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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的個子矮小,膀大腰粗,肌肉發(fā)達。他立正站在懸崖上,身子挺得筆直。游客像一群嗡嗡叫的蒼蠅,圍著他,向他搖著照相機。
這些游客是被一位導游糾集到阿卡普爾科城的一個大賓館的。他們驅車來到墨西哥這個偏僻的海岸邊,是因為受這樣一個口號的蠱惑:“去看一個在您面前可能會死的人?!?/p>
站在懸崖邊的人叫米亞,是印第安人。他的膚色有如紅銅,眼睛恰似煤玉般黑亮。
他大約有多大年紀?30,40,50 歲?很難說。這是一個面部光滑得看不出年紀的人,身上穿著一條褪了色的、大腿處撕裂的粗布游泳褲。
他的胸脯橫斜著好幾道刺刀戳過一樣的傷痕。胸脯極為發(fā)達,肋骨隆起,肌肉滾圓。
他擺好姿勢讓游客拍照,但沒有笑意,面部表情奇怪地凝重,既無歡樂,也無憂愁。他不說話,任憑游客圍著他團團轉,幾乎要碰著他的身體。他聽著游客嘰里呱啦的議論,就是一言不發(fā)。
導游介紹說,米亞是恰帕斯山的印第安人,他和他的妻子以及7個孩子住在附近的一個山洞里。
他的大兒子叫托克龐,13 歲,也將學習做一個“在您面前可能會死的人”。因為米亞從事的是危險職業(yè),要是明天他死了,不能養(yǎng)家了,托克龐就要繼承他的衣缽。
為了得到每個游客10 個比索,僅僅10 個比索,等會兒米亞將冒死往下一跳。
導游指著懸崖峭壁上的一個小平臺給游客看,米亞要從那里跳下去。崖下是太平洋,海水在一個狹隘的小灣里沸騰,拍打著礁石濺起浪花。從平臺到水面高36 米。
游客膽戰(zhàn)心驚地俯身去看,發(fā)出陣陣驚叫聲。
導游解釋說,低潮時,海灣里的水不夠多,不能跳。因此要等到漲潮時才能跳,水深將會達到3.6 米。20 分鐘后水才達到最深。在此期間,“這些游客先生、夫人,能樂意買些紀念品就好了”,如明信片、貝殼、項鏈。米亞現(xiàn)在需要養(yǎng)精蓄銳,尤其是晚上每只手拿著火把跳更應如此。這可是加倍的冒險。為了這加倍的冒險,這些游客會多給幾個比索。
導游很會做生意,一邊滔滔不絕,一邊麻利地繼續(xù)他的小買賣。他從口袋里掏出常賣的小玩意兒,一只手遞給游客,一只手收錢。米亞在懸崖上用慢動作做著準備。他開始往身上擦一種暗綠色的熒光藥膏。夕陽的余暉將他裹起來,將他變成一尊雕像。
托克龐坐在父親腳下,像供祭器一樣地替父親托著膏藥盤子。他既害怕,又很驕傲,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為父親做事。對富有閱歷的游客來說,這是一張壯麗的照片。
現(xiàn)在,米亞跪在那懸崖之上,兩手合十,腦袋低垂。孩子亦步亦趨。
導游站得遠遠地說,米亞正在冥思和祈求上帝讓他活下去,哪怕是再冒險試一次。時間近了,離冒死一跳只差10 分鐘了,大家要想一飽眼福,必須離開當跳臺的巖石,聚集到100 米以外的另一處懸崖上去。
嘰里呱啦的人群尾隨導游迅速閃開。此時,一位配有電燈的賣香腸和汽水的小販出現(xiàn)了,把兩比索一份的三明治分發(fā)給游客。
那邊巖石上,米亞和他的兒子始終在兩盞聚光燈的光束中禱告。
太陽整個兒沉到大洋中,留下的金色霧靄化為青藍色。
米亞站起來,那1.6 米高的閃閃發(fā)亮的肌肉剪影在夜色中使游人發(fā)出“嘖嘖”的贊美聲。
完成唯有他才知道的跳水儀式后,米亞手頭握著兒子遞給他的兩支火把,腳慢慢地向巖邊挪動,直到腳趾伸過巖石,牢牢鉤住石頭,不再動彈。
托克龐和他父親一樣,一動也不動,身穿一條沒有花色的短運動褲,儼然是他父親的小化身:同樣的體形,同樣神秘的面孔,同樣的聚精會神,將來有一天做父親同樣的營生。
時間一秒秒過去,跳的時刻就要到了。
米亞拉長身子,從胸腔里爆發(fā)出一聲聲嘶力竭的狂叫。他舉起雙手,身子突然一松,便朝著閃光的水窟窿飛去。幾乎同時,他的身子在那里砸起一個白色的麥束狀水柱;他跳時撒手的火炬在水面熄滅,發(fā)出咝咝的響聲。
這一切轉瞬即逝,游客只來得及發(fā)出一陣“啊啊”的驚呼聲。大家俯下身子,在強烈的聚光燈下搜尋那即將露出水面的潛水者的腦袋,它本應一下就露出。但有人號叫起來……
起初,大家既不知道是誰在叫,也不知為什么叫,那下面始終什么都看不見。但聲音是從上面發(fā)出來的。原來是托克龐發(fā)出來的!他明白了,他比大家更早明白了父親為什么還沒浮出來。
他站在懸崖邊上叫喊,整個身心趨向天空。人們只注視他,尋思著這場戲是否還要繼續(xù)下去。在下面,在他父親身體消失大約10 秒的地方,海水又卷起一個旋渦。這旋渦尚未合攏又打開了,因為站在崖邊號叫的托克龐跳下去了,那號叫之聲湮沒在另一個、比先前小得多的麥束狀水柱里。
這天晚上,在阿卡普爾科海岸邊,米亞雙手抱著他兒子托克龐的尸體從水里浮出來,他13 歲的兒子死了,顱骨砸碎了。
米亞原想教他的兒子怎樣做一個“在您面前可能會死的人”,這是他教的第一課。
然而這第一課,這一晚,米亞忘了告訴他兒子,有時為了嚇一嚇游客,他要在水下多待一會兒,讓他們認為自己險些淹死了,好以此多招來一些小費,當游客多的時候,這樣做值得。
他忘記了他的生命是一種買賣。于是,他為游客獻出了一個孩子,孩子在游客面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