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欣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 南京 210097)
“桃源”意象最早源于東晉陶淵明在《桃花源記》和《桃花源詩》中營造的一個寧靜優(yōu)美、遠離塵囂的隱逸世界,唐代王維又創(chuàng)作了《桃源行》,將桃源理解為“仙源”“靈境”,后“桃源”便作為一種具有獨特象征意義的意象固定下來,代表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而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中劉晨阮肇入天臺的故事則具有探訪仙界和男女愛情的雙重意味。在后世的文學書寫中,桃源意象的種種象征意義逐漸交錯融合,并在宋詞中呈現(xiàn)出追慕隱逸、向往仙界、描寫愛情及社會享樂等特點。晁補之詞中的“桃源”意象,主要吸收了陶淵明隱逸安寧的桃源主題,注重書寫當下和過去的美好生活,強調(diào)了“桃源”的現(xiàn)實性與追憶性,暗示了晁補之糾結(jié)于過去和現(xiàn)在的矛盾心態(tài)。
晁補之詞中的桃源意象并不是直接出現(xiàn)的,而是多以陶淵明桃花源隱逸世界中的“武陵”“花洞”指代:“鷗起蘋中,魚驚荷底,畫船天上來時。翠灣紅渚,宛似武陵迷”(《滿庭芳·赴信日,舟中別次膺十二叔》)。[1]該詞作于元符二年(1099年)晁補之赴任信州鹽酒稅使途中與其叔晁端禮留別之時。蘋中鷗鷺,荷底戲魚,水上畫船,碧波紅花,一派寧靜甜美,使他感覺如置身于“武陵”桃源仙境之中。其后則以竹林名士喻指其叔晁次膺的高逸風神,并在詞末以“天際片帆歸”表達了對隱逸生活的贊賞之情。這種隱逸之情同樣見于該年作者途經(jīng)廬山所作的《尾犯·廬山》中,“花洞里、杳然漁艇。別是個、瀟灑乾坤,世情塵土休問”。[2]但考慮到該年是章惇等新黨得勢后的第六年,也是晁補之服除后擔任的第一個官職,正如他在守制期間所作的詩歌而言,“先君余慶期之子,吾駕如今不可還”,[3]此時他更多是對仕途的擔憂,歸隱對他而言為時尚早。故而,此處的“桃源”并非是他的心靈棲息之地,更多是一個風景之喻。
貶逐信州時期,晁補之又在詞中間接化用了“桃源”意象:“清狂、揚州一夢,中山千日,名利都忘。細數(shù)從前,眼中歡事盡成傷。去船迷、亂花流水,遺佩悄、寒草空江。黯愁腸。暮云吟斷,青鬢成霜”(《玉蝴蝶》)。[4]“去船迷、亂花流水”。暗用陶淵明《桃花源記》“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之事,[5]充斥著少年歡樂不可追尋,仕途起伏難以琢磨的悲涼傷感。而詞的上闕卻是另一番面貌:“暗憶少年豪氣,爛南國、蓬島風光”(《玉蝴蝶》),晁補之12歲時,隨父親晁端友仕于會稽(越州),此后山清水秀的江南風光便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記憶中。醉倚吳宮,歌舞登臨,意興何等豪盛!正如他在《求志賦》中寫道:“橫武林之大江兮,往始寧之南邑。路會稽以周流兮,求歷山之所在”。[6]然而正是回憶中歡樂與現(xiàn)實中的苦痛相互交織所形成的強大落差,不僅加深了晁補之此刻的悲涼,也是這種悲涼形成的深層原因。“清狂、揚州一夢”情感陡然下跌,感嘆往事如夢,再也回不到少年恣意歡暢的時光,過往種種快樂,皆如武陵人無意中探訪桃花源,后來再尋卻不得的失落與感傷。如果說秦觀的“桃源”是在追尋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虛幻性,那么晁補之的“桃源”便是“細數(shù)從前”,沉浸在曾經(jīng)擁有的回憶中。但歡事成空,而今只能獨對寒草空江,悲愴黯淡的心境不言自明。
即使是退居東皋歸來園時期,晁補之也仍將“桃源”理解為曾經(jīng)得到而如今卻無法再得的快樂,并發(fā)出了“迷路桃源了”的感慨!依然是上闕歡樂與下闋悲涼的強烈對比,《安公子·和次膺叔》開篇直接以“少日狂游好”表現(xiàn)任職京城時期的歡暢,花間游宴,不惜千金,歌舞沉醉;歸去臥眠,竟未覺日上三竿,“從市人、拍手攔街笑”[7]何等瀟灑暢快!但下片卻以“迷路桃源了”陡然一轉(zhuǎn),情緒由樂轉(zhuǎn)悲,發(fā)出了“亂山沈水何由到?”的疑問,運用伯牙子期“撥斷朱弦”之典暗示自己無知音賞識,又借“青鳥傳信”“弄玉吹簫”表達自己歸隱的愿望,最后以劉晨阮肇入天臺事,指明仙境桃源難以再次尋找。全詞結(jié)構(gòu)分明,上片極力鋪寫舊日京城盛事,氣勢充沛,酣暢淋漓,過片轉(zhuǎn)筆宕開,以“迷路桃源了”將退居心事和盤托出:再也回不到游宴京城的快樂時光了。
然而,京城何樂之有?自晁補之元豐八年(1084年)任京城太學正以來,蘇軾、黃庭堅、秦觀等人也漸漸齊聚京師,形成了以蘇軾為首的文人集團,他們極盡交游之樂。南宋金華人邵浩的《坡門酬唱集》收錄有蘇軾兄弟及蘇門六君子8人660首作品,其中多有同體共韻之作,可見蘇門酬唱的盛況。此外,他們也常集聚于風雅的士大夫家,飲酒高歌,賞花看舞,盡顯名士風范。如元豐初年(1078年),駙馬都尉王洗曾在府中宴請當時名士蘇軾、蘇轍、黃庭堅、米芾、李之儀、李公麟、晁補之、張來、秦觀、圓通大師等十六人游園,被世人稱為“西園雅集”。
這些聚會在晁補之的詞中也有生動的記載:“滿檻煌煌看霜曉。喚金錢翠雨,不稱標容,瀟灑意、陶潛詩中能道”(《洞仙歌·菊》);[8]“偶來恰值,半謝妖饒猶好。便呼詩酒伴,同傾倒”(《感皇恩·海棠》);[9]“送出燈前,婀娜腰肢柳細。步蹙香裀,紅浪隨鴛履。梁州緊,鳳翹墜。悚輕體”(《碧牡丹·王晉卿都尉宅觀舞》)。[10]無論是賞花還是看舞,詞中皆洋溢著滿足與愜意之情。京城任職的八年,是晁補之一生中的巔峰時期。紹圣之后,新黨掌權(quán),元佑舊黨被打壓,那些把酒弄盞、賞花看舞、吟詩唱詞的時光一去不復返了。但京城的回憶已鐫刻在生命中,成為晁補之無時無刻的精神“桃源”。
雖然大多數(shù)情況下,晁補之的“桃源”常象征著曾經(jīng)的快樂,但仍具有現(xiàn)實性。退居東皋歸來園(今山東巨野)的寧靜生活,與他追慕的恬美桃源相似,使他從中收獲了不少的快樂?!芭f游應未改,武陵花似錦,笑語相逢”(《鳳簫吟·永嘉郡君生日》)。[11]妻子生日之時,恰逢春暖花開,桃杏盛放,萬物一派安寧祥和。晁補之便以“蕊宮金丹”和“芝田仙鄉(xiāng)”的典故,表現(xiàn)歸隱生活的愜意,即夫婦二人如同生活于桃源仙境一般,共駐容顏,歸隱廬山。整首詞洋溢著一種熱烈喜悅的氣氛,除了慶賀妻子生辰,也直接表明了他退居東皋的喜悅。在他看來,現(xiàn)實居住的歸來園就是“桃源”,他十分滿足這種寧靜恬淡的生活。
晁補之詞中的“桃源”意象涉及他少年隨父宦居浙東、青年任職京城、晚年退居東皋歸來園三個時期,是他對過去美好生活的追憶和對當下寧靜生活的享受,也是他在坎坷宦途中不斷探尋的心靈棲息地。
青年時期的晁補之具有強烈的功業(yè)理想“男兒三十四方身,布衣不化京洛塵”(《答陳履常秀才謔贈》),[12]“男兒業(yè)就可以行,桃李榮時腰緩燦”(《送石梁赴舉》),[13]而中晚年的晁補之卻以具有隱逸意味的“桃源”作為自己的心靈棲息地,這是為何?
首先這與晁補之宦途的坎坷有關(guān)。紹圣元年(1094年),哲宗親政,任用新黨,舊黨人物紛紛被貶。此后他的心理便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過程:
紹圣元年,晁補之出知齊州。他在《齊州謝到任表》中言“從臣之欲,獲奉親與;便臣之私,使近鄉(xiāng)邑”,[14]表達了對朝廷滿足自己專城獨居,侍親身側(cè)愿望的感念;紹圣二年(1095年),晁補之因揚州任上修葺摘星樓之事被貶為應天府通判,但《宋史》卻載“坐修《神宗實錄》失實,降通判應天府”,[15]各中緣由不過黨爭。晁補之十分憤怒,在謝表中言“庶幾孤余不越分量。而偶弼臣之一薦,濫文館者十年”,[16]諷刺與不滿之意溢于紙上。到任半年后,他又被改任亳州通判。
紹圣四年(1097年),朝廷再次爆發(fā)整治元佑舊臣風潮。晁補之因“力附奸惡之黨,表里倡和,阿附導諛”的險邪之資,[17]被貶為處州鹽酒稅監(jiān)?;峦镜馁H謫和名節(jié)的詆毀,再加上母親的猝然離世,使他“毀脊幾不勝”。元符二年,晁補之服喪期滿,改監(jiān)信州酒稅。不同于前期的消沉,他的心情更加輕快和灑脫?!耙^香壚雙履步,卻從彭蠡一帆飛。它年笑向張公子,應帶煙霞滿客衣”(《巳卯六月赴上饒之謫醇臣以詩送行次韻留別》),[18]像范蠡和張良一樣在功成名就后歸隱田園,正是他的人生理想。元符三年(1100年)還京師著作佐郎。因《神宗實錄》與時局的復雜關(guān)系,多次請辭,未果。
靖國元年秋(1101年),黨論再起,晁補之出知河中府,“莫嫌馬上過春風,得句桃溪柳澗中”(《赴蒲道中寄洛倅王定國》)。[19]但次年三月,剛剛到任的晁補之又被改知湖州,“沖寒到郡待花開,花未開時卻遣回”(《罷蒲干濠道中寄府教授之道弟》),[20]而抵達湖州后,又被徙知密州,不久便完全落職,只以管勾江州天平觀的祠祿罷職家居。靖國二年(1102年),他便退居金鄉(xiāng)故園。
一方面,從仕途生涯來看,相比于蘇軾、黃庭堅與秦觀,晁補之與張耒的仕途雖不算坎坷,但朝廷的黨爭、名節(jié)的毀壞使具有強烈經(jīng)世理想的晁補之對官場心灰意冷,產(chǎn)生了隱退的想法;另一方面,他對仕途的打擊并非被動接受,而是主動在創(chuàng)作中尋找精神寄托。但不幸的是,這些努力都失敗了。
貶謫應天府與亳州是晁補之詞的創(chuàng)作初期,他常提及唐代劉禹錫、白居易被貶之事:“應記狂吟司馬,去年時、黃花高宴。竹枝苦怨,琵琶多淚,新年鬢換”(《水龍吟·寄留守無愧文》);[21]“劉郎莫問,去后桃花事。司馬更堪憐,掩金觴、琵琶催淚”(《驀山溪·譙園飲酒為守令作》)。[22]一方面,晁補之能與同樣被貶的劉白共情,同時也設(shè)想到自己今后可能遇到的艱難與挫折,表達了貶謫的悲傷和對未來的憂慮之情;另一方面,也有汲取劉禹錫屢折不撓的超邁精神力量之意。但此期的晁補之更注重與劉白貶謫經(jīng)歷的共鳴,對二人的精神力量汲取較少,這使得他不能脫離悲傷的心境。
貶謫信州的創(chuàng)作中期,晁補之詞中的劉白逐漸退場,阮籍、阮咸開始出現(xiàn)?!爸窳指邥x阮,阿咸瀟散,猶愧風期”(《滿庭芳·赴信日舟中別次膺十二釵》);[23]“有多才南阮,自為知己。不似朱公江海去,未成陶令田園計”(《滿江紅·赴玉山之謫,與諸父泛舟大澤,分題為別》);[24]“覺阮途窮,歸心阻。斷魂素月,一千里、傷平楚”(《迷神引·貶玉溪對江山作》)。[25]晁補之羨慕魏晉士人風流瀟灑的風度,但他更看到了阮籍窮途痛哭的一面,阮籍、阮咸所面對的魏晉易代的政治壓迫與晁補之所面對的朝廷內(nèi)部嚴峻的黨爭形勢相似,人人自危,不得不謹言慎行。相比而言,后者的精神痛苦遠遠大于對魏晉風度的追慕。故而魏晉風度仍舊不能撫慰他的內(nèi)心,以真摯的感情抒發(fā)貶謫之痛仍是此期晁補之詞中的主調(diào)。
而隨著學習劉禹錫、白居易、阮籍、阮咸等積極精神的失敗,晁補之繼續(xù)尋找著能撫慰心靈的力量,象征安寧美好的“桃源”便走入了他的世界。其實,宋詞中“桃源”意象,不僅繼承了前代隱逸的思想和對仙界的向往,還訴說著男女愛情,描繪著社會宴樂的場景。但不同于黃庭堅詞具有艷情色彩的“桃源”,“宋玉短墻東畔,桃源落日西斜。濃妝下著繡簾遮。鼓笛相催清夜”(《西江月·宋玉短墻東畔》),[26]和秦觀詞具有強烈個人絕望色彩的虛幻“桃源”,“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踏莎行·郴州旅舍》),[27]晁補之詞中的“桃源”具有隱逸思想、寧靜生活的意味。這一點的形成除了現(xiàn)實的因素和晁補之個人心靈的追尋,親友對他的影響也不可忽視。
晁補之的父親晁端友雖為官不顯,卻是一個淡泊名利又喜愛山水的人。“先君……喜賓客,家居不絕酒,不樂為吏,至累歲不調(diào),乏無檐石,亦不以經(jīng)意,曠達樂山水,意所欲往”,[28]晁補之少年時便追隨父親宦游浙東,常年的陪伴自然使他耳濡目染地受到父親品格的影響。
晁補之成年后,十二叔晁端禮對他影響較大。試看他與晁補之赴信州途中留別的酬唱之作:“人生事,誰如意。剩拼取,尊前醉。想升沉重有命,去來非己”(《滿江紅》)。[29]不同于晁補之詞中對未來的隱隱擔憂,晁端禮在退居的幾十年間看破了世事起伏。他于神宗熙寧六年(1073年)舉進士,擔任過單州城武主簿、瀛州防御推官等官職,但因得罪上司,被廢徙達30年之久。晁端禮在詞中也表達了對世事的看法:宦途的起伏自有安排,并非個人所能左右,并在詞尾以“菊老松深三徑在,田園已有歸來計”的實際經(jīng)歷勸勉侄子,為他舒緩著宦途的不平之氣。而這次酬唱,也是晁補之詞中第一次出現(xiàn)“桃源”意象的源起。
自熙寧五年(1072年)上書投拜蘇軾門下,至靖國元年(1101年)蘇軾卒于常州,晁補之的人生便與蘇軾緊緊相連。蘇軾在元豐二年(1079年)經(jīng)歷“烏臺詩案”和貶謫黃州后,心態(tài)發(fā)生了較大轉(zhuǎn)折,隱逸思想在他心中不斷生長?!皫煖Y明之雅放,和百篇之新詩。賦歸來之清引,我其后身蓋無疑”(《和陶歸去來兮辭》),[30]他心中的理想人物就是陶淵明。蘇軾一生中共作120多首和陶詩,實現(xiàn)了與陶淵明精神的完美融合,達到了超曠放達的境界。在晁補之與蘇軾會面的最后一個階段——宦居揚州期間,二人往來唱和,度過了相對快樂的一段時光。這一時期蘇軾開始作《和陶飲酒二十首并序》,并“示舍酒弟子由、晁無咎學士”,[31]而且第十九首就是寫給晁補之的,“晁子天麒麟,結(jié)交未及仕。高才故難及,雅志或類己……。行樂當及時,綠發(fā)不可恃”。[32]另外,晁補之也作了《飲酒二十首同蘇翰林先生辭韻追和陶淵明》唱和。由此可知,晁補之退居金鄉(xiāng)時期對陶淵明的直接追慕很大程度上是受蘇軾影響,而這也是晁詞“桃源”意象大量指向隱逸思想的直接原因。
除了師長,晁補之的好友也對他的隱逸思想產(chǎn)生了不小影響。廖正一,號竹林居士,與晁補之同于元豐二年中進士,元佑年間又同在館閣任職,后又皆因黨藉而被貶謫。廖明略心直口快,“廖君憤世談刺口”(《答明略并呈魯直》),[33]在貶謫后多次表示退隱,并有竹林之風,晁補之稱其“竹林風來虛自賞”(《答明略并呈魯直》);[34]李昭汜,自號樂郡先生,與晁補之是同鄉(xiāng),二人少年齊名,關(guān)系非同一般,入黨藉后,李昭汜居閑十五年,晁補之對他的閑居情況很是了解,“居貧少煙火,饘食尚須旰。出門兀何之,踉蹌從欵段。吾人古遺隱,鳧足閔同患”(《次韻李成季感事》);[35]胡戢,被晁補之稱為“逸民”,根據(jù)晁補之《蘇門居士胡君墓志銘》可知,二人少年便已結(jié)識,但胡戢的隱逸思想萌生較早,“時叔文方壯,浩然已有遺世深隱之意矣。后八年,補之教授北京,以書來曰:‘戢不復仕’”。[36]這些志趣相投的朋友皆與晁補之有相似遭遇,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隱逸作為自己的存身之道,必然會影響到晁補之。
由此可知,晁補之對“桃源”意象的追慕是在現(xiàn)實仕途的打擊下形成的,他苦苦追尋著自己的精神“良藥”,與貶謫的劉禹錫、白居易共情失敗了,對魏晉士人瀟灑風度的追慕也失敗了,在師長、親友,尤其在蘇軾對陶淵明大力提倡的影響下,隱逸思想在晁補之的心中不斷生長,最終發(fā)現(xiàn)了“桃源”樂土。
退居金鄉(xiāng)之后,晁補之開始了真正的隱逸生活,并打造了自己的現(xiàn)實“桃源”。他心中的理想人物就是陶淵明。據(jù)《宋史》所記,晁補之“還家,葺歸來園,自號歸來子,忘情仕進,慕陶潛為人”,[37]他追慕陶潛的力度可謂不小。在重新修葺了歸來園后,皆以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中的語句如“松菊”“舒嘯”“臨賦”“遐觀”“流憩”“寄傲”“倦飛”“窈窕”等命名園中的軒室樓亭,以“致歸去來之意”,他急切地營造了一個充斥著“陶淵明”的日常環(huán)境,認為這可以達到“若淵明臥起與俱”“與淵明晤語接”“躊躇自得,無往而不歸來矣”[38](《歸來子名緡城所居記》)的效果。
而在晁補之的后期詞中,舉目可見他對陶淵明的學習以及對自己心中“桃源”的打造?!拔宜茰Y明逃社,怡顏盼、百尺庭柯”(《滿庭芳·用東坡,韻題自畫蓮社圖》);[39]“松菊堂深,芰荷池小,長夏清暑”“聽衡宇、欣欣童稚,共說夜來初雨”(《永遇樂·東皋寓居》),[40]而晁補之也確實獲得了不小的閑居愉悅,其詞作中充斥著一股自由散漫、輕松淡然的氣息,“南園住致偏宜暑。兩兩三三修篁,新筍出初齊,猗猗過檐侵戶。聽亂飐芰荷風,細灑梧桐雨”(《黃鶯兒·東皋寓居》);[41]“燕引雛還,鳩呼婦往,人靜郊原趣。麥天已過,薄衣輕扇,試起繞園徐步”(《永遇樂·東皋寓居》)。[42]
故而,在晁補之看來,他的“桃源”便是充滿著愜意與安寧的歸來園,是能夠讓他忘懷貶謫之痛的心靈場所。但即便如此,晁補之依舊發(fā)出了“迷路桃源了”的感慨,這又是為何?恐怕要歸結(jié)于“矛盾”二字。
首先,從“桃源”意象的本質(zhì)而言,無論是陶淵明的武陵桃源,還是劉義慶的天臺桃源,都蘊含著希冀美好生活的未來指向,但晁補之的“桃源”卻是對過去美好生活的追憶和對當下寧靜生活的享受,在精神上指向過去和現(xiàn)在,獨獨沒有涉及未來。貶逐信州時期,晁補之深知少年漫游浙東、青年任職京城、揚州的美好時光皆是從前往事,但他依然將其視為“桃源”,可見他內(nèi)心對過去的深深眷戀;東皋退居,他本就處于與陶淵明一般的隱居狀態(tài),但歸隱田間之樂依舊不能撫平他內(nèi)心對往日生活的留戀,可見他在仕宦與隱逸中的糾結(jié)與矛盾。從這個角度而言,晁補之的“桃源”雖美好,卻與現(xiàn)實形成了強大的反差。沉浸在過去的回憶中難以跳出,終究使他的心靈不能安然棲息于“桃源”。即便晁補之的桃源依舊包含著享受寧靜生活的現(xiàn)實指向,但“桃源”意象本是對未來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引導著世人對未來充滿期望,而晁補之的“桃源”卻完全沒有這一層意味。故而,晁補之的“桃源”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桃源是存在本質(zhì)矛盾的。
其次,雖然晁補之的后期詞中作為“桃源”精神核心的陶淵明及其相關(guān)的意象大量出現(xiàn),但也不可忽視“李廣馮唐”意象的存在?!吧浠⑸竭厡づf跡,騎鯨海上追前約”(《滿江紅·次韻吊汶陽李誠之待制》);[43]“只愁恐、輕鞭犯夜,灞陵舊路”(《永遇樂·東皋寓居》);[44]“應懷得雋大明宮,無事老馮公”(《一叢花·再呈十二叔》)。[45]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卻未被封侯的“飛將軍”李廣,因年老出征迷失道路,只能以“不能復對刀筆之吏”自刎;馮唐,多年擔任小官,武帝欲用之時,他已九十歲,不能為官。晁補之取李廣善射賦閑與馮唐空耗年華之意,寄托自身的懷才不遇之感。這種悲慨猶如一團烏云彌漫在他心頭,即使是歸隱山林之樂也不能驅(qū)散。這兩類意象的矛盾性似乎可以解釋“桃源”意象缺乏未來指向的原因。從這個角度上而言,慨嘆自己懷才不遇正暗示了晁補之心中繼續(xù)為國效力的想法。糾結(jié)于出仕與入仕之間,也正是馮煦所言晁詞“無子瞻之高華,而沉咽過之”的內(nèi)在原因。[46]
最后,晁補之的本志與“桃源”理想也是相矛盾的。一則,他與“桃源”的精神人物陶淵明并無相似,也未學得其精神內(nèi)核?!白x陶潛《歸去來詞》,覺己不似,而愿師之”,[47]他近乎“瘋狂”地學陶,努力營造“歸去來兮”的氛圍,“猶相觀左右,意不自足,懼失淵明一語也”,[48]但越刻意越難以實現(xiàn)。晁補之從田園形似的角度出發(fā)仿效陶淵明,卻未徹底體會陶淵明超脫瀟灑的田園之神韻,最終導致了看似超逸閑適,卻將怨憤郁結(jié)實于內(nèi)的矛盾心理。二則,晁補之更樂于做官,“桃源”理想更多是他基于現(xiàn)實壓迫的無奈選擇。晁補之也認識到學陶是有困難的,“而余遭盛時,嘗見識拔,污臺省,國恩未報,而決然去之,以若所歉,為淵明固難”,[49]他始終對國家朝廷念念不忘,中途隱退,心中歉疚。這樣的心理使得他有了做官機會后,便馬上放下了現(xiàn)實“桃源”,不顧年齡、身體的狀況赴任,并在《泗州謝上表》表達了“誓報更生之恩,終捐九死之命”[50]的決心,又寫下《泗州謝執(zhí)政啟》《謝泗州教授啟》等一系列書啟??梢娝俣葹楣俚男老?。
綜上而言,無論是晁補之對“桃源”意象本質(zhì)的認識,還是退居金鄉(xiāng)后追慕陶淵明與悲慨李廣馮唐的矛盾,亦或是晁補之的本志與“桃源”理想的矛盾,都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即使晁補之已生活在了他心中的“桃源”,他也無法完全讓自己“安”于其中,“迷路桃源了”是必然導致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