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郁達夫先生曾說:“現(xiàn)代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個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現(xiàn)的個性,比從前的任何散文都來的強?!睋Q言之,注重個性,這才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散文。若抹去個性,從而充當某種觀念的傳聲筒,仍又是載道之文了。在散文中,筆調(diào)確乎是個人的,而所謂的個人筆調(diào),就是要在散文中形成獨具個性的言說方式。
關(guān)鍵詞:選景方式;抒情主體;個性;情感
悲秋,自古以來就是中國文人亙古不變的主題,唐人劉禹錫詩云:“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保ā肚镌~二首》)這只是偶唱反調(diào)而已,其實,反觀歷代中國文人的著述,可知他們寫秋,確實是多為“悲寂寥”的。無論是屈原寫“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夫人》),杜甫寫“玉露凋傷楓樹林”(《秋興八首》)“萬里悲秋常作客”(《登高》),還是蘇軾在《赤壁賦》中“扣舷而歌”,言說人生歲月“逝者如斯”,直到近人王國維還寫詩說:“苦覺秋風欺病骨,不堪宵夢續(xù)塵勞?!保ā鹅o庵詩稿·塵勞》他們在耳聽秋風蕭瑟,目睹木葉飄零之際,總是難以自抑,或哀身世,或嘆家國,一想到韶華逝去,往往念及個人、國家的凋零,生命在消逝,事業(yè)卻難成,內(nèi)心自然是一幅悲戚圖景。這一種傷逝情懷,是人類永恒性的悲哀,傳統(tǒng)文人由此習慣性地構(gòu)成了一種悲秋情結(jié),即便是曠達如蘇軾,也只能是自我安慰罷了。
這些詩詞,從內(nèi)容上看,作者所選的景象均為殘破、落敗、衰敗之象,其色彩是暗淡的,陰郁的,所抒發(fā)的情感不外是對美好事物消逝的悲嘆和無奈,對人生短促無常的哀號和恐懼,對生命將逝而功業(yè)未建的惋惜和憂愁,其情緒是低沉的,向下的;那些樂秋贊秋的或是描繪秋天的絢麗多彩,贊美勞動的幸福,收獲的喜悅,謳歌“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勃勃生機,情緒是昂揚的,向上的。從作者和景物的關(guān)系來看,作為客體的秋天并不是主體,作者才是主體。秋天只是作者抒發(fā)情感的一種媒介。
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秋天,郁達夫亦不例外,但是這悲秋之中卻有著自己深刻的烙印。盡管客體也是抒發(fā)情感的媒介,但他把客體的地位抬高,和主體形成了平等的關(guān)系,甚至在文章的三至十一段集中寫秋景的文字中,他有意把“我”隱去,突顯客體,這樣,“我”與“物”之間就形成了一種不即不離的關(guān)系,“不即”,就是作者有一種大局觀,就不能粘滯于物而“一葉障目不見泰山”,他不會沉浸于一點作精雕細刻的描摹,文章也顯得疏朗消散,靈動飛揚而不臃腫,文氣也顯得流暢貫通、生機勃勃。作者也能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感,不讓他泛濫,也不讓讀者覺得他矯情、濫情或煽情?!安浑x”則是仍讓作者關(guān)注此景此物,細體物態(tài),對自己別有會心處做深情的凝眸,在恢宏的大寫意中做精彩的細節(jié)刻畫,讓細節(jié)完美地顯露出作者的審美情趣和高雅姿態(tài),讓細節(jié)像投進黑暗王國里的一線光明,瞬間明明暗暗,變化無窮,瞬時使文章富有詩意和神性的光輝。
這種“不即不離”的關(guān)系,使郁達夫先生采取較為客觀的立場態(tài)度去審美他所描繪的對象,他的情緒冷靜內(nèi)斂,直指內(nèi)心。在審視的過程中,他又融入了自己的文化修養(yǎng)和審美情趣,賦予文章一種高貴的文化內(nèi)涵,既有著名士的瀟灑和優(yōu)雅,又有著文人的詩意和深情。讀者也隨著作者的靜觀品鑒,心也會“清”“靜”,漸漸地“悲涼”起來,但是這種“悲涼”又不是魯迅先生評《紅樓夢》時所說的“悲涼之霧,遍被華林”式的“悲涼”,它是不會讓讀者沉浸語哀愁之中不能自拔,掙扎于泥淖之中越陷越深。這種情緒不會裹挾讀者讓其迷失,因為物是物,我還是我?!拔锢蟿t丑”,自然之秋殘破衰敗,是物性志本然,人生多舛,有太多的磨難和痛苦,也是人性之使然,這些都很難改變。但是,如果換一個角度去考慮,“丑”中含風霜,“老”中蘊智慧。對不可改變的事物,人類只有順應(yīng),對此,郁達夫先生有清醒的認識。不過,達夫先生不只是順應(yīng),他還改變認知外物的方式,和外物拉開一定得距離,審視、把玩“秋的味,秋的色,秋的意境和姿態(tài)”,從而品味出秋的“清、靜、悲涼”,從審美體驗中獲得內(nèi)心的喜悅,對生命的無常和痛苦,他也不只是哀嘆,他直面生命的本真,捫摸生命的律動,從審美中獲得超越悲苦的釋然,從而使內(nèi)心坦然、超然,所以郁達夫先生的《故都的秋》不適合在課堂上聲嘶力竭地大聲宣講,它更適合三五文友在一室之內(nèi)品茗閑談。
郁達夫?qū)τ诠识嫉那锖妥晕疑歇毺氐恼J知和情感表達方式,那么先生在《故都的秋》一文的個性體現(xiàn)在哪里呢?
首先,看看先生選取景物的角度,別的作家寫秋天,往往都會選取蕭瑟的秋風,連綿的秋雨,孤獨的老樹,無邊的落木,不盡的江水。但是作者選取的景物是秋草、牽?;ā⒙淙?、秋蟬、都市閑人等意象,這些景物本不是秋天的典型代表而且看似平凡瑣碎,毫不起眼,那作者寫他們的意義何在呢?一切景語皆情語,每一個人在寫景的時候,都是有目的。如果人們稍稍細心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些景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它們都經(jīng)歷時間,在秋天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對于它們來說,它們都是飽經(jīng)歲月滄桑,具有一種厚重感,它們蘊含著強大的文化信息,飽含著深摯的情感,是一種蘊含豐富的“文化密碼”,這正是作者喜歡它們的原因。毫無疑問,從作者的字里行間也可以感受得到,郁達夫之所以深愛故都的秋,正是因為那里的秋天給他一種歷史和生命的厚重感,才符合他此時悲涼的心境。這些看似平凡的秋景中融入了作者深情的眷戀,對故都之秋的向往。
不妨把同時期的作家老舍的《想北平》拿來做個對比,老舍先生在文中寫道:“好學的,愛古物的,人們自然喜歡北平,因為這里書多古物多。我不好學,也沒錢買古物。對于物質(zhì)上,我卻喜愛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ú菔欠N費錢的玩藝,可是此地的‘草花兒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多的錢而種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愛呀。墻上的牽牛,墻根的靠山竹與草茉莉,是多么省錢省事而也足以招來蝴蝶呀!至于青菜,白菜,扁豆,毛豆角,黃瓜,菠菜等等,大多數(shù)是直接由城外擔來而送到家門口的。雨后,韭菜葉上還往往帶著雨時濺起的泥點。青菜攤子上的紅紅綠綠幾乎有詩似的美麗。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與北山來的,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呀!哼,美國的橘子包著紙,遇到北平的帶霜兒的玉李,還不愧殺……好,不再說了吧;要落淚了,真想念北平呀!”人們在老舍先生的筆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是如何想念自己的家鄉(xiāng)的,他想到的不是香山的紅葉,不是熱鬧的北海公園,而是最平凡最普通的蔬菜、水果、野花。這和郁達夫在選擇景物時的角度是一致的,人們都知道郁達夫是浙江人,不是北京人,那他怎么和老舍這樣的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會有同樣的生活體驗,這說明什么?這說明在作者的心中他不是游客,而是一個游子,他把北平當作自己的故鄉(xiāng),只有這些看似平凡瑣碎的景物和生活才最能表現(xiàn)作者濃濃的家國之思、生命之味!
此外,還有一些景物對于作者來說,本就具有特殊的意義,比如說作者在文本中寫道的棗樹,每每讀到此處可能大多人都會思忖,秋天有這么多果樹,郁達夫先生為何單單寫棗樹呢?為什么棗樹能給他如此,大如此深刻的悲涼之感?如果是了解熟悉郁達夫先生的人,一定會記得他曾經(jīng)寫過一篇回憶已故兒子的文章——《一個人在途上》,在那篇文章中他寫道:“院子有一架葡萄,兩顆棗樹,去年采取葡萄棗子的時候,他站在樹下,兜起了大褂,仰頭在看樹上的我。我摘取一顆,丟入了他的大褂斗里,他的哄笑聲,要繼續(xù)到三五分鐘,今年這兩顆棗樹結(jié)滿了青青的棗子,風起的半夜里,老有熟極的棗子辭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時候且哭且談,總要到更深人靜,方能入睡。在這樣的幽幽的談話中間,最怕聽的,就是滴答的墜棗之聲。”所以對于作者來說,一提到棗樹,就等于和自己年幼夭折的兒子聯(lián)系到了一起,就是內(nèi)心悲涼的根源!
另外,從景物描寫方式的角度來說,可謂別具匠心。作者對景物并不做直接的描繪而以回憶的言說方式輕輕一點,誘發(fā)讀者的記憶儲藏,通過聯(lián)想和想象,產(chǎn)生無限的詩意,就如同你在欣賞一幅頗有意境的山水畫,需要細品,方知其中真意,第三段開頭“不逢北國之秋,已將近十年了”,以及富有文化氣息的意象“蘆花、柳影、蟲唱、夜月、鐘聲”讓人一讀,便產(chǎn)生了回憶,這種回憶的姿態(tài)便和所寫的對象拉開了距離,有距離便有了美,讓人生發(fā)出無限的想象和詩意。
再比如文中還有多處景物描寫讓人讀起來感覺頗有回味,例如“細數(shù)一絲一絲的日光”“灰土上留下來的一條條掃帚的絲紋”,這些描寫,正好體現(xiàn)了作者感覺的敏銳,感情的細膩,心境的落寞悲涼。古龍先生的小說《多情劍客無情劍》曾寫過這樣一個片段,李尋歡問阿飛樹上有幾朵花,阿飛回答有十七朵時,李尋歡的心沉落了下去,因為他數(shù)過梅花,他了解一個人在數(shù)梅花時,那是多么的落寞。這和此時的作者的心境如出一轍,若不是清閑落寞到了極致,誰又會去細數(shù)日光,注意灰土上掃帚的絲紋,這是典型的以景顯情的描寫方式。
此外,達夫先生有意地把作為抒情主體的“我”隱去,躲在文本背后。文本第三段中這樣寫道,“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shù)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或在破壁腰中,靜對著像喇叭似的牽?;ǎǔ瘶s)的藍朵,自然而然地也能夠感覺到十分的秋意?!弊髡咧v述人稱的變換——由“我”變成了“你”,讓讀者自己去感受秋的味道,人們甚至在作者的景物描寫中很難捕捉到他的絲毫情緒,這是多么的冷靜克制。
也許有人會說,筆者在這里一直強調(diào)作者寫景冷靜,克制,但是這和文章的開頭結(jié)尾處那熱烈的感情不是矛盾的嗎?其實筆者想說兩者并不矛盾,反而相得益彰。在筆者看來,做人本應(yīng)該如此,直接抒情時就要抒發(fā)的轟轟烈烈,而摹繪景物時就應(yīng)該有一個敏銳冷靜的心態(tài),因為有感情和表現(xiàn)感情不是一回事,感情越濃烈深厚,越需要作者的冷靜克制,否則就會語無倫次,詞不達意。這才是真正的以情馭景。
先生是要對故都的秋進行審美觀照,要觀照就得冷靜,冷靜了才能觀得精,觀得細。比如文中“聽到的青天下馴鴿的飛聲”而不是叫聲,甚至還聽得到“秋蟬衰弱的殘聲”,若沒有冷靜的觀察,敏銳的嗅覺,怎么能夠?qū)懙萌绱思氈?,堪稱絕妙,作者不僅僅在觀物,更是在觀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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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唐耀,山東省菏澤市,山東省菏澤市定陶區(qū)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