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華語文學創(chuàng)作中往往強調(diào)精神歸宿的坍塌及重構,作者試圖在這種情緒中喚醒讀者的精神共鳴,并對大時代背景下的孤獨與失意提出自我的注解。本文就將以陳謙《哈蜜的廢墟》為例,試論海外華語作家在作品中不斷刻畫的突圍與離散,在精神困境的陣痛中提取生命的反思。
作為北美華文作家,陳謙在作品中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微弱的坍塌感。這種坍塌與離散在人物上體現(xiàn)為來路的模糊和現(xiàn)實化碎片,而在情節(jié)創(chuàng)造上,則展現(xiàn)為某種融化的匯聚與悵惘。在閱讀陳謙的小說時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正是在不斷地將自我所經(jīng)歷的現(xiàn)實與創(chuàng)傷者的幽微情緒相結合,共同引導和闡釋出人性面臨崩解時的情緒奧義。
小說《哈蜜的廢墟》所寫的就是這樣一種在日常狀況中的非日常沖擊,陳謙擅長在這種波瀾不驚的瑣碎中展現(xiàn)出黑暗但奇妙的風景,也正是在這種微妙的情緒之下,小說中那些尋常的光芒就更加顯現(xiàn)出其獨特且珍貴的風貌。同樣的精神困境實際上在多重視角以及暗處的幽微情緒中形成了敘事上的閉環(huán)。小說起于一場葬禮,之后將故事娓娓道來,在懸疑式的筆觸之下生發(fā)出無數(shù)敘事的岔路,當小說進行到最后,原本的情節(jié)已然不重要了,在暗流涌動之下緘默的情緒反而成為書寫的重點。
一、隔膜中的情緒拆解
《哈密的廢墟》中,作者奇妙地在一種詭譎的氛圍之下構建出了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小說從“我”參加一場葬禮開啟,不斷地回望和重溯哈蜜的生活狀態(tài)。從小說伊始,一層淡淡的、薄霧般的懸疑感就始終籠罩著故事情節(jié),而這種懸疑感所帶來的驚悚體驗在哈蜜的母親不顧阻攔前往廢墟中時到達了頂峰,一直到故事的最后,這一層薄霧般的懸疑色彩被悄然揭開。然而有趣的是,小說卻在真相之下更深入了一個令人感到悚然的情緒真相,從而在這樣一種濃稠的氛圍之中不斷拆解故事,形成了敘事的閉環(huán)和對人物的真實讀解。這種懸疑感最早出現(xiàn)在“我”與哈蜜的重逢上:
我忽然意識到,當年深夜里從莫城郊外那早已廢棄的結核病院遺址出來,我正是被濃黑的死亡氣息震懾,匆匆從哈蜜身邊逃走的。
這閃念令我心頭一緊,松開了摟著哈蜜的雙臂。在我們交換的眼神中,我看到兩點火苗在哈蜜深棕色的瞳仁芯上閃滅。
“我”同哈蜜原本應該是老友,但小說開頭并未交代“我”是如何同哈蜜愈走愈遠,而在這層疑惑之下,哈蜜對于父親的照料乃至葬禮上的來自哈老的朋友的發(fā)言都顯得無比沉痛而惑然。小說巧妙地借助了“我”的視角,不斷地對哈蜜乃至其母親的生活狀況進行審視。
首先從哈蜜個人的狀況開始:哈蜜因為“我”笑談到“色狼”之時所表現(xiàn)出的震驚甚至是厭惡時,“我”一開始只是覺得有些奇怪,然而,這樣的狀況在哈媽的介入之下逐漸糟糕,從最開始的“我”得知哈蜜會將“我”與她的談話告知給哈媽時感到的憤怒,到哈媽執(zhí)著地對哈蜜的尋找,再到最后哈媽不顧任何人的勸阻,只身前往在“我”看來恐怖又陰森的廢墟尋找女兒,而哈蜜也在這種畸形的狀況下精神崩潰,最終選擇了成就母親。
正如哈蜜自己所說的:“唉,我就是很可憐她,真的……不說這些了。其實她比我好,她一生再苦,老了還有我可以靠,我知道自己的未來,只能孤獨終老的?!?/p>
這樣的話語不僅令“我”感到惶然,同時也讓讀者摸不著頭腦。在外人看來對女兒極好的哈媽,以及對自己的未來審視清晰、不斷前進的女兒哈蜜,究竟在看似平靜的生活之下暗藏著怎樣的秘密。一直到此時,小說都在完全地以哈蜜和哈媽的生活作為小說視點觀照她們的情緒狀態(tài),而“我”最終也在哈媽奇怪的癖好中被折磨,以至于完全同哈蜜斷了聯(lián)系。
不難發(fā)現(xiàn),在小說中,“我”與哈蜜一直是隔絕而相連的,同樣的移民經(jīng)歷以及“我”同哈蜜的相處,讓“我”始終無法真正地放棄對哈蜜的關注,然而與哈媽的隔膜又讓“我”對哈蜜抱有敬而遠之的隔膜,小說正是在這種忽遠忽近的情緒構建中完成了對哈蜜以及哈媽的觀照。
除此之外,小說中大段的“我”的內(nèi)心獨白以及“我”所觀測的諸多視角——同學、哈蜜的哥哥以及葬禮上的朋友等人,又使得小說巧妙地完成了角色上的延宕與收斂,人物得以在這種隔離的薄霧中展露出巧妙敘事下的鋪張。
二、突圍中尖銳的自我審視
小說雖然始終以“我”為視角來觀照哈蜜與哈媽的生活狀況,但在敘事中對于“我”的個人生活著筆卻不多,而是更多地以哈蜜母女的生活為導向來引出“我”的心理軌跡,并試圖在這種生活軌跡的互文中實現(xiàn)尖銳的自我審視與對婚戀狀況下女性意識的探索。
在“我”和哈蜜最初認識時,“我”完全不能夠理解哈蜜的想法,這種詭異感在認識了哈媽之后到達了頂峰,“我”甚至和哈媽產(chǎn)生了一定的爭執(zhí)。這樣的爭吵在讀者看來有些像是代際間的沖突。哈媽不斷地表達著哀傷,認為是生活局限了“我”對“色狼”的認知,然而“我”卻認為這是出于自我的判斷,與婚姻狀況無關。
因而小說在最后巧妙地埋伏了一條暗線,那就是“我”與女兒的關系。當哈蜜問起“我”同女兒的關系時,“我”才恍然地意識到,即便“我”試圖與女兒搞好關系,試圖成為女兒的朋友,女兒也完全不領情,甚至否認與男友的關系,還瞞著自己和男朋友去醫(yī)療隊參加工作。
也正是在和哈蜜的聊天過程中,“我”才陡然意識到,這種母女之間暗流涌動的沖突實際上早在哈蜜母女之間就有過重疊。女兒對于“我”的隱瞞,不可避免地讓“我”想起了多年前在廢墟中約會的哈蜜。面對帥氣溫柔的格林教授,哈蜜陷入了甜蜜的愛情旋渦,很快,哈媽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狀況,甚至就如同哈蜜后來所說,如果自己沒有聽從哈媽的想法,那么被毀掉的就遠不止哈蜜自己。
顯然,當“我”意識到這種微妙的同化之后,迅速地陷入了惶恐與逼仄的想象之中:
哈媽一頭雜草般的白發(fā)在空中散開,上身一件泛黃的白色短衫,遠看著像米紙般通透薄脆,黑色的七分褲腿裂成絲絲縷縷,隨著她的游移,讓人想起在深海漫游的巨大海蜇。我終于能看清她的臉了。哈媽已經(jīng)很老了,臉上帶著當年來找我?guī)U墟找哈蜜時的表情,面色青白,驚恐無助……我騰地站起來,轉(zhuǎn)過身去,迎面卻是哈媽在玻璃窗上的倒影……跌入湍流中心的哈媽在急速縮小,兩條枯老細弱的手臂高高舉起,像溺水的人沒頂前奮力伸出的雙臂。我捂住雙眼,嘆出一聲:
“Oh,no!”
在這種情緒旋渦之下,我們也能體會到人物的突圍與離散。哈媽從最開始就是一個家族的突圍者,她選擇離開家,來到中國,而在經(jīng)歷婚變之后,又帶著兩個孩子遠走國外。從這些層面上而言,哈媽無疑是一個成功且堅韌的母親;但在另一個角度上,也正是由于她的突圍造成了她的離散與崩塌。
女兒哈蜜因為她畸形的精神狀況終其一生都無法好好生活,而她自己也在無盡的仇恨之中走向了慘淡的離開。顯然,哈蜜在這種畸形的生活中是想過突圍的,但格林教授的事情就是壓倒了哈蜜的最后一根稻草。
小說巧妙地將兩對母女間的關系用明暗兩條線來予以展示,無論是哈蜜在畸形婚戀觀念之下的自我突圍,還是“我”陡然意識到的來自女兒的情緒突圍,所展現(xiàn)的都是同樣一種尖銳的自我審視。
三、病態(tài)仇恨下的慘淡圜局
拋開前面所談的自我意識與女性婚戀觀等不談,小說中懸疑面紗之下所暗藏的還有一層繞不過的仇恨與病態(tài)。小說伊始,作者就是從一場葬禮開始的講述。在此,作者做了一個小小的圈套——死去的人是哈蜜的父親,但一直到小說中間,哈蜜都沒有對父親進行細致的描繪。
從哈媽對于哈蜜的管束以及諸多對婚戀狀況的憤怒中,讀者仍然能夠直觀地感受到哈媽對于哈老的憤怒。而當哈蜜說起哈老是“一切色狼的總和”時,“我”在震驚之余也不可避免地對這個老人有了興趣。
小說中,哈老從未正面出場過,也從來沒有“我”同哈老的正面接觸,然而,即便是完全地以哈蜜母女這對“受害者”為視角觀照所書寫的哈老,也無法讓讀者對其產(chǎn)生真正的討厭。在哈媽的口中,哈老在她年幼時誘奸了她,甚至是毀了她的生活。這種仇恨也同樣地影響到了哈蜜,當“我”從哈蜜的哥哥口中得知了哈老去世之前所經(jīng)歷的狀況時,即便是多年未見的老友,“我”也仍然在暗流涌動中感受到些許隱秘的不對。
事實證明,“我”的猜想是正確的,哈蜜在之后所展現(xiàn)的病態(tài)的仇恨,任憑父親再怎么煎熬,也要堅持折磨他兩年的憤怒。即便小說沒有明寫,讀者也能夠在哈蜜的話語中獲得解答:
唉,細節(jié)不重要了,要緊的是我是在她對哈老的詛咒聲里長大的。一個人如果生活在這樣的氣場里,內(nèi)心總是那么悲情,又沒有安全感,是很慘的。她只得六十來歲就去世,跟這大有關系。
顯然,哈蜜直到此刻仍然在代替母親仇恨著父親,這種仇恨纏綿而病態(tài)。哈蜜所選擇的報仇方式也十分令人悚然,她披著孝順的外衣,不斷地用病痛折磨著哈老。這種仇恨固然可怖,但更令人驚奇的顯然是父親哈老的回應。
在小說開始的葬禮上,哈老生前朋友的發(fā)言和所謂的“感謝”顯然昭示著哈老完全知道女兒的仇恨,甚至是在縱容著女兒的復仇。
正如哈蜜對“我”所強調(diào)的:“你知道嗎,有些人一生所受的心靈煎熬,跟末期癌患所經(jīng)受的痛苦相比,是等量齊觀的。”見“我”蹙起了眉頭,她的聲音更肯定了,“比如我母親一生承受過的痛苦,還有我這半生的失敗,比他因為生這場病所受的磨難可能更慘。我媽若看到他最后能走得這么快,肯定是很不滿意的。”
誠然,即便哈蜜所說的是自己的母親,但同樣的心靈煎熬又怎么會與哈老無關?事實上我們很難判定當年的那一場愛情或是誘奸究竟是誰的過錯,而婚變又給“突圍者”哈媽帶來了多大的影響,以至于她需要向女兒強調(diào)“父親是色狼”這一概念才能使她在畸形的精神狀況下得到短暫的安慰。
但作為讀者,我們能判斷出的是,哈老在縱容女兒復仇的同時,是否也在為自己內(nèi)心隱秘的不堪所贖罪?
小說在這種回環(huán)的敘事下形成了一種慘淡的圜局,父女二人各懷心事,但都無法準確地感知到對方情感。然而可悲的是,這種自我審視毫無解決辦法,只能清醒地看著自己走向命運的扭曲。
自我審視與凜然觀望的雙重視角之下,陳謙在小說中顯現(xiàn)出了尖銳而又模糊的敘述形態(tài),在象征與隱喻的內(nèi)核中延宕出空白而凝聚的真實,從而在壓抑的精神困境中折射出個人的蛻變。
哈蜜清醒地認識到了自我命運的慘淡,然而在長期的控制之下,她無力逃脫,亦無法再進入現(xiàn)實語義下的幸福生活;哈媽漫長又痛苦的一生中,或許早已模糊了愛恨,只剩下固執(zhí)的念想;哈老的心境我們無從得知,只能夠從吉光片羽般的瑣碎中擷取微薄的情緒,還原他自我坍塌和縱容的瞬間。在離散生活的坍塌之下,沒有人能夠從中全身而退,于是只能不斷在掙扎中突圍,在生命的末尾走向和解的可能。
【馮祉艾,出生于1995年。湖南長沙人,畢業(yè)于湖南師范大學。作品散見于《文藝評論》《百家評論》《東吳學術》《中國文藝評論》《藝術廣角》《中國作家》《青年作家》《野草》《文藝報》《文學報》等報刊?,F(xiàn)供職于湖南省文聯(lián)?!?/p>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