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憲國
金婚的紀念相是上個星期照的,照相那天,老兩口就說好,取相片也要一起去,因為這是兩個人一生中的大事,任何細節(jié)都不能馬虎。五十年真夠長的,一天一個指頭地掰著數(shù),也要數(shù)半天。在茫茫人海中,兩個陌生人相遇相識,組成一家,生養(yǎng)后人,相處半個世紀,且不說恩恩愛愛,相濡以沫,就是平平順順地過來,也得令人高看的了。這個照片,當然是要一起去取的。
取相片這天,老兩口莊重得很,又穿上那天照相的衣服,周身也收拾得利利索索的。臨到出門,老伴突然感到胸悶,出氣也困難,站都站不住,臉都變青了。老伴從未有過這種狀況,嚇得羅長貴驚慌失措,緊張得手腳都發(fā)軟。他趕忙扶她上床,用枕頭墊著背,靠著床頭板休息,喂她喝水。他一直坐在床邊,握住她手不放,就像兩人平時坐床上,說家長里短。過了好一陣,老伴感覺好一些,羅長貴才松了這口氣。
老伴不能去,羅長貴遺憾地搖頭,對靠在床頭板的老伴又叮囑一陣,自己是帶著牽掛出的門。
放大成二十四寸的照片,裝在描金雕花的相框里。這規(guī)格是兒子和媳婦商量訂的。
照片上的老伴新染的頭發(fā),雖然烏黑如漆,那些假卻是看得出來的。頭發(fā)前面燙的波浪,后面綰著髻,臉上化妝,這整體效果一烘托,又不覺得怪了,還覺得她一貫是講究的。她穿著紅緞暗花緄黑邊的中式對襟,左胸別一枚胸針,一朵盛開的菊花,一片花瓣打著勾,斜伸出去,在燈光下發(fā)出光澤,映得胸部也挺突,整個人很精神的。頸上系一條粉紅的小紗巾,巧妙地遮住發(fā)福的下巴,稍稍側(cè)身坐在歐式緞面平凳上。羅長貴頂著一頭花白,他從不染發(fā),討厭將化學液體糊在頭上,認為那無異是在搞自殺。更主要是他覺得一頭花白,才是一個有風度的老男人應有的,只是那天的三七開,分得又直又清晰。他穿藏青色夾克,襯白色衣領,風度翩翩站右后邊,左手放在老伴左肩上。這造型是照相師設計的,很合老兩口的心意,既表現(xiàn)親熱,又體現(xiàn)情感的交融。攝影室的燈光,被照相師調(diào)理得很好,老兩口像處在春陽下,臉上的皺紋被明麗的陽光撫平,顯得一點都不老邁。兩人抿起嘴唇,望著鏡頭在微笑,笑得含蓄而又甜蜜。幾十年的情感,被照相師一并收進照片里。
腋下夾著相框的羅長貴,很快就回到家,他是有些著急的,想快點讓照片給躺床上的老伴帶去喜氣,舒展她的心情。他一進家門,見老伴在做家務,相框來不及放下,就大聲埋怨起來,”你不當身子是自己的嗎,還不趕快上床去。”他放下相框,去奪老伴手里的事。
“咋呼啥子,”老伴說,“老機器了,有點毛病是正常,哪是靠休息得好的?”她不松手,閃開他,依舊做自己的。包裝里的相片,讓她停住了。她叫羅長貴快打開,取出來看看。羅長貴取出來,端起相框?qū)χK裾甄R子似的看得很仔細,看著看著笑起來,對面的自己起碼年輕二十歲。她高興得連說兩遍好。先前身體的不適,這時她忘到了云天外,像根本就沒發(fā)生過。
照片掛在什么地方,老兩口商量好一陣,最終決定掛在床對面的墻上。這是大半輩子的記憶,一刻都不能離開,入睡前要見到,睜開的第一眼也要見到。
這天午飯過后,在金婚喜慶目光的注視下,老兩口雙雙進入午睡的夢鄉(xiāng)。在它的陪伴下,都做過些什么夢,大概只有夢中人才知道。反正醒來的羅長貴,是沒有記住的。不過,還在熟睡的老伴,是否正在美夢中,就不得而知了。
羅長貴輕手輕腳下床,離去時,他突然生起看她的欲望。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歲月并非無情的,沒有全部收走她身上的曲線,巔峰期的美貌,還依稀可見。他有幾分得意,這些曲線,有過他多少親撫,仿佛體溫還留在手上。那唇線分明的嘴,此刻微微開啟,像一句悄悄話,剛從里面流出來,惹人的笑意還留在嘴角上。他頓時潮涌起親這張嘴,撫摸那些曲線的沖動。但行動卻被年老的矜持喝止。他自嘲地笑笑,趕快逃離到客廳,坐在沙發(fā)上翻報紙,聲音也被他壓得很低。
滿腦子里裝的都是老伴昔日的身影,直到報紙有則消息,才扭轉(zhuǎn)他的注意:南岸國際會
展中心,土特產(chǎn)展銷今天最后一天,所有展品打折銷售。明天是周末,兒子一家要回來,孫子早鬧著要吃梁平鹵鴨子,他想去看看,有賣就買只回來。他要老伴一起去,此刻又不忍心將她叫醒。他耐著性子又等了半個小時,還不見她起來,便去叫她。一叫再叫,甚至搖她,都不醒來,她已經(jīng)在昏迷中。
羅長貴嚇得手直抖,120三個數(shù)都撥錯兩次,三的一次才撥通。羅長貴不敢大動老伴,在等待救急時,他一會兒掐她人中,一會兒給她抹胸口。老伴還是沒得一點反應。
他現(xiàn)在很悔恨,輕視了災難的警示,以為老伴是一時的不適,歇歇就會過去的。沒想到,假象掩蓋了真相,騙過他警覺,給了他狠狠的一擊。嚇得魂不附體的羅長貴,此時對老伴的嚴重性還是不愿承認,怕一承認,就真成為事實了。他跟在120車廂里,一直握著老伴沒打吊針的手,不停地叨念,”你別嚇我,你會好起來的……”這與其說是給她鼓勁,還不如說是安慰自己。盡管老伴在昏迷中,他相信她能聽見,只要她能挺過來,他也就挺過來了。
救護車一路響著笛聲,左拐右拐地行駛在車輛緩行的道路上,不顧一切地超越其他車輛,紅燈也不停歇。這車是盡量快了,羅長貴還嫌太慢,老伴的生命搭在它速度上的。
經(jīng)過緊張搶救,仍然無濟于事,老伴始終未醒過來。
羅長貴早年讀書是在涪陵師院。涪陵是長江邊的一座縣城,離重慶城一百多公里。每年的寒暑假,他趕過路客輪溯江而上,回重慶城看父母。涪陵那時隸屬四川,按畢業(yè)分配的原則,羅長貴本人清楚,能分到縣城里教書,都要靠祖墳埋得周正,分回重慶城,那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更是不可能的。于是對自己的分配前景,羅長貴表面無所謂,從不掛在嘴上,實際心是悲觀到底的,甚至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
家里的人,卻為他的分配急得不可開交。他是獨子,父母都想他回到身邊。父親是重慶南岸一家國營機器廠的車間主任,在廠里好歹算個業(yè)務干部,托人辦個事,多少能占點便宜。打聽到有個同事的兒子,在市教育部門工作,父親厚起臉皮,提起煙酒,上門去求那同事。恰好同事的兒子,是重慶一所中學的校長。好得那時,人情再加一點煙酒,還能辦點事。羅長貴畢業(yè)那年,那所中學指名要了他,條件是教畢業(yè)班,十年不得走人。
羅長貴是班上唯一進重慶城的,羨慕得同學的眼珠子都挺出來了。
羅長貴沒想到,去報到的學校才組建不久,叫重慶下城初級中學。這些對他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回到了重慶城??墒牵貞c城里居然會有這樣的學校,又是他始料未及的。學校在下半城的花子街?;ㄗ咏质巧习氤茄履_下的一條背街,崖上高樓大廈的影子,像張開的翅膀罩著這里,整日陰沉沉的。只有在大晴天的正午時分,太陽才肯露出一張窄臉,照臨到街面上,街面上的臟和亂,這時像被放在放大鏡下一樣,特別顯眼。陽光也很短,短得像過街一樣,一會兒就梭下去了。街上是一些做小生意的鋪子,賣蔬菜家禽的攤子擺得沿街都是,空氣中,彌漫著爛菜腐肉、雞鴨糞便的氣味,濃得風雨也吹打不散。
這個學校,只有十來個班,教職員工攏共不到三十人,一幢教學樓也垮兮兮的。運動場只有巴掌大一塊地方,一個打半場的籃球架,搖搖晃晃立在那里,像一陣風都能吹倒。整個白天,買賣的囂聲與學生的讀書聲此起彼伏,像走調(diào)的大合唱,從街這頭傳到街那頭,又從街那頭蕩回到街這頭。這哪是像一所重慶城的中學,比起縣份小場鎮(zhèn)上的那些學校都好不到哪里去。羅長貴一想到要困在這里十大十年,骨頭都會被熏臭,就有上當受騙的感覺。學校被人們稱為破學校,羅長貴一點不覺得怪,覺得怪的是一所學校竟沒辦伙食團,老師吃飯都跑到鄰街的區(qū)醫(yī)院搭伙。每到吃飯時間,老師拿起碗筷,三五成群擁上街頭,一路敲碗一路唱“我們走在大路上,一起奔向醫(yī)院食堂……”引來沿街路人的譏笑。有認識其中老師的,也不管對象是誰,仍然諷道:“喲,討飯的隊伍出動啦?!?/p>
羅長貴從來不跟吃飯的隊伍一起出動,總是找借故,要晚走一步的。
這天吃午飯,羅長貴又晚去了,正中的飯桌都坐滿人,角落的一張小桌子有一位女士在
吃,一方還空起的。他端著飯菜過去,用腳勾開凳子,凳子拖出一陣響聲。響聲驚動了女士,她包起一嘴飯,望了他一眼。他當時沒覺得怎樣,坐在旁邊吃起來。哪知一咀嚼,卻嚼出了另一番味道。女士望的那一眼,猶如是拋出的一件東西,砸進了他的腦袋,橫在里面沉甸甸的,想摳都摳不出來了。她是瓜子臉,尤其那條垂在白大褂肩上的獨辮子,特別搶眼。能見到的這邊臉上的酒窩,隨著嘴動,像長有翅膀在飛,又像是在跟他打招呼,吸引他,令他著迷。他對吃飯不在意了,忍不住要去看她,看又不敢正眼,瞟一下,心狂跳一下,大得聲音自己都能聽見。
在食堂吃飯很久了,怎么未見過這女士?她是醫(yī)院的嗎?她有男朋友嗎?他故意吃得很慢,想想出個所以然來。這些問題,會夠他想一陣,答案都藏得很深。事可以慢慢想,碗里的飯菜,卻是要完的。于是他把吃的速度放慢又放慢,慢得不是在吃,像是數(shù)碗里的飯有多少粒。即便是這樣,他仍然開始焦急起來,怕從此無緣再跟她同桌吃飯,怕機會不會再來。
女士這時吃完了,拿起空碗要從他身邊離去。他一下子失去了主張,顧不得還沒吃完,也跟著站起來。他心是急的,動作是慌的,挨得太近,手倒拐碰落女士的碗。他慌忙丟掉手里的去接,結(jié)果兩個的碗,同時在空中翻了一個滾,掉地上摔成八大塊。叭叭兩聲脆響,聲音很特殊,蓋過食堂里所有的響動,食堂霎時靜得無人一樣,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射向他們,刺得兩個人臉紅筋脹。
他趕忙彎腰去撿起地上的碎片,好像碎片到他手上又能復原。他捧著一手的碎片伸向女士,掉碗那刻沒受到驚嚇的女士突然尖叫起來。他的手,被碎片劃破,鮮血直流。女士抓住他手,幫他抖掉碎片,拉他去到治療室。她給他消毒,上藥止血,包扎。她動作熟練,眼里流露出憐惜。他看她做著這一切,手上雖然疼痛,心卻是舒服的。
她感到臉在發(fā)燙,躲開他的目光?!澳闶菍W校的老師?”她故意這樣問。
他不管她的意思,回答:“是的?!边€問她,“你醫(yī)院的?”
“難道我們是大街上的?”她說得有點冷淡。
他還是不管,又問:“在你們食堂吃這么久了,怎沒見過你?”
“這只能怪時間?!?/p>
“倒是,”他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p>
她停住手,抬頭望他一眼,嘴上終于閃過一個抿笑。最后她對他說:“明天再來,連換三天。”
第二天他去了。換藥時,他將一只金邊花瓷碗放在她面前,眼睛落在自己腳尖上,”這是賠你的碗?!甭曇艏毜弥荒芩麄€人聽見。
“那用賠嗎?”她在給他包扎,卻聽見了,反問他,“你的傷,流的血,又該怎么賠?”
“碗該賠,打爛了補不起,流的血不用賠,它會自己又生的?!彼f得很老實,語氣是誠懇的。
她咯咯笑起來,“你還有點幽默呢。”
他也樂了,心頭一輕松,便有了進一步跟她交談的勇氣。兩人聊起來,知道她是這里的護士,是調(diào)來不久的。
第三天換藥時,他有些痛苦了,不是傷口,是心里恨傷口怎么不再深一些。心里一痛,他就感到有別的一些話想對她說,甚至還覺得,此時不說,再不會有機會說??墒窃捰直豢ㄔ诤韲悼冢胝f說不出來。
這天她戴起口罩,遮住整張臉,還有那對酒窩。她沒有說話,神情很專注的。他想破譯那雙露出的大眼里的秘密,卻沒有成功,只看出口罩后面不可冒犯的威嚴。
換完藥,她用鑷子把換下的紗布丟進垃圾桶。“好啦,”她松一口大氣,說,“不用再來了?!?/p>
他一下子慌起來,慌得一些疑問也冒出來:流的血和賠的碗,還有和她的交談,這些都不是事實嗎?跟她從此又回到陌生嗎?題目自己出出來了,翻遍腦殼里的旮旮角角,卻又找不到答案。他沮喪得差點流出淚水。他只得轉(zhuǎn)身離去。這離去,是極不情愿的,又不得不走,就猶如明知有一件貴重的東西遺失在身后,掉回頭去看,卻又不見蹤跡。
“喂,”這時她對他一聲大呼,“你轉(zhuǎn)來?!?/p>
他真像掉了東西似的,被她呼轉(zhuǎn)身去。
她手里揚起一只搪瓷碗,像搖撥浪鼓一樣,對他說:“你沒有碗,你怎么吃飯?”
在他眼里,那只碗簡直就是一件寶物,在她手里正發(fā)出光彩。他笑了,甜蜜充盈心中。先還令他沮喪的那些問題,現(xiàn)在像根本就沒有過。他自問:這兩天里,我沒吃飯嗎?他真的還有點搞不清楚,究竟吃過沒有。管他的,他是奔過去的,伸出雙手,鄭重地從她手里接過來,把碗一下扣在胸前,雙手緊緊地貼住,像怕有人要從他手里搶走。他只是望著她一陣憨笑,快活得難以形容,連謝都忘記說。
半年后,那女士成為他人生的伴侶。這么些年,一閃過去了,但他一直沒忘這個情:學校雖說破,卻培育和承載他和老伴的幾十年的恩愛。這個情,他認死,要用一輩子來還。于是他堅守畢業(yè)班三尺講臺,四十多年未挪窩,直到學校與別的校合并,他退休。
老校長比他先退,退之前,把他叫去辦公室,關(guān)上門,拉住他手直搖,問:“老羅,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他一臉狐疑,不知老校長所云。
老校長直奔主題,聲音發(fā)抖地說:“學校就你這樣的好老師,誤你苦你了半輩子,我是不敢松手呀,你不要對我有怨恨喲!”
他明白老校長的意思了。老校長眼里盡是歉疚,射在他臉上不閃開,反倒讓他不敢對視,好像欠情的是他。
“要是你現(xiàn)在想走,還來得及,你說,想去哪所學校?”老校長問他,又說,“我這人在教育系統(tǒng)沒功勞有苦勞,人緣還過得去,拼這張老臉不要,求人也要把事給你辦成?!?/p>
老校長是個好好先生,同事背后叫他糯米。學校的好與壞,都是他這糯的。他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的西南大學本科生,這所中學成立,從一所市重點中學教務主任任上調(diào)來。來時,他臉是光鮮的,頭發(fā)是茂密的。幾十年操勞下來,臉上皺成核桃,頭發(fā)磨個精光,一身還落下不少的疾病。羅長貴清楚,全校要該走,最該的是老校長,換個學校,他是真能干出名堂來的。
老校長掏心掏肺的,就差點聲淚俱下,感動得羅長貴要命。他抽出老校長抓住的手,“老校長,學校沒虧我,你也不愧我,你們都是有恩于我的。你就安心退吧?!彼终f,“我哪也不去,就在這里,這里我習慣了。幾個十年都過了,哪里還有好去的?”
這些日子以來,父親衰老好大一頭。以前對父親歲月的漸失,羅渝感覺不大,現(xiàn)在能明顯看見父親的生命在迅猛地消去,像嘉陵江進入枯水季節(jié)似的。
這天,他下班過父親家來,一進門,滿屋的冷落和凄涼,生硬地扎入眼內(nèi),驚得他連打幾個寒戰(zhàn)。該到吃晚飯了,父親還躺在床上,床上衣物凌亂,被蓋縮成一團。
羅渝見了,這哪像個人睡的,簡直狗窩不如。他不好這樣說父親,話只能悶在肚子里。
父親并沒有睡著,睜起一雙眼睛望天花板,目光是無神的,渾濁的,七零八落地飄散在空中,不知道父親腦殼里在想些啥子??赡苌兑矝]有想,就像這屋子一樣空蕩蕩的??礃幼樱赣H還沒吃飯。
他打過招呼,就進廚房。廚房里一片狼藉,令他觸目驚心。地上是殘羹剩渣,幾乎成渣滓堆。炒過東西的鍋架在灶上,一只蟑螂正在飽餐里面的鍋巴。鍋巴積起有半指厚,還有層次,是反復用后沒洗積起的。洗碗槽油膩膩的,用過的碗筷堆成像金字塔似的,碗里的殘渣已干成殼,還生出綠黑的絨毛??磥?,父親吃飯是有頓無頓的。
剛進屋見過的那些臟和亂,又在羅渝腦子里再現(xiàn)出來:桌椅上積起一層灰,東西四處亂放,書報丟在地上,茶杯里浮起茶垢。敢說,那床上凌亂的被物,多久未換洗過了;身上皺巴巴的衣服,像從泡菜缸里抓出來穿上的;人也許久沒洗過澡。難怪得,去到床邊,還沒攏,就聞到一股汗酸味。父親花白的頭發(fā),很久沒梳理了,又臟又亂地耷拉在額頭上,像半崖上霜打雪壓的枯草。
羅渝意識到,哀傷擊垮了父親,魂已被母親帶走,留下的是一具軀殼。父親以前的嘴角是往上的,現(xiàn)在往下吊了,像在等待機會,隨時要大慟一場。羅渝感到,這個家已經(jīng)處在懸崖邊,稍微一陣大點的風,就會把它吹下去摔得稀巴爛。看到所熟悉的一切,變得面目全非,
他著實嚇一大跳,心里一陣難過和內(nèi)疚。
他趕緊去收拾廚房和屋子,臟東西裝滿兩垃圾袋,提出去放在門邊,等離去時帶走。他做好飯,去叫父親,父親仍躺在床上,根本不理他,沉溺在自己的情境中,那架勢,像是要在床上生根。
“爸爸,起來吃飯吧?!眱鹤訋缀跏窃诎蟆?/p>
父親躺在床上,一副陌生人的樣子,連抬一下眼皮的興趣也沒得,仿佛他根本就沒覺得兒子站在身邊。兒子甚至去拉他,他像植物人一樣,沒得反應。
“爸爸,”兒子說,“日子還沒有完,生活還得過下去。”聲音是哭泣的。
老伴去世后,羅長貴的生活被割裂成兩半,一半跟老伴去了,另一半被丟進孤獨中。對留在身邊的孤獨,羅長貴時常用思念來打發(fā)。其實,他清楚思念是一扇磨子,研磨要疼痛,他恰恰要的就是這種疼痛,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他也從兒孫的生活中去尋求情感,來填補孤獨的空白。好幾次他坐在兒孫的身邊,同他們一起說話,一起看電視。他們在他面前說話的樣子變了,不像以前隨便,像行走在懸崖的邊上,跟他說的話,都經(jīng)過一番選擇,只有閑談日長日短,才讓他全聽見??磦€電視,誰也不會跟他爭遙控器,遙控一直捏在他手中,都不會從他手里拿過來,即使他給他們,他們都推讓,說你看你看,我們無所謂。連號稱電霸的羅浩,也乖乖地坐在一邊,要看什么,全聽憑爺爺主宰。家庭的融洽,也被老伴帶走了,他們怕他孤獨,卻又把孤獨塞給了他。他其實明白,他們的日子,被自己的生活填得很滿了,他擠不進去,即使硬擠了進去,也是親情的容納,在里面他感到了別扭,感到了悲憐。更主要的,他跟兒子之間,還有著說不出口的隔閡。為父的難言之隱,為父的尊嚴,使他無法接受這種別扭和這種悲憐,他不得不又縮回自己的孤獨中。他幾乎是足不出戶的,坐在老伴的遺像下,想象老伴是在跟他捉迷藏,隨時會走出來。他每天都在絕望中等待,等待老伴走出來的時刻。他把這等待當成希望,這希望成了他生活下去的理由。他一成不變地過著這種日子,過得自己姓什么都忘記了。
兒子的哀求像一把鉤子,終于把父親從虛幻中鉤回來,不過眼神還沒有回來,還散亂在空中。父親喉嚨里像發(fā)出一陣痰響,又像在自言自語,“少跟我說這些,”他看也不看兒子一眼,冷冰冰地說,“繼續(xù)也是我自己過?!彼f時,心里在想,我行走中的手杖失去了,余下的路我如何去走?他還想到另一層,兒女是冬天脖子上的圍巾,是夏天手里的扇子……這些話,他不想說,說了兒子也未必理解。
“爸爸,就聽我再勸一回,搬過去跟我們一起住吧?!眱鹤诱f。
早在幾年前,羅渝貸款在江北買的房,三室兩廳兩衛(wèi),一百二十多平方米,首付四十萬是父母資助的。父母養(yǎng)他付出的艱辛,他不大覺得,像雪片融化在陽光下,父母存折上只剩下零頭,才覺得特別地欠父母。他要父母搬過去,一同享受新房的舒適,這樣良心好過些。他還有把小算盤,父母過來了,那老房子就出手賣了,錢拿來買輛車。盡管他每天都在開車,那是公家的,自己要用總不方便的。這心事,他連梁燕也沒透露,怕她嘴不緊,叫父母知道了會難為情。
“不搬,現(xiàn)在更不可能搬了。”父親不止一次拒絕過兒子的請求,現(xiàn)在又這樣說,其理由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爸爸……”羅渝哭了。
亮晶晶的眼淚從兒子臉上流下來,父親見到心里一陣發(fā)軟。一個大男人,掩飾不住自己的痛苦,暴露內(nèi)心的軟弱,可見他是多么的無奈。父親想,是不是對兒子太無情了?
兒子用手抹一下淚水,似乎也有氣?!澳氵@樣做,沒得意思。”他說,“對自己,對大家都沒得好處。”
“要我怎樣,”父親心存的一點自責,被兒子的氣話又沖散了,說,“要我成天去陪大家笑不成?”
父親的心死了。對父親的冷漠和固執(zhí),兒子真想不再回來看他,丟下不管了。但每次過后,又一籌莫展,還是一有空,就回來,還帶家人每周過來一次,根據(jù)時間,陪父親吃午飯或者晚飯。梁燕心理脆弱,見不得事情悲傷,去公公家一次,心情壞一次,害她打不起精神,有時做的事都忘記了。她不好跟羅渝說不去,但羅渝看出征候,主動叫她不去。接著羅浩也失
去來看爺爺?shù)呐d趣,說爺爺再不對他笑了,再不抱他在腿上一邊搖晃一邊講故事。梁燕說,這對兒子心理有負面影響。為了下一代健康成長,羅渝同意兒子留在家里陪媽媽。
再沒得一家人來看父親的景況了,一家人的信息,靠羅渝的嘴巴講。羅渝個人來陪父親,雖說有時不情愿,但他又無法回避這份義務。他一來就投入繁雜的清掃工作中,然后外出購物,吭哧吭哧馱上樓。做完這些,便陪父親在墻上母親的注視下坐一陣,胳膊肘放在桌上的姿勢,半天都不會改變。
對悲傷中的父親還能怎樣,羅渝只能耐心等待。他相信時間是個魔法師,會將父親的悲傷變成沙子,無論他捏得多緊,都會從他指縫間一點一點漏光。
母親還健在的時候,為搬家的事,羅渝就跟父親鬧過不愉快。
那是入冬后一個周末的清晨,羅渝被一個夢驚醒,醒來時,夢的影子還殘留在腦子里一些。好好的一場覺,不會平白無故被擾壞,是不是預示什么?他想再復原那個夢,但那夢是破碎的,七零八落的,始終又收不攏來。這個說不清楚的夢,讓他好一陣郁悶。他看時間,才六點過一點,又睡不著了,干脆坐起來打開電視。鬧醒的梁燕翻過身來咕噥一句,伸手抱住他的雙腿。他舒服得又滑進被窩。
電視上,氣象局在發(fā)布天氣預報,說今冬是特別冷的,據(jù)史載,這冷六十年不遇。
羅渝一下子停止動作,又翻身坐起來。電視正播出霜凍的畫面:路邊結(jié)冰的小水凼。被霜凍打蔫的花圃。一位在濱江步道晨練的人,指著路邊一只凍死的野狗,在向記者述說,嘴里像在冒煙似的。
羅渝是區(qū)國稅局開小車的駕駛員,梁燕在區(qū)農(nóng)業(yè)銀行搞信貸,小兩口會過日子,把一個家弄得很舒適。重慶的冬天不供暖,新房裝修時他們裝的地暖,六十年不遇的嚴寒,被地暖擋在了門外頭。
她在他胸脯上掐一把,嬌嗔他掃興。
他想到了父母。
他們起床后,兒子還在賴床,羅渝叫過三次,床上動也不動。羅渝一肚子火正無處發(fā),沖進兒子房間,一把掀開被蓋,順手一巴掌,打在兒子屁股上。
羅浩一聲尖叫,翻身坐起來?!按蛉藛幔毙殊斓难壑?,充滿委屈,“星期天也不讓人睡個懶覺。”
“要睡,滾到露天壩睡!”羅渝紅起眼睛吼道。
昨天說好的,今天要去爺爺婆婆家。
老人住的原校的教工宿舍,五十來平方米,四層青磚樓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修的,廚房衛(wèi)生間公用。老人住在三樓,年輕時不覺得,現(xiàn)在老了,腿腳不便,出門辦事,每次都要在一半的地方歇歇。那年住房改革,叫大家買房權(quán),誰也不愿掏這個錢,都說一個樓的香臭共聞,哪個愿買哪個買,反正我不買。學校請示后,在每家房子的后面背個包,才結(jié)束鍋碗瓢盆交響,如廁等輪子的日子,了了大家的心愿。即使住這里有諸多的不便,老人就是不愿搬。逢年過節(jié),接過來玩可以,要叫搬過來卻搖頭,其理由,說是聽慣了那里的聲音,聞慣了那里的味道。羅渝反駁,說那是噪音,那是臭味,哪值得留戀。羅渝多勸幾回,老人生氣了,明確說:“嫌這里,就沒必要回來。”勸搬的話也不敢再提。這天,他想再做一次努力,即使不搬,過來過這個冷冬也好。
梁燕把早餐擺在桌上,稀飯、饅頭、涪陵榨菜和三盒酸奶?!澳悴辉摯蛩?。”她說。她看出他內(nèi)疚,還是要說他一句。她知道他為啥發(fā)火,但又不能說穿。
吃過早飯臨出門,梁燕內(nèi)急?!昂苾?,戴上圍巾,你爺爺那兒冷喲。”她坐在馬桶上也不忘囑咐。
這話羅渝聽起不舒服?!熬湍闶露唷!彼欀碱^不滿地說。
父親的不悅,沒逃過兒子的眼睛,“媽,快點嘛,好熱喲?!彼鋸埖卣f,有意取下圍巾,丟在沙發(fā)上。
父親后悔那一巴掌下手重了。
在爺爺家吃過午飯,梁燕去廚房幫婆婆收拾,兩父子陪爺爺閑坐。爺爺越老越倔,大家在一起,從不主動提起話頭,坐在桌旁捧著茶杯閉目養(yǎng)神。羅渝想找話說,一時又不曉得該
從何提起,不要緊的話,吃飯時都說完,現(xiàn)在想說要緊的,卻總是礙口。一家人相處,出現(xiàn)一陣沉默,本來不該使人難堪,此刻偏偏就這樣。
羅浩的一對眼珠子,滴溜溜在兩個大人之間滾來滾去?!盃敔?,”羅浩說,“好久沒給我講故事了。”
羅渝望了兒子一眼,贊許他很懂事。
爺爺清楚,小東西會盯時間,是在找話討大人喜歡。爺爺睜開眼說:“今天不講,以后講?!?/p>
“今天要講嘛,我想聽?!睂O子扭著爺爺撒嬌。
爺爺放下茶杯,抱孫子放腿上?!盃敔?shù)墓适露急荒懵犕炅?,”他抓起孫子小手放在肚子上,“你摸,里面哪還有故事喲?”
“不懂科學,故事哪在肚子里?”孫子抽出手,指著爺爺頭,“故事該在這里面?!?/p>
“是是是,爺爺是科盲,”爺爺說,“那你看得見,爺爺?shù)哪X殼里面還裝得有?”
孫子又用手戳爺爺?shù)哪X袋,“還有,還有,”他鬧著說,“里面分了許多房間,一個房間有一個故事,還有好多房間的故事沒給我講呢?!?/p>
“浩浩是科學家,知道爺爺腦殼里有很多房間?!睜敔敼ζ饋?。他很喜歡孫子,從他小臉上見到自己的兒時,眉毛濃濃的,眼角往上揚的,總愛猜大人的心事,只是性格上有點出入,不像他含蓄。
“快下來,”羅渝大笑,為兒子得意。他把兒子從父親腿上抱下來,“爺爺累了。”他見氣氛好轉(zhuǎn),便說,“爸,跟媽還是搬過去吧。”
“我和你媽搬過去,過不習慣?!备赣H又捧起茶杯,眼珠子都掉進去了。
“你們都一把年紀了,這里這么冷,經(jīng)受不住?!蔽堇锏目照{(diào)是單制冷的,取暖靠一只電暖爐。他順手把電暖爐挪近父親。電暖爐像只豎起的鍋蓋,左右搖擺,中間一個圓形燈管,發(fā)出慘白的熱光?!半娨暸_都播了,今年冬天最冷,六十年不遇……”
老父親端起茶杯去續(xù)水?!傲?,我早過了,不是一樣過來的?”他說。
“時代不同了,何必再苦自己?!绷_渝說。
“我苦嗎?”老父親有些驚奇,接著回答,“我自在得很?!?/p>
“爸……”羅渝不知如何才消解父親的固執(zhí)。
“好啦,再說就沒得意思了。”父親截住話,果斷得不留余地。他揭開茶杯蓋,吹上面的茶葉,“我們雖說都是一把老骨頭,但還動得了,不用為我們操心,帶著浩浩,過好你們自己的日子?!崩先俗詡€的生活過慣了,要一家三代一屋過,他是真不習慣的。另外老人還認死一個理,不使父子兩代人鬧矛盾,就得要有一碗湯的距離。如今的關(guān)系融洽,正是這距離,盡管湯端攏早已冰涼。
再一次的努力又失敗了,羅渝特別郁悶,緩和氣氛的話也找不到了。
屋里的確太冷,空氣像冷藏庫里放出來的,通過鼻腔吸進去,激得心子還是痙攣。電暖爐開到最大,熱氣還未到人身上,就被寒氣銷蝕,暖和的只是人的眼睛。羅渝估摸,離家整整十年,家里還是老模老樣的,那只三五牌座鐘,在五抽柜上懶洋洋地響著,位置都沒動過。不過,電暖爐倒是他走后添置的。
屋子南墻上有扇老式雙扇木窗,窗戶關(guān)不大嚴,大頭釘釘著塑料薄膜擋縫隙。外面在起風,把黃葛樹的落葉吹得像地上的蛇,發(fā)出嗖嗖的響聲,在巷子里梭來梭去。風沖上來,撞得窗戶一陣抖,塑料薄膜一會兒鼓起來,一會兒蔫下去,噗嗤噗嗤像在拉風箱。
窗下是條一人巷,這面是教工宿舍的墻,另面是鄰房的墻。羅渝小的時候,愛跟同學用這墻來打賭,張開雙臂撐住兩邊,一腳蹬這面,一腳蹬那面,一下又一下地往上蹭,看哪個蹭得高。輸家遭指頭在額頭彈嘣嘣。有一次,他蹭得最高,再兩下,就夠著家的窗沿了,突然聽見父親的咳嗽聲,嚇得他滑下去,兩手磨破流了血。上次他回來去看了,墻上還有小腳板印,他在那些腳板印下站了許久,只只小腳板就像踩在他心上。羅渝禁不住窗子的誘惑,目光又不能久留,那兒是他的一個心結(jié)。
羅浩一來,便發(fā)現(xiàn)了那里的秘密,只要屋里不說話,目光就落到那兒。想象外面有個跟他一樣的小孩,又吼又叫在對著爺爺?shù)拇皯舸蹬菖荨K嫦氤鋈?,像兇惡的大人一樣,雙手叉著腰,大吼一聲,趕跑那個小孩。想著想著,他突然打個噴嚏,聲音響得驚人。
梁燕從廚房里沖出來。“浩兒,”她問,“你的圍巾呢?”
“忘了戴?!眱鹤永碇睔鈮训卣f。一道清鼻涕流出來。
“不是出門提醒過你嗎?”她扳住他的頭,用紙巾揩干凈,冒火地說,“你是存心在跟我作對喲?!?/p>
兒子沒被母親的抱怨唬住,還望著鼓泡泡的塑料薄膜偷偷樂自己的。
“他是孩子,”羅長貴說,“大人干啥子去了?”
“你只顧自己,暖爐隔他這么遠。”老太太趕快過來打圓場,把老頭子恨一眼。她拉過孫子靠近電暖爐,“快,幺兒,離近些?!?/p>
“媽,”羅渝說,“是我挪過去的。娃兒烤啥子火嘛!”
“是喲,你說的?!崩咸f。
電暖爐的紅光也未拂去羅長貴臉上生起的冷色,他生硬地說:“好啦,帶浩浩回去吧,感冒了,我會成罪魁禍首的。”
羅長貴的樓上住的張自力,張自力比羅長貴要小個好幾歲,兩家樓下樓上幾十年,兩人交往是不深的。張自力是教體育的,前兩年也退了。他專長是籃球,教的學生有打到CBA聯(lián)賽俱樂部的。他有個孫兒,今年才十大歲。他想,既然我的學生能行,我孫兒為啥就不該行呢?肥水該肥自己田。他不僅想把孫兒培養(yǎng)打CBA聯(lián)賽,還要培養(yǎng)成為姚明第二,把球玩到NBA球場上去。還在早幾年,無論寒暑,天天如是,麻麻亮,他就把孫兒吆喝起來,像吆鴨子出圈一樣,吆到那半個籃球場上去跑步,練習運球、傳球、定點投籃、突破上籃。兩爺孫汗流浹背的,要練到吃早飯。
那還是羅長貴老伴在世的一天,老伴在收拾屋子,天花板上突然有東西在跳擊,忽左忽右,時急時緩,天花板像要被擊穿,叫她驚駭不小。預制的天花板隔東西,卻不隔音,凡住樓上的半夜里都很提防,生怕弄出點說不清的聲音,第二天會被人竊笑。張自力的孫子,把家變成練球場,像引發(fā)炸雷一樣,讓樓下人無處躲藏。羅長貴慌忙爬上樓去,氣急地敲開張家門交涉。這種事,難保不會再發(fā)生,就有張自力惶恐地下來,難為情地站在門外賠禮道歉。這樣一來二往,互相敲門便有些回數(shù),到最后,竟是張自力不請自來。
那一天,孫兒又用籃球發(fā)威。據(jù)下來的張自力解釋,老婆病了,他正在服侍她吃藥?!熬湍敲匆粫海€眼呀,沒想到,那背時的就把藏的球又翻出來了?!彼麎褜?,至今身上還一塊一塊的肌肉,小眼睛,左邊眉骨上有一道運動時留下的月牙形傷疤,將濃黑的眉毛斜分為二,光頭新長出的花白發(fā)楂,活像地皮上冒出的苔蘚。多次上門道歉,他那對小眼睛四下里躲閃,像在為下次藏球找個好地方。“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彼Z氣充滿歉意。
桌上一本《象棋棋譜大全》,引起他的注意,歉然之色還未褪盡,隨即轉(zhuǎn)換成個興奮的人?!斑?,老羅,沒想到你喜歡下象棋?”他為自己的孤陋寡聞驚異。
羅長貴望著棋書,說道:“隨便翻翻,當閑書看?!?/p>
“那不簡單喲,還懂譜,”張自力豎起拇指,欽佩之情溢于言表,“高手,高手?!?/p>
羅長貴收回目光,露出的笑意是矜持的。
張自力上前拿起棋書翻翻又放下,食指和中指輕輕地敲擊封面。“老羅,你等等?!彼牧_長貴一下肩,閃身出門,接著傳來他上樓的腳步聲。
他再次站在羅長貴面前,雙手背在身后。“有件東西,”他試探著說,“想給你看看。”他把藏后面的東西慢慢拿出來,似乎又有些猶豫。那是一只溫潤的紫檀木扁方盒子,盒子正面鑲著奶黃色的骨質(zhì)線,正中雕著一株蘭草。他抽出盒子的滑蓋,取出疊成四方的麂皮,放在桌上,小心地打開。那是一張繪制極其精細的象棋盤。盒子里面是一副小號精致的象棋。“看看,”他說,“真資格象牙做的?!彼〕鲆涣T谑种心﹃?,把玩著,抑制不住一番得意。
那盒子一出現(xiàn),羅長貴整個人像被通上電,雙眼如聚光燈一樣放光,隨著麂皮棋盤鋪開,那束光就定在了棋子上,驚喜中又漸漸流露出些許遺憾。他搖搖頭,像在否定自己,最后做出決定,“仿象牙,是牛骨的?!?/p>
張自力仿佛沒聽清似的,“你再說,牛骨的?”他有些置疑,“你掂掂看,有多重?!?/p>
羅長貴也拈起一粒,棋子在拇指、食指和中指之間打個滾,“是的,很重,是用牛脊骨做的?!彼f,“這有些年生了,我估計該是清末的,也夠珍貴的,尤其配上這盒子。”他把棋子放回去,又問張自力,“是你家祖?zhèn)鞯???/p>
“不是,是偷的,真是偷的?!彼f得非常肯定,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很坦率,有幾分奸猾。他說:“在以前那個年代,我們?nèi)ザ芬粋€資本家,說那資本家是開面粉廠的,在面粉里加石灰,賺了很多黑心錢。你說我們是天真呢還是傻,面粉里怎么可能加石灰,我們那時偏偏就信了,理由是不加石灰,他成得了資本家?在抄他家時,我發(fā)現(xiàn)它,一眼我就看上了,趁大家在給他戴高帽子,掛黑牌子,我把它藏進挎包,帶回了家。后來長大懂事了,我總覺得挺對不起那資本家的。也不曉得他是不是資本家,其實是資本家又怎樣嘛。我花一些時間,終于找到那個家,想把象棋還給他,但那一家人已不知去向了?!彼nD一下,像進入沉重的回憶中,“我對這事很羞愧,為自己那時的幼稚和無知羞愧,更為自己不知人性為何物而羞愧。但有時又想,如果我不拿走,它可能當作封資修玩物早被付之一炬,連一點灰燼都不會剩。我不是說是做了件好事,只權(quán)當是為這副棋的主人暫時保管吧。等我到了那一天,會把它交出去。交給誰?交給棋院?交給博物館?不管交給哪一個,我都會寫個說明,原原本本地寫出來,給自己贖個罪?!彼挚┛┛┬α?,那道一分為二的眉毛翅膀一樣扇動起來,像要從他臉上飛離似的。他可能認為,早年間的一件丑事,現(xiàn)在卻具有了積極意義。羅長貴有些看不出來,他心里是不是羞愧,不過從表情看,他倒是有些自鳴得意的。
張自力將棋子收好關(guān)上盒子。他表示很喜歡象棋,下得不好,更不懂譜的?!袄狭_,你可以教我,”他說,盒子在手里晃了晃,目光落在棋書上,“照棋譜教我下,我想,這會給我們帶來很多樂趣的,老羅,你說是不是?”
羅長貴知道,教棋會有什么樂趣,也不會有樂趣的,水平的差距,不免會使人感到無聊和乏味的。但他抹不過情面,更多是覺得對不住紫檀木盒子里的象棋,就勉強點頭答應了。
此后的每天午覺后,張自力就捧著紫檀木盒子,準時來敲開羅長貴的家門。他進門是講規(guī)矩的,是羅長貴開的門,就叫一聲羅老師好,如果是羅長貴的老伴開的門,就叫一聲師母好。羅長貴答應教他棋,他對羅長貴的稱呼就改了,再不叫老羅,叫羅老師了。他總是恭恭敬敬的樣子,幾乎目不斜視,頭是低著的,去到桌前坐下,然后輕輕放下象棋,像生怕碰出桌子一點聲音,打破屋里的寧靜。那種謙虛和靦腆,像個背著書包遲到的學生,當著老師和同學的面進教室。
是羅長貴的老伴,會熱情跟他打招呼,會為他沏好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的。如遇到當時羅長貴手上不空,他就跟羅長貴老伴擺家常,師母長師母短地叫,叫得羅長貴的老伴忍不住抿嘴笑。他并不難為情,那份虛心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等到羅長貴來了,他們相對而坐,翻開棋譜,照某盤開局,或者某盤殘棋,擺好仿象牙棋子,然后羅長貴一步一步地演繹。張自力像所有好學生那樣,聽得很認真,提問也經(jīng)過思考。
羅長貴要張自力背一些口訣歌:什么起炮在中宮,觀棋氣象雄呀;什么炮車邊塞上,臨陣勢如飛呀……開初幾天,張自力信心很大,覺得發(fā)現(xiàn)了下棋的奧秘,自己棋下得不好,只因是不會背譜。只要把這些譜背下來,就能縱橫天下。他把羅長貴的棋譜借去抄了不少,像背唐詩一樣背,走路時背,做事時背,一睡在床上,腦殼里冒出的盡是那些句子。他也是那把歲數(shù)的人了,硬背一段時間確也記下來一些,于是很為自己掌握了殺手锏得意。可是一到實戰(zhàn),對方戰(zhàn)術(shù)靈活一變,他那些背熟的句子,就成了空洞的口號,落不到實處了。
于是好不容易培養(yǎng)起來的一點興趣喪失了,耐心也沒得了,覺得棋譜原來是個套子,等人一鉆進去,就會被活活捆住的。他不愿被捆住,他是個大活人,性格是向往自由的。最后,棋譜成蠟制的蘋果,放在桌上做了擺設。最后,張自力自己打起退堂鼓。那天他終于熬到又一次學棋結(jié)束,“羅老師,”他收拾棋子時說,“我這個學生不爭氣,不怕你笑話,我只能打籃球,一動腦筋,就周身不舒服?!彼W≡?,想一
會兒,就伸出食指,對著太陽穴畫圈圈,“可能我少悟性這根弦,我的確不是下棋的料,今后就不再來麻煩了?!?/p>
張自力提出學棋,羅長貴就預感是會空搞燈的,停學是肯定的。只是羅長貴沒想到,張自力停學太快了,半個月都還差個兩三天。
“哪里會麻煩,教學互長嘛?!绷_長貴說,“哪時你想通又要學了,只管來就是了。”
教學棋,沒給兩人帶來樂趣,兩個人的友誼卻開始加深。
羅長貴的老伴去世,張自力來悼念過,也勸過羅長貴節(jié)哀順變這些話的。在安樂堂跟老太太遺體告別時,張自力站在遺體前,見老太太躺在那里,就像睡著一樣,便自己想到學棋的那些日子,一進羅家門,老太太生怕冷落他,不是為他泡茶,就是跟他擺龍門陣。即使沒學棋了,去串門,老太太的熱情依然如故。那些情景,至今還留在張自力的心里頭。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前一兩天見到都好好的,怎么說走就走了?百感交集的張自力,禁不住一陣傷懷,也流下幾點淚水。
過后,張自力就沒進過羅家門了。在那些日子里,羅長貴正處在極度的悲傷中,他怕去打擾他的悲傷。他認為,獨處有時是悲傷的解藥,對當事者是有益的。但一晃半年都過去了,見羅長貴還沒從悲傷中走出來,人好像跟著老伴一起去了,羅長貴這個名字,都在同樓的記憶里淡出了。作為同事,作為朋友,作為棋友,張自力開始為羅長貴擔憂起來:羅長貴被裹在一個繭子里,這繭子而且是他自己做的,繭皮太厚,他無力破出,在里面干脆把悲傷當作成了生活的目的。
這天,張自力敲開羅長貴久閉的房門,走進久違的屋子。記得有天,他出門買菜歸來,在樓道上跟幾乎不見出門的羅長貴對撞過,他驚異得還向他發(fā)出幾句感慨。當時短暫停留,加上樓道較暗,沒大注意到羅長貴的容顏,此時面對,不禁大驚:他萎靡不振,愁云苦雨的,一張老臉慘不忍睹。張自力想,人們所說的一副煙灰相,大致就是這樣的。張自力進門還聞到股味道,便悄悄聳兩下鼻子,想聞出是什么,卻沒聞出來。那是種混合的氣味,反正讓人呼吸起來是不舒服的。
張自力在過道上碰見過幾次羅長貴兒子出來倒垃圾,現(xiàn)在見滿屋子的那個亂和臟,大概兒子又好多天沒來過了。站在屋中間環(huán)顧四下,張自力不曉得屁股該放哪里好。羅長貴也不招呼客人,只顧低頭垂腦的。張自力望著羅長貴嘆息搖頭,有些為他難過。在張自力的印象中,羅長貴比以前老多了,像棵大旱天里的老樹子,水分流失了,生命枯萎了。羅長貴的身子,被悲傷掏空了,地心引力仿佛對他失去作用,整個人輕飄飄的,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一點沒有起皺。張自力想,他坐在那里可能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大概還會一直這樣坐下去,直到屁股底下生出根來。
見羅長貴的茶杯干了,張自力為他續(xù)水,拿起水瓶卻是空的,去廚房將水壺灌了水,架在打燃的灶上?;氐搅_長貴身邊,張自力只好把沙發(fā)上的亂東西挪開,坐在他的旁邊。他離他很近,覺得與他的友誼卻隔著很遠。他不曉得該跟他說點什么好,想說點勸慰的話,怕說出口來顯得生硬,虛情假意的。
張自力又想起跟羅長貴下棋的情景:羅長貴在棋桌前端坐如鐘,神態(tài)自若,不隨意玩耍棋子,從不放縱目光對視對手;每次落子,棋子用拇指和中指端著,食指輕輕一扣,動作優(yōu)雅而莊重。跟羅長貴下棋,感受更是難以磨滅:無論自己使出多大勁,拳拳像打在棉花上;無論自己想得有多高明,步步卻落入設置的陷阱。對坐棋盤前,羅長貴就是一面鏡子,張自力從中看到自己的無奈和弱小。他還是喜歡跟羅長貴下棋,跟他下棋從不會難堪。
羅長貴面對棋盤的定力和自信,被悲傷殺得七零八落。難道他不曉得,人生就是一盤棋嗎?為啥子他就不跟自己來一盤呢?這些道理他不清楚嗎?張自力想跟他說說,但忍下了。他知道,想幾句話幫他把悲傷卸下來,事情不會是那么簡單的。
水壺噗噗響了。張自力當起主人來,把水瓶灌滿,為羅長貴的杯子續(xù)上水。從張自力進屋到做完這些,羅長貴像沒長眼睛似的。張自力明白,羅長貴其實是有眼的,看見的,只是看見的是老伴的身影和自己的憂傷。
多坐一會兒,張自力也感到壓抑。這時他
想起一件事來,“哦,老羅,”他表情是突然的,側(cè)過身去對羅長貴說,“你不知道吧,老校長癱啦?!睕]學棋了,羅老師又回到老羅,張自力覺得這樣叫起自在些。
羅長貴像個被救上岸來的溺水者,半天才緩過氣來,思緒卻還在別處。
張自力再說:“老校長癱了,腦梗。正在吃飯,上個星期晚上的事,吃著吃著,突然一口飯包在嘴里,就不動了?!?/p>
張自力把想起的事,順口說出來,卻起到作用了。他見羅長貴的目光活泛起來,就說:“還好,送得及時,老命保住了,左半邊整個不聽使喚,嘴角管不住流清口水?,F(xiàn)在住在醫(yī)院重癥室,大小便失禁?!?/p>
羅長貴聽完,也想起老校長退之前的那場談話,手上還感到被握的力度?!澳切┠暌搽y為了他,”羅長貴說,像在自語,“以前多好的身體喲?!?/p>
張自力接過嘴,解釋說:“我聽說,是氣的。吃飯的時候,為件小事情,跟兒子爭了兩句,那口氣沒順過來?!?/p>
“人哪,”羅長貴嘆息一聲,沉浸在個人的思路中,深有感觸地說,“怎么就這么脆弱?!?/p>
羅長貴要去看老校長,張自力馬上應和,“好?!彼d奮地叫道。能把羅長貴從悲傷中引出來,意義是大的,他很滿意這次上門的結(jié)果。他說:“我打聽一下,看住的哪家醫(yī)院,再跟他家人約個時間。”
這天上午,張自力打來電話,說他在大坪醫(yī)院的,老校長上前天醒了,已經(jīng)從重癥室轉(zhuǎn)到一般病房。還說,老校長現(xiàn)在不愿朋友和同事來探視,聽說是羅長貴老師要來,他點頭了。張自力轉(zhuǎn)述后,又說:“老校長的家人,好像很希望你去。”
聽到這里,羅長貴挺感動的,便說:“我跟他緣分深喲!”
張自力被這句話愣在電話里頭,發(fā)出語焉不詳?shù)脑~。最后他們商定明天去。
羅長貴擱下電話,心頭亂起來,個人的稀飯都沒冷,還去吹別人的湯圓。于是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子。猛抬頭,與墻上老伴的目光相遇,老伴笑瞇瞇的,似乎在給他說起一件往事:同樓久病的王婆婆,生命熬到最后已昏迷不醒,莫說鄰居忘記她的存在,連她后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對她的照顧也推三推四的。羅長貴老伴卻堅持去看她,坐床邊跟她好人一樣講話,跟她講東家嫁女,說西家接媳婦,菜市場的東西哪樣又漲了,龍門陣一擺好一陣。有人勸羅長貴老伴,去看啥子嘛,她也不曉得你去看過的。他老伴說:“她曉得的,她的魂在看呢?!毕氲竭@里,羅長貴慌亂的心一下子平靜下來。
羅長貴去洗臉,恍惚間見鏡子里也有個人在望他,那人形容枯槁,面目可怖。他用手擦鏡子,擦也攆不走,再仔細一看,原來是自己。他對鏡子直搖頭,心里一陣難過。他對著鏡子把頭發(fā)抹順,抹下去又豎起來,抹下去又豎起來,仿佛在跟他作對。上次理發(fā)是在祭老伴百日那天,從陵園一出來,被兒子帶去理發(fā)店,像對怕理發(fā)的小孩一樣,把他按在椅子上。當時的行為,現(xiàn)在不可理喻,也覺得是好笑的。他一笑,鏡中人也笑了。他想,是該去找邱燈泡了。
一人巷的對面,也是一條巷子,叫窄巷子,比一人巷要寬一點,是通向另條街的。在窄巷子口,有一個露天理發(fā)攤子,每天天亮擺出來,天黑收。是攤子,就免不了簡陋,一張座椅,一只方凳,墻壁上掛一面鏡子,一邊掛著木制的工具箱,一邊掛著半圓的白鐵桶,白鐵桶的水龍頭接根皮管。理完發(fā)洗頭,將溫水瓶的滾水倒進桶里,再兌點涼水,試好水溫,打開彎折的皮管,水自然流下來。
理發(fā)匠姓邱,外號燈泡,六十來歲的樣子,長相很平常,平常得不知如何來形容他,如果把他合到人群里,肯定半天是分不出他來的。他不是本街人,也不住這里,只是每天來這里擺攤子。他是哪里人,住在哪里,本街人也不太追究,只是在記憶中,那攤子在巷子口擺的年生,至少不下于二十個年頭了。邱燈泡和他的理發(fā)攤子,早都融入花子街的生活,得到本片區(qū)城管的承認,本街人也離他不得了。人們一點不嫌棄攤子的簡陋,反而樂于光顧。這里近便,價錢便宜,理發(fā)匠熟,想怎么理,理個什么樣式,自管說來,不會一絲拘束。邱燈泡從不管生意的好壞,生意好像跟他無關(guān),是為自
己過日子才擺攤子的。他人整天都是笑呵呵的,笑容像是天生的。人們搞不懂,一個剃頭匠,那么多的快活是從哪里來的。
羅長貴走攏攤子,看邱燈泡的五官擠成一團,右手拿剃刀,左手按著頭皮,一下一下地在給自己刮光頭。他雙手配合得很協(xié)調(diào),像在演雙簧,另有個幫忙的人躲在他身后。他是在享受剃刀的快樂,這快樂在他臉上反映是十二萬分的。見老顧客來了,邱燈泡收住剃刀,要起身讓座。
“老邱,”羅長貴從不公開喊他外號,退在一邊說,“不慌,不慌,你刮完再給我剃,頂個陰陽頭,叫人看起來不順眼。”
生意一有空,邱燈泡就愛打整自己的腦殼,本身一個光頭,還用剃刀刮,刮得頭皮噗嗤噗嗤的,亮晃晃的。街坊些都喜歡跟他開玩笑,用手遮住眼睛說,背時的邱燈泡,還要好亮,硬要照得我們睜不開么。他便笑答,是喲,要不是我,這方不打黑摸,別人上錯你的床?給個人剃頭,他很享受:一是肉體的,像手爪子給頭皮搔癢,舒服得整張臉扭成樹疙瘩;二是精神的,生意不冷清,像有顧客坐在椅子上的。
邱燈泡又在腦殼上動起剃刀來?!八匀荒?,”他說,“我就尊重羅老師你這樣的人,做事講究個頭緒,就像做人,追求完美?!?/p>
羅長貴怕邱燈泡分心傷頭皮,對著鏡子里的他笑笑,沒回應。
邱燈泡一會兒剃完了,手在頭上一陣摩,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滿意地猛拍幾下,叭叭叭像拍西瓜響。他抖掉布圍子的發(fā)楂,圍在坐好的羅長貴脖子上?!艾F(xiàn)在好多顧客,都去有妹子按摩的理發(fā)室。我有啥子法子?該不掛出個牌子,也搞按摩吧,特別注明給女顧客搞按摩。我還想搞這種按摩呢。”他說得自己也咯咯笑起來,這笑里有一種無奈,笑自己的想法好笑。笑過,他又說:“關(guān)鍵是哪個愿讓我來按摩,所以然呢,我總不能一天空守攤子吧,空攤子不說自己不好受,看起也不光彩。所以然呢,我就自己充當顧客,不叫剃頭刀生銹。羅老師,不怕你見笑,這叫黃連樹下彈琵琶——苦中作樂喲。”他又一陣笑起來,笑得拿剪子的手都在抖,駭?shù)昧_長貴有些縮頸子。他問三不問四的,張開剪子,咔嚓一聲,羅長貴臟兮兮的長發(fā),應聲而斷。羅長貴看見飄下的長發(fā),心里還掠過一絲惋惜。
整個理發(fā),羅長貴無語。對老顧客的發(fā)式,邱燈泡知道該怎么理的。怕羅長貴無聊,他時不時又所以然地嘟囔兩句。羅長貴沒聽進去,在推子和剪子的嚓嚓響中,心里老是在重復邱燈泡的話:自己充當顧客,不叫剃頭刀生銹。
解開布圍子,邱燈泡拍羅長貴的肩頭,“羅老師,你看,”他指著鏡子說,“老樣子,三七分,又精神了?!?/p>
羅長貴這晚睡得很香,清早醒來,還賴在床上,享受這份久違的舒服。他記起做過夢的,內(nèi)容卻模糊不清了。近來都是這樣,做過的夢,沒一個記全的。好得昨晚的夢,還留有的感覺是溫馨的。于是他肯定,做的是個好夢,難怪才睡得這么香。他咕噥一聲自己,人老了,不管用了,記個啥的記不全了。他伸個懶腰,撫摸腦袋,頭發(fā)不像以前黏糊糊了,還糾纏在一起,翻個身也撕扯得生痛。他又想起邱燈泡的話,默一陣,不解的。
連下三天的雨,終于停歇,樓房之間露出的天空上,染出一抹亮麗的橘紅。羅長貴知道,這就是課本上所說的朝霞,這種天色久違了,給他帶來愉快。
羅長貴打開冰箱,發(fā)現(xiàn)想要的,里面都有。兒子的身影,像一片朝霞,飄進他腦子里,讓他心里熱起來。如果兒子在身邊,他會擁抱他一下的。他為這種從沒有過的感受,又有些害羞起來。他做早餐:麥片粥,小火熬得釅稠稠的;荷包蛋煎得恰到好處,外面酥脆里面溏心的;一小碟榨菜。
他舒舒服服坐在桌前,徹底打開胃口,慢慢吃起來。然后,換好衣服,坐沙發(fā)上,靜候張自力來敲門。
他們坐輕軌去大坪醫(yī)院,到醫(yī)院有四站,平時不經(jīng)意的站名——較場口、七星崗、兩路口、鵝嶺——這時變得特別親切起來,有種想跟它們傾訴一番的感覺。為啥會突發(fā)這種感受,想一陣,沒有想透。
“羅老師,”張自力叫羅長貴,望著他說,
“我怎么看都看不出,你怎么跟昨天像是兩個人呢?”
羅長貴不曉得該如何作答,就笑笑,心情無比地好。
一進醫(yī)院大門,空中仿佛豎有一堵無形的高墻,將里外隔成兩個世界,空氣也被截然分開。里面空氣變得有味道——藥和消毒劑的味道,疾病和死亡的氣息——混合成一張恐怖的網(wǎng),把這里罩得嚴嚴實實的,人們在里面四下顧盼,尋找奔突的途徑。行道樹和一些低矮的植物蒙著灰塵,顯得毫無生氣。通往門診和住院部的路上,人流如織,車來車往,羅長貴和張自力兩次被沖散,大呼對方才又會合。羅長貴想,都不情愿來的地方,為什么還這么擁擠?看來是人都得面對一些無奈?;叵氲嚼习榈陌苍斎ナ溃瑳]把家人拖來受罪,真得感激她善良一生啊。
老校長在老年安復中心。他們?nèi)サ臅r候剛查完房,中心大廳和通往病房的廊道上,穿藍白條衣服的病員在走動。這是住院病人的自由時刻,即使是不能下床的,也得到這一時的輕松,打點滴的管子,或者別的什么線,還得隔一陣子才會將他們又束縛在病床上。
老校長病房有三張床位,他是最里邊靠窗的。另兩張床上的病員在探出身子低聲交談,焦慮著各自的病情。老校長斜躺在床上,一個枕頭支撐住左邊身子,以防他滑下去。床邊坐一位白發(fā)蒼蒼的婦人,用手帕在給他擦嘴。她柔情的眼中帶著熱望,動作輕盈而憐愛,像在侍弄一個襁褓中的嬰兒。
張自力跟老校長是一同調(diào)來下城中學的。他先上前去叫白發(fā)婦人老嫂子,回頭給羅長貴說:“老校長夫人李老師。這是羅長貴老師?!?/p>
在路上,張自力給羅長貴講到李老師。李老師是老校長西南大學校友,音樂系高才生,歌唱得好,鋼琴也是彈得好的。畢業(yè)后同分到一所中學,她教音樂,老校長當班主任教語文。后來老校長工作調(diào)動,她仍留原校,比老校長早退幾年?!袄闲iL住院以來,一直是李老師陪伴服侍?!睆堊粤φf,“他們有一兒一女,都在重慶工作,但李老師不要他們來守,說這不是他們的責任,病床旁需要的是妻子,兒女們的愛,這時是安慰,只要他們能來看看就行了?!?/p>
從李老師眼神中,羅長貴看出一個妻子對丈夫深愛的力量。他又想到家里墻上那雙眼神,心里也淌過一股暖流。
李老師向羅長貴點頭露出笑意。在干枯又有點凌亂的蒼蒼白發(fā)下,那一絲淺笑是隱含心酸的。想到這些日子李老師守候在病床,見她衣著依然整潔得體,焦急和憂慮也未磨滅她內(nèi)在透出的文雅和藝術(shù)氣質(zhì),羅長貴就不由心生敬佩。
“你們請坐吧,”李老師說,目光又流露出遺憾,“要是不忌諱,就請你們坐床邊?!?/p>
那兩病員說,這有凳子搬去坐。
羅長貴去搬凳子。張自力將一個信封輕輕放在老校長枕邊。“羅老師和我的一點心意,”他說。那是他們送的一點錢,每人三百塊,“老校長想吃點什么,就麻煩老嫂子給他買?!?/p>
李老師又送出讓人心酸的笑意?!疤x謝你們啦,”她說,“他醒過來后,有領導和同事要來看他,我們都謝絕了。但聽說羅老師要來,他點頭了?!?/p>
羅長貴很感動,上去彎腰握住老校長的手,恰好是左手,冰涼的,疲軟得沒有一點反應,像身體的裝飾物。老校長望著羅長貴,雙眼沒有光,左邊臉僵硬得猶如面具,嘴角像有個洞,往外流出晶亮的口水。守在一旁的李老師,見流下來便用帕子揩干凈。
老校長的舌頭在口腔里嚅動,喉嚨里發(fā)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嗚嗚聲。大家心想,老校長是想要說話了。
從老校長的嗚嗚聲和神態(tài)中,羅長貴覺得自己猜出了含意:老校長困他大半輩子沒松手,把他當了陪襯人,要他來是要得到他的體諒,好卸下背負的包袱。羅長貴不容置疑,老校長想說的,肯定是這意思。他也想說點對老校長寬慰的話,但能對他說嗎?他聽得見嗎?他扭頭看李老師。
李老師正背過身用帕子揩眼淚,回頭見羅長貴征詢的目光,“有什么就對他說吧,”她說,“他能聽見,心里也明白?!?/p>
“老校長,”羅長貴說,“過去的,都過去了,
對我們老年人,并不重要了,我也沒有記它?!彼荏@訝,話說得如此鄭重,感覺像是站在三尺講臺上,“重要的是你現(xiàn)在,配合醫(yī)生,好好調(diào)養(yǎng),等你康復后,我們再聊?!?/p>
老校長嘴角又吊起一串亮晶晶的口水。莫非是他聽懂羅長貴的話?李老師趕緊給他揩干,又背過身去給自己擦眼。老校長右手無力地抬了一下,能動的右眼轉(zhuǎn)向李老師,喉嚨里又響起一串嗚嗚聲。李老師忙放下手里東西,打開床頭柜抽屜,拿出筆和本子。把筆塞進老校長右手,將翻開的本子墊下面。大家心想:他要說什么?他思路正常嗎?目光都落在他筆尖下。筆尖顫顫抖抖地移動了,緩緩流出幾個別別扭扭的字:謝你來我不是這意思。思字的最后一點拖得很長,劃破了紙。老校長閉上右眼,左眼一直半閉不閉的,吐出一口氣來。他似乎很累,像經(jīng)過長途跋涉達到終點,輕松化為一顆晶瑩淚珠,銜在眼皮間。
大家放心了,老校長思路正常,且相當清晰。
羅長貴陷入沉思中,還以為剛才那番話心胸開闊,其實骨子里是狹隘的,總想讓別人一輩子來還人情債。慚愧得羅長貴一屁股坐到病床邊?!袄闲iL,”他附近老校長耳邊說,“理解上,我出了偏差,請原諒,愿聞你高見?!?/p>
老校長的眼皮一抖動,淚珠在藍白條紋的衣胸上濺開一朵花。李老師將他手在本子上換個位置。他又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似乎在積蓄力量又準備出發(fā)。他昂起頭,渾身都是僵硬的。筆尖又顫抖移動了,又緩緩流出別別扭扭的字:你的事我知道我為你悲痛。他的自制力只能供他用這么久,痛字的最后一豎,拉通了整頁紙。
羅長貴看得出來,老校長不情愿見面是憂傷的,總想送一個微笑給大家。若是以前,老校長肯會握住他的手,對他說一聲“節(jié)哀順變”的?,F(xiàn)在老校長無力完成了,連以前輕而易舉的一個微笑都無力完成了。但他還是努力在微笑,結(jié)果微笑成為一陣痙攣,定格在他的右臉上。
李老師又背過身去。張自力含淚將頭轉(zhuǎn)向窗外。窗外是一株張開枝葉的銀杏樹,像一把大掃帚,斜伸在空中,在掃除空中飄浮的塵埃似的。
憂傷又一次擊中了羅長貴,他不能自持,哽咽沖口而出。他趕緊張嘴深吸一口長氣,等心情平定下來,又俯身在老校長面前。“謝謝老校長,”他說,“我已經(jīng)走過來了?!辈还苁遣皇钦f的實話,他都驚異說得如此順溜。他清楚,堆積心里的愁云,被老校長伸手拂去不少。他先前是并不輕松的,現(xiàn)在能為說出這話,他真正感到輕松了。
這次老校長沒有閉眼,又艱難地移動筆:這樣我為你高興哭后該笑不要像我想干啥不行了。
老校長盡最大的力氣多寫出了一些。筆尖每流出一個字,羅長貴心里便咯噔一聲。他感到自己被老校長牽著去到一個高處,往下能看見有另一個羅長貴,那個羅長貴正伸出雙手在企求過往人們的同情,那失魂落魄、可憐兮兮的樣子,叫站高處的羅長貴都替他無地自容。
羅長貴鼻子一酸,淚水流出來,發(fā)出了哭聲。人一老,淚水就多了,感情就軟了,他有些為自己難為情。張自力碰他一下,遞過來紙巾。這時,邱燈泡的話,猛地闖進他心里邊。他想,日子也該像他的剃頭刀,不能生銹的。他揩了淚水,露出笑,再次附近老校長耳邊, “該笑,該笑,”他說,“這是喜極而泣。”
老校長右邊的臉又動了,右嘴角在微微向上翹,左邊臉卻沒有配合。盡管這表情有點滑稽,但大家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在笑。
這天中午,重慶城刮起一陣風,有點大,石板坡長江大橋上的廣告牌被吹得東倒西歪的,有幾塊還吹落到橋中央,車輛行進的速度受阻。羅渝送局長去市局開會,車堵在上橋的隧道里邊。等路障排除后,把局長送到局里,還好,離開會還有一支煙的時間。
風吹散霧霾,太陽在空中露出來了,陽光明晃晃地灑下來,照得一切都笑嘻嘻的。只要有一分陽光,重慶人會用十分的熱情來迎接。駕駛員都從車里鉆出來,聚在辦公大樓前的廣場上曬太陽,交換這場大風吹出來的故事。廣場上的車越停越多,后來的進不來,喇叭按得
嘈人。管理人員嘴里佯罵,敲著車子的引擎蓋,攆大家把車開進地下車庫。駕駛員們一邊起哄,一邊鉆進車里發(fā)動車子。
羅渝把車剛停進車庫,手機響了,來電是父親家座機的。這些月以來,父親從沒主動打來過電話。他趕快摁下接聽鍵?!拔?。”他從車里出來,大聲呼應。車庫接收信號不好,他怕父親掛了,就一路往外跑,一路呼喊:“喂,爸,我是羅渝,我是羅渝,能聽見嗎?喂……”
“吼啥子吼,”父親說,“我耳朵又不背?!?/p>
“爸,嘿,你打電話?!?/p>
父親終于打來電話,聽語氣很正常的,只是有點虛弱,精神虛弱,中氣有些不足,長時間里說話少了,舌頭變得遲鈍了,嗓音顯得嘶啞。兒子還是感到寬慰,沙子從父親的指縫間又漏掉不少。
“能不能回來一下,”父親說,“有事要給你說?!?/p>
“我在上班。啥子事,你說嘛?!?/p>
“電話說不清?!备赣H是武斷的。
他遲疑一下,“那,下班我就過去?!?/p>
“那就算啦?!备赣H說著,干脆掛斷了電話。
父親能來電話,說明不會有大不了的事,起碼人是好好的,羅渝雖然有些受困擾,但他還是放心不少。他又加入曬太陽的隊伍。下班前,他打電話叫梁燕去接兒子,吃飯也不用等他,父親有事要去一趟。梁燕在電話里咕噥,他沒有理睬她。
趕到父親那里,他半天敲不開門,電話沒把他招回來,估計父親正在生悶氣。隨著年紀的改變,脾氣也會跟著變的。父親以前雖然倔,但明理,頸子昂得再高,心里卻在讓步。現(xiàn)在不一樣了,事事都得讓著他,否則他會生一整天悶氣。賣老,成為他的武器,抗御一切不合他心意的事。羅渝做好心理準備,任父親埋怨,不做解釋,切莫再掀風雨,讓晾干的道路又打濕,叫父親又滑回悲痛的泥淖里。
他有開門的鑰匙。但這次開的感覺是異樣的,像開別人家門的味道。
“爸,”他進門就喊,“我回來啦?!毖劬ο蛭堇飶埻詾楦赣H又坐在桌前枯對茶杯發(fā)呆。沒聽到父親的回應,也沒見父親的身影,屋里空蕩蕩像許久沒住人,一股曠遠的氣息。他不知道剛才開門的感覺,是不是就這意思?
張望中,一眼看見桌上茶杯壓著一張紙,紙是學校早些年的信箋,上面是父親用圓珠筆寫的楷體字:
渝兒,你媽媽離開我們,已經(jīng)半年又二十三天,在我眼里,家中無處沒有她身影,我耳畔,無處沒有她聲音。這些天日,我是掰著手指度過來的,對我來說,真是度日如年、悲傷欲絕又漫長的日子。失去母親的痛苦,也深深折磨著你,每次你回來陪我,從你眼中就能窺見。我知道,你又不能不回來,因為你不能棄我不管,要盡孝道。你回來一次,就多受一次折磨,而且這久留不去的悲傷心情,還影響你家庭生活,特別我不愿看到的是,對浩浩成長的極端不利。為了從悲傷的陰影下走出來,也對你解脫,我決定帶你媽媽外出旅游,行無目的,隨遇而安。這是和你媽媽生前共同的愿望,是對以前和你媽媽枯燥生活的彌補。我權(quán)當此后,這雙腿,是給你媽媽長的,這雙眼睛,是給你媽媽長的。雖然你媽媽去世,對我打擊太大,但我總算經(jīng)住了考驗,身子骨還過得去。我自信,人生還會有個十幾年,再不出去,就對不住這十幾年,就對不起你媽媽。先準備給你說說,征求你們同意。后一想,給你們說了,你們能同意嗎?放心我孤老頭走出去嗎?你們還會想到人們嚴厲的質(zhì)問:怎么就放心年老的父親外出受累?你們?nèi)绦膯幔窟@些都是你們翻越不過的障礙。于是就不給你們說了,自己先行動,和你媽媽走出去,一出門便覺天地寬。你們不用擔心。你見信時,我已出門了,不用聯(lián)系我,有事我會去電話。父親。
突然襲來的事,像重錘一樣擊中羅渝,從開始看信腦袋就轟轟響,一直看完還不消失。父親去旅游,該給家人通個氣,最好是跟一個
旅游團。父親卻丟下一紙信,拍屁股個人走了,全然不顧家人的感受。對父親這種舉動,羅渝先是氣憤,后是愕然,緊接著是恐懼。他想父親近來是不是有老年癡呆和精神病癥候?即使父親在母親像下呆坐,或者不起床,這只能說是憂傷過度,也不能算是怪誕。只是四天前回來,羅渝好像突然進錯家門。父親洗了澡,換了衣服,發(fā)式恢復到以前,正在收拾屋子。那樣子,仿佛丟失的精神被他找回來了,又安妥地放回到體內(nèi)。如果這也算是反常,那只能說明是父親已從悲傷中好轉(zhuǎn)。
他從頭至尾又看一遍信,文理順暢,思維是清晰的,根本看不出腦袋出毛病的那種混亂。他真搞不懂了,父親這種行為,究竟是正常還是病態(tài)?對自己的父親了解多少?問題出現(xiàn)在他腦子里,他又無法得到回答。他坐在沙發(fā)上,雙手撐著下巴,發(fā)呆了好一陣,什么都想不進。他乞求的目光漸漸移向墻上的母親,對著母親,他忽然有大哭的念頭,一場痛痛快快的大哭,像兒時在她面前耍橫。此刻他體味到了,自己看似是這個家的寵兒,實際不是的,這個家反而是把苦難留給了他。他快崩潰了,想從母親那兒得到支撐,尋求解答。母親只是慈祥地對著他笑,仿佛在說,不要覺得個人委屈,一代都有一代自己的苦難。
他撥打父親的手機,傳來的卻是煩人的提示語:你所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他不信自己耳朵,再一次撥打,傳來仍是毫無感情的話語。他拿不準是否去派出所報案,怕父親覺得外面無聊,回來了,這會叫他難堪。
羅渝想起了在晨報當記者的同學。記者是社會活動家,見多識廣的。他立馬撥通這個寄予厚望的手機號碼,傳來同學用手捂著的回話,正在開采編會,一會兒打過來。
他只得耐心等待,相信記者會讓他釋然的。他趁空把整個屋子又查看一遍,想找出父親外出的蛛絲馬跡。他失敗了。屋子像母親收拾的那樣整潔,還沒忘關(guān)水和氣的總開關(guān),電閘沒有拉下,因為電冰箱里的食物需要運行。一切說明,父親的腦子太正常不過了,已經(jīng)恢復到從前做事的精細。
半個小時后,同學打過來電話。羅渝說了父親的事,想找派出所和報社,又不知是否妥當,希望得到他幫助。同學略一沉默,他說:
“我先給你提供一些參考的東西。有關(guān)部門,對老人離家出走的原因有個專門研究,主要有以下三種:一是抑郁癥,情緒低沉,悶悶不樂,孤獨絕望,悲觀厭世,企圖外出自殺,尋求解脫,這種情況占百分之一十一點四;二是老年癡呆,幻覺妄想,無意識,不受主觀控制外出,這種情況占百分之二十二點六;三是愛缺失者,過度渴望親人之愛、異性之愛、朋友之愛、社會之愛等等,渴望卻又落空,企求外出找尋,這比例最大,整整占百分之六十;另還有其他一些難以定義的出走原因,只占百分之六。我認為,伯父的事找派出所,用處不大,他們登記備案而已,不可能為一個出走的老人出警。在我們媒體打?qū)と藦V告,那無異拿錢打水漂,白送錢。老同學了,不說假話,你要送錢,我們巴心不得,效益正不好,當然送來的這點錢,也是杯水車薪。況且現(xiàn)在讀者大量縮水,誰還去關(guān)注一則小如豆腐塊的廣告?!闭f到這里,同學停頓了,傳來喝水的咕咚咕咚聲。同學又說:“這些數(shù)據(jù)是供有關(guān)部門參考的,讓我們跑這方面的記者挖出來了,但從未公開過,有負面影響。我是看在老同學分上,同情你,透露給你。我不知道伯父屬哪類,你可分析他平時的行為表現(xiàn)歸類,然后再對癥酌情處理。記者不是萬能的,在任何事上你要相信我這話。我只能給你提供這些,可能幫不上什么忙,僅供你參考。好,我的采訪電話來了,就這樣,再見。”
記者同學忙沒幫上,反而給羅渝愁上添愁。他后悔打這個電話,讓他曉得了不該明白的事。一二項,聽起就讓人背脊骨冒冷氣,猶如一把刀,懸在家人頭上,休想再得片刻安寧。他慶幸,父親不該屬于這范疇。第三項說起不嚇人,細一想,依然是一把刀。而且這把刀更鋒利,自己看不見它冷凝的毫光,外人卻能祭起來割開你喉嚨。他坐在沙發(fā)上,痛苦得哀號一聲,他把父親的出走歸為第三項。這個事實,叫他不忍回顧:母親的去世,無情帶走了夫妻之愛,父親的情感世界塌陷一半,還有另一半的愛呢,難道都被母親一并帶走?又莫非物質(zhì)的享受,冷藏了后輩的溫情,平庸的日子,鈍化了關(guān)注老人的感覺,使父親感到家庭之
愛、父子之愛、爺孫之愛的缺失?
外面起風了,木窗戶響著口哨,塑料薄膜又吹起泡泡來了。羅渝眼前出現(xiàn)父親雙手提著孫子胳肢窩放在腿上顛來顛去,叫孫子摸肚子里故事的情景。這樂融融的情景仿佛被外面的風一下子吹冷了,吹散了,兒媳不來了,孫子不來了,快樂消失了,幻化成父親枯坐無言的畫面。淚水流下羅渝的臉頰,他雙手敲擊著頭顱,似乎要敲掉里面的一些東西,再重新裝進一些東西。
不警覺,天就黑了,木窗戶上的塑料薄膜透進外面燈的光亮,屋子里影子幢幢的,街上的喧囂也沉寂不少。他坐得太久了,起來時腿有酥麻的感覺,像無數(shù)鋼針在刺。他打開燈,屋子的逼仄被燈光驅(qū)散,一下子變寬敞起來。成家后每次回來,他從未當著父親的面去看過窗戶,窗戶的老式和破舊使他羞愧。現(xiàn)在他坦然去到窗前,仔細查看,用手一寸一寸地撫摸,心里涌起溫流,耳畔仿佛又聽見窗外下面的呼喊。窗戶的木料有些腐朽了,榫頭是松動的,釘塑料薄膜的大頭釘銹了,薄膜上浸出褐色的漬印。他想,哪天請來工匠,進行修整,裝上玻璃,或者換成塑料鋼窗,甚至把屋子粉刷一遍,刷成淡藍色,那顏色是媽媽喜歡的。心里的小車,他決定不買了,這個曾有過的想法,現(xiàn)在叫他汗顏。這里的家具,該換的換,該添的添,讓父親在煥然一新的家里,感受愛并不缺失。為什么以前就沒想到過這樣呢?難道長大走出這個門,這里就不再是家嗎?屋子的破舊,能有辦法修補,父親缺失的愛,果真是這樣的話,那該從何著手去修補?又想到父親此刻在哪里,將何處安寢,愧疚在心里不斷地擴大,洶涌起來將他整個地淹沒了。
他把揉皺的信撫平,對折好,仍舊用茶杯壓在桌上。目前他不打算帶走它,他還沒想好,是否將父親的出走告訴梁燕。對羅浩,肯定是要保密的,不然會嚇壞他。他知道這封信是很重要的,將會影響他今后的生活,會改變他以前一些不曾留意的行為觀念。他腦子還有一閃念,將這封信裝裱起來,掛在墻上,不僅作為家訓,那一紙工整漂亮的楷書,可當成藝術(shù)品來欣賞的。
他該離開了,又邁不出步子,屋子仿佛新冒出一股吸引力,讓他留戀起來。生于斯,長于斯,屋子從沒有像此刻給予他那么多的情感。他想把屋子再收拾一遍,可是已被父親收拾得無可挑剔了。他打開電冰箱,查看有些什么,還缺什么。父親特別喜歡吃煎荷包蛋和涪陵榨菜,這兩樣是斷不可缺的。還好,兩樣都有。他相信父親在哪一天,哪個時候會回來,冰箱里要保證他要啥有啥。
他把門輕輕關(guān)上,像怕吵醒正在熟睡的父親,再鎖上保險。這個時候,各家正在吃飯,或者在看電視,樓道上空無一人。轉(zhuǎn)角的路燈,孤寂地亮著,昏黃的模糊中,一切都不真實。孩提時在樓道上捉迷藏的感覺,恍若隔世,再找不回了。
他站在門前,驚異這種新奇的感受。
羅長貴走出家門,卻未走出重慶城。他背起雙肩包,步行來到大河順城街。這里是他的出生地。
羅長貴先走的是另一條路,叫臨江街的小街,連著白象街,再過去才是大河順城街。小時候跟發(fā)小們玩官兵捉強盜,慌不擇路的腳步曾帶他來過這里。參加工作后,有過一次犯錯,他又曾來過這里。
今天,他又走進了臨江街。
臨江街靠里面一側(cè)是山崖,沿崖是高高低低的穿斗夾壁房,青瓦在陽光下或雨中亮著魚鱗般的光,屋檐伸向街心,像撐出的傘,護著過往的行人??客獾呐R江一側(cè),稀稀拉拉的吊腳樓依偎著黃葛樹,宛如有生命似的,站列在江灘崖邊,守衛(wèi)著長江流過。這條寬不過三米的街,在羅長貴的心中卻無比寬廣,容下他歲月中難忘的往事。他出門,首先想的,就是要到這里來看看,更主要的是,給老伴講講那次犯的錯。盡管多年過去了,事情仍然糾結(jié),心里像有一根皮鞭在抽打他。
1995年,申報高級職稱,學校有兩個夠格,他和一位姓宋的老師。名額只一個。宋老師半年前才從外校調(diào)來,在校實習工廠帶學生。宋老師人瘦得像根干豇豆似的,仿佛風可以把他吹起打旋旋,五十多歲的人,比七十的還老。他為學生的事,去找過宋老師,跟他攏
共交談三句,宋老師的回答,兩句都是在咳咳停停中完的,神態(tài)還唯唯諾諾,顯得畏縮。
跟宋老師接觸后,知道此人竟是競爭者,羅長貴便有話要說。他找到老校長說出這話:“一個帶學生實習裝訂課本的老師,大概不會比執(zhí)教畢業(yè)班的班主任艱辛吧?他們的能力和水平該有天壤之別吧?不看功勞看苦勞,幾十年該比半年長吧?”不管語氣是否妥當,一連串的質(zhì)問,石頭一樣砸向老校長。這是羅長貴幾十年來第一次找老校長談個人的事,他很激動,也很不安??伤膽B(tài)度很堅決,高級非他莫屬,否則辭去畢業(yè)班班主任。老校長給他倒一杯水,要他坐下慢慢說。他不愿坐,站在辦公桌前,像只頸子毛豎立的公雞。老校長從辦公桌后面出來陪他站,搓著手,一副為難的樣子,幾次欲言又止。最后對他說:“我去找上級反映,多爭取一個名額?!?/p>
名額還是一個,羅長貴評上了。評上高級的羅長貴,依然是有想法的,對手是那么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評上了也覺得憋悶。班上兩個同學一天在工廠打架,架打得不兇,互相只推搡兩下而已。羅長貴卻去找到宋老師,訓斥他缺乏老師應有的責任心,任學生在眼皮子底下打架。宋老師其實當時并不在,去了洗手間,他沒推卸責任,咳咳停停地做了自我檢討。見宋老師這么一副窩囊相,羅長貴胸口挺得很高,感到自己多么正確。此后,宋老師在羅長貴的視線中淡出了。
一天老師們說,實習工廠的宋老師倒在了工作崗位上。羅長貴聽了,不以為然的。一個帶學生實習的老師,病倒有什么值得驚奇,人吃五谷生百病,誰也躲不過那一天的。只是事后覺得,自己是不是把有些事看得太重了,又想到宋老師病懨懨的樣子,還是有些惻隱。三天后,又傳來宋老師死在醫(yī)院的消息。這一天,羅長貴郁悶不樂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來,宋老師干豇豆的身影,唯唯諾諾的那副樣子,總是在眼前晃動,好像在跟他較量。宋老師的追悼會在石橋鋪殯儀館舉行,不少老師都去了,羅長貴沒去,一則關(guān)系不深,二則莫名地郁悶,不愿去。
第二天,老校長將他叫去辦公室?!傲_老師,”老校長說,“這件事,本想不說,但梗在心里,覺得對不起宋老師?!闭f到這里,老校長轉(zhuǎn)過身去給杯子倒水,用手背擦眼睛,“宋老師跟我是校友,是南開中學初中部的頂梁柱,跟你一樣教畢業(yè)班。他身體一向不好,工作又亡命,去年查出肺癌晚期,學校要他病退休息,他不愿意。我通過關(guān)系,把他要來,安排一份閑工作,以利于他養(yǎng)病。這年他評高職的年限有了,想他評上待遇好一點,哪想名額就一個。羅老師,你也是我們學校的梁柱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報誰好,叫我為難。我的確去找過教委,想再爭取個名額,讓你們兩人都解決??墒歉呗毷且粋€蘿卜一個坑,哪個學校都要用這留住好老師,誰又愿讓名額。這情況宋老師知道后,跟我說,帶畢業(yè)班的艱辛他清楚,自己絕癥在身,拿那職稱來有啥用,只報羅老師吧,他主動放棄了申報?!?/p>
老校長的眼淚當面叭叭地往下掉。又實在控制不住,猛地轉(zhuǎn)身出去,把個羞愧難當?shù)牧_長貴扔在辦公室里。一束余暉從窗戶透進來,將羅長貴的身影投射到地上,似現(xiàn)非現(xiàn),顯得可憐巴巴而又模糊不清。
一夜未眠的羅長貴,第二天去找到老校長,要求把自己評上的高職取掉。老校長對他難言地擺擺手,最后委婉地說:“評都評上了,怎么取掉,取掉又有何用?”
就是這一天,羅長貴來臨江街的。他也是老師,帶學生的甘苦,是不言自明的。宋老師來自重點校,水平肯定比他高,受的累肯定不比他少,還患上絕癥,人家能淡泊名利,他卻爭名奪利,簡直是奇恥大辱。他站在空曠處,面對長江,一聲接一聲地大吼,要把堵塞胸中的沉重吼出來才能輕松。他吼到嗓子充血,沙啞失聲。他心里明白,自己干了件有生以來最卑鄙可恥的事,羞愧、內(nèi)疚、悔恨、自責交織一起,會痛入骨髓,將終其一生。
羅長貴站在那天吼叫的地方,將事件一一復原,懷著懺悔的心情,在心里原原本本講給老伴聽。這件事他一直深埋,對老伴也難以啟齒,更不會跟羅渝講,他是父親,有父親的自尊。現(xiàn)在向老伴吐露了,他又多一分輕松自在。他知道,老伴盡管會抱怨他,甚至責罵他,但她清楚他的為人,終歸會寬恕他的??墒撬卫蠋煏捤??宋老師不會是帶著對他的怨
恨離開人世的吧?
再往深走,街上的情景讓羅長貴有種不對勁的感覺。街上沒有行人,都關(guān)門閉戶的,到處是垃圾。在一家的木門上,有紅油漆寫的斗大的一個拆字。一道磚墻,橫斷道路。磚墻合縫的水泥漿還未干透,磚頭有濕痕,上面貼著布告:地區(qū)改造,繞道通行。他原來走進一條被拆遷的空街。冷冰冰的磚墻,生硬地切斷了他的思路,阻斷了他回到過去的路口。他站在布告前目瞪口呆,短時間的惶惑,叫他不知所措:再回不去了——大河順城街。
一只骯臟的小狗從一幢人去樓空的房子里躥出來,汪地尖叫一聲。是誰家的狗,這家是它的主人嗎?是主人遺棄它還是它回來尋家?也被嚇一跳的羅長貴,望著夾起尾巴掉頭逃竄的小狗這樣想。迅即他在布告前醒悟過來,條條小路通大道,人生豈止一條路呵。他涌起滿滿一嘴口水,叭地吐在布告上??粗谒飨聛?,流過改通二字。他很為這頑童行為得意,又搖搖頭,自嘲地笑了。
這一折騰,路上又走得慢,到大河順城街用了兩個多小時。
二狗、矮兒、大頭,你們在哪里?還健在嗎?那時一起站在城墻垛子上,解開褲腰帶,把褲子褪到大腿根,掏出小雞雞來,喊一二三,一齊對著長江撒尿,看誰屙得高屙得遠,然后使勁喊:“漲水啦,漲水啦?!苯吺侨合匆碌膵D女,笑罵:“背時的娃兒,把水警喊來,看不把你們小雞雞割了,丟江里頭喂魚。”于是在咯咯咯笑聲中倉皇收拾,逃之夭夭。這些情形,你們還記得嗎?
羅長貴憑印象,現(xiàn)在站的就是原來的城墻垛子上。想到那時的情景,忍俊不禁,放眼望去,又平添悲涼。老街的房屋,已被無情的推土機鏟平;腳下的青石板路,被冷漠的水泥路替代;坑坑洼洼的老城墻,只存在于記憶中;濺有尿液的青條石,怕早已在江底磨掉棱角。羅長貴在濱江路上獨自往返,大河順城街仿佛又搬回來重疊在這條路上。他把一些永遠都忘不了的事,一樁一樁在心里講給老伴聽??赡軐λv過不止一次的,但那又怎么樣呢?
在涪陵讀書的假期,他幾次回過這里來看父母,跟發(fā)小們?nèi)コ菈ι虾徒呁?,談各自的見聞,談今后的打算。畢業(yè)分配到下城中學那年,他回的就不是這里了,卻是父親廠里的職工宿舍。那天他想過江來找二狗、矮兒、大頭他們,參加工作了,該請他們?nèi)ソ叧砸活D毛肚火鍋?!澳闳ツ睦镎宜麄??”父親說,“大河順城街沒了,全拆了,成了平坦的濱江路了。老街坊們都各奔東西,連影子都找不到了,唉……”父親也為失去許多東西痛苦。
市政建設的步伐在加快,速度驚人地摧毀一些又砌筑起一些,人們恨不得一覺醒來,就置身在一種全新的環(huán)境中,過一種跟以往徹底不同的生活。會這樣嗎?能會這樣嗎?羅長貴陷入極度的傷感中。發(fā)小們的聯(lián)系失去了,童年的時光,被一把無情的剪刀咔嚓剪斷了。他不明白,城市的發(fā)展,為啥要以割裂人們一部分感情為代價?
羅長貴站在路邊水泥欄桿前,回憶發(fā)小們的情誼。幾十年了,那些無數(shù)的碎片,經(jīng)記憶的膠水一粘,輕而易舉就完整了。他望著逝去的江水,一陣溫馨。他又想到兒子羅渝,都三十幾的人了,跟他的這幾十年,又是怎么過來的?他在腦子里卻搜不出來許多,那些片段也連接不起。兒子幾歲時,吃過晚飯后,有過爬上他腿,鬧著要聽講故事的經(jīng)歷。他講過嗎,講的些什么,現(xiàn)在一點也記不起了。他只記得,他順勢抱起兒子在腿上顛過兩顛,只那么一會兒,也會覺得是對時間的一種浪費,備課和批改學生作業(yè)還在等著他,他趕緊把兒子打發(fā)走。兒子離去時回過頭來,要哭不哭的樣子,刺得他心里的那陣隱痛,至今也沒有忘記。兒子長大一些后,跟他有距離了,他也不會用肢體語言去填充。例如臉龐挨一下臉龐,或者親一下兒子的額頭,拉拉兒子手,擁過兒子摟摟肩。他不會做的,為父的尊嚴讓他做不出這些親昵的舉動來的。他曾為自己辯解過,大概兒子長大了,也不習慣這些。他不知道,如果自己那樣做了,兒子會怎樣,是退縮還是默不作聲地接受?他做過多種的設想,從未試過一次。長此以往,和兒子簡直像學校里的一對師生,若即若離的。同事們都說他教學有一套,教自己的兒子肯定更有絕招。其實不然,這恰是他致命的軟肋。兒子最終高考落榜,干
上摸方向盤這行當。這些年來,他沒聽兒子抱怨過,越是這樣,他越覺得欠兒子的。他只得這樣寬慰自己:兒子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在書寫自己的故事,他只能是個觀眾,不能去充當故事里的人物??墒沁@段時期以來,兒子每次來看他,兩人無言枯坐,近在咫尺,心卻隔得很遠,想到這,他心里此刻依然絞痛。
這時已近傍晚,中午的一陣風吹出個好天氣,天空像洗過一樣干凈。遠處連綿起伏的南山,在天際線上畫出深藍的輪廓。從浮圖關(guān)方向射過來的夕陽,灑照在江上,江面像打碎的玻璃,發(fā)出無數(shù)耀眼的光斑,與對岸南濱路上的餐館和江邊的飲食船早早打開的霓虹燈招牌相融合,映得江天五光十色。
望著這迷人的景象,他突然有這樣的想法:老伴走了,家庭生活殘缺了,盡管這樣,日子還得過下去。找時間該跟兒子好好談談了。
那天下午的開頭很好,腳步終于邁出家門。羅長貴從未感到過故鄉(xiāng)的大地對他這樣親近,任由他行走?,F(xiàn)在沒有什么能將他拉回去枯坐在桌旁了。幾天下來,一切順利,身體沒有一點不適,每頓飯吃得很香,每晚覺睡得特別沉。他不想有什么人來攪和,怕這種感覺被破壞,就像詩人的靈感遭打擾會消失一樣,手機一直關(guān)閉著。
這天的天色不是很好,云壓得很低,亮不開,空氣也有些悶。羅長貴像往天一樣,吃過早飯出門了。從朝天門碼頭出發(fā),他順著嘉陵江邊的濱江路往上游走,走得不快,像任何上年紀的老人那樣不慌不忙的。前幾天,他都是走走停停的。累了,在路邊找個地方坐一坐, 在一棵樹下,在一塊石頭上,取出水壺喝口水,悠閑地觀望駛過的車輛和過往的行人。有時與一些年齡不等的人同行,都各走各的,都不會去打探對方的情況,一般交換個問候的眼色,充其量招呼一聲也就過去了。有次一輛拉貨的皮卡車駛過,又倒回來停在他面前,司機搖下窗玻璃,探出頭來,問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載他一程?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嘴里銜著一根煙,煙霧裊裊,熏得虛起一只眼,搖滾樂的旋律像背景音樂,從駕駛室的窗口噴涌出來,他臉上仿佛能感到陣陣聲浪的沖擊。他謝了。望著駛?cè)サ钠たㄜ?,他心想,倒是個可以擺龍門陣的小伙子,不過他是不會上他的車的,那煙味和音響會讓他受不了的。這些要在以往,都是不會在意的小事,現(xiàn)在他體味到其中有著不少的樂趣。每次這樣過后,他會想,以前的日子過得多單調(diào)喲。
趕路不是他目的,要的是在路上。
羅長貴這時走到化龍橋,遇見一個也背雙肩包的同路人。兩人前前后后走過一段路,那人跟他說話了。“老師,”那人問,“你鍛煉身體?”
“算是,也不算是?!绷_長貴有些猶豫,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那人說:“我出來走,就一個目的,想多活幾年?!?/p>
“倒是,”對他的直率,羅長貴應和著,“走路是一種很好的鍛煉,尤其是對我們老年人?!?/p>
“聽老師剛才的回答,很有趣,出來走,有這樣模棱兩可的?”
“你一問起,我的確拿不準該如何回答,”羅長貴說,“算是吧,我又不是為多活幾年,不是吧,我又在走,都會說這就叫鍛煉。不像你,走的目的很明確。讓你見笑了。”老伴的事,他是不會說的。
“哪會笑話你老先生喲,看你年紀比我大,能這樣走,很了不起的?!蹦侨讼蛄_長貴伸出拇指揚揚,又顛一下肩上包,說,“我才是會讓你見笑的,我這走,是在亡羊補牢?!?/p>
“你這說法才有趣,”羅長貴說,“又是怎么回事呢?”
“三年前我得了肝癌,動了手術(shù)?!蹦侨瞬浑[諱,說得很坦率。
羅長貴認真地望他一眼,看去那人年紀要小一點,個子不高,長得瘦小,走起來很精神的?!昂芏嗳吮话┌Y擊敗,是自己精神先垮了?!绷_長貴說,“你這樣做,真了不起?!?/p>
那人說:“老先生說得對,跟癌癥斗,就是打仗,我就覺得是在打仗。我用走跟它打,我走了三年,跟它打了三年。天天這樣走,不曉得明天會怎樣,還能不能走。我不管,只要走得動,就一直這樣走下去。我想,只要我在走,就不會被它打敗的?!?/p>
“是的,是的,肯定是這樣的。”羅長貴由衷地說。他真的欽佩那人了,似乎那人的精神通過對話,也一點一點注入他體內(nèi)。他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興奮,力量輸?shù)剿耐壬稀?/p>
他們又走過一段路,又說過一些話,羅長貴要走得慢些,那人就跟他分手了。他望著那人漸走漸遠的背影,心里想,又一個像邱燈泡一樣的人。
中午時分,羅長貴走攏沙坪壩小龍坎,這時他站在石門大橋腳下,嘉陵江從跟前流過,汽車在橋上從頭頂駛過,一種蔚為壯觀、震撼的感覺直抵心底。肚子開始唱歌了,食物的誘惑使口水一下子涌上來,他想到了兒時吃過的飲食香。路邊正好有一家館子,是賣豆花的,門楣上有一塊木招牌——何豆花。小小鋪面,店堂干凈,只有一張桌子,煮豆花的鍋和擺作料的案板架在店門口。這小館子的格局很合他意,讓他有家的感覺。他毫不猶豫就跨進去。
店里沒有顧客,或者是吃完走了。老板是個長得白凈的中年漢子,斜挎人造革包,里外就他個人,集掌廚服務于一身。羅長貴只要一碗豆花和一小碗米飯,老板對這筆生意并不嫌小,熱情招呼坐下。羅長貴很安心,飯菜一端上來,就慢慢吃起來。他記憶里,媽媽是用膽水點豆花的好手,一鍋豆?jié){有一瓢清的本事,出的豆花又嫩又綿扎。更叫他難忘記的是媽媽制的作料,不用醬油,用鹽,她嫌醬油水分多,咸味不正。媽媽的作料有蔥、蒜、姜、味精、麻油、花椒面,最重要的是,用擂缽把新鮮紅海椒杵得稠稠的,叫糍粑海椒,再加入從野外采來的剁得細細的一種叫魚香草的植物,將這些混合一起,黏糊糊盛半碗。
吃進嘴的豆花是不錯的,可是作料,就差媽媽十萬八千里了?!袄习?,有魚香草嗎?”羅長貴想作料的味道有一些改善。
老板一臉茫然。
“它還有個學名,叫留蘭香。”羅長貴解釋說,“作料有了它,才能吃出豆花的清香?!?/p>
老板笑瞇瞇地過來?!笆桥?,聽人說起過,還沒見過?!彼f,“看來,老先生是位真資格吃貨?!?/p>
“吃貨”這個詞,是近些年小年輕從舊書上翻出來顯擺的詞,羅長貴不太喜歡,它對吃是片面的,太直接。難道對食物的享受,僅是食欲的滿足嗎?見老板并無惡意,就說:“人老了,小時候吃過的東西,一輩子都記得,覺得香。”
老板干脆坐過來,雙手放在桌上,好奇地問:“老先生不是附近的人吧,是出門走人戶?”
吃飯時,羅長貴不愿跟人這么親近,特別是陌生的。“不是,”他有些生硬地說,“出來隨便走走,看看。”
“這樣好?!崩习搴苜澷p。大概孤單,想找人說話,“這對老年人來說,特別重要,對健康有好處。我那老父親,不像你,他哪里都不愿去,只去一處地方,麻將館,屁股一坐,一整天都不挪窩?!?/p>
“這是每個人的愛好不同而已。”羅長貴似乎不那么煩他了,邊吃邊談起來,“我不會打麻將,我愛下象棋,一下也可以一整天。”
老板說起麻將,癟癟嘴,還斜著頭搖。他說:“下象棋比打麻將高尚,打麻將的,是想把人家的錢贏進自己的荷包?!?/p>
羅長貴笑了,“打牌嘛,是這樣的?!彼f,“下棋也有下賭的呀,只是我不喜歡。高尚是相對而言?!?/p>
“聽老先生一開口,就是有文化的人,看問題全面?!边@時又有人進店來吃飯,老板起身去招呼,還回過頭說,“我把問題看得死,為打麻將的事,跟老父親吵過無數(shù)回,倒不是為錢,是為他身體,哪天倒床了,攤到手的,還不是我?!?/p>
不由羅長貴想不想,這都要惹火燒他身,使他腦子閃過這些日子里悲傷的情形。于是他想到,是不是對羅渝太不公平?
吃完飯,一算賬,便宜得叫他不相信是吃的一頓飯。他對小小豆花館很有好感,這不僅因為錢。他想再坐一會兒。
老板送來一杯茶水。他搖手謝絕了。“給我來碗豆花水吧,”他說,“好久沒喝過它了,想解個饞?!?/p>
老板很熱情,舀來一碗豆花水,“豆花水好,”他說,“清熱,解渴?!?/p>
羅長貴捧起碗沒喝,先是看和聞。豆花水淺黃略帶淡綠,清亮瑩澈,一股清香撲鼻。
“放心,”老板說,“用的是真正的膽水,我
良心還沒抹黑,不會亂用東西點豆花?!?/p>
“這我當然知道喲,”羅長貴喝一大口,咂咂嘴說,“只有膽水點的,而且是用石磨推的,才有豆花水十足的清甜味道。”
老板哈哈笑起來,“難得喲,難得,老先生你可曉得,為了每天這鍋豆花,我是天不亮就爬起來,這些年下來,那石磨前的地都被我站起了一個坑?!?/p>
羅長貴說,“勤人對懶磨嘛,所以你的豆花香?!?/p>
“哎呀呀,俞伯牙遇鐘子期,我何豆花今天也遇到知音啦,”老板歡喜地說著,從挎包里將羅長貴的飯錢掏出來,雙手恭敬地放在桌上,“這頓飯,我請客?!?/p>
羅長貴想,他沒再用吃貨這個庸俗的詞,是用典,也難得遇上這樣的老板。白吃他一碗豆花、一碗米飯、一碗豆花水反倒讓他舒服?!澳俏揖筒豢蜌饬?,道謝了。我該上路了。”羅長貴收回飯錢,站起來,又說,“哦,順便問一聲老板,令尊貴庚?”
“那老先生高壽啦?”
老板有點文化,這叫羅長貴很高興,笑笑說:“呵呵,癡長七十八?!?/p>
“我該叫你伯伯,”老板說,“父親小你兩歲?!?/p>
“聽我一句勸,”羅長貴邊說邊往外走,停在店堂口說,“你父親都這把年紀了,養(yǎng)成的習慣要他一下改過來,我看很難,不如聽其自然吧,叫他適可而止。”說完便走開。
老板跟出來,“喂,”他叫道,“老先生貴姓?”
“免貴姓羅?!?/p>
“羅伯伯,歡迎下次再來,我給你弄魚香草?!?/p>
是半下午的時分,羅長貴走進磁器口鎮(zhèn)的。
羅長貴記得這座古鎮(zhèn),是父親早年間跟他的一次述說。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一天,爺爺帶著父親來磁器口辦事,澆糖官刀的挑子,就是在大街上見到的。在那挑子前,父親的腳步再也挪不開了。挑子的一頭是一塊油浸光滑的石板,一頭是畫著各種獎品的轉(zhuǎn)子,旁邊一只紅泥小爐,木炭燃起綠色的火焰,燒著一口熬糖的小銅鍋。攤主用小銅瓢舀起糖液,在石板上澆出桃子、小鳥、小猴、公雞、官刀這些叫人流口水的東西,然后用一根竹扦子粘上,顫悠悠地插在草把子上。爺爺給了父親一點小錢,爺爺還用眼色給父親鼓勁,父親使力掀動了轉(zhuǎn)子,轉(zhuǎn)子在人們注視下飛快地旋轉(zhuǎn)起來,著魔一樣停不下來。父親的心也隨著飛旋,又后悔使力太大,旋到好獎品的格子也不停下來。轉(zhuǎn)子慢慢開始減速了,父親忍不住大喊“大龍大龍大龍”。大龍是最高獎品,一般的只需一瓢糖液,大龍要兩瓢甚至三瓢。當轉(zhuǎn)子終于晃晃悠悠停下時,那一刻,父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好幾下,爺爺?shù)淖鞆堥_許久也閉不上了,旁邊的看客呵呵地起哄。指針不偏不倚,定定地停在大龍的格子上。
不是那條大龍,是父親贏得大龍的喜悅,叫羅長貴記住磁器口的。
后來,磁器口的熱鬧被江風吹跑了,沉寂了很長一段時期。又繁華起來是近一二十年間的事,當?shù)卣劳泄沛?zhèn)的歷史遺跡,開發(fā)成民俗文化街區(qū)景點。在羅長貴退休前一兩年的有個周末,學校組織教師帶家屬來這游玩,他沒來?,F(xiàn)在想不起為什么沒來。老伴為這事埋怨他,浪費了一次公費旅游,她也失去見識公公贏大龍的是個什么地方的機會。老伴這一埋怨,他也挺后悔,恨那件不曉得當時的啥子事絆住了他的腳。盡管回來的同事說起鎮(zhèn)上的熱鬧,說得津津有味,羅長貴還是不心羨。他知道,這些跟原本的磁器口已經(jīng)變味了,不可能再是父親掀動轉(zhuǎn)子,贏得大龍的磁器口了。
進入古鎮(zhèn)是一條小街,小街并排能過三四個人,兩邊全是賣旅游產(chǎn)品的鋪子,各種玩意從屋里掛到鋪面外,小街顯得更逼仄。這天不是周末,也不是節(jié)假日,不說是人山人海,像羅長貴這樣走慢路的人,也挪不開步子。他一點不煩厭,他是代老伴來逛磁器口的。老伴一生喜愛熱鬧,盼兒孫回家來,圖的就是屋子裝滿歡聲和笑語。
羅長貴從正街的上街走到下街,澆糖官刀的挑子他是在嘉陵江邊見到的。圍觀的都是
些小孩,家長都站在圈子外。他異常興奮,顧不得老臉老面的,擠進小孩的圈子里去看。油浸光滑的石板,畫著獎品的轉(zhuǎn)子,燒著木炭的紅泥小爐,熬糖的小銅鍋,澆糖液的小銅瓢,插在草把子上的那些顫悠悠的叫人流口水的東西,跟父親的述說是一模一樣的。他像許多小孩一樣,花五塊錢去掀動那轉(zhuǎn)子,看著轉(zhuǎn)子滴溜溜飛轉(zhuǎn),心里像父親那樣大喊“大龍大龍大龍”,轉(zhuǎn)子最后卻停在桃子上。那桃子很小,半瓢糖液都要不了。他曉得自己沒得父親的運氣好,沒得父親的運氣他還是感到有點遺憾。他像小孩一樣,將桃子銜在嘴里慢慢品,從甜潤中去尋找父親的磁器口。這番心機枉然了。一個老者,居然當眾像個孩子似的貪嘴,路人向他投來哂笑,目光卻是善意的。他不由得有些悲涼,父親的磁器口,那時的韻味,縱有再大本事的人,都怕是尋不回來的了。
他將這里的熱鬧,用心語講給老伴聽。還有那頓少魚香草的免費的豆花飯。
他站在一個叫過街樓的建筑前,面對高高在上的寶輪寺犯愁了,要進山門,必須爬一坡石梯。他來不及細數(shù),大約有好幾十級,又高又陡,讓人望而生畏。他望著在吃力爬行的善男信女,心想,他們是在把這里當作虔誠的考場。他感到廟里煙火飄上云霄,鐘磬聲是從天外傳來的。都說這廟子的簽很靈,他是不是也該爬上去燒一炷高香,站在菩薩面前祈禱個什么、保佑個什么?
那還是在退休以前的一天,羅長貴在辦公室與同事一次閑談,擺到對子女的教育,霎時像火星濺進火藥庫,整個辦公室爆燃起一片火氣。性子直的開口咒罵,教了學生,誤了自己家的。有的嘴上不響,卻憋一肚子氣,將手里的東西砸得辦公桌叭叭響。直到上課鈴聲響起,辦公室才回復到寧靜。
該上課的都走了,辦公室里只剩羅長貴和杜老師。羅長貴剛才沒罵,也沒砸東西,一臉的痛苦卻沒躲過同事的眼睛。杜老師拖過凳子坐過來,“老羅,”杜老師一腔熱忱,眼里注滿關(guān)切,“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你不能背它一輩子,它會壓得你失去一切,應該傾訴,把它釋放出來?!?/p>
他搖搖頭,似乎要將困擾他的痛苦搖脫,又像是對杜老師的質(zhì)疑。
“不是跟我傾訴,”杜老師趕緊申明,“我沒這么大能耐,是跟我的主——耶穌?!?/p>
杜老師雙手交叉在胸上,喃喃自語,悲憫的目光從羅長貴頭頂越過去,望在南墻上,仿佛主現(xiàn)身在那兒。那是一排終年關(guān)閉的斜天窗,陽光軟綿綿地打在上面,把天窗上的塵垢形成一幅模糊的圖畫,投映在地上。
杜老師教音樂,還抽出不少精力抓學生合唱團,年年市里中學文藝匯演,合唱團都獲得好名次。她名聲在外,市藝術(shù)館都想要她。她命運卻悲苦,全校老師都同情而惋惜。她丈夫是一家國有大型企業(yè)的副總,前途看漲,即將接替到點的老總。兒子在一所市重點中學讀高三,成績一直是全年級前十。一次她丈夫下基層檢查工作,累得在車上睡著,車子突然自燃,迅猛的火勢霎時吞噬整個車廂,來不及逃離的都燒得面目全非,她丈夫罹難其中。失去丈夫的淚滴還掛在腮邊,兒子與同學下長江游泳失蹤,兩天后,尸體在幾十里外的唐家坨江面上發(fā)現(xiàn)。人生的大苦難,集中讓她背負,親人還未必諒解。婆子媽在孫子葬禮上,當眾咒罵她掃把星,與她斷絕婆媳關(guān)系。她吃過安眠藥,用刀片劃過手腕,閻王爺沒收留她,是耶穌收留了她。她感到耶穌非常崇高,幫她卸下的沉重十字架,拿去扛在了自己赤裸的肩上。
“從此我輕松了,”杜老師像松了口大氣,她從南墻上收回來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影像上,眼里浸滿淚花,“從來沒有感到過像現(xiàn)在這樣通體透明,沒有一絲雜念。我的主,知曉我的一切,我的一切,也毫無保留地交給主了。”說著,在胸前畫十字。
杜老師后來帶羅長貴去過一次基督教堂,她帶他去見一個叫楊約翰的中國神父。走攏的時候,楊約翰正在臺上宣講圣經(jīng),聲音纖細得有點像女人。她安排他坐定后,就到前面的信徒群去了。信徒多是老年人,婦人占大半。羅長貴見圣臺上的楊約翰竟長著一張娃娃臉,盡管穿著莊重的祭服,被年老的信徒們襯得很不適宜這場所的氛圍。
在羅長貴印象中,神父都是老成持重的,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在講述人生的經(jīng)歷,渾厚的嗓音讓圣經(jīng)神圣無比。而這一切,楊約翰卻
缺少。羅長貴準備做一次懺悔,此刻他猶豫了,自己倒是隔著屏風在告解,主會給予里面長著娃娃臉的神父權(quán)力嗎?這個神父理解一個老人歉疚親人所郁結(jié)的疼痛嗎?一位老人去向年輕輕的神父做懺悔,人生的經(jīng)驗告訴他,這件事,不靠譜。老教師和為人父的尊嚴,同時在感情上排斥著那張娃娃臉。他終于忍不住,懷著對杜老師的歉意,悄悄退出了教堂。從那一刻開始,他堅信一個道理,各人的苦痛只有各人才能感受,吾日三省,才是最有效的告解。
羅長貴望著寶輪寺終于搖了搖頭。這頭搖得自己都不知是為誰。他深深嘆息一聲,果斷打消燒香許愿的念頭。
羅長貴在鎮(zhèn)上一家出名的面館吃的晚飯,一碗麻辣小面,吃得一頭熱汗淋淋。他離開磁器口是傍晚了。站在出鎮(zhèn)口的仿古牌坊下,他抬頭望一眼天,灰暗的云變厚了,濃得密不透風。他的膝關(guān)節(jié)有些酸痛,要下雨了。
他放棄步行一段的打算,直接去到回城的公交車站。
局長們在開會,閑下來的駕駛員在車里斗地主,賭五塊一炸四十封頂。羅渝有時參加,有時在車里玩手機打發(fā)無聊。局長在萬州開三天會,他在萬州焦慮三天。他手機除去玩,就是撥三個電話,一個梁燕的,一個父親的,再一個父親家座機的。打給梁燕是兩件事,一是詢問兒子的情況,另是匯報自己一天的所作所為,主要沒去逛夜總會或搞異性按摩。梁燕對他斗地主不會擔心,他手一向捏得比她還緊。她曾當面揭過他短,說他有色心沒色膽,怕就怕他跟那些駕駛員伙起,什么事都敢干了。打父親的手機,每次聽的都是那毫無感情的關(guān)機語。他估摸父親是不會開機的。而座機,響的是茉莉花樂曲,很好聽,隨后卻是一串忙音。三天得不到父親任何信息,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口腔起兩個泡,火燒火燎的。
會議這天終于結(jié)束了,羅渝以為局長會馬上趕回重慶,哪知東道主招待與會者,在機關(guān)食堂擺宴。都是市局領導和各分局頭頭,難得一聚,局長當然不愿放棄。當他把醉醺醺的局長送到家,已是晚上十點過了。這么晚,車可以不開回局里,他想開去父親那里看看。
從局長家的小區(qū)開出來,開始下雨了,雨刷聲此刻聽來特別響。在這有節(jié)律的聲音中,他想象力異?;罘浩饋?。父親幾天出游回到家中,經(jīng)過旅途的跋涉,身體雖然疲憊,精神卻抖擻,蒼白的臉也變紅潤了。和父親坐在桌前,再不是相對無言,父親會將旅途的見聞與他分享。要是父親還有出游愿望,他會幫他設計新路線,這些路線雖然他未涉過足,但他聽同事們用贊賞的語言談起過。父親不辭而別這些天帶來的憂慮,被他的設想一掃而光。雨刷的節(jié)奏在他心中竟奏出一首熟悉的旋律,他隨著輕輕地哼唱,還按喇叭來打伴奏。曲子哼完,興奮還未減退。他想,父親大概正在盼他回去。他也等不得了,撥通了父親家的座機,“茉莉花”聽起來非常悅耳,可是一直響,悅耳就變成憂慮。父親沒有回到家中,也沒有在等他分享旅途的愉快。這些根本都不存在。剛才的興奮,是他焦慮引發(fā)的臆想。
再開下去的勁頭泄得精光,他把車停在路邊。他禁不住想,父親究竟安的什么心?難道我們在他心中就沒一點位置?是我們丟下他,還是他丟下我們?
雨變大了,雨刷下的街景,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朦朧。先前消失的憂慮又返回胸中,并迅速膨脹開來。羅渝望著車窗外的夜空,難過得一聲號叫,額頭向方向盤砸去,喇叭在雨夜里炸響。
羅渝將車停在小區(qū)露天停車場,雨下得很大,他頂起挎包跑回家。在客廳放下挎包,不管衣服濕不濕,就去到兒子的房間。
三天未見兒子,仿佛隔了很久,特別思念。在昏黃的臺燈下,他端詳兒子。兒子沒得一點變化,酣睡中也是那副頑皮的模樣,雙臂舉過頭頂,像要砸誰似的。他把兒子的雙臂放下來,掖進被窩。隨后手放在兒子頭上,不忍拿開,就輕輕地摩挲,手掌便有了一種溫度。這溫度是柔軟的,生硬的內(nèi)心也隨之柔軟起來。燈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墻上,頭比真實的大許多,更圓,卻是模糊的。他猜想,父親是否也曾這樣摩過他,感受過父子肌膚之親?此刻他十分相信父親是摩過的,像這一刻的柔軟的
溫度,至今還在父親心里保留著。但想到外出的父親,眼里涌滿淚水。他把思緒收回來,看見兒子臉上有一條紫色印跡,湊近細看,是手指劃破的傷痕。他摸傷痕,已經(jīng)結(jié)成硬痂。大概是昨前天又跟同學打架留下的吧。他一陣隱痛。他關(guān)上臺燈,關(guān)上房門,走進臥室。
羅渝一進家門,就驚醒了梁燕,欣喜中卻聽他去的是兒子房間,一等好一陣,還不見進來,心里便開始數(shù)數(shù)。數(shù)數(shù)是她常用的辦法,檢驗自己的忍受度,又測量愛的深度。數(shù)到二百時,欣喜化為一絲酸,在鼻腔里打起轉(zhuǎn)來。兒子比她重要,她有一點嫉妒。不過這念頭,只瞬間又消逝了。
羅渝終于進來了。她打開臺燈,撐起半身,“怎么半夜才回來?”她有些埋怨,剛才的一絲酸又襲來,“看你一身濕,還在兒子房間待那么久,該沒弄醒他吧?”
羅渝沒吭聲,從衣架上取下睡衣,進了衛(wèi)生間。洗漱完畢才上床。
“你不會有什么事吧,”她關(guān)切地問,“進屋黑起一張臉?”
“兒子臉上怎么有傷?”他鉆進被窩,氣惱地說,“那是臉面,留下疤痕,是一輩子的事?!?/p>
“是在抱怨我嗎?”她坐起來,終于有機會發(fā)泄了,“只見他臉上傷,他把同學手臂弄折了,家長在學校鬧翻天,說影響今后的生活,要叫賠原生手臂。你說怎么賠?拿你兒子的賠?我是好話說盡,差點跪下了,又跑醫(yī)院,花一萬多塊才擱平。你那時為啥不去學校,又在哪里清閑?”
“這種大事,怎么不給我一個電話?”
“我累得人跟死去一樣,給你電話就能救活我?”
一頓說,說得羅渝的嘴閉得緊緊的。
前天體育課做操,老師叫羅浩領,以前都是那同學。那同學一貫霸道,下來跟羅浩過不去,雙方互不相讓,推搡起來,那同學抓破羅浩臉,羅浩將他推下石階,手臂摔折了。
“這不是我們兒子錯,”他又出聲了,語氣明顯軟下來,“是那同學不講理,何況先抓傷我們兒子?!?/p>
她的氣還沒消完,卻不針對他了?!叭藗儾贿@樣看,”她說,“他傷比我們兒子重?!?/p>
“豈有此理,有這樣看問題的?!彼挠^點,基本與她一致了,他問,“老師為啥不主持公道?”
“出這么大事,息事寧人還來不及,能去質(zhì)問老師?”她說,看一眼他問道,“你不會只為這事吧,氣這么大?總感到,這一向你心煩意亂的,該不會背我干啥事了?”
他雙手枕著頭,板起臉又不應聲了。她轉(zhuǎn)過身來,俯在他上面,死死盯住他不挪開。他受不住她的盯視,怕沒事弄成有事,只得說:“我敢有事瞞你?我爸外出旅游了,還是我去萬州前兩天的事,現(xiàn)在也聯(lián)系不上他?!?/p>
她信他了,從上面挪開?!耙詾槎啻蟮氖?,”她說, “不就是旅游,值得大驚小怪的不放心?!辈皇撬趧e的事上惹了麻煩,她的心松弛下來,又鉆進被窩,一只手就擁抱過來。
他拿開她手,說:“不是你爸,是不?母親死了,剩下個孤老頭,要我不管了,是不是?”他壓低聲音,控制住這些天郁結(jié)起的煩躁,太過刻意,結(jié)果適得其反,成低沉的咆哮了。
“我沒安這個心,我不是沒孝心的人。”梁燕自覺說得不妥,把自己當成外人。她手又放在他胸脯上輕輕地揉著,“我意思是,你爸能去旅游,說明他現(xiàn)在想通了,久在家里痛苦悲傷,身體不垮才怪,那時炭圓就落到我們腳背上。”
“如果跟個旅游團,那當然好,”羅渝說,“他可是一個人出的家門,也沒給我說一聲。”
“那你怎么知道的?”她問。
他講起那天的事,還后悔當時沒回去,沒能制止父親的行動,起碼要勸他跟一個團,不至于像現(xiàn)在,他的情況一概不知。
“信呢?我看看?!?/p>
“沒拿回來。當時心頭很亂,沒想透該不該跟你說?!?/p>
“這么多天了,一點口風都不透,你也穩(wěn)得住?!彼咽謴乃馗夏瞄_了。
“發(fā)生在這些時候,又是在我爸身上,難免不多想?!彼f。
一輛晚歸的車,從窗下駛過,燈光透過窗簾縫射進來,劃過臥室一角,利劍一樣把屋子劃成兩半。隨即沙沙的車輪聲碾過。
“現(xiàn)在你怎么辦?”她問。
羅渝沒吭聲。
“該去派出所報案,讓他們幫忙找找?!彼f。
“我找人問過,現(xiàn)在老人出走的太多,警察顧不過來,報也白報?!彼f。
“信還在吧?”她問,接著有點礙口地說,“該拿到手,以免今后說不清。”
這正是羅渝憂慮的。如果父親出事,原因又被人們歸納為是家庭缺失愛,那豈不落得個不孝之子的惡名。梁燕話丑理端,這叫他憂慮越發(fā)加重。當初為啥沒想到這一層,他又后悔沒把信帶走,今后需要的時候少物證。
他打定主意,說:“睡吧,明天我去取回來?!?/p>
他把手放到她身上了。
車到中途,雨下起來,稀稀疏疏斜打在車窗上,還沒等凝成滴流下去,就被風吹走了??看白牧_長貴望著雨點,竟生出一絲憐憫來,這生命多短暫喲。眨個眼,雨就大了,從小到大,幾乎沒有過渡,仿佛有人用水直接在潑,涌起一道一道的浪。羅長貴又生出驚異來,生命又多威猛喲。
羅長貴心情也隨著窗上的浪涌起伏起來。他想起那年送兒子去高考,兒子進考場那刻,回過頭來望他一眼,那一眼,他至今未忘,當時令他打個冷噤。他從兒子眼中,看出的是絕望和無助。他想向兒子大喊一聲加油,但他喊不出口,在兒子面前,他缺少這底氣。他知道,再要說什么,一切都晚了。望著兒子畏縮的背影融入考生群中,他的心都碎了。他避開人們,偷偷流下眼淚水。他想起曾教給學生的一個詞——向隅而泣,居然成為自己的寫照。
兒子在考場遭受考試的磨難,他在外面經(jīng)歷悔恨的煎熬。
當看著兒子垂頭喪氣地走出考場,父親的權(quán)威一下子泄得精光。兒子無話可說,他的眼睛落地上,父子倆沉默地走上一條路。那是條什么路,為什么走上它,都沒有心思去在意,兒子在前面走,他只管在后面跟著,仿佛成其為父子倆,就為的是這一場走。在一個僻靜的轉(zhuǎn)彎處,兒子終于停下不走了,他也停下,陪兒子站在路邊。過半天,兒子輕輕叫他一聲“爸爸”,大滴的淚水滾落下來,哽咽著說:“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兒子這話,是說得細聲而慘然的,卻有一股抽人疼痛的力量。他突然發(fā)現(xiàn),站在他面前的兒子長高了。那一刻,他體味到從未有過的心酸,想對兒子說一聲對不起,他又沒勇氣說出來。
事隔兩年后,兒子拿到汽車駕照,找到工作。得到通知這天,老伴做好一頓豐盛的晚餐。他跟兒子對飲啤酒,舉杯時,終于把兩年前那句悶在心里的話說出來:“兒子,你沒讀完書,爸爸有責任,現(xiàn)在跟你說聲對不起。”滿滿一杯酒,他仰頭一飲而盡。
“爸爸,”兒子說,“不要這么說,哪能怪你,只能怪自己,我也挺慚愧?!彼谎鲱^,一杯酒也暢快地倒進嘴,然后抹去嘴邊的白沫,“現(xiàn)在這工作挺好的,我喜歡。”
他知道兒子是言不由衷的,也一點沒減輕他內(nèi)心的壓力。兒子認識梁燕前,有一段時間,下班回來躲在自己屋里自學成人高考課程。他瞧見了,很高興的,同時也有些自責。他花工夫找來復習資料,決定要好好幫兒子考試成功。偏偏這時,教委抽他去參加全市中考封閉式閱卷。半個月后他回來,復習資料被兒子完好地堆在他的書桌上??赡軆鹤佑X得太難了,也可能認識了梁燕,兩人在熱戀中。他只得一聲嘆息,失去一次對以往過失彌補的機會,喪失了親近兒子的大好時機。
車子停在牛角沱終點站,沒有到家的公交線路,羅長貴想步行回家,最多一個小時?,F(xiàn)在雨下得大,他只好在車站里等雨停。
又有幾班車進站了,雨還沒得停的意思。
馬路對面開來一輛出租車在下客,他來不及多想,一邊呼喊一邊沖進雨里奔去。人老了,跑也跑不快,相距也就四十來米,坐進車內(nèi),一身衣服透濕,累得心臟要跳出喉嚨口。司機回頭對他說:“老先生性子真急。”
羅長貴隔好一陣才平復下來,說:“怕你開走。”
司機說:“見你在喊了,正要把車開過來,你就跑過來了。這么大的雨?!?/p>
見轉(zhuǎn)過去的司機,平頭,圓腦袋,后頸上疊著肉褶子,車廂里的味道都是油膩的。羅長貴說聲謝謝,又說要去哪兒。他從背包找出毛巾
擦干頭發(fā),感到后背冰涼,反過手去把衣服抻抻,用毛巾隔上。
車子穿過菜園壩隧道,沿著長濱路向大河順城街駛?cè)??!翱蠢舷壬?,該有點年紀了吧?”司機無話找話問,“怎么背個包,夜晚一個人在外?”
羅長貴只嗯嗯兩聲,透過雨水流淌的車窗望外面,外面模糊的景致匆匆掃過。
雨這時小了,變得纏綿起來,看起來猶如戀人在天地間依依不舍。
羅長貴知道,這是他在對歲月的留戀,對生命的留戀。他驚詫這一向以來,心胸變豁達了,短淺的目光變遠了,以前心里的沉重事,分量現(xiàn)在也減輕了。他不明白早過七十的自己,以前為啥就不明這個理,山坡上的草,進入秋天,不就是往地底下萎縮的?人老了瘦弱,頭發(fā)掉得光禿,牙齒脫離牙床嘴巴癟起來,無不也是這樣的。人活一世,就是還時間和人情的債。又想起司機剛才的話,不由感慨,是的,我一個人在外,可我也曾有賢妻,可她撒手人寰;我也有兒子,可兒子要營造自己的日子,我只能是我一個人,這就是為啥我一個人夜晚在外。他覺得,誰都會有這樣過的一天,沒什么值得抱怨的。想著想著,心里空泛起來,就有些犯困,眼皮一閉,打起瞌睡來。迷迷糊糊中聽見,司機打開收音機,一位男高音在唱,歌他聽過的,名字記不起來。
“老先生,”司機提高聲音叫他,又微微側(cè)過頭來說,“聽聽歌吧,胡松華的《森吉德瑪》,老歌。”
羅長貴清醒轉(zhuǎn)來,打個寒噤,猜出司機的一番好意,怕他睡過去著涼。心想,今天運氣,碰上個好心眼的司機。
羅長貴開門進屋,熟悉的氣味迎面撲來,渾身是舒服的。他趕快脫掉濕衣服,洗熱水澡,換上干凈衣服,然后沏一杯茶,放少許的茶葉,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機。電視機是二十九寸的,老式的。兒子早說換成液晶的,他和老伴都不同意,說好好的為啥要換,能換電視臺嗎?他倒換了幾個頻道,都不想看,最后停在講養(yǎng)生之道上便懶得再管了。他只管電視開著,有光影有聲音就行了。其實,他要它是來催眠的。
茶,還沒喝一口,他睡著了。
3十
昨夜的雨,沒有下透,空中像涂滿灰黑的膠凍,一塊一塊的,凝固得風也推不動。長江升騰起一縷一縷的水霧,霧氣遮掩著南山,天地一片黯淡。
羅渝把局長送回家,沒把車開回局里車庫,去父親家。這一天,他心里總覺得有事,不僅為取信,還有別樣東西梗在心上,是什么,又猜不出來。出小區(qū)的路邊停滿車,會車時他占道,差點發(fā)生剮蹭,惹來對方叫罵。他技術(shù)好又小心,這讓他很冒自己的火。他知道是那困擾害他煩躁不安。
羅渝將車開到父親宿舍樓下,隨意停在空地上。他喜歡這里的停車環(huán)境,寬敞得可以隨心所欲。
學校合并后遷走了,在職的都搬走了,留守宿舍樓的是清一色的退休老師。住戶也雜了,新進戶幾乎都是這條街上做生意的農(nóng)村人。相比起來,這樓房的價錢要便宜得多。這幢以前的老師樓,被堅守的原住戶戲稱為“老朽樓”。
一人巷那面墻的房子已經(jīng)拆除了,拆除的還有好大一片,現(xiàn)在都被圍欄圍起來。站在圍欄前,羅渝一陣浮想,如果那堵墻還豎在面前,他會再蹭一回,能蹭多高蹭多高,在那高度上,從窗子外探視一下家,該是個什么景象?他不會再怕父親的咳嗽聲了,要是父親正在,他會跳進去嚇他一下。
在他印象中,這里的拆遷才不久,但廢墟中的“老朽樓”與拆遷戶的鄰界地,到處是傾倒的垃圾,蚊蠅嗡嗡在飛,一股氣味隨風飄散。
羅渝見空地上長出了一蓬一蓬的蟋蟀草。小時候,他和伙伴們習慣把蟋蟀草叫“官司草”,把草綰個扣,互相串起來,抓住喊一二三使力拉,誰斷誰輸。對這種更是心理的游戲,他們快樂得不知疲倦。為保持不敗的王者地位,哪怕走很遠的郊外去采摘,沒想到現(xiàn)在伸手就是。他去到場邊,掐一根銜在嘴里,一股酸澀的青草味滿嘴里彌漫,鼻腔也有些酸酸的。
羅渝走進樓道,腳下踢到什么,打個趔趄,
趕緊抓住欄桿,欄桿一陣搖晃。他一看,是樓梯露出的銹蝕的鋼筋。他有些氣惱地大吼一聲,吼聲往上傳去,在每層間碰撞,沒一點損失又返回給他。地面不平了,欄桿松動了,墻面剝落了,整幢樓房像人一樣進入暮年,昏昏欲睡的,萎靡不振的樣子。而年老的父親還住在這里,爬上爬下地受累。他感懷地抬頭向上望去,樓道延向昏暗,爬累的父親仿佛正扶住松動的欄桿在昏暗處喘息,喘息聲在樓道里回響。這里的陳舊和破敗,不由使他聯(lián)想到父親。這想法像飲食一樣,使他無法拒絕,又無法思透。他熟悉這里,一生中很長一段歲月是在這里度過的,現(xiàn)在卻疏遠了它。如果不是父親還住這里,還會回來嗎?還會對它產(chǎn)生思戀嗎?他走在樓道上這樣想著,似乎那段歲月已不再值得追憶了。
他站在房門前,一想到面對空屋,取走那頁叫他汗顏的書信,然后怏怏離去,再提心吊膽地等待某種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便又被憂慮壓得喘不過氣來。這時他說不清為啥,突然有點討厭這里,感到自己像個過客,跟這里沒得半點的關(guān)系,是這里的破爛叫他好奇,貿(mào)然進來看看而已。真要是這樣,還有必要進去嗎?他在門前有些躊躇。這突然的念頭,的確有些叫他可怕。
這時從樓梯上來了張自力,手里提起一袋東西。“是小羅哇,”他主動招呼,“好久沒見了,回來看父親?”
羅渝嗯一聲,趕緊側(cè)身讓過。
走過的張自力倒回來,把提的東西換過手,說:“這些天來,你父親好像在參加啥子活動,一大早出門,很晚才回來?!彼谎劬o閉的房門,里面好像關(guān)著什么秘密。
“真的?你見他了,張老師?”羅渝一下子興奮起來。
“沒有,我在問你嘛?!?/p>
“那你怎么曉得?”
“嘿,”張自力含蓄一笑,說,“我們這個‘老朽樓,未必你不曉得,透明的,對穿對過,樓上樓下,哪樣事瞞得過人?”
羅渝開心地笑起來,“是是是,”他說,“哪家屙尿的聲音都能聽見?!?/p>
張自力說:“形象,形象?!?/p>
羅渝不想再說下去了,掏出鑰匙轉(zhuǎn)身去開門。
離去的張自力又轉(zhuǎn)過身來,說:“小羅,見你爸,跟他說,張叔叔又想跟他學棋了?!?/p>
羅渝一進屋,眼睛首先就望桌子,壓在茶杯下的信不見了,茶杯里還泡著茶葉,面上浮起一層隔夜的茶垢。打開的雙肩包斜丟在沙發(fā)上。電視機在播放節(jié)目。這些天來的焦慮和煩愁,被這些激發(fā)出的喜悅一下子沖掉,辛酸霎時從他心底涌上鼻腔,委屈的淚水浸滿眼眶。
他關(guān)掉電視。
“爸爸,”他幾乎流眼淚了,“你回來了?”
羅長貴感到病,是在昨晚下半夜。他睡在沙發(fā)上,被突然冷醒。電視節(jié)目不知哪時完的,圓形測試圖標占滿整個屏幕。他想從茶幾上拿過遙控關(guān)機,剛下沙發(fā),突然天旋地轉(zhuǎn)的,骨頭瞬間像散架,噗地癱倒在地上。他以為是睡懵懂了,扶住沙發(fā)再站,力氣不知哪去了,站不起來。他渾身發(fā)燙,心卻冷得打戰(zhàn),牙齒抖得咯咯咯的,像戴著一頂又緊又重的鐵帽子。他坐地上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硬撐著起來找藥吃,然后和衣倒在床上。
他曾聽見過電話鈴響,沒有力氣起來接,就由著它響。他體溫升高了,進入恍惚的境界:見捉迷藏的老伴,從墻后面飄然而至……兒子進考場的那雙乞求的雙眼在無限地變大,最終化為一潭濃稠的泥水將他深陷進去,他在里面奮力掙扎,兒子在岸上呼喚,一聲又一聲……不知過去多久,他從恍惚中醒過來,是兒子真在叫他。
聽見臥室里有響動,羅渝立即沖進去。父親仰臥在床上呼喊他,聲音像蚊蟲在叫,半睜的眼里失去往日的倔強。父親想坐起來,想給兒子打招呼,上身只動了一下。
兒子去到床前,問:“身體不舒服?”
“這幾天累的?!痹捯粲窒袷俏孟x在叫,父親想把事態(tài)縮小。
兒子感覺像接近了一團火,手放在父親額頭上,“哎呀,”他的手本能地一下子跳開,“爸爸,你病了,在發(fā)高燒?!?/p>
“昨天淋了雨,可能遭了風寒。”
“爸……”兒子想借此發(fā)泄,話到口邊又咽回肚里。
“沒大問題,”父親說,“我吃了藥的?!?/p>
“不行,”兒子果斷起來,不再遷就父親了,“燒得這么厲害,必須去醫(yī)院。”
兒子找來衣服,加在父親身上,然后蹲在床前要背他。
“不用你背,”父親躲開兒子的背,說,“我能走。”他試圖站起來,又跌坐在床上。
兒子什么也不說,抓起父親雙臂往肩上一搭,背起朝門外走。父親先還扭動,想讓兒子放他,漸漸沒力氣了,軟綿綿地貼在兒子的背上。
兒子背著父親在樓梯上向下疾走,恨不得兩級當作一級,甚至巴望醫(yī)院就在樓下。父親在他心目中曾是那么高大,現(xiàn)在背上卻感覺不出多少重量,如果不是胸骨硌痛脊背,有一把大腿的骨頭握在手中,羅渝真不敢相信父親在背上。但是他感到了有另一種很沉的重量,那重不是在背上,是壓在心里的。他相信,那重量即使再沉,咬牙也要承受住的。官司草的酸澀,突然從胃里涌上來,沖進鼻腔,激得眼淚掉下來。他記得,那次高考出來,在父親面前掉過淚,還有那次勸父親搬過去。為這事,過后自己在心里感到難堪許久,發(fā)誓以后打死都不要在父親面前掉淚了?,F(xiàn)在又掉了。還好,父親在背上,無法看見。“爸爸,”他想驅(qū)散難受,問,“留給我的那封信呢?”
一股涼風一激,羅長貴頓感鐵帽子松掉了,迷糊的腦子也清醒許多?!拔沂栈亓耍备赣H在背后說,“是我那時的想法,才不會留給你呢,我要自己留起作紀念?!闭f完,他給兒子一個幽默的笑。兒子什么都沒看見的。
兒子卻偷偷笑了。他說:“進門的時候,碰見樓上的張老師,要我告訴你,他又想跟你學棋了?!?/p>
父親哦哦兩聲,“我要去會他的?!彼f。
兒子在疾走,父親俯在兒子背上,盡管顛簸卻十分安心,他知道兒子不會叫他掉下去的。他摟抱兒子胸前的雙手,觸到兒子心臟在跳動,血液在奔流。他想到,這跳動和奔流是有著他的一部分,現(xiàn)在又貼在一起,自豪和驕傲霎時充滿胸中。他要叫兒子放他下來,他自己還會走,又不想開這口。不是怕兒子不放,也不是怕下來自己邁不開步子,是他感到兒子背部的寬闊和溫暖,舍不得離開這從未有過的體驗和享受。在兒子的喘息聲中,他看見無數(shù)細碎的時光在眼前閃動,串聯(lián)起許多的人和事,走馬燈似的在面前經(jīng)過。那些人和事,無論其對他是痛苦還是歡樂,都無可選擇地成為他的生活。那些痛苦和歡樂,都失去了支配他的力量,成為記憶,只儲存在他的生活中。他感到自己是過來人了,再別無他求,只求兒子他們過得比他好就行。想到兒子還有更長的路,面對的是說不定比他還要多的艱難,他的心一下子痛起來。這種痛,是他沒有過的,是悔憶和擔憂混合成的錐心的痛,痛點那么集中,那么深沉,痛得他兩行渾濁的淚水不由分說地涌出眼眶,無數(shù)的皺紋也沒有擋住。
兒子后頸窩感到澆來滾燙的冰涼,身子打個激靈,腳步稍一遲疑。他深深吸一口氣,聳聳背上的父親,讓他靠得更舒服些,又繼續(xù)在樓梯上疾走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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