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成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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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熱愛高度白酒,從少年喝到現(xiàn)在;也因為高度白酒,還是少年。生活總是充滿變故,酒不會變,永遠在手夠得著的地方,安安靜靜地看著你,不悲不喜,不執(zhí)著不沉淪。只要幾小杯澆下去,整個世界就會彌漫起寧靜的狂喜,像是身處在擠滿神的廟堂、充滿藝術的沒有藝術品的美術館。有的酒還會不辭辛勞長途跋涉遠道而來,只為很清澈地進入可能渾濁的你,讓你成為一條干凈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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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市中最美的地方就是酒柜了,上面占滿了熱烈的、可愛的、凝固的……各種各樣的靈魂,像是等待檢閱的迷人的軍隊。無論便宜的還是昂貴的酒,都能讓你領略到奢華的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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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酒來說,我們是過客。即使你千年不朽,酒的歷史卻有萬年,還會源遠流長下去。而且人家絕不死在骨灰盒里,只是在血液中一邊跳舞一邊流淌。日本酒徒大伴旅人說:我欲一應離人境,化作酒壺酒中浸。這算是非常務實的死后訴求了,酒葬。魏晉酒徒劉伶駕一輛驢車,帶一名小童,拉一壇好酒,備一把鐵锨,邊走邊飲,并囑咐小童:死,便埋我。人有多孤獨,就有多浪漫,如此死法,可見一斑。那么,日本那么情趣的儀式至上的社會,劉伶有嵇康阮籍那么高級的兄弟,他們孤獨什么?酒對他們來說肯定不只是一種液體或飲品,而是一個通道,通往宇宙深處柔軟的世界。這個世界,心靈浩蕩,人神共舞,孤獨自然蕩然無存。畢竟神不會親自飄過來跟你說,你要好好活著,活得不好下地獄,活得好了進天堂。神只會讓你感覺到他,信仰他,膜拜他。而酒,只會輕輕滑到杯子里,讓你脫下面具和馬甲、固執(zhí)和偏見,來體驗它,為引領你到達醉意的世界。只有在醉意中,你和它一樣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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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為醉意而生,人為身上殘存的神性活著。醉是酒的神,神是人的酒,就如傳道者深情的禱詞中浸潤著酒香。那么,沒有神護佑,對神保持懷疑的人,怎樣跟還殘存著神性的自己相處?怎樣在望不到頭的宇宙找到自己不甘于塵埃的立足之地?也只有性和酒了。但性是創(chuàng)造,成本太過高昂,運氣不好還會受到道德懲罰;即使運氣好了,有人爬過來叫你爸爸或媽媽,也就意味著責任的開始。酒不一樣,它什么都不要,獻身于你的精神。不管是5塊的二鍋頭,還是2000塊的茅臺,都有著相似的謙卑和熱烈,送你抵達同一個醉意。就算沒有酒了,滿上藿香正氣水或食用酒精兌紅牛,像極了調味酒或威士忌,而且都能醉。醉時與日月同眠,醒時與日月同輝。酒在這方面極其開闊,不管是乞丐還是國王,都平等地享有醉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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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高興死于飲酒,等于冷兵器時代的將士死在戰(zhàn)場:血染紅戰(zhàn)袍,酒泡透心,英魂在風中千年不散;如果剛好喝的是高度白酒,剛好死在荒野,那好極了,跟落鯨一樣,有多少大動物和小動物會因你的死靈魂多次出竅。但我們最好死于情,死于志或死于信,不能單純地死于酒,對酒不尊。最好,讓酒陪伴我們度過完整的一生,這不是為了活得更久,而是在有限的生命中喝更多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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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喝酒,是天賦。如果你偏狹地認為這是一種病,不用治,喝著喝著就好了。天賦當然不是指特長,是使命。那么,我們能為酒做什么?至少要盲目地篤定地信酒,絕不要辯證地科學地去研究它,信就是力量。這跟宗教是一樣的,信是最基礎的誠意。比如信仰上帝,追究上帝是白人還是黃人,那不有病嗎?信就完了,對酒更要如此。要像李白先生,堅信酒,并傳頌酒,絕不讓酒沾染上任何污名。不要像波德萊爾老師:老婆死了,我自由了!/ 我從此可一醉方休。這樣的詩句對酒和老婆都不尊重的。要知道,酒也是老婆,只是不會死。而老婆死了,酒會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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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鐘情,就是目光相撞的那一瞬間或幾個瞬間醉了一下或幾下,就為了這醉,我們愿意海誓山盟,更愿意裹上一生的油鹽醬醋,裹點酒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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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大多數(shù)寫作的人寫得少,但是我比大多數(shù)喝酒的人喝得多。——居伊·德波
跟德波老師不一樣,我寫得多,喝得也多,作品更多。對出生在高寒地區(qū)的我來講,只有寫多了、喝多了、做多了,才能在平原不醉氧,順利到達心中的山頂。這個山頂也是平原,遼闊無際,上善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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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酌時,你并不會覺得只是自己一個人在喝,而是身邊坐滿了各種自己,有古人也有故人,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男有女,他們不說話,默默地看著你喝,像一群神看著一個神。在不能成為故事的碎片時代,這可能是最動人的完整和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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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在餐桌上,還是酒吧里,或是在曠野,當有人舉起酒杯,不論里面是透明的,還是紅的、黃的,或是黑的,哪怕是假酒,都很安靜地看著人由貧乏變得生動、由極端變得溫柔、由僵硬變得綿綿若存、由好人或壞人變成感性的人。只有感性是人飄逸著的理性。不管他掀了桌子,還是淚流滿面;不管他沉入夢境,或傻笑著擁抱了整個世界。哪怕在月光下拎著酒瓶在傾斜的路面暴走,酒始終如一,很冷靜地以液體的身段當著人的火焰、河流和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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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只有兩種液體是純凈的——酒和水。酒里面有水,水里面也有酒??赡苡械呐笥褧f,還有眼淚。眼淚不純凈,是海,淹沒過人。如果你用分酒器裝水,倒在小酒杯里喝,身體就會泛起本該喝了酒才有的醉意。我也曾見過滴酒不沾但時刻在醉意中的人,我想,他的基因中就有著醒不了的酒,這叫坐地起飛,也是天賦。而更多的人需要用真酒或假酒把身體本該需要的酒補滿,否則他會虛弱。理論上是沒有假酒的,能醉人的都是真酒,都是好酒。只是真酒慷慨深邃,“假酒”質感粗糙還夾雜著來自底層的惡意。這個底層無關階級,是產(chǎn)品化之后的人類。當人對土地索取到一定程度后,就會索取同類,這時會產(chǎn)生尊卑和比較,這時人對人極其殘忍,所以喝了“假酒”頭疼,這是懲罰。其實,殘忍并不源自別人,而是自己。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善良是好的,但善良往往只出現(xiàn)在行惡之后的言談中,像干了壞事后的懺悔能撫平自己的罪惡一樣。酒是沒有惡意的,也沒有明確的善意,冰清玉潔得很。只有有惡意的人才借酒行惡,還以醉酒為理由為自己開脫,把惡怪罪給酒,這種飲酒自然不是真正地飲酒。為了攀附飲酒也不是真正地飲酒,哪怕飲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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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喝酒的人在喝了酒之后才會有醉的空間,才會在某個醉的瞬間變成真正的自己,很有創(chuàng)造性地表達自己的意志和行為??慈粘鼍湍茏淼娜耸遣恍枰染频模粘鼍褪蔷?。借用一下西鳳酒的廣告:鳳釀三千年,一醉舞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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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在酒醒后總能看清自己與世界的距離。孤獨,悲憫,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