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奈

1915年，一戰(zhàn)期間，在一艘法國巡洋艦的甲板上，獲救的亞美尼亞難民

2020年年末，BBC曝出消息，在內(nèi)戰(zhàn)逐漸平息的敘利亞，有組織出2000美元/月，招募亞美尼亞與阿塞拜疆邊界的看守員。該金額是當?shù)毓べY水平的20～40倍。

然而，邊界看守只是一個幌子，實際上募工將會通過土耳其，被轉(zhuǎn)運至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的前線。土耳其是其中的掮客，它與阿塞拜疆同信奉伊斯蘭教。不出一周，數(shù)百人就會死在那里。

土耳其和亞美尼亞是世仇，糾葛最早要追溯到100多年以前的“亞美尼亞大屠殺”。亞美尼亞人信奉基督教，其原本擁有的獨立國家，在1064年被拜占庭吞并，1454年再被奧斯曼帝國吞并。

之后500年，他們在奧斯曼帝國做“二等公民”，自覺忍辱跟穆斯林共處。不料，1915—1918年，在奧斯曼帝國內(nèi)，土耳其人、庫爾德人為首的穆斯林，針對亞美尼亞人發(fā)起遣散和屠殺，致后者死亡人數(shù)破百萬。

之后，奧斯曼帝國境內(nèi)的亞美尼亞人口蒸發(fā)了90%。同樣遭到迫害的，還有也信奉基督教的亞述人。

1918年，亞美尼亞跟阿塞拜疆同期建國;亞述人則流亡到敘利亞和伊拉克。亞述人后來的命運，比亞美尼亞人還要凄慘。

歸依歐洲福兮禍兮？

18世紀末起，和以往的帝國不同，歐洲人理想中的國家是民族國家，只有一種民族和一種文化傳統(tǒng)。19世紀中后期，西方科學界聲稱種族決定了人潛力的高下。而奧斯曼帝國太急于證明自己跟歐洲一樣“文明”，導致境內(nèi)穆斯林的民族主義抬頭，對亞美尼亞人的敵意越來越大。

1912年爆發(fā)巴爾干戰(zhàn)爭后，在歐洲列強的支持下，包括希臘人在內(nèi)，奧斯曼境內(nèi)幾乎所有的基督教民族宣布獨立，除了亞美尼亞。

1915年10月，一戰(zhàn)期間，法國戰(zhàn)艦在敘利亞的沿海救起乘船逃難的亞美尼亞難民

但這不代表亞美尼亞人沒有覺悟。亞美尼亞民族運動早在19世紀中后期就開始。亞美尼亞精英撰寫亞美尼亞歷史，發(fā)行亞美尼亞報紙、小說、詩歌。一部分精英處于高位，試圖在奧斯曼帝國內(nèi)部推動有利于亞美尼亞人的改革。

19世紀末20世紀初，尤其是巴爾干戰(zhàn)爭后，一些亞美尼亞人開始寄希望于歐洲列強，期待被拯救，免于伊斯蘭的壓迫。雖然在奧斯曼帝國，大部分亞美尼亞人是赤貧的農(nóng)民，但是在首都君士坦丁堡，亞美尼亞精英長期跟歐洲保持聯(lián)系，并以此紐帶作為貿(mào)易優(yōu)勢，積累了大量財富。

亞美尼亞商界和金融界的許多家庭，都將小孩送去歐洲留學。其中一些人學習歐洲的禮儀和梳妝，在人群中變得惹眼。許多君士坦丁堡的亞美尼亞人進入奧斯曼帝國的上流社會和政界，或運營鑄幣廠，或成為首席建筑師，還有的參與外交事務(wù)。

這使得亞美尼亞人過分樂觀，自以為跟奧斯曼的統(tǒng)治階層關(guān)系良好，不但不相信大屠殺前的“流言”，還認為可以推動自上而下的改革。

亞美尼亞人的著裝還引起嫉妒。君士坦丁堡的地面是非常泥濘的，土耳其人在下雨天渾身都是泥巴。而馬車里的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和猶太人衣著光鮮，戴著禮帽，還安家在豪華公寓里。

這些都埋下禍患。亞美尼亞大屠殺幸存者兼?zhèn)饔涀骷腋窭锔昀铩ぐ屠P說，一戰(zhàn)剛好給了土耳其人機會，“修復”奧斯曼帝國時期他們犯下的錯誤—沒有對基督徒進行清洗，因為在那時候，其他國家都無暇自顧。

三國間的夾心餅干

19世紀到20世紀初，亞美尼亞人主要分布于沙俄、波斯（今伊朗）和奧斯曼帝國。亞美尼亞人在奧斯曼境內(nèi)享有自治權(quán)，歸屬于亞美尼亞米利特（宗教團體）及君士坦丁堡的精英階層管轄。

但在奧斯曼帝國內(nèi)部，對于亞美尼亞人的歧視是結(jié)構(gòu)性的。穆斯林不僅對亞美尼亞人多加稅，層層盤剝，還公然表示后者是不干凈的，且不值得被信任。

亞美尼亞難民中的兒童領(lǐng)到面包

針對亞美尼亞人的燒殺搶掠是常有的，小規(guī)模的屠殺在19世紀末就已經(jīng)存在了。另外兩個國家中，波斯比較衰弱，在波斯戰(zhàn)役中又輸給奧斯曼帝國。沙俄給予亞美尼亞人最大程度的自治，也讓他們有更多機會接受教育和留學。

因此，沙俄是亞美尼亞人較好的選擇。許多亞美尼亞人在這個時期移民到歐洲、美國和沙俄。

沙俄給予亞美尼亞人最大程度的自治，也讓他們有更多機會接受教育和留學。

但是，沙俄也并非一味地支持亞美尼亞人。在亞美尼亞大屠殺發(fā)生時，沙俄雖然守護了邊境地區(qū)的亞美尼亞人，但是他們也對屠殺亞美尼亞人的庫爾德人伸出橄欖枝。

而也正是后來的蘇聯(lián)，為了討好土耳其，將主要居民為亞美尼亞人的納戈爾諾–卡拉巴赫（“納卡”）地區(qū)劃給阿塞拜疆，埋下亞美尼亞和阿塞拜疆兩國百年來的戰(zhàn)事禍患。

1914年，奧斯曼帝國加入德國和奧匈帝國，跟大不列顛、法國和沙俄宣戰(zhàn)。沙俄和奧斯曼帝國的東部接壤，兩邊都想招攬亞美尼亞人。

大部分奧斯曼帝國境內(nèi)的亞美尼亞人，站在土耳其人這邊。也有一小部分建立了武裝部隊去幫助沙俄，族內(nèi)也有“希望沙俄勝利”的呼聲。

1915年4月19日，奧斯曼東部的凡城發(fā)生亞美尼亞人暴亂，起因是為了抵抗奧斯曼政府的暴行。這點引發(fā)土耳其人恐慌。當?shù)氐膩喢滥醽喨撕湍滤沽职l(fā)生小規(guī)模沖突。

4月，奧斯曼帝國從東部一些領(lǐng)土撤出，亞美尼亞人則實際控制了一部分區(qū)域。在亞美尼亞人控制的地方，也存在對穆斯林的迫害。

“青年土耳其黨人”基于此認為亞美尼亞人叛變，也成了大屠殺的肇因。當月底，奧斯曼帝國宣布針對亞美尼亞人的“遣散令”，將境內(nèi)尤其是跟沙俄接壤地區(qū)的亞美尼亞人，南遷至當時隸屬于奧斯曼帝國的敘利亞省。

遣散還是種族滅絕？

1915年2月，亞美尼亞士兵成為第一批遭受迫害的犧牲品。

他們被解除武裝，被派去小亞細亞修路，但是沒有給足夠的食物、衣服和醫(yī)療資源。他們在寒冷中自生自滅。好不容易活下來的人，幾個月后，被自己的土耳其下屬屠殺。

4月凡城暴亂后數(shù)天內(nèi)，奧斯曼帝國開始逮捕首都圈的亞美尼亞精英和活動家，以去掉亞美尼亞人的“大腦”。這些人先是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然后被分批遣散。

接著，境內(nèi)亞美尼亞人的武裝被解除，針對他們的大規(guī)模遣散開始。遣散和屠殺，發(fā)生在君士坦丁堡以東1600公里、朝向波斯和高加索地區(qū)的山區(qū)、峽谷、河流地帶和沙漠里。

約200萬亞美尼亞人在奧斯曼士兵和憲兵的監(jiān)控下遷徙，前往敘利亞及周圍荒漠的集中營，途中遭到奧斯曼帝國陸軍下屬的特殊組織（由庫爾德人、土耳其人和貝都因人組成）攻擊和屠殺。

其他一部分亞美尼亞人，則被迫改信伊斯蘭教以求生。男人大量死亡，女性和孩子被送入當?shù)啬滤沽旨彝?。一些孤兒被國外傳教士收養(yǎng)。

在奧斯曼東邊，亞美尼亞人跟穆斯林起沖突的地區(qū)，發(fā)生了屠村。亞美尼亞的男性被殺死，婦女則充當軍妓—如果染上性病就被毒死，孩子被淹死。

因為東部地區(qū)主要是亞美尼亞人跟庫爾德人混居，因此暴行的發(fā)起方通常是庫爾德人。

前奧斯曼帝國內(nèi)政部長塔拉特·帕夏，于1921年在德國被亞美尼亞人槍殺

1918年，奧斯曼帝國戰(zhàn)敗，新政府上臺，允許亞美尼亞人回家。大屠殺的罪犯開始流亡。其中，主謀、前奧斯曼帝國內(nèi)政部長塔拉特·帕夏，于1921年在德國被亞美尼亞人槍殺，兇手被判無罪。

暴行的發(fā)起方通常是庫爾德人。

在大屠殺前夕，正是塔拉特和德國大使馮·旺根海姆聯(lián)手欺騙亞美尼亞人，要他們信任奧斯曼政府的善意。

后來，國際社會通常采信受害人亞美尼亞人一方的觀點，認為奧斯曼帝國對亞美尼亞人的屠殺，是有預謀、有組織的種族滅絕，目的不僅是殺人，更是消滅一種文化。而這也是奧斯曼帝國實際造成的后果。

亞美尼亞裔的歷史學者認為，奧斯曼帝國當時覺得德國會贏。一旦德國贏了，作為勝利一方的盟友奧斯曼帝國，不會為屠殺的事情受到譴責。即便他們輸了，殘留的亞美尼亞人也不能形成強大的獨立政權(quán)，對土耳其人不構(gòu)成威脅—當然最好，是能把亞美尼亞這個可能獨立的國家扼殺在搖籃里。

然而，另外一些流派，包括斯坦福大學、歷史學者伯納德·劉易斯等人，都聲稱來自奧斯曼官方的種族滅絕政策并不存在。

原因在于，一是沒有奧斯曼的官方記錄顯示有來自政府的命令，且官方?jīng)]有批準和鼓勵殺戮;二是因為，1397位土耳其官員因為行為不當被處罰，這跟納粹大屠殺是截然不同的。

因此，這些學者推斷，對亞美尼亞人的屠殺，主要是由于奧斯曼帝國在戰(zhàn)火中對土耳其和庫爾德人的武裝缺乏掌控力。

這也是近年來土耳其否認“亞美尼亞種族滅絕”的原因。根據(jù)土耳其刑法第301條，承認存在“亞美尼亞大屠殺”有可能構(gòu)成“損害國家名譽”的罪名，這被用來責罰為亞美尼亞大屠殺著書的土耳其作家，比如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帕慕克和小說家艾麗芙·沙法克。

現(xiàn)在的土耳其，很少有人能追溯家譜到四代以上。許多人都是從波黑、阿爾巴尼亞、格魯吉亞等國移居來的，早已不是當年迫害亞美尼亞人的后代。

2009年，土耳其和亞美尼亞建立外交關(guān)系，但這遠遠不是該地區(qū)動蕩局勢的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