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莉
凱瑟琳·塞奇威克(Katherine Sedgwick)是19世紀上半葉美國最有影響力的女作家之一,與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詹姆斯·費尼莫爾·庫珀(James Fenimore Cooper)、威廉姆·庫倫·布萊恩特(William Cullen Bryant)一起被評論界列為美國本土文學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Kelley, 1987: xi)。塞奇威克寫作的時代,適逢已經取得政治上獨立的美國正努力獲得文化上的獨立,對于建立自己民族文學的呼聲頗高。美國人希冀“利用美國獨特的景觀、歷史、民間傳說、地域特點、種族和族裔的混合及其民主社會結構,創(chuàng)造一種與英國和歐洲不同的民族文學”(Karcher, 1998: xi)。當時人們的普遍共識是,只有獨特的美國經歷才能夠產出獨特的美國民族文學,而印第安題材當之無愧地成為“最為真實的美國經歷”(Kerber, 1975: 271)。印第安主題在19世紀初的美國社會享有很高的關注度,這些“印第安故事”把白人對于大陸的征服視為是必然和正義的,將印第安人描繪為拒絕被白人文化同化的仇敵(Baym, 2007: 67),白人對于印第安領土的占領成為維護白人所代表的文明的防御行為。作為美國文學的探路者,塞奇威克擅于從美國歷史中挖掘素材,她在自己的代表作《霍普·萊斯利:馬薩諸塞州的早期時代》(HopeLeslie;or,EarlyTimesinMassachusetts, 1827,以下簡稱《霍普·萊斯利》)中也探討了印第安問題,從另類視角再現了北美殖民地時期白人與印第安人的文化沖突和作為文化他者的印第安人。
《霍普·萊斯利》是一部引人入勝的美國歷史小說,塞奇威克將羅曼史與歷史現實主義相結合,創(chuàng)作了一部富有美國時代特征的文學作品,追溯了美國道德特征的根源(Kelley, 1987: xiii)。它“提供了對于歷史的激進重新闡釋,質疑了美國最具典型意義的邊疆神話的基礎,展現了女性在事關社會公正方面的文化參與”(Kalayjian, 1996: 64)。塞奇威克在創(chuàng)作中借用了當時流行的囚擄敘事體裁和歷史羅曼史的寫作策略,但卻通過對于這些文學傳統(tǒng)的背離,對于北美殖民地的印第安文化他者進行了重新闡釋,以此削弱了主流白人敘事,質疑了白人與印第安人文化沖突的真相,挑戰(zhàn)了早期美國文學中“對于土著美國人的認知和政治回應”(Kalayijian, 1996: 64)。
在小說的序言中,塞奇威克聲稱她將小說時代背景設在17世紀的新英格蘭地區(qū),以此追溯美國的早期歷史。她仔細查閱所能找到的歷史資料,其中包括約翰·溫斯洛普(John Winthrop)、威廉姆·布雷德福(William Bradford)、威廉·哈伯德(William Hubbard)在內的大名鼎鼎的清教徒所撰寫的新英格蘭歷史,但不打算以此代替“真正的歷史”。受當時流傳甚廣的沃爾特·司各特(Walter Scott)歷史小說的影響,塞奇威克希望以文學創(chuàng)作“挖掘自己民族的過去,引起人們對于早期定居者的興趣,構建一種與母國不同的文化身份”(Kelly, 1987: xxi.)。塞奇威克批判了清教徒先驅們撰寫的殖民地歷史中白人對于土著美國人的種族主義-民族主義的觀點,這些歷史歌頌了白人定居者的擴張主義行為,同時也展示了白人對于印第安人的偏見和歧視。塞奇威克意識到歷史僅在表面上是客觀的,但都是從那些持有權力并且認為他們對于權力的行使是正確的人們的角度撰寫的(Ross, 1996: 325)?!皻v史就是敘說人的反射”(Crosby, 2011: 364)。塞奇威克的小說則呈現了關于白人-印第安人關系的另類歷史,從一開始就挑戰(zhàn)了讀者的“文化先入之見”(Kalayjian, 1996: 66)。塞奇威克在小說的前言中批判了關于印第安人是野蠻的、不開化的和無法同化的劣等人種的白人霸權觀念,宣揚了印第安人的人性(Kalayjian, 1996: 66)。塞奇威克在“前言”中說,
北美印第安人可能是唯一的一個盡管被戰(zhàn)勝、但從未被奴化的種族。他們不會屈辱地活著……這些性格特點會被一個不偏不倚的觀察者,從與我們先輩撰寫的歷史的不同角度被審視。在這些歷史中,他們很自然地被作為“粗暴的狗”來對待,他們寧死不屈的態(tài)度,也被認為是出自愚蠢或惡毒的固執(zhí)。但他們自己的歷史學家或詩人,如果他們有這樣的人的話,自然會更為公正地贊揚他們心靈高尚的勇氣與忠誠。(Sedgwick, 1987: 6,金莉,譯.下同)
塞奇威克在其小說前言中特別指出,她的小說不是關于真正歷史事件的“歷史敘事”,盡管里面含有真正的歷史人物。她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也不是為了展示歷史,而是用來說明“時代的特點”(character of the times)。因此,塞奇威克關于殖民地的歷史版本是她特有的歷史再現?!痘羝铡とR斯利》提供了一部迥異于清教歷史學家著述的“另類歷史”,選擇從印第安人的視角對殖民時期的佩科特戰(zhàn)爭進行了重新闡釋,逆轉了白人文化的印第安種族刻板形象。塞奇威克的敘事策略不僅表現了對于合眾國白人意識形態(tài)的潛在反抗,也顯示出她用來質疑“客觀”歷史敘事的可能性的自我意識(Gould, 1994: 653)。
《霍普·萊斯利》回溯了北美殖民地時期白人定居者的邊疆經歷以及白人與印第安兩種文化沖突的歷史,尤其是發(fā)生在17世紀30年代的佩科特戰(zhàn)爭。早期的白人歷史敘事中,都把佩科特戰(zhàn)爭的起因描述為是英國人為保護自己,而先發(fā)制人地攻擊了佩科特人的行為,是白人征服新世界的特征(Katz, 1991: 206)。難能可貴的是,塞奇威克一反早期白人歷史敘事傳統(tǒng),從印第安人的角度描繪了發(fā)生于1637年的佩科特戰(zhàn)爭,從塞奇威克小說的敘事來看,它是英國殖民者殘酷殺害佩科特印第安人的戰(zhàn)爭,是一種血腥的種族滅絕行為,也是一場“蓄意大屠殺”(Jennings, 1976: 213)。
在傳統(tǒng)歷史敘事中,佩科特戰(zhàn)爭是因為三名英國人被殺而引起的(盡管他們都是粗鄙下流的惡棍),馬薩諸塞英國殖民當局以此為借口來渲染佩科特人的“野蠻”,并于1637年出兵征討。在這次戰(zhàn)爭中,白人放火燒毀了佩科特村落,約400至600名佩科特人,其中多是婦女、老人和兒童,慘遭殺害,這些手無寸鐵的人被槍殺、刀劈、或燒死。部落剩下的人被驅趕到一處沼澤地,除了一些非戰(zhàn)斗人員,其他人都被在近距離殺死,白人將手中槍膛里的子彈全部傾瀉到印第安人身上(Kalayjian, 1996: 66)。但可怕的是,白人殖民者對這樣的屠殺行為全然沒有愧疚感,反而表現得心安理得,并竭力為這場大規(guī)模的血腥屠殺行為進行辯解,就連普利茅斯第一任總督、清教領袖威廉·布雷德福(Bradford, 1908: 339)也這樣形容這場戰(zhàn)爭:“看到他們在烈火中燃燒是一種可怕的場景,血流正在凝固,還發(fā)出可怕的惡臭。但這場勝利是一種甜蜜的犧牲,他們 [白人殖民者] 頌揚上帝所創(chuàng)造的奇跡,將他們的敵人圍困其中,并且給予他們如此神速的勝利”。著名清教牧師科頓·馬瑟(Cotton Mather)也在布道中說,“僅在一個多小時內,就有五六百這樣的野蠻人下了地獄”(Osborn, 2000: 5-6)。而后來的歷史學家也同樣從白人的立場看待這一事件,如約翰·菲斯克(John Fiske,1892:134)堅持認為,后代人“不能埋怨這些清教徒……世界就是這樣構成的,唯有如此更為優(yōu)秀的種族才能保護自己并將他們的進步事業(yè)繼續(xù)下去”。
《霍普·萊斯利》不同凡響之處在于塞奇威克從印第安人的視角展現了清教徒定居者與佩科特人之間的可怕戰(zhàn)爭場景,使在歷史中無聲的印第安人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給予他們一個控訴白人殖民者罪行的機會。印第安部落首領的女兒馬加維斯卡陳述了佩科特戰(zhàn)爭中白人殖民者對于沉睡中的女人、老人和兒童的有預謀的攻擊,白人偷襲了并且放火燒掉了整個村莊,而他們就是從他們曾經在此取過暖的印第安人灶臺上取火的,
敵人朝我們沖了上來。他們已經包圍了柵欄并且開火了……我們的勇士匆忙迎戰(zhàn);他們將他們的母親、妻子、姐妹和孩子的棚屋圍??;他們奮力殺敵,似乎毫不顧及危險,誓為拯救他們的家園獻出生命。啊哦!那個可怕的打斗場面,現在仍然在我耳邊回響!那些我們從來未曾聽到過的槍聲……就這樣,這些陌生人在我們的家里,殺死了我們部落數百人。(Sedgwick, 1987: 48-9)
被圍困住的佩科特人沒有屈服,他們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表現出巨大的勇氣:“許多人被殺死在沼澤地里,但是……落在那些掌握了權力的人們手里,他們寧愿坐在那里被槍殺或被刀劈,也不去告饒以求活命”(Sedgwick, 1987:54)。通過馬加維斯卡之口,塞奇威克使小說中白人男主人公埃弗雷爾(與讀者)從一個完全不同的角度了解了這場戰(zhàn)爭并且認識到自己白人同胞犯下的罪行。是白人首先襲擊了印第安部落,其可怕的殺戮行為導致了之后印第安人的報復行為。塞奇威克正是把埃弗雷爾和馬加維斯卡之間(種族間)的坦誠交流作為達到相互理解和改善關系的前提,具有積極的意義,而作為馬加維斯卡故事的傾聽人的埃弗雷爾表示了對于“她的英勇和苦難的人民的同情和欽佩”(Sedgwick, 1987:54),印第安人馬加維斯卡由此成為歷史的詮釋人。“塞奇威克文本中的歷史學家既不是布雷德福,也不是哈伯德,而是馬加維斯卡。這位白人眼中的野蠻人描述了白人與印第安人的沖突,她的詮釋貫穿整個文本。她敘述的是一個關于清教徒如何殘害了其族人的大屠殺故事”(Kelley, 1987: xxxi)。
塞奇威克從印第安人的視角揭露了“歷史敘事關于他們所謂的客觀事實在闡釋中的偏袒,以此挑戰(zhàn)了清教自以為是的史學”(Pelegri, 2009: 136)。馬加維斯卡的敘事突出了帶有偏見的現存歷史的本質以及清教使命與基督教人性之間明顯的矛盾之處。在重新定義和重新評價白人與印第安人關系時,塞奇威克也改變了傳統(tǒng)的白人囚擄敘事模式。白人所撰寫的囚擄敘事都是以印第安人對于白人無端的暴行和殘殺開始,然后是白人的囚擄經歷,最后以這些被擄者的被贖和拯救而結束。塞奇威克的小說雖也延續(xù)了這種模式,但是將角度進行了轉換,從而取代了已有文化假設,將侵犯者變?yōu)槭芎φ吆秃┤?Kalayjian, 1996: 67)。讀者在小說中首先見到的是印第安人被白人的俘虜和囚禁。正是在無端受到襲擊的佩科特村落,一個16歲的印第安男孩被殺、一個印第安女性被俘后身亡,被俘虜的佩科特兒童隨后淪為奴隸。而在白人看來,這種強加的奴役是“一種慈悲的舉動”。正如成為奴隸的兩位印第安兒童馬加維斯卡和歐耐克的白人主子所說,“你已經被從野蠻人那里帶走,安置在一個基督教家庭里……我們的文明生活比起你們的漂泊生活更好也更幸福,而你們的生活方式并不比野狼與狐貍的生活方式優(yōu)越”(Sedgwick, 1987: 24)。馬加維斯卡和小說中另一位白人角色迪格比都講述了佩科特戰(zhàn)爭的始末,它對于迪格比來說是打擊印第安力量的正當懲戒行動,而對于馬加維斯卡來說則是對于手無寸鐵的印第安人的屠殺。對于佩科特戰(zhàn)爭的再闡釋不僅顛覆了傳統(tǒng)的囚擄敘事,也指出正是白人實施了這些他們一直指控印第安人所犯下的野蠻罪行。
有了前面的敘事作為鋪墊,塞奇威克在下一章節(jié)中描述的印第安人對于英國人的報復就顯得情有可原。她描述了在印第安人的報復行動中清教徒女性弗萊徹夫人和她的子女被害。弗萊徹的幼子被印第安人舉過頭頂然后猛地甩到門階上,一條幼小的生命就這樣被殺害。小說還描述了印第安人的其他暴力行為以及埃弗雷爾的被俘與幾乎被害。塞奇威克通過把馬加維斯卡關于佩科特戰(zhàn)爭的敘述置于對于印第安人的屠殺的描述之前,顯然是對于讀者的心理暗示,這種安排不僅說明虔誠的基督教徒同樣具有不亞于土著人的施暴能力,也因為的確是白人的暴力行為發(fā)生在前,從而部分上削弱了印第安人行為的殘忍性。是文化沖突、印第安人對于自己家園和土地的維護以及清教徒的征服與擴張激發(fā)了兩個種族之間的持續(xù)爭端(Kelley, 1987: xxxiii)。塞奇威克通過在小說中強調佩科特印第安人之間的親情與對于朋友的好客,證實了印第安人的人性,進而揭露了白人殖民者對于在他們剛到達新大陸時對于他們坦誠相待的印第安人的背叛。馬加維斯卡正是這樣告誡埃弗雷爾的,“聽我說,當復仇時刻到來之時……記住它是被[白人]挑起的”(Sedgwick, 1987: 47)。印第安人不是生來報復心重,他們的復仇是出于在清教徒手中受到的不公正對待(Nelson, 1992: 196)。埃弗雷爾在印第安人的襲擊中被俘,馬加維斯卡的父親、部落首領毛諾諾托決定以他的血來祭奠自己被白人殺害的兒子。馬加維斯卡懇求父親放過埃弗雷爾,卻遭到父親的拒絕。毛諾諾托悲憤地說,“我的人民、我的子女,就像落葉被風卷走一樣全都被清除掉了—我們曾聚集在一起的溫馨家園現在只剩下空寂和黑暗—薊草爬上了我們的爐臺,野草覆蓋了我們的小路。馬加維斯卡,難道你已經忘記你的兄弟了嗎?”(Sedgwick, 1987: 74-75)塞奇威克指出,印第安人以血還血的報復行為起源于白人的背信棄義。
在小說中,塞奇威克通過將印第安人與白人人物角色并置的方式使得讀者通過雙重視角去看待這兩個種族(Karcher, 1998: xxi)。塞奇威克對于北美殖民地歷史的再現,表達了她對于印第安人的同情以及對于他們行為的理解。塞奇威克一反當時白人關于印第安人的流行觀點,毅然從正面將印第安人描繪成具有親情和種族忠誠、渴望自由和正義的人;她質疑了針對土著人的殖民暴力,對將種族之間交往作為相互理解與進步的基礎進行了思考;她顛覆了傳統(tǒng)的囚擄敘事,揭示了種族通婚與拒絕被贖的俘虜的歷史真相;她挑戰(zhàn)了歐洲中心論的文化優(yōu)越;也呼吁白人實踐他們所說教的基督教原則(Kalayjian, 1996:71)。塞奇威克的小說沒有蓄意表現印第安人的野蠻和殘暴,而是促進了對于白人與印第安人人性的認可,將其作為防止種族沖突的前提,塞奇威克以此提供了關于殖民地歷史的一種另類解讀。
在《霍普·萊斯利》中,塞奇威克著重描寫了北美殖民地定居者對于印第安人的態(tài)度以及兩種文化之間的沖突。雖然部分白人對于印第安人持同情態(tài)度,把他們作為可以同化的族群,甚至反對針對印第安部落的軍事行動以及對于其族人的殺戮,但遺憾的是,殖民者中持有這種心態(tài)的人并不占多數,多數白人視印第安人為敵人、異教徒、野蠻人或魔鬼。塞奇威克在小說中駁斥了印第安人生來低劣的觀點,將他們塑造成與那些“披著文明的外衣的人們”同樣具有人性的人(Kelley, 1987:xxix)。塞奇威克正是通過對于文化他者形象的再現,表達了她對于印第安人的態(tài)度,她歌頌了印第安人的人性和高尚品質,以此挑戰(zhàn)了北美殖民地流行的白人至上論和種族壓迫。
塞奇威克這部探討新英格蘭早期歷史的小說獨具匠心,她以兩名性格堅強的女性為中心人物,她們的交集貫穿統(tǒng)領了小說情節(jié)結構。兩人來自不同的文化,一名是社會地位較高的白人女性霍普·萊斯利,另一名則是印第安部落首領的女兒馬加維斯卡。塞奇威克正是以這兩位女性的經歷為軸線,描繪了早期北美殖民地白人與印第安人的交往與沖突,并以她們作為挑戰(zhàn)清教權威的典范。與當時包括庫珀在內的作家所塑造的印第安人物不同的是,塞奇威克賦予印第安人馬加維斯卡以聲音,從她的視角刻畫了白人文化與印第安文化的沖突,而她的聲音為新英格蘭歷史帶來了不同的展現。馬加維斯卡具有許多優(yōu)秀品質,但她顯然不符合白人社會的理想女性形象。她善良、獨立、具有犧牲精神,但她也是驕傲的、憤怒的、具有尊嚴的。她曾從父親復仇的斧下救下了埃弗雷爾;她回到充滿危險的白人定居點附近只是為了實現她將霍普的妹妹費絲帶給她姐姐的承諾;她在法庭上譴責了白人的非正義;她贏得了她的部落人民和她的白人朋友的“尊重”,對于他們來說,她“似乎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最高貴的人之一,是美麗、獨立和不朽道德的見證”(Sedgwick, 1987: 334)。塞奇威克通過塑造這樣一位強有力的文化他者形象,重新審視了早期殖民地歷史以及新英格蘭白人定居者在將印第安人逐出其家園中的不光彩角色。
雖然小說以“霍普·萊斯利”為題目,但最令讀者難忘的角色無疑是印第安女子馬加維斯卡。塞奇威克的同代人庫珀因把印第安人帶進美國文學而遐邇文壇,但塞奇威克卻以塑造了一位有血有肉、充滿正能量的馬加維斯卡而超越了庫珀的成就,她成為“早期美國小說中唯一具有實質性內容與力量的印第安女性”(Kelley, 1987: xxvi)。小說開始時,在佩科特戰(zhàn)爭中被俘的馬加維斯卡,被留在白人清教徒家中做傭人。但她不是一個任憑白人擺布的人,她性格堅強、自信,為自己的印第安身份而驕傲,她講述的佩科特戰(zhàn)爭真相,使曾多次聽到白人敘述過這場戰(zhàn)爭的埃弗雷爾頗為震撼,“這些事件從馬加維斯卡的唇里吐出就具有一種新的形式和色彩”(Sedgwick, 1987: 53)。埃弗雷爾最終意識到是白人的挑釁導致了印第安人的攻擊。后當毛諾諾托欲殺死被俘的埃弗雷爾為自己死去的大兒子復仇時,馬加維斯卡挺身而出,她用自己的手臂擋住了父親復仇的板斧,以失去手臂的代價將埃弗雷爾拯救下來,助他逃脫。這一舉動不免使人聯想到約翰·史密斯和波卡洪塔斯(Pocahontas)的故事。波卡洪塔斯是印第安部落首領的女兒,也正是她從族人手里救下史密斯(Bell, 1970: 217)。馬加維斯卡與霍普一見如故,相互信任,甚至還冒著生命危險幫助霍普與失散多年的妹妹費絲見面。在小說的幾次監(jiān)禁和逃跑情節(jié)中,是發(fā)自良知和真實情感的行為,使兩個女孩子惺惺相惜,結下了跨越種族和文化隔閡的友誼。
馬加維斯卡也是個敢于挑戰(zhàn)權威的人,霍普的妹妹費絲幼時被印第安人俘虜,后留在印第安部落生活,還嫁給了馬加維斯卡的弟弟歐耐克。在馬加維斯卡將費絲帶回到白人社會與霍普見面而不幸被捕后,她在法庭上毫無懼色地為自己進行了辯護。小說反復展示了馬加維斯卡對于自己種族的忠誠和自豪感。馬加維斯卡最初是因來自一個正在預謀攻擊白人定居點的印第安部落而被捕的,但后來對于她的控告便上升到“魔鬼崇拜”的指控。在審判中,馬加維斯卡的自辯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一個捍衛(wèi)正義、大義凜然的印第安人高大形象躍然紙上。馬加維斯卡在回答總督溫斯洛普的問話時說,“你曾許諾……我垂死的母親……要善待她的子女。以她的名義,我要求你,給我自由或給我死亡”(Sedgwick, 1987: 293)。馬加維斯卡在法庭審判時的講話帶有對于帕特里克·亨利(Patrick Henry)革命話語的明顯呼應。塞奇威克將18世紀的美國革命話語帶入17世紀的小說世界,映射了白人殖民者試圖從英國統(tǒng)治下獨立出來的無畏革命精神,而這樣的革命話語從一個印第安女性口中說出就具有特別的意義。馬加維斯卡不是作為敵人,而是作為革命者重申了美國建國的原則。身著印第安人服裝的馬加維斯卡在法庭義正詞嚴:“我是你們的囚犯,你們可以殺死我,但我拒絕你們審判我的權利。我的人民從來不會生活在你們的枷鎖之下,我的民族也沒有任何人會承認你們的權威”(Sedgwick, 1987:286)。她的言辭回響著獨立宣言所表達的革命精神(Insko, 2004: 179)。
在對馬加維斯卡的審判中,作者還通過人物之口表達了這樣的觀點:“上帝的選民現在或者過去都不是被選擇來消滅異教徒的,而是為了擴大上帝的領域范圍,其目的在于使這些陌生人和異教徒們皈依成為上帝的奴仆和子女”(Sedgwick, 1987:283)。這種態(tài)度,固然表現了某些白人殖民者對于印第安人的同情,但也反映了白人的種族優(yōu)越感。其實就連霍普這樣一位頗為獨立的女性也不能幸免,她在聽到妹妹與一位印第安人成婚的消息后,心中十分不安,后來當馬加維斯卡把費絲帶來見她后,她看到一身印第安人裝束的妹妹,頓時像“刀子刺中心臟一樣渾身發(fā)抖”,心里涌出一陣陣“厭惡的感覺”(Sedgwick, 1987: 188)。她竭力勸阻費絲返回印第安部落,希望妹妹能夠回歸白人社會?;羝盏谋憩F代表了傳統(tǒng)清教徒對于不同種族通婚的普遍反感以及她下意識的文化優(yōu)越性。而馬加維斯卡自豪地告訴她,她的妹妹是嫁給了“一位印第安人。在他的血管里流淌著最強壯、最敏捷的森林之子的血液,他永遠不會背叛朋友,也不會從敵人那里逃跑,他們的靈魂會回到偉大的神靈那里,就像它們從那里來時那樣純潔無瑕。你覺得與這種血液混合會玷污你們的血液嗎?”(Sedgwick, 1987:188)?;羝兆罱K還是尊重了妹妹返回印第安人部落的決定,甚至幫助被監(jiān)禁的馬加維斯卡逃跑。小說結尾埃弗雷爾和霍普曾試圖勸說馬加維斯卡留下生活在白人中間,充滿種族自豪感的馬加維斯卡拒絕了他們的請求,離他們而去,消失在西部的叢林之中。塞奇威克無法完全顛覆當時的文化標準,但是她的確在一定程度上通過塑造一個更為自由的女性主體和一個更加包容的土著美國人種族的存在而改變了傳統(tǒng),盡管這種存在也是受到局限的(Crosby, 2011: 339)。塞奇威克所塑造的印第安人女主人公擴展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邊界,馬加維斯卡這位印第安部落首領的女兒,成為小說的“指導性精神力量”(Crosby, 2011: 344-345)。
除了構建對于佩科特戰(zhàn)爭的權威白人歷史版本的挑戰(zhàn)之外,小說也通過馬加維斯卡的父親,佩科特印第安部落首領毛諾諾托這一人物塑造呈現了印第安人在白人殖民者征服北美大陸中所付出的巨大代價。馬加維斯卡曾對埃弗雷爾說,父親的性格是因所受到的傷害而轉變的(Sedgwick, 1987: 56),從而將毛諾諾托的行為置于當時的歷史語境之下,并駁斥了印第安人本質上“野蠻”的普遍清教觀點。小說明確指出,毛諾諾托最初沒有預見到白人殖民者的危險性,他熱情好客并提倡與白人和平相處:“他曾經是英國人的朋友;他曾經建議與白人和睦相處,結為友盟;他保護過他們的貿易商;將他們被俘的人還給他們”,但是他被無情地背叛了:“他看到自己的人民或被屠殺,或從家里和狩獵場被屈辱地放逐,他的妻子在囚擄中去世,子女作為奴隸生活在敵人的家里”(Sedgwick, 1987: 50-51)。他的轉變是由于白人對他家庭成員的戕害和部落的摧毀而造成的,他的妻子和大兒子被害,另外兩個子女馬加維斯卡和歐耐克成為白人的奴隸,他對此悲憤交加,堅持要拯救自己的子女,并對受到的極大傷害進行復仇。馬加維斯卡曾憤怒地質問道:“你們英國人告訴我們你們的法律之書比寫在我們心上的更好,因為它教給人們慈悲、同情心和寬恕,如果你們有這樣的法律而且相信它,那么你們還會這樣對待一個被俘虜的男孩子嗎?”(Sedgwick, 1987: 51)曾經是白人朋友的毛諾諾托,因為自己和部落的災難而仇恨白人,因而他對于埃弗雷爾的家貝瑟爾的攻擊也是在所難免的。塞奇威克以印第安人的不幸遭遇為他們的暴力行為進行了辯護。除了從個人層面上抒發(fā)對于毛諾諾托的同情之外,塞奇威克也以毛諾諾托為例展現了印第安部落的整體命運。印第安人或是呼吁刀槍相向,或是提倡慷慨待客,但最終都無法阻止白人殖民者的侵略行為和擴張腳步。塞奇威克的印第安文化他者形象具有說服力地建構了被清教敘事壓制的歷史對話(Nelson, 1992: 197)。
在這部創(chuàng)作于19世紀20年代的小說中,塞奇威克也對美國這個多種族國家的未來走向以及被視為文化他者的印第安人在未來社會中的位置進行了探討。不同的文化和人民能否和平共處、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從一個角度來看,歐耐克和費絲的婚姻似乎展示了這一可能性。歐耐克與費絲的婚姻顛覆了傳統(tǒng)的囚擄敘事模式,從小被印第安人俘虜的費絲成年后嫁給了寵她愛她的歐耐克,斷絕了與白人文化的一切聯系,拒絕返回白人社會。歐耐克與費絲情深意篤,其結合象征著歐洲白人與印第安人之間交往的一種另類選擇的可行性,但也是不被絕大多數白人所接受的。但需要指出的是,他們的婚姻并非是兩種文化的完美融合,因為幼年就被印第安人擄走的費絲已經完全融入了印第安文化,對于自己成為印第安人俘虜前的文化身份少有記憶,在她身上已罕有白人文化的痕跡,她不僅在穿著打扮、行為舉止上完全印第安化,甚至已經不太會說自己的母語——英語,更無法適應白人社會的生活。在她最終追隨歐耐克返回印第安部落時,她的身份已不再是歐洲白人而是被印第安化的白人。費絲與歐耐克的婚姻并非是兩種文化的交流與互補,她早已成為歐耐克的“白鳥”(white bird),而非可以將其文化與印第安文化進行融合的歐洲白人(Kelley, 1987: xxxiv)??肆_德尼指出,塞奇威克在小說中描繪了一個白人女性與一位印第安人的愛情,這個愛情包含著對于林中生活的適應。但塞奇威克幾乎沒有提供費絲在印第安人中生活的任何細節(jié),僅僅強調了從白人到印第安人的身份轉變對于她的吸引力(Kolodny, 1984:81)。但小說中費絲被印第安人的同化是從正面進行描述的,而不是被視為一種墮落(Slotkin, 1973: 453-454)。正像馬加維斯卡對霍普所說的那樣,“當她[費絲]從你這里飛走,不要為她感到悲傷。野花會在你們的花園里枯萎,森林就是她原始的家,她在那里會快樂地歌唱,就像鳥兒找到了它的伴侶”(Sedgwick, 1987: 331-332)。費絲與歐耐克的婚姻是幸福的,這一情節(jié)安排挑戰(zhàn)了早期文學中在描述種族間通婚時一貫的不友好立場,塞奇威克通過對于印第安文化的肯定以及對于費絲與歐耐克婚姻的認可提倡了種族寬容,這種呈現代表了與瑪麗·羅蘭森(Mary Rowlandson)囚擄敘事的徹底背離,在羅蘭森筆下,土著美國人不僅被白人定居者視為劣等人,他們的生活方式也被認為是低級的(Ross, 1996: 329-330)。
塞奇威克在小說結尾安排了白人與印第安人種族間的通婚,并將它描繪成一場幸福的婚姻。這種情節(jié)安排并非偶然,因為塞奇威克自己的祖先中就有種族間通婚的先例。尤妮思·威廉姆斯(Eunice Williams)是塞奇威克母親家族的遠房親戚,她在童年時被俘,成年后嫁給了印第安人,并且拒絕返回白人社會。的確,在早期美國文學中關于被俘的白人拒絕返回白人社會的描述并不多,因為這種現象并非是白人社會喜聞樂見的,這些拒絕被贖的白人的行為代表了對于殖民主義中心假定的質疑,即盎格魯-歐洲文明與土著文化之間并不存在著優(yōu)越與低劣之分。西方文化的不可阻擋和積極推進,就依賴于這個神話來闡釋后來被稱為“天定命運”的行為。塞奇威克在這部小說中披露了一個“歷史真相”,也是一個“文化秘密”,即的確有一些白人公開放棄了他們具有特權的世界而選擇了印第安生活(Kalayjian, 1996: 70-71)。
塞奇威克是一位清醒的現實主義者,她雖然同情印第安人,但她也在小說中描繪了印第安種族的慘淡前景。通過小說人物馬加維斯卡,塞奇威克稱贊了她在土著美國人身上發(fā)現的高尚文化價值。但在小說的結尾,塞奇威克還是把她的印第安女主人公送回到荒野。小說結尾霍普將馬加維斯卡營救出來之后曾懇求她留下來與她的白人朋友生活在一起,但馬加維斯卡的回答也充分說明了印第安人的心態(tài):“印第安人與白人無法交融,成為一體,就如同白天與黑夜無法變?yōu)橐惑w一樣”(Sedgwick, 1987: 330)。在白人對她的審判中,她更是慷慨激昂地表明了印第安人的態(tài)度:“相信我的話。我是你們的敵人。陽光和陰影不能混在一起。白人來了——印第安人消亡了。難道我們會去握那些打向我們的手嗎?”(Sedgwick, 1987: 292)馬加維斯卡清醒地認識到她無法在馬薩諸塞州繼續(xù)生活下去,而必須西移。她和她的族人對于自己土地的喪失和部落人們生命的逝去滿懷怨恨,白人的背信棄義更是使兩個種族的和平共處變得毫無可能。對于印第安人來說,白人在北美大陸的定居意味著他們和他們文化的消亡。而塞奇威克與其同代人一樣,也展示了印第安人的消亡不可逆轉。無疑,陽光和陰影無法同時出現在同一片土地上;一旦陽光照進來,陰影就會消失,反過來亦是如此。它意味著只能是其中一個種族占領這片土地。《霍普·萊斯利》表達的也是這層意思(Tuthill, 2005: 99)。馬加維斯卡與其他的印第安人一樣,會默默無聞地消失在那些無人所知的西部地區(qū)。19世紀白人社會顯然無法容納馬加維斯卡的反叛性格,《霍普·萊斯利》為新國家的女性性格列舉了多種可能性,但是這些可能性也是有局限性的(Emerson, 2007: 32)。塞奇威克無法為她的土著美國人物角色想象一個美好的結局,但是她也沒有屈從于一種將印第安人同化的解決方式。她沒有讓馬加維斯卡留下來成為一個白人化的印第安女性,一個按照白人定義的高貴野蠻人(Kalayjian, 1996: 68)。
塞奇威克無法想象其同代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即讓印第安人也成為美國人,她的確也參與了對于“正在消失的印第安人”的描繪,其作品中帶有那個時期文學中非常普遍的“挽歌式風格”,即哀悼了同時又表現了印第安人遷移的不可避免(Fetterly, 1998: 509)。同時,雖然塞奇威克將印第安人稱為“土地的最早擁有者”,但她又稱頌了清教徒在新大陸開辟森林、耕耘荒野的英勇業(yè)績(Tuthill, 2005: 104)。因此,盡管塞奇威克“清楚地意識到重新審視種族建構的必要性,但她深陷于盎格魯-美國的歷史遺產之中而無法有效地解決‘印第安問題’”。雖然如此,她的小說挑戰(zhàn)和修正了她所處時代關于歷史、種族和性別的流行觀點,通過馬加維斯卡的另類歷史敘事直面盎格魯-美國對于印第安人政策的殘酷后果(Nelson, 1992: 202)。塞奇威克小說的重要意義在于她指出了“這個國家在土著美國人的消亡中所起到的作用”(Crosby, 2011: 346)。
當包括溫斯洛普在內的殖民地領袖把新英格蘭的定居視為上帝賦予他們的神圣使命時,印第安人就成為白人殖民者完成這一目標的障礙和絆腳石,印第安人也被描繪成異教徒、野蠻人、魔鬼和野獸。塞奇威克以自己的創(chuàng)作揭示了一個不同的過去。在她的筆下,印第安人對于白人的反抗和對于自由的追求不是出于其野蠻本性,而是他們抗爭侵略和壓迫的英勇不屈的表現。很顯然,塞奇威克所刻畫的北美殖民地清教徒與土著居民的矛盾和沖突源于美國白人殖民者領土擴張的根本目標?!啊痘羝铡とR斯利》因此成為對于這個國家道德觀念的極大挑戰(zhàn)”(Kelley, 1987: xxxiii)。
其實就在塞奇威克創(chuàng)作《霍普·萊斯利》的19世紀20年代,美國政府已經開始了對于印第安人的大規(guī)模強迫性西遷,印第安人被迫離開自己的家園,去往保留地。17世紀的清教徒或許還希冀同化土著印第安人,但杰克遜時代的種族主義者甚至拒絕考慮這一可能性。塞奇威克通過馬加維斯卡這樣一位品質高尚、有尊嚴的人物塑造說明塞奇威克對于其筆下的文化他者具有深深的同情。她的小說作品提供了對于美國歷史的另類解讀,質疑了美國邊疆定義的基礎,也展示了女性在社會正義方面的文化參與(Kalayjian, 1996: 64)。誠然,塞奇威克通過對于歷史的另類解讀塑造了令人同情的土著美國人群像,但也描繪了一個將印第安人排除在外的新政治秩序(Tuthill, 2005: 96)。塞奇威克的小說表明印第安人不被認可為這片土地的共同居住者,而給予清教徒將自己視為這片土地的主人的全部權利,這是他們認為他們有權享有并且一心要獲得的權利(Tuthill, 2005: 101)。塞奇威克對于殖民時期文化他者的描繪說明塞奇威克在批評清教社會的種族主義時,也呈現了杰克遜時期流行的同樣社會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