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用之物

他們把無用的智慧開發(fā)成人間的萬象

機器、工廠、利潤……我驚嘆古老街道

寧靜的夜晚，無用的月亮照著空曠的人間

荒棄的公園，闃無一人的郊外剩下荒蠻的

星辰、溪流、螢火、荔樹林驚鳥的陰影

明月中的孤鴻，那令云彩死去的煙囪

那令我疲倦的五金廠，那嘲笑的外鄉(xiāng)口音

涂抹胭脂的小巷妓女，賣花的女童

我還在這里寫無用的詩句，它們曾安慰

我和天空的風，安慰夜的傷口和飛鳥

在那我躲避暫住證的墓地，我和你

被這無用之物牽引，委身于黃麻嶺

游蕩在各營業(yè)中，為夢想之物傷感

沉陷、迷失，在困頓中告別、分離

在被現(xiàn)實傷害的歡樂與困境中

它給我顛沛流離的日子帶來魔幻般的往昔

鐵 橋

我總在暮色完全覆蓋滿瓷器廠的時分

凝視那因暝色而不再丑陋的廢棄品

因愛情變得溫柔的天空，郊外的荔樹林小徑

工業(yè)區(qū)與村莊的接壤處，舊有風景的莊稼地

妥協(xié)于工業(yè)的柵欄，推土機帶著齒輪的力量

降臨對面的山頭，失業(yè)者躲避暫住證的墓地

經(jīng)常斗毆搶劫的交叉小道，記憶里可憐的

被殺害的女工，我在鐵橋上面對潺潺的寒溪

暗自發(fā)誓要開始更美好的生活，卻屈服于

一臺陳舊來自高雄的螺絲機，在鐵片與塑

料上

釘下一枚枚螺絲，涂抹上毫無用處的膠水

當暮色帶著它的翅膀飛臨，我的鄉(xiāng)愁跟隨

夕光在鐵橋上晃動，在逐漸模糊的暝色里

我看見朦朧的命運被愛情照亮

另外的工廠

從銑刀豎下憂傷的黃昏，被它開槽的回憶

我們在日暮時分離別的車站，你提著藍色

的桶

衣架、草席、灰色的疲憊……失業(yè)的悲傷

在異鄉(xiāng)的小鎮(zhèn)，落日在迷離的廠房樓角

灑下一片清輝，你將去另一個工業(yè)區(qū)的機臺

在另一張白色的工卡安棲，在另一處會有

我們

想象無邊的夢境，那令人不安的晚霞帶給你

一片輝煌的眺望，你將去遠方的工業(yè)區(qū)

另外的工廠比這里更閃耀，但命中注定我們

只是卡座上的工號，身體、塑料、布匹、

鐵片……

都被壓成薄薄的工卡，它們收留青春、悲

傷與歡樂

以及我們眺望的朦朧而光明的未來。這里

或別處

在林立工廠，歲月無聲而逝的城市，你或

者我

或者他們，永遠走在同一座卡鐘，上班、

下班

它把我們的生命切割成一塊塊，被裝配在

制品

我們的愛情因為遠方而變得憂傷，衰老而

疲憊

那些潛伏在我們的身體里繁星、月光，黑

暗的

廠房、零件與喘息的機器，我們正經(jīng)過相

甬道

我們一同老去，直至我們的雙腿不能再去

尋找

另外的工廠，我們將變成這里的一部分

我們將把自己融入這里，在被人遺忘的這

里……

道法自然

我在讀著《道德經(jīng)》，身體涌出了山水

生死、有無，我摸索車刀、彈弓、螺絲

尖銳鋒利的有用之物被磨損、破碎、遺棄

短暫的喧嘩凝固，我凝望窗外的明月

無用之物得以永恒的秘密，它的光線

書籍和影子在暗處潛藏古老的智慧

我知曉的星星、云朵，抽象的哲學

山中，剩下的那棵無用之樹得以茂盛

盤根錯節(jié)的萬物因果與輪回，一條魚

在水中羨慕翅膀，鏡中的老人長出雙鰭

我瞥見鐵塊、塑料，它們構成資本、利潤

寒溪穿過白天與黑夜，它沒有固定的形狀

逝去的短暫的永恒，它們表象之外的

記憶、希望，我從一些瑣碎之物尋找

永恒的意義，那些實體背后的幻象

繁華之后衰落，倘若老子的智慧

從深夜的機臺升起，文字淪為齒輪

我在深夜的工廠里讀著道法自然

日月在天空里燃燒，機臺在廠房里轉動

我沉默而疲憊，它是“有”或者“無”

濃成一種簡單的美德，在心靈的隱蔽處

【鄭小瓊，生于1980年，四川南充人，2001年南下廣東打工。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詩刊》《獨立》《活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