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暢
每月一次的保潔是租房中介附贈的服務(wù)之一。自從3年前搬家,每月出入我家的就是劉姐。
劉姐和別的保潔阿姨不一樣。她頂著一頭厚實蓬松的短發(fā),皮膚是曬出來的淺棕色,大嗓門,說話就像連珠炮。她進屋后不多寒暄,收走各屋的垃圾袋,接水,清理,直奔主題。等她離開,整個房間歸于平靜,散發(fā)出一種近乎圣潔的光澤,叫人忍不住嘴角上揚。
劉姐剛來我家時,花生還是一只個把月大的小貓崽,走路時一步步彈跳起來,像個皮球一樣滾到門口迎接她。只要劉姐的抹布一動,花生的狩獵本性便讓它變成一個十足的討厭鬼,它不知疲倦地圍著那塊晃動的抹布撒歡,攔也攔不住。劉姐也不惱,笑嘻嘻地看著,頂多說一句:“這小家伙兒可真歡實?!?/p>
為了不打擾她工作,我每次都把花生抱回房間,關(guān)上房門,等劉姐清掃完再打開門。劉姐在外屋勞作時,花生一動不動趴在門后,豎起耳朵。門一打開,它就迎著門縫鉆過去,又回到活蹦亂跳的姿態(tài)。
唯一可能的解釋是,花生認得劉姐。平??爝f小哥、維修工、查水表的人來家里,它都會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唯有劉姐來時,它會立即蹦出來迎接。劉姐清掃著遍地的貓毛,不時用沒沾過水的胳膊肘觸碰花生。她關(guān)心花生的體重、食量,關(guān)心它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清醒,就像關(guān)心一個嬰兒。
后來因為我對貓毛過敏,不得已將花生送了人。劉姐再來時,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迎接她的那團灰色小毛球了。她沉默著清掃完,之后就再沒過問花生的事。
3年間,除了去年年初新冠疫情肆虐的那3個月,劉姐每月都來。我知道她老家在山西農(nóng)村,丈夫是鄰村的。她比我年長10歲,家里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剛上大學,小兒子還在老家上中學,正是用錢的時候。劉姐的老公也在這座城市做零工,送快遞。他們來北京純粹是為了賺錢,“老家沒處賺,一家?guī)卓诘戎兀荒茉诒本┵?,回老家花,這樣長久”。他們住過地下室,和別人合租過,搬過好幾次家,最終落腳在一處只能容下一張雙人床的地方。“地方不大,蟑螂可不少,有一回我睡覺,都爬到我腿上來了,給我氣得……”劉姐咬著牙,打了個寒戰(zhàn)。
“不管干活有多累,有時候就算到晚上10點左右,也要回家,回了家就能睡個安穩(wěn)覺。”劉姐管那個租來的小單間叫“家”,盡管她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足6個小時。為了趕客戶預(yù)約的早上8點的保潔,她不得不6點鐘起床,去擠早高峰的地鐵?!霸冗€騎電動車,冬天冷得不知道往哪兒鉆。后來車被偷了,再舍不得買?!眲⒔愫退隹爝f員的丈夫,日夜穿梭在街巷和住宅之間,為這座城市里的人服務(wù),以此換取年節(jié)回家、養(yǎng)育后代、贍養(yǎng)老人的資本。
他們一年僅回一次家,平時吃穿用度都很節(jié)約。他們一致認為,將余錢寄給家里的老人和上學的孩子,是他們還堅持留在這里的全部理由。劉姐說,孩子不愛讀書,但不讀書就沒出路。她想回家照看孩子,可要回了家又沒了交學費的錢。翻來覆去都是個死局,最終索性不想了,不如埋頭于每天的活計,這樣日子才好繼續(xù)過下去。
去年年初,劉姐的公公去世,她回家奔喪,耽擱了半個月的工作。再來時,她瘦了一大圈,不住地道歉。這期間,替她做保潔的同事都不如她開朗健談、手腳麻利。沒有一個保潔阿姨在清掃時,能如劉姐那樣氣定神閑,仿佛那些鍋碗瓢盆、灶臺盥洗盆、地面桌臺,都由她一人掌控,而她則是這支交響樂團中經(jīng)驗豐富的指揮。
到了年底,劉姐要回家過年。我給了她幾副春聯(lián),還有一沓紅包,說讓她回去包給孩子,上面有卡通形象,孩子肯定喜歡。想來劉姐在我家做工的3年里,我竟沒有給她送過食物和水,因為心里默認給了她也不會要,所以干脆就沒有問,一次也沒有?;疃嗟臅r候,她經(jīng)常是從早上8點開始,到晚上10點結(jié)束,一家連著一家,連吃飯的時間也沒有。每次做完一家,拍照上傳到系統(tǒng),然后急匆匆趕往下一家。周末預(yù)約保潔的上班族尤其多,所以更忙。相較之下,我所給的僅有幾副春聯(lián)和幾個空紅包的心意,顯得多么單薄。
我給予劉姐的很少,劉姐卻給了我很多。每逢出差前,她總提醒我不要熬夜,年輕時要打好身體底子,為那點工作累病了不值當。有時候遇到不開心的事,沮喪到不想說話,她會和我聊起別家的苦和愁。從她的講述中,我知道在我居住的這幢樓里,在這個小區(qū)里,還有許多年輕人和我一樣,交著連年高漲的房租,卻不能確定自己是否還要繼續(xù)留在這座城市。
有一次,劉姐不小心打碎了一只鹽罐,盡管我反復(fù)說沒有關(guān)系,她還是跑了幾家商場,買了個新的給我。那只鹽罐現(xiàn)在還擺在灶臺的一角。我每天清早起床沖咖啡時,看見那個銀色蓋子的鹽罐,總會想起劉姐。
3年來究竟聊了多少話題,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算起來,我們之間竟比左鄰右舍還要熟悉。在這個由陌生人組成的小區(qū)里,有的人來,有的人走,即便在狹小的電梯或走廊里遇見,彼此也是沉默的。在現(xiàn)代化的大都市,沉默成了一種必須恪守的禮儀,一種彼此互不侵犯的行為準則。也許恰恰是因為所有人都只是臨時落腳,才不想費心去維系一份聯(lián)系。
然而,住在這里時,我常常沒來由地懷念起老家的鄰居,想念他們家長里短的攀談。他們看著我長大,同我的父母相熟,叫我“老張家的閨女”。他們會在年節(jié)時串串門,送送自家的飯菜。隔壁的電工老劉會幫我家修電燈泡,替我母親捉她不敢上手的活魚。樓下的梁阿姨過端午節(jié)時會送來自家包的粽子、腌的酸菜。我在他們的注視下長大,又看著他們一個個變老,離世,從我的視野里消失。我們之間存在著彼此依存又互不干擾的默契,這種聯(lián)結(jié)感勾連起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憶。
如今,每當我下了班,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出租屋,點個外賣匆忙吃完,我都會在飽腹之后的困倦中,恍惚想起小時候傍晚時分院子里飄蕩的飯菜香。這家是青椒炒蛋、豬肉燉粉條,那家是鍋包肉、紅燒排骨——它們的氣味在我的鼻尖處匯聚,被我吸進體內(nèi),逗留,下潛,沉積成一段抹不掉的故鄉(xiāng)記憶。我總會想,倘若今后,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都在這座巨型城市出生、長大,他們眼中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樣子?他們會在長大之后的某個瞬想念家鄉(xiāng)嗎?他們連鄉(xiāng)音都沒有,又如何去想象故土呢?
現(xiàn)在,住在我隔壁的那些冷漠的鄰居們,根本不在乎我是誰,為什么來到這里,之后又會去哪里。他們只在乎我是租的房還是買的房,是北京人還是外地人。租房和買房,北京人和外地人,就如同一個坐標軸,將這座城市里的各色人等框定在不同的象限。說尊嚴也許太沉重了,但每每被問起,都會有一股不易察覺的沮喪升起,徘徊在嗓子眼里,像一股難聞的煙味,久久揮散不去。
劉姐從不問我要租住在這里多久,以后要去哪里。她唯一在乎的,似乎只有我房間里不斷堆疊起來的書。“這么多書,搬家的時候可怎么辦啊?”她邊說,邊拿起擺在最外面的一兩本,用抹布輕輕擦拭著封面,動作比擦拭任何東西都輕柔。
我的書越積越多,從墻壁上的書架蔓延到墻角,又從墻角一路“生長”到床邊。它們就像遍地的“沉疴”,兇猛吞噬著我本就有限的生存空間。可似乎只有讓這些厚墩墩的物件壓住房間的一角,我漂泊的生活才算是暫時安穩(wěn)的,才不至于頻繁地更換、找尋和忐忑。這樣看,我和這些書之間更像是某種共生關(guān)系,它們變成了我的身體、我的時間和我的空間。
3個月前,劉姐最后一次來打掃,話明顯少了。我和她聊起近況,她說同組的新人沒有經(jīng)驗,接到了客戶投訴。按照規(guī)定,被投訴的人不僅會被扣掉單次保潔的薪水,超過兩次還要倒貼錢。最要命的是,她們?nèi)M都可能被調(diào)離這個區(qū)域,分配到離家更遠的陌生小區(qū)。
“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好像沒有。我們也在等通知。”
“為什么一個人被投訴,就非要換掉一組的人?”
“我做了這么多年,沒有接到過一次投訴。我也不想這樣,但沒辦法,我們這樣的人,沒有發(fā)言權(quán)?!?/p>
我想象了無數(shù)種可能,想讓劉姐繼續(xù)留下來。劉姐無奈地站在我面前,似笑非笑?!懊恐芤晃覀兌家唤腥タ偛块_會,總部特遠,我們幾個人擠地鐵,肩膀上還扛著保潔工具。他們講的那些個戰(zhàn)略啊,部署啊,暢想啊,我們聽不懂。我們誰也不說話,只等他們做決定。他們讓我們發(fā)言,我們誰也不吭聲。我們私下里說,我們幾個只是擦馬桶的,幾個擦馬桶的有什么好說的,說了他們也不會聽?!?/p>
不出所料,一個月后,門外喊“保潔”的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她不解釋情況,做完活便離開了。隔天,客服打電話來,問起新保潔的情況:“滿分5分,你評分多少?”我說:“5分吧?!睊炝穗娫?,我在辦公室坐立難安,總覺得要做些什么,總覺得自己落下了什么。
于是,我走出辦公室,回撥了電話——“之前的保潔和我很熟,熟到什么程度呢?比和鄰居還要熟。她在這個小區(qū)和這群人建立起這樣的關(guān)系很不容易。她其實特別希望留在這里。你們?yōu)槭裁丛诓煌ㄖ饪偷那闆r下調(diào)走她?你們聽過她說話嗎?不是,這是我自己的想法,不是她要我說的。”——每句話都天真得可笑,可笑到連我自己的聲音都在發(fā)顫。但這也正是我想說的話。
“是不是新來的阿姨打掃得不好?”接電話的小姑娘好像沒聽懂。
“不是。這和其他人沒有關(guān)系,和那位阿姨也沒關(guān)系。她很好?!?/p>
“那您要反饋的問題是什么呢?”
是啊,問題出在哪里呢?我又該和誰說呢?
“謝謝您的反饋,我們會繼續(xù)改進。”對方回了句套話,便掛掉了電話。
站在辦公室門外,看著院子里拉著手推車經(jīng)過的快遞員和急急奔跑的外賣小哥,我想,也許整件事本就無足輕重。在保潔公司看來,他們的任務(wù)只是分配保潔員、提供服務(wù)、收取費用;投訴那個新保潔的租客也不過是在表達不滿,希望問題得到解決;那些一并被調(diào)離這個小區(qū)的保潔員,也只不過是換個地方重復(fù)昨天的工作;而在租客們看來,房間還是會有人清掃,用的是同一套標準的流程,完成的是同樣的服務(wù)。對這座城市來說,我們都只是隨機搭配的匆匆過客。
冬天來時,天會飄雪,風會呼嘯,日子會一天天過去。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天、每個小時、每一秒都只是生存,本就不需要溫情。既然如此,每個月的那幾句攀談,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上下班擠在人潮洶涌的地鐵里,我又變成了一個孤立的人,一個被從故鄉(xiāng)連根拔起,隨意安插在由鋼筋混凝土構(gòu)筑的龐大城市中的渺小個體。我在這里生存、行走、呼吸,見證它的生機勃勃,在內(nèi)心深處卻始終無法和它共振。我的每一個毛孔、每一寸肌膚,都無法感知到那些與溫暖、愛意、聯(lián)結(jié)和歸屬有關(guān)的情感。對待周圍的人和事,我有意無意地保持距離,保持冷漠,偶爾甚至有敵意。我漸漸習得了一項本領(lǐng),就是在工作時為了達成目的而頻繁表達善意。盡管不情愿承認,我依然清楚地知道,這種善意常常是虛假的、有企圖的、不透亮的,它混沌而滑膩,本質(zhì)上是一種精致的利己,只是姑且被假稱為“生存之必需”。
2020年新冠疫情稍微緩和之后,劉姐戴著厚厚的口罩來我家。那時小區(qū)剛剛解禁,快遞員、外賣員和保潔終于可以進小區(qū)了。公司也逐漸回歸正軌,早晚的地鐵里人多了起來。天氣轉(zhuǎn)暖,路邊的老樹抽出了新芽,鳥鳴聲多了起來。玩鬧的孩童重新出現(xiàn)在院子里,老人又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給劉姐開門前,我取下掛在墻上的口罩,戴上,將鼻梁處的鋁條按牢。就在那短暫的一刻,我突然間意識到,有些東西永久地改變了。
后來,我總想象著劉姐再次出現(xiàn)在我家。我會和她聊起東北老家封閉的小區(qū)、在零下二十幾度排隊買菜的父母,聊起沒辦法回家過年,還有我們各自煩憂的事。她會和從前一樣憨笑著,再用洗凈的抹布拂去窗臺上的灰塵。思來想去,終于還是沒給劉姐發(fā)去告別的話。我們的聊天記錄都是在約上門時間,中規(guī)中矩。這段無關(guān)緊要的故事本不必寫出來。畢竟,兩個漂泊在外的人除了記憶可留存,也再沒有什么堅固的東西能給對方。
(新 晴摘自《財新周刊》2021年第5期,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