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醒月地的愛情（外三首）

鄭萬明

馬蘭花開時

我聽見鳥的叫聲

從風里鉆出來

深夜，我在紙上不停地描

春天走了。秋天來了

我總是描不出它的憂傷

馬蘭凋謝了

我在它開過花的地方

站了很久

一直站到青澀少年

把埋在月地的愛情叫醒

羊皮筏子

羊活著時

不會漂流

羊死后，皮子吹上氣

才會漂流

黃河上，那么多亡羊

馱著不會浮水的活人漂流

從人間的此岸超度到彼岸

風吹甘肅

風向西吹了一路。油菜花

被吹到當金山才停下來

吹了一個早晨，把牧人吹到山丹馬場

吹了一個黃昏，把月光吹成邊塞詩里

一柄瘦瘦的彎刀

風吹熟了燕麥。然后

又把秋天吹成遼闊的薄霜

風吹一輛去往新疆的火車

火車拉著摘棉的天水女人

風吹不透她們的鄉(xiāng)愁

只能吹涼甘肅

風 吹

一頭毛驢，馱著糧食和鹽巴上山

另一頭毛驢，馱著穿紅襖的女子上山

風不吹毛驢，只吹穿紅襖的女子

風不吹女子的紅襖，只吹女子臉上的淚水

下山之后

那淚水就不是娘家的淚水

因此，那女子騎在毛驢上

哭得特別傷心

鹽（外二首）

如 風

海西，六月的風吹過

獵獵經(jīng)幡在風中為蒼生祈福

有人圍繞敖包雙手合十

有人提著裙角在鹽湖起舞

我在風中

看云

人世間，有多少一飲而盡的蹉跎歲月

到最后，不過就是凝結(jié)成

體內(nèi)的一粒鹽

我們揣著這粒鹽

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這蒼茫大地上

寂 靜

對生活，我早已抱妥協(xié)之心

順應一條山路的進與退

接受圓滿，也接受圓滿之后的

殘缺

在額爾齊斯河峽谷，我也是秋天的一部分

守著內(nèi)心依然湍急的河流

在群山間寂靜無聲

寂靜無聲的燦爛

寂靜無聲的枯萎

白

雪，月光，未來

這讓人歡喜的，是白

發(fā)絲里的銀，老時光，回憶

這些讓我在黑暗中醒著的，是白

新鋪開的信箋，以及

在筆端流浪的浮云和羊群，還是白

在你到來之前

半生，都是空白

故鄉(xiāng)的春天（外二首）

波 眠

故鄉(xiāng)的春天總是來得很慢

一般和舊年的冰雪粘連在一起

樹還是沒長出一枚葉子

溝渠里的閘門盡管開通

還是沒飛來一只蝴蝶

車輛穿流

故鄉(xiāng)的春天連看都不看一眼

她遠方的窮姐姐

在壩上碰見一只死羊羔

在壩上碰見一只

死掉的羊羔

瘦小的腿一動不動

也許死神已封堵了它所有的路徑

它是張家的羊還是胡家的羊

神會在羊的家譜里記得一清二楚

神會記住它蜷曲的毛色

和拘謹?shù)男郧?/p>

甚至記住它懵懂的初戀

和難以割舍的一面草坡

馬元鎮(zhèn)

還會看見放牛的人

還會看見拉羊的人

還會看見趕集買豆腐買布的人

它們是我午夜的神龕

過去回馬元是小事

現(xiàn)在回馬元是一樁大事

耽誤不得

耽誤了

馬元的彎彎路

就像蛇一樣在我心里盤曲

說入土尚且還早

但蓋棺定論之前

我很在乎這地方人的品頭論足

即使這里的莊稼欠收

皈依（外二首）

卓瑪木初

冷古寺，藏匿在群山間

梵音裊裊

是忘卻凡塵俗世的清修圣地

我問手持念珠的僧人何時皈依

他不假思索，答道：

“從生下來那一刻起，我就和佛在一起?！?/p>

立 冬

媽媽每年都叮囑：

“柿子紅了，要留一些在樹上

供養(yǎng)覓食的鳥兒。”

昨夜下了一場小雪

今天，空氣更冰涼了。我不敢

直視幾只還在張望的土撥鼠

冬天就要來了

草原上的每一個生靈

日子都不寬敞

朝圣路上

推車的男人很吃力

左右腳交替，重重拍打著大地

一只蝴蝶，在姑娘的肩上打坐

而她抱緊懷中打瞌睡的小綿羊

迅速加深的霧靄里

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共赴前程

遇見（外二首）

郭 健

有時，在墻的轉(zhuǎn)角處

會遇見一個微笑的人

有時，在轉(zhuǎn)角處的另一邊

會遇到一個哭泣的人

那天，陽光照著寺院

我靜靜地坐在大堂屋檐下

看著墻壁上亮黃色的陽光

轉(zhuǎn)過屋角

遇見了臺階下的，幾朵綠色的小草

走向原野

走向原野

不要帶任何掛牽

走向原野

頭也別回

眼睛里也不要再看自己

走向原野

走向遼闊的天和地

走進一棵小草的從容

走進一只小羊的童真

走進一朵小花綻放的笑顏里

走向原野

羊群的腳步

無名氏的羊群

迎著冬日的陽光

穿過了無名的田野

落滿樹葉的無名小徑

和無名白楊樹

是這片田野里最有力的標記

一片烏云，久久地停留在上空

無名的小羊緊跟著母親

不緊不慢地走過了這片土地

我的眼睛，和我的心

被這無名的小草和落葉羈絆住

沒有跟上羊群行進的腳步

一摞整齊的木柴（外一首）

何書毅

蘭舟是我的兄長

橋頭溝深水急，不需小船

他就在山里砍柴

還把柴整齊地碼在沿河的小路邊

仿佛一只木船

我看見一摞柴在小路邊

慢慢變干

但我沒有看見兄長

慢慢變干的木柴堆上

落上了兩只喜鵲

仿佛涅槃

落在了一摞熊熊燃燒的煙火上

巨 石

奔跑到小溪邊

不再奔跑

四面空懸。巨石上長滿小樹、草

褐色的陽光

一桿小紅旗插在石頂中間

簇擁的綠色里，它在飄

巨石底部虛立著幾根木棍，像杠桿

在尋找石頭的支點

石頭巋然不動，盤膝打坐

仿佛僧，仿佛佛

窄峽子

深幽窄峽，是溪水開拓的通道

風從高寒的草坪刮來

順著窄峽

窄峽子不適合鳥獸散步

不長草木，只適合

風狂吼

土匪盤踞過的窄峽子

被砍的頭顱和血都了無蹤影

但依然陰森

被水沖毀的橋仿佛人體部件

被割裂，四散逃竄

只是沒有血跡

峽壁空懸的巨石和大樹的影子傾泄而下

狠狠地砸到峽底

渺小的身軀上，像四散的水花

問路（外二首）

易清華

請問，到水B村怎么走

去看朋友嗎，還是走親戚

那人從干土塊里探出身子

花白的胡子閃出一條小蛇

不，我在那里沒有認得的人

我想去搜集一部遠古史詩的殘篇

你來遲了

村里三天前遭了一場大火

又閃出一條小蛇

我要去看一看那片廢墟

你必須淌過一條河

我沒有看到一條河

六十歲以上的人死

是小土堆，長滿青草

壯年人的死是一棵樹

少年人的死是一條河

你感到水浪的拍打

快速地趟過去

便到了你要去的地方

挖土人

他走在一條大道上

肩上鋒利的鐵器

削下一片一片陽光

他走到大道盡頭

換上一條小道，然后

走在沒有路的路上

他走著走著走進了

一個土坑

經(jīng)過幾座荒墳

那條小路在雜樹林左右迂回

我騎著單車，四周寂然

鈴聲驚動

雜草間幾朵蒼白的小花

不敢在一塊斷碑前逗留

生怕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穿過這里，不遠處就有村落

隱隱傳來狗吠

白云深處（外一首）

翠 屏

繼續(xù)走向高處，才可以接近那片白云

像靠近故鄉(xiāng)的肌膚

走得很累的時候

把身體放在云朵之上

一朵白云把它帶回了母親的懷抱

再也不會低頭，大地上

枯萎的和正在生長的植物

一直向上，努力和白云相連

過旗布寺

旗布寺像藏在山中，人煙稀少

經(jīng)筒被風撥動

旋轉(zhuǎn)出生命的不悲不喜

草地上的羊群

和席地而坐的喇嘛互對經(jīng)文

一起觀摩落日滑過經(jīng)幡

黃昏靠近，旗布寺染成靜謐的絳紅

羊群和喇嘛起身，各自離開

坐在山崗上（外一首）

李占彥

坐在山崗上

多想把自己化成一片云

但我不能夠

山下

還有我的煙火人家

我的欲望不滅

我的肉身沉重

一個熟悉的人走遠了

背影落寞

也許此生再也不能再見

無情的不是光陰

而是生命無常

每一次擦肩

每一次轉(zhuǎn)身

都值得懷念

似水年華

一任時光老去

談笑中

笑聲的背后是多么荒涼

我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

我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個

我的悲喜與任何人無關(guān)

天地造化我無法想象

在人類生生不息的長河中

我是渺小到幾乎看不見的一滴水

流逝后引不起一點波瀾

但我依然拼命活著

人間悲喜我無法預知

走在自己的旅途中

去遇見一切

福報給我歡欣

禍患給我坎坷

無論是平坦還是泥濘

我都要從容走過

平江路記憶（外一首）

劉楷強

當我再次提起一條傍河的小路

姑蘇城外的故鄉(xiāng)已是秋天了

一條街和一條河，不知修行了多久

才能彼此相鄰，含情脈脈

而我，一個居無定所的人

一直逃不脫回憶的枷鎖

平江路的青石板、行人、一巷清水

和以后許許多多日子。都是你

將要向我告別的說辭

那個在傍晚臨水而坐的姑娘

已隨船槳聲漂的很遠很遠

關(guān)于我曾遇見的，我什么也不說

讓江南水鄉(xiāng)的夜色去說

讓茶館里穿著旗袍的女子去說

讓一支評彈小調(diào)去說

她們都看見的

有一盞河燈照見了我的影子

握著落葉站在船上苦等

家 書

一個患上健忘癥的人

在滿地枯黃的葉子里

勾勒遠方。想你的時候

如果恰好門前有霜

杯中有酒，遠處的天邊

有漲紅的云彩

那我便不再獨自醉了

我要去秋風里尋找

北去的雁陣。捎上一封家書

深夜里的燭火看見的

我寫下了悱惻如水的相思

這樣的夜，月色如刀

割斷每一條歸家的路

讓我不敢在寂寥的星輝里

——懷念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