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楓
我不是好酒的人,第一是酒量本來不行,第二是血壓偏高。
但我喜歡湊酒局,酒局里百態(tài)人生,包羅萬象,有哭有笑,有傻有鬧,酒氣沖天,醉酒者圖的就是一個百無顧忌、放浪形骸。潮汕有句俗語“食酒起祠堂”,意思大概是人一喝酒找不到北,這世上唯我獨大,啥事都不在話下,建無數(shù)海市蜃樓,輕浮許諾夸下???,把烏有當成真實。近日網(wǎng)絡上也有一個類似的說法:“沒喝酒之前我是廣州的,喝了酒廣州是我的。”里面的地點可以不斷變換,主要看你在哪里喝,哪里就是你的。我喜歡這種酒后的輕狂,這才是最為真實的人性。酒精像一個放大鏡,把原來掖得死死的卑微愿望無限放大,把原來的委屈與羞辱和著嗆人的酒精嘔個干凈,把人世的虛無超越為盛宴與豐碑。一場大醉,一場不省人事,不啻一次洗心革面,不啻一次重生。要大醉,需要和好友喝,知根知底,醉了丑了是一場盛大熱烈的玩笑,是兄弟間的掏心掏肺;若是有太多的生人在側(cè),只怕成了笑柄與口實,成了叵測之心的添油加醋,無需。因為節(jié)制,我倒是極少大醉,對于旁人的醉態(tài),我總伴以微笑和體恤,無非是為了讓大醉的人能夠真正放下身段,著實地痛快一番。在有人酩酊的局里,人品也昭顯得清晰。
酒是人生的需要,是對日常的短暫超越,否則不會有酒,也不會有眾多的文人騷客為酒正名美化。私人以為,以酒點題的詩當以杜子美先生的《飲中八仙歌》為佳。
飲中八仙歌
[ 唐 ] 杜甫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麹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圣稱世賢。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辨驚四筵
詩中以酒為聯(lián)結(jié),把李白、賀知章、李適之、李琎、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八人飲酒時的形神寫得生動透徹,各自的身份脾性也描狀得深入昭然。用“仙”字點題,既有凌空蹈虛的飄飄然之感,也有超邁與豁達??磥?,酒中沉淀的是一種修煉,寓涵著感知人生的角度與哲學。品酒品酒,酒不僅是一種奇妙的味道,也可以催發(fā)人性的呈現(xiàn),故也有了“酒品”一說,品酒的最后是品出酒品。此話不虛。
對于人生的認知,在“無”與“有”的張力中尋找托足之地,糾纏于意義和價值,最后的死亡與銷匿再一次輪回為生活和妄想。酒在人生天地間調(diào)和了升騰與墮落,如尼采對酒神精神的解讀:“從生命的絕對無意義性中獲得悲劇性陶醉?!倍氨瘎⌒缘奶兆怼奔词菑臒o意義中回到一個圈定的意義范疇,一個被情感裹挾的關于死亡的儀式感和祭祀的道場之中。無意義在被感知中獲得意義,死亡在生者的感受中獲得確認與實在,并賦予了象征。酒中有一種“假死”的存在,那就是酒精的催情或放大的情感痛苦中進入臨界狀態(tài)——可望而不可即,自我的靈與肉開始剝離,人進入深度的自我觀察或自我對抗的狀態(tài),意識的模糊讓存在與虛無處于糾纏態(tài),外界一切伴隨漸漸加重的呼吸進入虛空?!昂我越獬?,唯有杜康”一說重在“解愁”二字;不是愁已解,而是酒后的無解之解。
身邊有千杯不醉的朋友,也有滴酒不沾的朋友,那是兩種人生。有人對千杯不醉的人提出疑問:“既然千杯不醉,何須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