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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江與故人

2021-03-22 02:26何大草
清明 2021年2期
關鍵詞:射洪陳子昂遂寧

何大草

四川的得名,我從小就是曉得的,省內(nèi)有四條大河嘛。后來多念了些書,聽專家說,這是個誤解,宋朝時設置川峽四路,簡稱四川,跟河流沒關系。

話雖如此,我還是覺得誤解更有趣。瞟一眼四川地圖,就能發(fā)現(xiàn)好幾條大河從北向南,滾滾而下。四川二字,簡直是水淋淋的江山圖:金沙江、雅礱江、大渡河、岷江、沱江、涪江、嘉陵江、渠江,何止四川,稱之為八川都可以。

我畢業(yè)分配到報館不久,和一個前輩騎車去開會。路上我忽然說,要是能順一條河去采訪就好了,能寫好多好稿啊。前輩是中年才子,評論家,寫千字文一揮而就,頗為自負。他聽了,說,好主意,但不好寫。我趕緊點頭說,是不好寫。但,前輩又說,這種文章,全報社只有兩個人可以寫,我和你。我聽了一震,差點滾下車來。

后來明白,這不過是前輩對晚輩的一種夸張的激勵。我可以淡定些,當作玩笑聽。然而,那個順河而行的念想,卻留在了心頭。其時,我21歲,視野狹窄,多數(shù)河流對我而言,只是幾根彎曲的線條。記得剛念大學時,生于重慶北碚,成長于合川的同班同學江兄,到校已經(jīng)半夜了。第二天早晨他就拉了我,要我?guī)タ村\江。因為錄取通知書上有句話,很讓他激動:歡迎你來到錦江之濱。我自然帶他去看了,他鄙夷一笑,說,這不是一條河溝嗎?我就反問他,你見過幾條江?他說,家門口就有三條江。我吃了一驚,又問貴鄉(xiāng)大名?他說,合川。合川是涪江、嘉陵江、渠江的匯合點。我聽了,不勝羨慕。

合川出產(chǎn)甚豐,其中一個是桃片。江兄每次寒暑假回家,都要給我們帶些桃片來,白而整齊,如一本袖珍的小書,夾著精心切薄的核桃。一頁頁撕下來,放入口中,細膩、不甜膩,堪稱美味。我就感嘆,成都桃片好難吃,真該去合川學技術。江兄說,不是技術問題,是必須要用三江匯合處的水。成都有沒有呢?這還消說,自然是沒有。不過,吃著合川桃片,想想那個地方也是舒服的。

1988年2月,我去重慶采訪。坐晚間火車,到重慶車站時,天還沒亮,有康富來大巴在黃葛樹下高聲拉乘客。我立刻把采訪丟到一邊,跳上大巴就去合川會江兄。

汽車沿嘉陵江上溯,我又睡了一覺,醒來,看見一座漂亮的小山城。落過一場晨雨,地面濕亮亮的,行人還少,從房屋的縫隙間,可以望見閃閃的江水。

江兄在縣政府任職,請了半天假,陪我四處轉轉。我想去看合川桃片廠,他說,你咋只曉得吃桃片!他帶我去看了釣魚城。釣魚城距合川縣城約莫10里路,被三江環(huán)抱著,不僅是古城,也是古戰(zhàn)場。南宋軍隊曾在此抗擊蒙古大軍,長達36年。蒙古大汗蒙哥,親自督率大軍攻城,城沒拿下,他就在城下的帳篷中病死了。這段歷史,是合川的驕傲,桃片自然不可比。

雨停了,天還是陰沉的,江兄和我各拿了一把雨傘,頗像打狗棍,沿著江岸小路,走著去釣魚城。江流是蜿蜒的,小路就更顯曲折委婉了,時而在堤壩上,時而轉入村莊,從農(nóng)舍、牛欄、倉房之間穿過。泥路軟軟的,踩上就凹一個印子。牛蹄子踩過,則留下一凼積水。有些地方,我們須繞著水洼走。但心情極為舒暢,早春的空氣,新鮮得不行,正適合舊友重逢,邊走邊談。我們?nèi)胄r,都正好17歲,那會兒日子清淡,我和江兄曾摸出校園,順著錦江去九眼橋買回幾角錢肥腸,砍一堆青筍塊,在煤油爐上熬辣椒豆瓣醬,紅燒了吃。香味濃膩,飄滿整棟宿舍樓。

畢業(yè)已經(jīng)幾年了,不過,還算年輕,距26歲尚差幾個月。眼前的世界,在漸漸清晰,但也蘊藏著許多的未知。我已有過一次未遂的跳槽,1985年曾想跑到新設立的珠海特區(qū)去工作。沒別的企圖,就是想離家遠點,每天能看海,曬烈日。成都已讓我膩味,而且冬天陰冷,陽光太少了。珠海來了商調(diào)函,但報館沒跟我商量,徑直回復:不同意。只好暫且作罷了。江兄呢,念書時,論長相英俊的男生,他在班上可排前二,且口才幽默,做學問扎實,人緣也極好。說到眼前的工作,他如數(shù)家珍,雖很低調(diào),但我能感覺到,他在機關大院里,也定是個才俊。今后的日子,登高望遠,必有可觀。

說著話,就到了釣魚城。

沒見一個游客的影子,靜極了。從逼仄的石頭梯坎向上爬,穿過古城門殘跡,數(shù)不盡的大塊石頭,蒼勁的樹,戰(zhàn)時的陳跡還斑駁可見。

城和山融為一體,城頂即是山頂,頂上一片平展,有幾間屋子,一家露天茶館,平地上擺了兩張茶桌,八只硬木凳。茶博士閑在屋子里捂著茶壺,讀《重慶晚報》。我們叫了兩碗茶,坐下來歇一歇。江風冷颼颼的,很快就把茶水吹冷了,好在我們年輕,不怕胃涼,咕嘟嘟都喝了。再摸出香煙,一人點燃一根,就像做學生時那樣,深吸一大口,徐徐吐出,深感愜意。江這邊、江那邊,均是田野漠漠,遠山一痕。雨后的天依舊是灰蒙蒙的,三條江,浩浩地從灰色迷離中流到了釣魚城下,再又向南,流向200里外的重慶主城區(qū),在朝天門匯入了長江。

晚上就住在江兄家。酒、菜、飯都家??煽?。其中有一樣是紅燒泥鰍,江兄親自掌勺,堪稱三江美味。

但在給泥鰍剪去腦殼時,卻發(fā)生一個小插曲。江兄愛好運動,乃足球、羽毛球健將,也橫渡過涪江、嘉陵江,卻心軟,下不了手,就叫他弟弟剪。他弟弟讀書好,且又習過武,可謂文武雙全,擺起龍門陣,書卷氣、江湖氣交叉襲來。但他也很是不忍心,剪刀對準泥鰍頸子了,把頭一偏,再用力一夾!我見了,心里就暗嘆一口氣。我看起來似乎較文弱,但殺雞、殺鴨一刀斃命;剮黃鱔、剪泥鰍,也不手軟,心腸是硬了些。多年后,我吃了素,總算把心軟、心硬的事平衡了。

那時候,我兒子剛出生四個多月,江兄的兒子也即將出生了。酒杯倒?jié)M,一飲而盡。屋外的江流聲,清晰、好聽,正是春水所發(fā)出的有力的節(jié)奏。

從合川沿涪江上行約300里,有一座城,遂寧。

遂寧,相當古老了。但對許多人來說,它的古老是抽象的,要說得具體點,就頗為難了。我也正是如此。開車去重慶,一般會經(jīng)成渝高速轉遂渝高速,在遂寧匆匆而過,很少細看、細想。為了寫這篇文章,我兩次去了遂寧博物館,才在墻上注意到一行字:“遂寧作為宋徽宗的潛邸之地……”暗道慚愧,我愧為歷史系出身,卻從未聽說過。

宋徽宗童年時,就封為遂寧郡王了。這個郡王,是象征性的,他并未來過遂寧,但也很不容易了。歷朝的郡王可多了,坐得上龍椅的,就沒幾個。

清朝的雍正皇帝登了大位后,他的潛邸,即雍王府,就賜給喇嘛,做了雍和宮。換句話說,遂寧的地位,就差不多等于宋徽宗的“雍和宮”。

遂寧山水俱佳,人文之盛,寺廟宮觀自然也多。

我有一位學者朋友,比我略長幾歲,老家即是遂寧,且童年中有幾年就是在寺廟中度過的,跟著他當和尚的舅舅過日子。我聽了,覺得很有趣,立刻想到了汪曾祺的《受戒》,小和尚、老和尚殺豬、吃肉、喝酒、賭牌,還要放焰口,跟小媳婦調(diào)情、跟大姑娘戀愛。

朋友見我眼里放光,馬上搖頭,說,我曉得你在想啥子,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恰恰相反。

我就不好多問了。只好奇,那廟子有好大,現(xiàn)在還在不在?

朋友說,廟子小得很,只有幾個和尚……恐怕早就不在了。

我就嘆口氣,不曉得是為誰而惋惜。

但遂寧城西有一座廣德寺,卻大得很驚人。

這是個深秋天。我從遂寧城里開車過去,要經(jīng)過涪江上的通善大橋,過了橋,駛上開善路,再轉到廣善路,繼而連接廣德路,隨后,就到了廣德寺。從一個地名到另一個地名,約莫十余里,過渡得自然而妥帖。

以我的眼光看去,廣德寺之廣,把成都大慈寺、昭覺寺、文殊院加起來,恐怕也有所不及吧。之前我在網(wǎng)上查了,說門票40元。但其實免票,一文不取。憑身份證、天府健康碼,再戴上口罩,就可以入內(nèi)了。

游客一進去,個個都把口罩給摘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里邊是寬宏的廣場,樹木茂盛,空氣清新,人再多,也顯得稀落落的,口罩自然多余了。

走著走著,駭然撞見一顆巨大的玉璽,斜翹在一座臺基上,保持著即將蓋下的凌厲之姿。實在是我平生見過的,最大的一顆印??戳伺赃叺恼f明,真的就叫“天下第一印”。是宋真宗御賜的,用極品和田玉精雕而成。只不過,眼前這顆是仿制的,比實物放大了二萬六千九百倍。說明上沒提到材質,我想倘是金屬的,重量何止幾十噸。即便是孫悟空,被這一顆印打下去,恐怕又要再壓五百年。

據(jù)說,廣德寺曾先后受到九個皇帝的十一次敕封。我站在這顆巨印旁,向前望去,古樹巍巍,牌坊一重一重,紅墻琉璃瓦的殿宇一座一座,從平地一直朝著臥龍山上蔓延,簡直望不到頭。其煌煌氣象,讓我想到的,不是木魚鐘磬,佛法玄奧,而是王維的兩句詩: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世外的世界,在古代,也只有被俗世的皇權加持后,才會這樣富貴逼人吧。成都的大慈寺,今天只有區(qū)區(qū)幾十畝,但在唐宋時,卻占地千畝,殿、堂、房等八千多間,也正因為是唐玄宗御筆一揮,題寫了匾額。想一想,這是多么的有趣,“世外法”終究還是“世間法”。

我踩著寺廟中間的石徑,向縱深處走去。上到一處兩殿之間的平臺,看見個年輕和尚匆匆跑出來,一個提加侖桶的香客婆婆趕緊迎上去,問他,在哪兒可以打泉水?和尚急道,你莫問我,我忙得很,客人都在等我呢。我忙得很,哪有時間跟你說。婆婆略有點尷尬,呆呆站著。和尚跑了幾步,似覺不妥,停了一刻,回頭指了下,說,打泉水在后邊山坡上。婆婆連連點頭,一臉的感激。我在旁邊看了,也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已到午飯時間了,但我還沒餓感,就繼續(xù)向后山坡爬上去。石梯坎穿過一片樹林子,雖是深秋了,依然翠色蔥綠。我還聞到花的清香,隨著小風,撲鼻而來。定住腳,四下看看,卻沒有看見花。怪了。

踏上一個平臺,迎面是一排較為樸素、低矮的建筑。其中一間,里邊坐了兩行居士,在安靜地吃齋飯。我在門口站了會兒,尋思是否可以拍張照。這時候,一個居士大爺出來了。他圓頭、圓臉,敞著衣服,端著碗,捏著筷子,面帶天生的笑意,邊走邊刨碗里的食物??礃幼?,他吃得相當有滋味,神情也頗灑脫。

我問他,大爺,吃齋飯哇?套近乎,第一句都是明知故問的。

大爺點點頭,說,吃齋飯。說罷,又接著刨。碗里只剩一小點米飯,一點湯,湯里有半塊白蘿卜??伤侔∨俚?,這點東西,卻咋個都沒有刨完。

我又問大爺好多歲了,皈依好多年了,平時就住廟子嗎?

大爺說:“80歲了,皈依了30年。不住廟子,家近得很,只有幾里路?!?/p>

30年,相當不短了。我就又請教大爺,剛才走過樹林,是啥子花在香呢?

有位居士婆婆已吃完了齋飯,也湊過來問大爺,是啊,是什么花的香味呢?又沒看見花。她一開口,是河北一帶的口音,離廣德寺很遠了。

大爺不抬頭,邊刨碗邊答,不是花,是香樟樹。

居士婆婆微微搖頭,不大信。我說,我住家的地方,香樟樹多得很,從沒有聞到過這么濃的香味啊。咋個可能呢?

大爺終于把筷子停了,正色道,咋不可能呢?你想一下,好多高僧加持嘛!說完,又刨碗里那一點東西,十二分有滋味。

我聽了,敬佩不已。果然是吃了30年齋飯啊,大爺隨口就是金句。

倘若從廣德寺繼續(xù)沿涪江北上,行約兩百里,緊貼西岸,有一座金華山。山上有道觀,極為宏麗,被稱為蜀中四大道觀之一。然而,我想要去尋訪的,只是山間一個亭子,即陳子昂讀書臺。

我少年時,正值一個大時代,日子喧騰,伙食清淡,書也很不好找。要讀書,就得八方去借?!陡哂駥殹贰镀G陽天》《金光大道》等,是放在面上的,容易找到,一咕嚕都讀了。有些書就難找了,但恰恰是這些書讀起來才有趣,愛情小說、反特小說、蘇聯(lián)小說、美國小說,這是地下的。經(jīng)常有這樣的一本書、兩本書,舊得發(fā)黃,還包了層牛皮紙,在嗜讀者的手上偷偷地、匆匆地流過。記得,有本反特小說叫《空山不見人》,書名有點恐怖,內(nèi)容卻寫得很一般。那是我頭一回接觸王維的詩,居然被用作特務接頭的暗號。還有本《靜靜的頓河》,繁體字,豎排,卻只有第四卷,我也硬著頭皮讀完了。

有天到手的,是一冊小條本,印了百十首唐詩。這對于我的閱讀,算是陌生的體驗,也囫圇吞棗地讀了。讀完回頭想一想,大多沒記住。印象最深的,反倒是那首不順暢、不怎么像詩的詩句,《登幽州臺歌》。順帶也記住了詩人的名字:陳子昂。

詩只有四句: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也是詩?。亢喼闭f白話。然而,也不像說白話,是一個人站在臺子上,大呼口號。

而我當時身處的時代,正響徹著口號,森林般的手舉起來,呼喊著,是群呼,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聲音吼出來,蓋過這個廣大、浩蕩的群。真是山呼海嘯,震聾耳朵。所以,陳子昂這四句,我喜歡不起來,也很不懂,這有什么好?

然而,我卻牢實地記住了。

口號的年代過去了。許多口號化為灰塵,落到地上,長出了青苔,安靜了。我進入高中,用零花錢買了《唐詩三百首》,又和《登幽州臺歌》相遇了。這一次,依然是口號,然而是青春之聲,清晰、清冽,雖然愴然,卻也是堅定的。幽州臺上,就他孤單單一個人,臺下是沉默的歷史,空蕩蕩,還沒有回聲傳過來。還要延遲好些年,李白、王維、杜甫才會降生到這個世界上。

后來我一直在讀唐詩,雖然記性、悟性都不夠,但一度能背誦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相當著迷。進了中年,我的態(tài)度有了變化,依然覺得《春江花月夜》是好詩,但已不信服“孤篇壓全唐”。譬如,杜甫的《登岳陽樓》,就更深得我心。《春江花月夜》的好,是屬于宇宙、永恒的時間。《登岳陽樓》屬于個人,人的一生,多么渺小啊。過了四十歲,我偏愛聆聽渺小所發(fā)出的聲音,所謂沉、郁、頓、挫。而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正是兩者的結合,雖然只有四句,但要我選一首“孤篇壓全唐”,我選它。

陳子昂出生于梓州射洪。梓州的治所,在今天的四川三臺。而從前的射洪縣城,即今天緊靠涪江的金華鎮(zhèn)。陳子昂是富家子,又聰明,讀得書,23歲就遠赴長安,中了進士。這個起點,跟王維也差不多了。武則天一度賞識他,官做到右拾遺。隨軍去過河西、幽燕一帶,朝代的興亡,讓他很有感慨。因為性格耿直、激烈,他的仕途很不順遂,后來父親多病,他就以此為借口,辭官返回故鄉(xiāng)了。他是故鄉(xiāng)的驕傲、驕子,卻恰恰是故鄉(xiāng)的父母官,即射洪的縣令,找茬子抓了他,并害死于獄中。時年,陳子昂僅有41歲。這個結局,可比王維差遠了。貧病、漂泊中討生活的杜甫,也活了58歲啊。

陳子昂被害的原因,也是值得探究的。

一說是,縣令看陳家太有錢了,貪財,就羅織罪名,把他投入大牢,以致陳子昂憂憤而死。這個說法,頗有點不通??h令再愚蠢、殘暴,也沒膽量把一個做過京官的進士弄死之后,堂而皇之地把他家的財寶載回自己家。除非他鐵了心,抄了陳家就去當山大王。

另有一說是,陳子昂做京官時,得罪過武三思。武三思擔心他出亂子,就悄悄指示縣令把他干掉了。這個說法,也難成立。陳子昂是做過京官,但官不大,也沒實權,更沒軍權,辭官回到一個偏而又偏的小縣,能做出什么亂子呢?無非發(fā)些牢騷吧。武三思是武則天侄子,貴為相爺,權傾天下,再壞、再是小心眼,也不會把陳子昂放在眼里,何至于大費周折,轉彎抹角弄死他?

我有一個假設,陳子昂之死,可能跟他的性格有關系。讀他的詩,知道他是一個極為敏感,也極為驕傲的人,敏感則易怒,驕傲易孤憤,何況,他的確是一個天才,而且不得志。他的脾氣,大概很不好。

我請教過一位朋友,你覺得陳子昂的脾氣,會不會很沖?這位朋友天資聰慧、性格爽快,出生于三臺,少年時代是在射洪度過的,她干干脆脆地回答,肯定沖。射洪人聰明勤勞,吃得苦,也自負,如果一群人中間混了個射洪人,我可以一眼認出他。射洪人,個個都沖,何況是陳子昂。

話說得有點夸張和幽默,我笑了,也信了一大半。

恃才傲物、目中無人的陳子昂,偏偏遇到一個脾氣也很沖、心眼卻又很窄的縣官,肯定就有苦吃了。

李商隱寫過一句詩:“李將軍是故將軍。”典出《史記·李將軍列傳》,說李廣威名赫赫,曾一度被貶為庶人,居家數(shù)年。有一夜,他在田間跟人喝酒,晚歸經(jīng)過灞陵亭時,被區(qū)區(qū)霸陵尉阻攔,不準通行。李廣的隨從說,這是故李將軍。霸陵尉鄙視道,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況故將軍?李廣無奈,只得在亭下熬到了天亮。后來,李廣被重新起用,他請霸陵尉到軍中共事。霸陵尉剛到,李廣一刀就砍斷了他的脖子。

李廣也是天才,也不得志,但刀來刀去,也稱得上快意生死了?;畹帽锴?,是書生。

故鄉(xiāng),是用來寄托鄉(xiāng)愁的?;厝ィ窟€是算了吧。

公元762年冬天,杜甫來到了陳子昂的讀書臺。

這一年,李白悄然去世,王維則在前一年病故,而陳子昂已死了六十年。杜甫正好50歲,他活在世上的日子,還有八年。這八年,他將一窮再窮,并寫出他一生最好的詩歌。

杜甫入蜀三年了。他短小、瘦削,為人誠懇、坦率,但心里總壓著一團火。偉大的天才,窮久了,往往就是這個樣子。他在成都坐不住,得空、得個機會,就在成都周圍的州縣轉一轉。這一次,他是在梓州上的一葉孤舟,他的形象總跟毛驢、孤舟聯(lián)系在一起,冒了涪江上的寒風,順著水走,下行約百里,把纜繩系在了金華山西岸的懸崖絕壁下。

據(jù)載,陳子昂跟杜甫的爺爺有私交。而陳子昂官拜右拾遺,世稱陳拾遺。杜甫則官拜左拾遺,既稱杜工部,也稱杜拾遺。

杜拾遺為這一次對陳拾遺的憑吊,寫下了一首重要的詩歌,題為《冬到金華山觀因得故拾遺陳公學堂遺跡》。全詩如下:

涪右眾山內(nèi),金華紫崔嵬。上有蔚藍天,垂光抱瓊臺。

系舟接絕壁,杖策窮縈回。四顧俯層巔,淡然川谷開。

雪嶺日色死,霜鴻有馀哀。焚香玉女跪,霧里仙人來。

陳公讀書堂,石柱仄青苔。悲風為我起,激烈傷雄才。

這首詩,有他擅長的白描和細節(jié),也可以看作是一篇游記、一則日志。詩中有夸張,但寫實居多。讀著詩,一個小老頭棄舟、拄杖、登山的情景,歷歷可見。他先看到了巨大的道觀,繼而看到了道觀后邊讀書臺上的讀書堂。他摸摸這、摸摸那,嘴里嘰嘰咕咕,念叨著句子。句子連起來,就成了這首詩。通過他的眼睛,我們看到了荒涼,殘缺,學堂已成遺跡,石柱傾側,青苔遍布,讓人讀得灰心喪氣。

但,“焚香玉女跪,霧里仙人來”,又讓人精神一爽,何其美妙。這兩句,《杜甫全集校注》中,收錄了三種說法:一:玉女、仙人,乃道觀中的神像,別想多了。二:群峰之中,不乏韶秀曲折的,就像玉女;而云霧縹緲,則宛如有仙人往來。也不要想多了。三:杜甫寫的是實景,非虛構。這個,我也私心以為是。為什么不呢?唐代的宮觀、寺廟中,才女、美女很不少,頭一個蹦出我腦子的,就是魚玄機。武則天也出過家。楊貴妃傳說也沒死,是做了女道士。那么大的金華觀,有兩三個玉女焚香,不必驚詫。

但,杜甫終究要寫的,卻不是玉女、石柱,也不是冷風中鴻雁的哀鳴。這些都是鋪墊,是為了吼出心底的兩句話:“悲風為我起,激烈傷雄才?!?/p>

不是傷感,不僅是悲傷,杜甫是為這個無所作為就死去的雄才,劇烈地傷痛。

他傷痛的,是自己。他自負能夠致君堯舜上,卻始終寄人屋檐下。

在成都晉謁諸葛亮的祠堂,他也發(fā)出過這樣的嘆息:“長使英雄淚滿襟?!彼惺〉男鄄?,都使他生起某種歸屬感。但,因為是雄才,他的詩中有懷才不遇,卻沒有顧影自憐?!皻q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比逭叩男叟c剛,始終都跟他在一起。

我把車停在金華山下時,距杜甫離開這兒,已經(jīng)1258年了。

我是從遂寧開車北上的,一路丘陵綿延,落著深秋的小雨、中雨。后來穿過幾條隧道,進了射洪,雨卻沒有了,眼前也開闊了許多。我撇開射洪縣城,再行幾十里,就到了金華鎮(zhèn)。鎮(zhèn)子很安靜,中間一條長長的大馬路。穿過鎮(zhèn)子,金華山就在右手,兀然隆起,樹木蔥蘢,山下環(huán)繞著紅色的圍墻、牌坊、軒昂的前山門、后山門。我把車開到三號停車場,場子空蕩蕩,只停了一輛掛外省牌照的小車。

后山門的門匾,寫著“陳子昂讀書臺”幾個大字,字跡似乎極熟,卻想不起出自何人之手。細看署名,居然是“半黎”。

半黎即李半黎先生,曾做過四川省書協(xié)的主席。20世紀80年代,成都城里,近一半店鋪的牌匾,都是他揮毫書寫的,尊稱為李半城也不為過。我那時還在報館編副刊,手上有個欄目叫《生活拾趣》。領導吩咐我,去找李半黎先生約稿,請他寫寫自己如何愛書法。我去了他的宿舍,他剛出家門,正要去設在四川日報社的辦公室,就說,一起走吧。他面相和善,又極謙和,邊走邊聊,跨過紅星路就到了四川日報社。辦公室更像一間闊大的書畫室,他一到,也不喝杯茶、歇口氣,立刻揮毫。

他大概70來歲吧,但筆墨酣暢,力透紙背,真是興致好、勁頭足。他邊寫,還邊跟我聊幾句,北方口音融入一點川味,很親切。我說到請他寫文章的事,他說,你看,我哪兒有工夫呢?算了吧。我是奉命約稿,哪忍心糾纏老人家。自然就算了。

我那時二十四五歲。多少年過去了?李半黎先生題寫的牌匾,已幾乎絕跡。偶爾一見,竟會有一點時光恍惚感,譬如,我有天去川師南大門外吃水餃,抬頭一看,店招還是半黎題寫的舊物。我暗嘆一口氣,也不曉得在嘆什么。李半黎先生的字,被別的書法家或設計師、電腦字代替了。去問稍年輕點的成都人,李半黎是誰?多半都會搖頭的。該如何評價這種遺忘呢?非我所能。只是再一次印證,時間的確是殘酷的。

金華山不算高山,但被夾在公路和涪江之間,巍然隆起,自有險峻的氣勢。和尚、道士選址造樓閣,都挑好山水。金華道觀不復盛名,院落、殿堂、洞府、門樓,重重疊疊,由數(shù)不清的石梯坎連接、環(huán)繞,在山脊上綿延不止,很有一種走不到頭的茫茫感。塑像、磚瓦都是舊物,氣息蒼郁。偶爾見到一小畦白菜,一盆小蔥,生機灼灼的,讓人眼睛亮堂,但又極安靜。香客之少,比起廣德寺,可以用稀稀落落來形容。

每個門洞口,幾乎都坐了個安靜的老婆婆。見了人,熱情笑道,來拜下菩薩嘛,好靈驗的。

菩薩?要不是我聽錯了,就是老婆婆們幽默。

也瞥見兩個道士,穿得相當簡素。其中一個在道觀里,匆匆而行,頭頂已是禿了,后腦還留有長發(fā),拖到衣領上。另一個是在山門外,面色紅潤,還留了長長的胡須,邊踱步,邊刷手機,十分安詳。我就問保安,他該有八九十歲了吧?保安搖頭,說,哪有哦。

這保安約五十來歲,圓臉,頭發(fā)花白,清閑得無聊,就盯著手機視頻看。跟他說話,他也很熱情。我又問他,覺不覺得那個道士仙風道骨呢?

他一笑,卻不置可否。

風冷颼颼地從公路上吹過來。我說,冬天的金華山下雪吧?

他說,每年是要飄幾回。不過,2008年那一場雪才叫大,山上、山下、屋頂,都鋪白了,鋪得好厚哦。說著,他偏頭去望山道、山林,仿佛那兒已是大雪紛飛了。

我也想起來了,2008年那場大雪,也飄到了成都。我當時還住在獅子山校園內(nèi),早起望見樹梢都白了。出門,冒了雪在山坡上閑逛。六教前的廣場上,孔子塑像的眉毛都被積雪染白了,看起來很像是彭祖老壽星,慈祥得不行。不過,雪花一落地,很快就化成了水,跟金華山?jīng)]法比。

陳子昂的讀書臺,古書上記載,是在道觀的后邊。這個位置,今天也沒有變。我是從后山門進來的,其實是先登上了讀書臺,再從道觀中穿過。

臺上從前建有學堂,陳子昂來此苦讀時,一定正興旺。偏僻的小山上,能出個進士,該有好多學子做鋪墊。不過,杜甫來憑吊時,已近于荒涼。而我登臺所見,卻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庭院,仿古建筑修得很精心,園中的老樹,昂然向天,樹干長滿了青苔,很適宜懷古。就連公廁,也是古色古貌,相當講究。幾間屋子實為展廳,有關于陳子昂的介紹,但原物幾乎沒有。我看了看,就出來了。

從讀書臺上,伸了脖子俯瞰,即是涪江。江面闊而靜,兩岸是綿延的樹林、秋野。

再遠處,很遠,很遠了,也佇立著一座土臺,叫作幽州臺。兩座臺,隔著千山萬水,和一個破碎的夢。

陳子昂除了《登幽州臺歌》,還留下了一組《感遇詩》,共三十八首。我沒有細讀過,但曉得,這“感遇”二字,歷來說法頗有分歧。我的理解,卻較為簡單,就是感慨不遇。自信、自負的文人,大多如此。杜甫、李白的詩中,都充滿了不遇的嘆息。知遇,何其難。偶爾有了,譬如周文王之于姜子牙,劉備之于諸葛亮,就會成為美談,被談上幾千年。陳子昂是個先知。但凡先知,受委屈,遭遇不遇,甚而屈死,也是一種宿命吧。

面朝涪江的絕壁石梯上,有兩個大爺在用樹干扛一袋水泥。水泥是很沉的,大爺卻步履穩(wěn)健,毫無吃力之感。尤其前邊那位,瘦削、高挺,頭發(fā)花白而又濃密,從側面看,五官線條鮮明,頗像某個老去的明星,譬如北野武。但說實話,他比北野武英俊得多了,而且,沒有北野武??岬拿姘c,表情很放松,還帶著點笑意。我跟了上去,問這位大爺是在做啥子活路呢?大爺說,去把祖師爺?shù)亩醋有抟恍?。我問他多大年紀了?他說,1948年生的。我掐指一算,72歲了。

我就跟著走,邊走邊和他聊。他大大咧咧的,有問必答,答得很爽快。說,家住這附近的壩子頭,騎車往返也就幾分鐘,吃住都在家里,在這兒做一天活路,可以掙一百多元。從前,公社的時候,苦得很,全勞力做一個工,才七分錢,過啥子日子嘛。1970年代去涪江上拉船(拉纖),在綿陽、射洪、遂寧、合川、重慶這一線跑來回。上水一次,要十五天。吃住在船上,每個月凈掙四元錢。四元錢,四元錢,大爺重復著,哈哈大笑地罵道,才他媽的四元錢??!我也被他的笑聲感染了,跟著打了幾個哈哈。

大爺而今的生活還是滋潤的。他說,政府撥了好多個億打造這一片景點,活路多得很,沒事就出來做一點,也是個耍事,倒不是圖掙錢。女兒在成都安了家,過一陣子,他就要去女兒家住幾天,享清福。

到了祖師爺洞子,外邊搭了木架,正在施工,是要做一個屋檐,給洞口外兩塊古碑遮雨。碑是光緒年間的,但被雨淋、風刮,已頗為破損了,看起來更古老,比光緒年似乎早了一千年。洞子里塑了三個人,供在中間的,想必就是祖師爺了,卻穿著黃袍,面容清秀,像一個中年書生。要把他想象成陳子昂也可以,然而不桀驁,倒是多了淡然與和藹。

駛離金華山,已在午后一點多了。把車開進金華鎮(zhèn),找小館子吃午飯。?不是周末,又是陰天,頗有寒意,到處也都有些冷清??拷砺房冢幸患音~館,一樓一底,樓上住家,下邊是兩間門面,廚房和店堂都沒門、沒窗,也沒啥裝飾,卻干凈、亮堂,直接敞向大街。里邊坐了幾桌人在吃喝,個個大嗓門,但不算聒噪,反倒讓冷秋一下熱了起來。我停車下來,進去看了看,點了一缽仔鰱,紅燒,再加幾塊豆腐。仔鰱四十元一斤,不算貴。

老板干練,店員都是自家人,也很利索,馬上就給我自帶的保溫杯續(xù)了水。等魚上桌時,我跟老板閑聊。他說金華鎮(zhèn)從前是老縣城,20世紀50年代,縣城遷到了太和鎮(zhèn),那邊位置適中,方便發(fā)展。這一來,金華鎮(zhèn)的步子就慢了下來。

我想起來,陳子昂的時代,射洪的縣衙門就在金華鎮(zhèn),一千多年了。

我說慢些也好,可以多保留點古風嘛。

老板笑道,其實,門口這條大街就是新的。從前穿鎮(zhèn)而過的老街,是去成都、重慶、南充的必經(jīng)之路。但是太窄了,趕場人擠人,過大貨車都會把街邊的瓦片拉下來。二十年前,修了新街,樓房、店鋪、飯館、旅館,都在新街兩邊開了起來,老街就冷清了,破敗了。

我順他的手指望過去,三岔口的兩條街,一新一舊,舊街的路口,停著一臺大貨車,除此之外,看不到車來車往;路面也多有小坑小洼。再延伸過去,有點荒荒。依稀能看見幾間老瓦房,似乎正在拆遷中。相比而言,新街又寬又直,且路面平整,也繁華了很多。

老板又說,他是1969年出生的,家就在這兒,原屬鎮(zhèn)子邊上的蔬菜生產(chǎn)隊。修新街時,菜地被征用了,他們就在自留地上蓋了新房,開了飯館,一家人自己經(jīng)營。

我說,來金華山的游客多,你生意肯定好。

老板卻說,游客、過路客都不是主力。主要是熟客、回頭客,有些專門從縣城開車過來吃。雖說是個小館子,明鍋、明灶,衛(wèi)生、可口,客人喜歡,生意也還可以吧。

說話間,老板自家人已圍了一大桌,開始吃午飯。中間坐了一位八九十歲的老婆婆,祥和、溫情,古風猶存。

我也開始吃仔鰱了,一小盆端上桌,紅亮亮、熱騰騰的,一筷子夾一條,吞下肚子,暖意升起來,周身都舒坦。鄰桌還沒有散,繼續(xù)拿大嗓門擺龍門陣,用玻璃杯喝白酒。魚是家常的,酒也是普通的,但看他們吃喝得愜意,你會覺得,這該是世上最好的味道吧。后來,他們要撤了,又大著嗓門,很誠懇地搶著買單。一切都極自然。

據(jù)說,朱元璋封十一子朱椿為蜀王。朱椿入蜀,經(jīng)過射洪城,即今日之金華鎮(zhèn),宿在北門外驛館,夢見有神衣冠楚楚地來謁見。問他是誰?答,我是陳子昂,做了射洪土地神。知道您駕過,特地來護送。蜀王就問清楚他那塊土地在哪兒,特為他立了祠堂以祭祀。

神的故事,神叨叨的,今天自然不會有幾個人相信。而以陳子昂的心高氣傲,他咋愿意做個區(qū)區(qū)土地神?

不過,我又想,陳子昂果然做了土地神,終于會被日常的煙火軟化了吧。魚味道那么鮮,酒味鉆進鼻子,也是醇厚的,那就軟化了吧。

責任編輯???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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