的姑娘。她給了他迷人的眼神,給了他柔軟的胸,給了他銷魂的親吻,給了他要命的墮落和飛翔。他對生的依戀,就是對她的依戀。他要給這個世界上的一個人留下幾句話,那只想留給她。可是,接著往下想是多么的悲涼了!他是誰?他是她的誰?她有一根頭發(fā)屬于他嗎?她的笑她的溫柔她的銷魂之夜,其實并不是給他的。他只是從馬丁那里偷來的。他只是一個鏡子里的人,他只是一面冰涼的鏡子,一塊涂了水銀的玻璃。他在她的生命里,只是一個影子,是一種迷惑?;蛘哒f是她的疏忽和失誤。她只是把他認(rèn)錯了,她以為他就是馬丁。她也曾有過疑惑,但她寧愿相信她自己,她不想承認(rèn)她犯了錯。她的生活里根本就沒有翟小竹這么一個人。如果她收到一份來自空中的絕望的遺書,一定會覺得莫名其妙。

死吧,死很好!翟小竹摸了一下自己的斷指,輕松地想,不要說一截小指頭,所有的手指,身體的全部,他都不要了!它們將隨著飛機的解體或爆炸,在空中煙花一樣散開,和其他旅客的殘肢以及各種物品一起,飄飄揚揚地散開,在空中散開,然后隨風(fēng)去到任何可能去的地方。西伯利亞、地中海、亞得里亞海、大西洋、北冰洋、伊比利亞半島、波羅的海、高加索地區(qū)、巴爾干半島,都行都行。只是飄回中國的可能不太大吧,太遠(yuǎn)了吧!即使能飄回故土,也不會是一根手指。連牙齒都飛不了那么遠(yuǎn)。最多可能是一根頭發(fā),或者幾星皮膚的碎屑吧。

馬丁突然哭了起來?!拔也幌胨?!”他可憐地拉住翟小竹的手。

觸到了翟小竹的斷指,他竟然很溫柔地摩挲了兩下這個斷口。翟小竹卻像是被觸痛了,他迅速地將手抽走了。

馬丁用領(lǐng)帶擦拭自己的臉,擦去眼淚,或許還有鼻涕。翟小竹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一個男人哭,而且這是一個平日里趾高氣揚總是對他頤指氣使的男人。他是誰?要是翟小竹像個可憐蟲一樣,一臉的恐懼和愁苦,臉上糊著淚水和鼻涕,毫無尊嚴(yán)地用領(lǐng)帶胡亂擦拭,他也會是這副樣子嗎?這是鏡子里的自己嗎?

空姐送來紙筆,翟小竹擺擺手拒絕了。馬丁卻一把奪了過來,生怕被別人搶走似的?!拔也幌胨?!”他揚了揚手里的筆,差點戳到翟小竹的臉。

“你幫我寫,好嗎?”馬丁對翟小竹說。

翟小竹不置可否。他只是饒有興致地看著馬丁。此刻他眼中的馬丁,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張人臉,不再有往日的熠熠光彩,而像一頁揉皺的紙。皺紋仿佛是在一瞬間出現(xiàn)的,正如平靜的水里扔進(jìn)了一塊石子,水波一層層一圈圈擴(kuò)散。翟小竹的心里,浮上了一種陌生的感覺,這感覺是沒有氣味的,即使清晰地在他心底冒上來,他也聞不到。是優(yōu)越感嗎?優(yōu)越感是什么?就是你覺得比別人好。馬丁不再高高在上,他降了下來,一直往下降,降到了要讓翟小竹鄙視和可憐的地步。翟小竹可以垂下眼睛看他,目光與之相接也不用再怯懦地躲避。是的,翟小竹已經(jīng)有足足十分鐘,眼睛直直地盯著馬丁看,看他驚慌、恐懼、痛苦,像一條案板上等待宰殺的魚。

他同情起他來。是的,同情心跟優(yōu)越感不是一家的嗎?馬丁看上去真是可憐,他像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像一個身患重病的不幸的人,他是多么絕望,痛苦的臉,顫抖的身子,把一個人的軟弱全部暴露出來了,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在了翟小竹面前?!拔也幌胨?!”馬丁嘀咕著,好像除此他再不會說任何話。

這個人快要死了,所以他不要了體面??墒堑孕≈駪{什么突然間居高臨下?他們面臨的不是同樣的結(jié)局嗎?死亡是平等的,在這一刻更是童叟無欺。飛機上所有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錢的沒錢的,頭等艙的經(jīng)濟(jì)艙的,身居高位的和像翟小竹這樣連住處都沒有的,勇敢的膽怯的,敏感的麻木的,聰明的笨的,老實巴交的浪漫的,處女童男和情場老手,乘客和機組人員,體香的汗臭口臭狐臭的,所有的人,面臨的都是死亡。不同的人將在同一時刻接受同樣的結(jié)局。

他能替馬丁去死嗎?不能!這個世界即將毀滅,誰都會在那一聲轟然巨響中灰飛煙滅。這很平等,卻也不是絕對公平的。對翟小竹這樣的人來說,他除了失去生命失去自己,其他就沒有任何可以損失了。馬丁當(dāng)然不一樣。他有太多的東西,他的生命就像一只駱駝,除了血肉之軀,還背負(fù)著糧草武器金銀,有時候丟失這些身外之物,是比丟失生命本身還要讓人感到不舍和痛苦的呀!翟小竹的身體都是不完整的,比別人少了一截手指頭。甚至他都可能沒有血肉,他只是一面鏡子。他只是鏡子里的馬丁。如果這個世界上沒有了馬丁,那么他也就自然消失了。鏡子前的人走開了,鏡子就像一張白紙一樣空洞蒼白。

當(dāng)馬丁無助地抱緊他手臂的時候,翟小竹不再將其推開。他們像情侶一樣緊緊依偎著。與情侶不同的是,他們不是在享受愛情,身體里的多巴胺正在沉睡。彼此都像是緊貼著一面鏡子,共同等待死亡。

飛機迫降成功,所有的人都重回人間。垃圾桶里扔滿了寫著各種遺言的紙團(tuán)。也有人沒把這來自死亡邊緣的文字丟棄,小心地折疊起來,作為人生的紀(jì)念珍藏。

從巴塞羅那回來,翟小竹的斷指不翼而飛了。馬丁翻遍了冰箱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它。也許他并沒有將它冷凍起來。但他信誓旦旦,手里拿一把刀對翟小竹說:“你可以不相信我,我也沒什么多說的。來,拿上刀,我還給你!”

他遞上刀,伸出手,要翟小竹把他的小指頭切下來。

翟小竹接過刀子,他凝視著它,閃亮的刀子就像鏡子,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己。這狹長的臉,到底是誰?它在刀子里躲躲閃閃。這是翟小竹呢,還是馬丁?

他對著刀刃吹了一口氣。這是要試它的鋒利嗎?為什么是吹一口氣?難道刀刃上有一根頭發(fā),他要吹刀斷發(fā)嗎?

他在刀子上聞出了臘梅花的氣味。

刀子是什么東西?它是最應(yīng)用廣泛的,可以用來切割一切東西。原本連著的,把它分開;讓大變小,讓長變短;讓圓成方,讓方成圓;讓粗糙變成光滑,給光滑添上缺口和疤;讓生成為死。

翟小竹把刀還給了馬丁。他不想要他的手指。他不希望馬丁像他一樣,也少掉一截小指頭。如果那樣,他將又一次變得與他別無二致?,F(xiàn)在至少他們兩個人不是完全一樣的。人站在鏡子前,怎么會看到鏡中人比自己少了一截小手指呢?

馬丁接過刀說:“那我自己來!”

翟小竹說:“千萬別!”

馬丁說:“我欠你的必須要還給你。既然它不見了,那就用我的來還!”

翟小竹冷峻地說:“如果你一定要這么做,我也阻止不了。但是,等你切完,把刀給我,我再切掉一截?zé)o名指?!?/p>

馬丁說:“要我跟進(jìn)嗎?”

翟小竹說:“隨你!”

馬丁沮喪地扔掉刀子,嘆息道:“是要比賽嗎?”

他的嘆息顯得虛偽,與他的口臭一樣讓翟小竹厭惡。

馬丁打開了八瓶葡萄酒。仿佛是故意的,軟木塞拔出來的時候,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沉悶而有力,如裝了消音器的手槍射出了子彈。酒液的芳香如一座孤獨花園,純情的芬芳卻又被俗世的濁氣包圍籠罩。各種氣味匯聚成海,波濤起伏洶涌,將人飛沫般拋向天空,又沉船般埋入海底。前生亦如此,來生又怎樣?夢幻般的今天,鏡子一樣的人生,紅色的液體在身體內(nèi)外流淌,呼嘯如風(fēng),奔騰如江河。酒是偉大的而邪惡的發(fā)明,托人上天堂,送人下地獄,讓是非混淆愛恨錯位,時光停滯回旋跳躍倒流斷裂錯亂,讓世界飛升沉淪,和玻璃瓶子一起破碎,一地星光。

馬丁醉了。他和上次翟小竹喝醉一樣,抱著馬桶哇哇傾吐,哀哭號叫。仿佛馬桶是一個秘密通道,連通著另一個世界。翟小竹站在他身后,看他狗一樣趴著,整個腦袋似乎都埋進(jìn)了馬桶。他是要鉆進(jìn)去嗎?那頭的世界,應(yīng)該并不是地球的另一端,不是美國,也不是阿根廷和意大利。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也被氣味統(tǒng)治嗎?也奔騰著欲望嗎?也有一種被稱為鏡子的奇怪物體,可以照見他人如己,可以讓命運可怖地被替代嗎?鏡子內(nèi)外的世界與人生,也是貌似對稱其實隱藏著陰謀嗎?

如果對著馬丁撅起的屁股狠狠地踹上一腳,也許可以幫助他立刻鉆入馬桶的洞穴,哦不,是通道,通往異域天外過去未來。

翟小竹沒有抬腳,他只是仿佛突然來了靈感,按了一下抽水馬桶。水嘩地沖出來,給馬丁來了個痛快淋漓的冷水洗頭。

我們這顆高速運轉(zhuǎn)的星球,不安分的星球,沒有一分鐘不是風(fēng)流云變,海水動蕩,眾聲喧嘩。地球上的這座喧囂之城,同樣晝夜起伏著欲望的潮汐,各種氣味蒸騰翻卷如塵灰飛揚如作繭之自縛。

喧囂中唯一安靜的,也許就是這城北的一間小公寓的凌晨。

臘梅花潔凈的香氣,在這屋子里驚恐地躲藏。濃烈的血腥味粗魯蠻橫。像是有一把瘋狂的油漆刷子,要將這夜與晝的交接地帶刷成狂野的紅色,血的顏色、葡萄酒的顏色。

董菁菁躺在地板上,浮在自己的血液上。就像一片云停在空中,就像一片葉子漂在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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