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恒銘

我最近常常思考，生活是不是就該是這樣的？也沒有答案，只留下一些瑣碎的思緒。天冷了，我蜷縮成一團(tuán)，像小動物一樣，進(jìn)入冬眠的狀態(tài)。

在南京一共待過多長時間我也數(shù)不清了。躺在床上的時候，總是在思索著以前的種種。

我是2020年的9月份回的南京，從英國回來，剛剛結(jié)束了一個月的隔離。在這座城市我找了一個角落，裝修或者說用東西堆出了一個工作室。置辦工作室期間，我經(jīng)常會和朋友們突然喝起酒來。后來索性直接從一個酒吧老板那里拖來一個老的雙開門冰箱，裝滿各種美味精釀，整整齊齊地碼在每一個格子里。我拍了張照片，發(fā)在朋友圈——“我的工作室小酒吧開業(yè)了?！?/p>

我一個人是不樂意喝酒的。我曾試過一個人拿了一瓶“Jamson”威士忌，加上老冰塊和漂亮的杯子，體會這樣的儀式感。只喝了幾杯，就飄飄忽忽的了，但并無快感產(chǎn)生。似乎我需要“下酒菜”，這個“下酒菜”就是人與人情感的交流。當(dāng)我獨飲時，我的傾訴對象變成了自己，自己和自己不停地對話，就很容易上頭了，甚至感到不適。為此我也更深地思考過，是否是因為我好于表演呢？當(dāng)我的表演對象只有自己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被孤獨打敗了。

說回工作室，我本指望著能靠這一冰箱酒去賺些生活費的，奈何直到冰箱里的酒第二次清空，也沒有收回一點成本。

來的都是朋友，喝著喝著，唱了起來；喝著喝著，念起詩來；喝著喝著，哭了起來……他們變成了表演藝術(shù)家，變成了詩人，變成了歌謠創(chuàng)作者……我甘愿為這些真摯的情感去買單。似乎酒是一個通道，打開了情感的小窗口。我常常把這些歸結(jié)于人內(nèi)心的孤獨和渴望得到了理解。但每每第二天醒來，去收拾滿是酒瓶的工作室，既滿足于情感的交流和靈感的碰撞，又常陷入無盡落寞的空虛中。

工作室的房東也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他是“臟皮”樂隊的吉他手，名字叫做“飛機(jī)”。他每天都有酒相伴。有時他也會住在工作室的某個房間中。他喜歡穿帶有鉚釘?shù)钠ひ?，喜歡朋克。第一次和他喝酒是在一天深夜，他從上海路喝完回來，我也正好剛送走幾個朋友。我們順勢就在沙發(fā)上坐下，很自然地對飲起來。我們都已酒過半巡，聊起日常，拉扯著生活。突然他流出淚來，問道：為什么喝酒？對啊，為什么喝酒？他說：胡子，我覺得一切都是為了愛。我沒有說話。他說他和他的女朋友已經(jīng)在一起好多年了，他們沒有吵過架，直到去年她被查出白血病，手術(shù)前后，他一直都在她身邊照顧著，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慢慢好了起來。他說：你說這個世界為什么這么可惡？它對我們這樣的人沒有一點點的包容，為什么讓這樣痛苦的事情降臨在這么可愛的人身上？他說：但是，也就是因為愛，我還能在這里喝酒。我已經(jīng)一無所有，唯一能讓我活下去的也只有愛了。他說：我為她寫過很多很多的詩。不喝酒的時候我根本不會提這樣的事情，因為我會害羞。于是他給我念起他寫的詩來。他不像一個專業(yè)的詩人，有美妙華麗的辭藻，但是每一詞每一句，都是情感。用最普通的文字，表達(dá)著最真摯的愛，是惺惺相惜，無比珍貴?？蛷d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時間凝固了，情感在空氣中流動著，酒意讓我的大腦無盡地放大這些細(xì)節(jié)，仿佛置身于悲哀、反抗、疼愛、無奈的旋渦里。隨后太陽升起，我們也握著酒瓶睡去。我最后的意識定格在“飛機(jī)”眼角的淚痕。第二天醒來，他在陽臺的夕陽里彈著吉他，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我跟他打招呼，他揉揉眼睛說：“酒還沒醒?！?/p>

12月中旬，我的好朋友老李選擇用自己的方式離開了這個世界。那段時間，我陷入了很深的情感崩潰里。我接受他的死亡，我也對他的選擇表示理解。這個世界對于他來說太殘忍、太痛苦，他只是去追尋他的自由與平靜了。我的悲傷基于惋惜，基于事發(fā)突然，也基于自私。我可能再也無法與老李一起喝酒抽煙吹牛逼了。我吃不下飯、說不出話，也無法很好地入睡。

太陽很好的一個中午，“飛機(jī)”拎了幾瓶酒到工作室，喊我晚上一起喝些。之后我們相對而坐，一言不發(fā)。然后我們突然都拿出了酒杯，喝了起來。大概因為空腹，我興奮得很快，我開始和“飛機(jī)”傾訴過去種種與老李相關(guān)的一切。老李生前和我們一起在南京做了很多好玩的事情，我們一起在迪廳中央念詩，一起在深夜鬼市討價還價，一起在馬路上做行為，一起在藝術(shù)空間里做展覽。“飛機(jī)”沒有安慰我，他覺得我不需要安慰，只是需要時間去緩解記憶。他突然放起歌來，我的身體隨著節(jié)奏搖擺，思緒、思念、惋惜、悲痛、歡樂也在空間里擺動著……我感嘆老李的勇氣，沉溺在他生前的掙扎里。

太陽當(dāng)空，也是一個美妙的下午。我和“飛機(jī)”互相嘲笑著，好像我們沒有在這樣的時間段喝大過，沒想到大白天喝酒也是這樣的快樂?！帮w機(jī)”彈起吉他，我伴著酒意，帶著種種飄浮在身體周邊的情緒坐在畫架前，提起筆，滿眼看到的都是渾身是眼睛的老李。他曾做過一個行為，渾身赤裸著，全身都畫滿了眼睛。我的手不受控制地在畫面上涂抹。半夢半醒之間，我好像看到老李穿著一身陳舊卻干凈的西裝，手里握著一把黑色的雨傘，跟我說：胡子，再見。天黑之后，我在紙上寫下：

你的靈魂上一定有很多金色的眼睛，

留住了整個世界的月亮和星星。

你說他們不懂，只能找借口解釋，但是我們這樣的，我和你說實話，你一定會理解。

你那么可愛，你的小精靈一定會一直陪著你的。

咱們另一個世界再見。

如果說“飛機(jī)”喝酒是因為愛，那么我另一個酒不離身的朋友就跟他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她叫烏木，是蘇州“Justkids”藝術(shù)空間的主理人。她的世界里是不存在“愛”這種物質(zhì)的。我問她為什么喝酒，她說：我有酒癮啊。對她而言，這個世界是極度痛苦和極度矛盾的。酒是一種情緒的放大器，在沒有酒精融入的世界里，大家都過于清醒，這種清醒與克制是情緒的壓抑。人與人的交流是需要用酒去回歸真實的。烏木說：“每個人都有社會給他評判的身份與形象，每個人也有自己給自己設(shè)立的形象。我給你看到的樣子，是我故意想表現(xiàn)給你看到的。我不會為了喝酒而喝酒。我們所有人都是普通人，喝酒只是為了更好地表演?！蔽液苷J(rèn)可她的話。我把這種方式理解為藝術(shù)的表達(dá)。

在我切身的體會中，酒后會出現(xiàn)情感的多向性和聚集性。我會突然覺得一切事物都是那么美好，一切都充滿了愛意。當(dāng)目光停留在某樣事物之上，比如一根點燃的煙，我會感嘆煙霧飄起在空中變化的姿態(tài)異常漂亮。我會忽略掉嗆人的煙味，只接收它的美好。而在平常的生活中，我不去這么想。我甚至?xí)蝗桓惺艿揭粋€人的善良，發(fā)自肺腑地贊美他?？伤綍r可能是我相當(dāng)厭惡的一個人。這也會激發(fā)很多創(chuàng)作的欲望。當(dāng)酒精將情緒放大，美好的事物變得更美好，悲傷的故事變得更悲傷，情緒的表達(dá)就變得突出而尖銳。如果問我為什么喝酒，我在紙上寫下了很多很多話語，但沒有一句是合適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