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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娟

2021-03-22 02:26范遷
清明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丫頭老頭子

范遷

我早知道要出事的。

老頭子已經(jīng)五十出頭,頭發(fā)一大半花白了,天知道他打哪兒來的精神頭,娶回來這么個年輕老婆。按理說,我的腦筋也沒這么死,你找個老伴過日子,柴米油鹽,端茶送水,以慰晚景寂寞,也能給餐館搭個手。這些我都能理解,人都是怕孤獨的動物。但你找個二十八九歲的,算起來比我只大七八歲,我的臉往哪兒擱?虧你好意思還要我叫她“媽”,我怎開得了這個口,只好有家不回了。

都是被中國城那些人整的,整天跑到餐館里要錢,說是做慈善事業(yè),好話一籮筐地抬進(jìn)來。老頭子天性喜歡戴高帽子,去了幾次活動現(xiàn)場,主席臺上落個座,神抖抖地真以為自己是僑領(lǐng)了,屁顛屁顛大把的錢捐出去,其實都是自己牙縫里省下來的。還隔三岔五地往回跑,美其名曰視察進(jìn)展情況。

老頭子是開餐館的,吃飯喝酒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我奇怪他哪兒來這么大的興頭?直到他要找我“談?wù)劇?,又支支吾吾半天才開口,我才知道事情出岔子了。老頭子三分羞澀七分得意地要我做好思想準(zhǔn)備:“你后媽又年輕又漂亮?!?/p>

昏了頭不是?老頭子啊老頭子,不是我說你,真不會自己照照鏡子嗎?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為什么會嫁給一個五十出頭,初中文化,滿臉溝壑成行的糟老頭?老頭一句話把我噎得透不過氣來:“她說她愛我?!?/p>

天要下雨爺要娶親,你在墻上撞頭也沒用的。飛機(jī)到達(dá)的那天,老頭子又刮臉又理發(fā),穿一套米色西裝,像個老阿飛似的,噴了滿身香水接人去了。叫我在餐館里給他頂班,說是要跟新娘子度蜜月——去拉斯維加斯旅行結(jié)婚。我那個禮拜正好是期中考,本來就功課多得頭皮發(fā)麻,這下干脆交了白卷,這學(xué)期肯定要被教授當(dāng)?shù)袅恕?/p>

老頭子從賭城回來,牛哄哄地通知員工放假一天,要他們晚上帶著家眷,來餐館吃喜酒。我忍不住說:“老頭你何必張揚呢?餐館里那批人的烏鴉嘴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娶了娘子金屋藏嬌,你還來個安民告示。不怕人家背后笑你老牛吃嫩草嗎?”老頭眼睛一瞪:“安民告示?對了,就是要來個安民告示。我是明媒正娶的,哪個嚼舌頭的話,餐館里正好缺道紅燒門腔?!?/p>

你沒法想象那個場景,個個衣裝筆挺,個個油頭粉面,個個嬉皮笑臉,好像一群騷猴子赴蟠桃宴來了。大廚廣東阿蔡,幫廚潮州魚蛋伯,油鍋小湖南,山東馬大嫂和洗碗的悶屁是屬于廚房幫的,還有打雜的老墨荷西,帶了家眷坐了一桌。前臺幫另開一桌,計有上海膽小鬼、兔子、三踢腳、太學(xué)生,是跑堂大隊的,加上帶位的夜開花小姐帶了她的男朋友,剩下三個位置是留給新娘子新郎官的,另一個,那是屬于本人的。廣東阿蔡促狹地擠著眼睛說:“小弟,你看你老爹多疼你,為你找了個小媽媽,來來來,坐得靠近些。”恨得我牙癢癢的,不是看這家伙是頭牌大廚,我真的把他那兩只招風(fēng)耳朵割下來炒個雜碎,送給后巷道里終日躺著的黑人醉鬼吃掉。

門一開,老頭笑容滿面地進(jìn)來,大家嘩的一聲起哄,拼命鼓掌,兔子還吹起口哨。新娘子跟在后面,中等個子,眉眼整齊膚色白凈,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些,面對大伙兒的喧鬧和起哄直羞得抬不起頭來?,F(xiàn)在國內(nèi)出來的女人還會害羞?倒真是一件稀罕事。老頭子大大咧咧的,國內(nèi)跑得多了,派頭也有了,先揪揪領(lǐng)帶,咳嗽一聲,然后是微笑,揮手,微笑,再做手勢要大家安靜,他要講話。

“員工們,兄弟們!”老頭挺胸凸肚,腦門發(fā)亮,看起來很像個刮了胡子的袁大頭,“承蒙大家捧場,來參加我和文娟的喜宴。我要在這個大喜的日子里,感謝大家對飯店的貢獻(xiàn)。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這個共同目標(biāo)就是生活得更好,沒有錢的賺錢,沒有屋的買屋,沒有老婆的娶老婆。娶了老婆還要生一個大胖兒子。我們中國人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別人有的我們要有,別人沒的我們也要有。”

阿蔡在下面起哄:“老板,一個哪夠,要生就生一窩?!?/p>

“生一窩,那不成了老鼠了?”魚蛋伯打岔。

阿蔡嬉皮笑臉:“生一窩有什么不好?到時候前臺和廚房都是自家人,阿大收賬阿二炒菜阿三跑堂阿四洗碗。飯店嘛就改名為米老鼠餐館,生意保證旺到風(fēng)生水起?!?/p>

老頭子微笑著接下去:“大家高興我也高興,我現(xiàn)在為大家介紹一下我的新婚妻子——文娟。文娟在國內(nèi)是中學(xué)老師,斯文人物。嗨,嗨,大家開我的玩笑沒關(guān)系,文娟新來乍到,還請大家多多關(guān)照?!?/p>

“老板訓(xùn)過話了,新娘子也給我們講兩句?!蓖米犹岢觥?/p>

三踢腳和太學(xué)生帶頭用筷子敲起酒杯,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廣東阿蔡和夜開花也加入,最后全餐館的人都加入了,連聽不懂中文的老墨荷西都嘻笑著張大了嘴,拿了把叉子猛敲酒杯。只有我端坐在那兒紋絲不動。

文娟站起來了,店堂里一下子鴉雀無聲,大家都伸長了脖子。魚蛋伯一滴清水鼻涕掛在鼻尖上,阿蔡的大背頭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夜開花半只屁股搭牢凳子,上半身猴在男朋友的臂膀上,坐在我旁邊的上海膽小鬼,緊張得面色發(fā)白,手里神經(jīng)質(zhì)地絞著一塊餐巾。

文娟什么也沒說,只是彎下腰,給大家鞠了個躬。

那個穿紅衣的身影直起身來時,我腦中閃過老頭那句話:“你后媽又年輕又漂亮?!?/p>

沒錯。

我盡量避免回家吃飯,三個人坐在一起不知有多難受,文娟和我都盡量不看對方,省得鬧個紅臉。只有老頭子渾然不覺,呼嚕呼嚕吃完飯,嘴一抹:“文娟幫我泡杯茶,釅一點。”于是文娟放下碗筷,起身泡茶;我則三下五除二趕快把飯扒完,起身走人。

文娟在周末會到餐館里來幫忙,準(zhǔn)確地說,是來幫倒忙。夜開花在前臺接了外賣單子,文娟負(fù)責(zé)把阿蔡炒好的菜分別裝在盒子里,再放入紙袋里。過一陣客人就打電話來抱怨:“我要的蠔油牛肉怎么變成醬爆茄子?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茄子?!绷硪粋€客人在電話里大發(fā)雷霆:“我要的烤鴨怎么沒有醬和佐料?還有我的幸運餅?zāi)??我家的小孩就在等這個?!币归_花在電話里對客人好話說盡,阿蔡摔鍋打碗地重新返工,太學(xué)生和三踢腳黑著臉再次送貨上門。叫文娟收收錢,她會把五十元當(dāng)成十元找出去,害得大家猜疑來猜疑去,最后文娟自己出面認(rèn)下。

最頭疼的是文娟老是把飯菜送給后巷的醉鬼,弄到后來那家伙一到周末就等在餐館門前不肯走,上門的客人掩鼻而逃。阿蔡只得擱下客人的單子先給醉鬼炒飯:“媽的,侍候了客人還要侍候醉鬼,干脆把他請進(jìn)來坐席得了。沒見過的。”

眾人也只是私下抱怨而已,不管怎樣說,文娟算是老板娘,闖了禍有老頭子罩著。還有大家看出文娟天生不是干這個的,對錢數(shù)目糊涂不說,來餐館半年還會把最簡單的菜式搞錯。老頭子有次無意中說起文娟是教音樂的,大家異口同聲說:“原來如此?!?/p>

文娟也知道餐廳大伙兒并不歡迎她來添亂,就來得少了,以至最后不再來了。老頭子在餐廳宣布,老板娘懷孕了。

大家漸漸忘了她,有時某個人犯了個低級錯誤,其余人就會嘲諷:“怎么弄得像文娟一樣,你也想做老板娘?”

放暑假了,宿舍關(guān)門,我實在沒辦法了才回家,像做賊似的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或者帶了電腦,在星巴克泡個整天。很晚回去,客廳里老頭他們在看電視,我眼神慌亂,含糊招呼一聲,跑上樓鎖上房門。老頭子粗聲大氣地來敲門:“小弟,吃過了沒有,文娟給你包好了菜肉餛飩?!?/p>

包了金子我也不吃,還有兩年半,畢業(yè)了工作在伊拉克我也去。

在一個屋里,總有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時候。老頭子還是咋咋呼呼的做派,文娟看來卻郁郁寡歡,說話有氣無力,人倒是一點也看不出懷孕的樣子,只是臉色越來越蒼白。到懷孕的后期簡直成半透明狀,脖子上的靜脈清晰地浮在那兒,指甲伸出來沒一點血色,聽說有一次洗澡時還昏了過去。老頭子又是送醫(yī)院又是請看護(hù),家里雞飛狗跳,飯店生意也擱下了。

文娟十月懷胎期滿,生了個女兒。小丫頭倒是蠻可愛,胖墩墩的,一個月就會沖著人笑。滿月時老頭子大請賓客,好像整個中國城的人都來了,個個皮笑肉不笑,西裝肥大,褲腳拖在地上,領(lǐng)帶呢,結(jié)得像根咸魚。

三個月后,老頭子帶著文娟和小丫頭,回了趟國,說是給外祖母看看。過了一陣?yán)项^子一個人回來了,說文娟和小丫頭還要在國內(nèi)住上一陣。

老頭子跟我兩個坐在廚房里吃著餐館里帶回來的剩菜時,我看他確實老了,鬢邊的頭發(fā)全白了,臉上冒出的胡根也全是白的,下巴下面的皮松得掛下來,吃東西的時候,就像個口袋似的一伸一縮,嘴角往下耷拉,鼻溝旁兩條皺紋深得可以跑馬。老頭子還常常走神,阿蔡叫他進(jìn)的貨,他全然不記得,餐館該付的賬單也沒付,結(jié)果罰了好大的一筆錢。

晚上他常泡在線上給文娟打電話,關(guān)緊了門。我還是聽得到他突然提高的聲音。老頭子每次打完電話總是脾氣躁得很,在店里罵罵咧咧,打烊之后一個人在廚房摔筷子打碗的,這時我就溜出去,在電玩店里玩?zhèn)€通宵。

老頭子半年里又往國內(nèi)跑了三次,每次都灰頭土臉地回來,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一星期。我就在那時,知道事情有點不對勁。我暗自思忖,文娟大概不想回來了,叫我也不愿意住在一個鳥籠子里面。只是可惜了我那半邊血緣的小丫頭妹妹。

老頭子心思不在這里,飯店生意也一落千丈,阿蔡放出風(fēng)聲來有人要和他合伙開飯店,正在談條件。魚蛋伯也蠢蠢欲動地想另謀飯碗,兔子轉(zhuǎn)學(xué)了,新來的侍者笨得要死,聽說在國內(nèi)還是副教授呢。夜開花甩了原先那個男朋友,搭上一個臺灣人,聽說很有錢,所以班也上得三心二意,動不動一個電話說不來就不來了。飯店里就我?guī)Я藥讉€大媽大嬸苦撐,我還得上學(xué),就是再生兩個腦袋四只手,再挖東墻補(bǔ)西墻也沒用。樹倒猢猻散,沒幾天的日子嘍。

老頭子這次在國內(nèi)待了很長時間,就在餐館快散架時,突然和文娟一起回來了,我松了一大口氣。小丫頭留給外婆了,老頭子說這樣文娟可以脫出身來學(xué)點東西,找個工作。

文娟在社區(qū)學(xué)院注了冊,選了入門英語和一門電腦課,老頭子興沖沖地買來新電腦,請人來手把手地教她入門,天天早上開車送她上學(xué)。

文娟還是郁郁寡歡,雖然天天上學(xué),復(fù)習(xí)功課,做家務(wù),但總?cè)菀鬃呱?,好像人在這兒,魂卻遠(yuǎn)遠(yuǎn)地被放逐出去,不知在哪個角落里飄蕩。家里氣氛變得很壓抑,老頭子想盡辦法討她開心,全然沒用,最后買來一大疊電話卡:“喏,有空給國內(nèi)打打電話,看看女兒怎么樣了,很便宜的,不要心疼錢?!?/p>

后來文娟學(xué)會上網(wǎng),開始白天黑夜地吊在網(wǎng)上。我們從餐館回來,她在上網(wǎng);我們半夜醒來上廁所,她在上網(wǎng);我們白天十點左右起來,她已經(jīng)在上網(wǎng)了。我上網(wǎng)是玩游戲,文娟上網(wǎng)是和全世界使用中文的網(wǎng)友聊天、通信。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個月,一天老頭子來找我,要我?guī)退蜷_網(wǎng)上的信箱,我問他密碼,他說忘了。給了我一串似是而非的號碼,要我試著打開。我當(dāng)時心里就有些疑惑,結(jié)果第三個號碼登錄上去信箱就打開了,老頭子馬上把我擠走,還把房門落了鎖。

我很快把這件事忘了。一天晚上從學(xué)?;丶?,門口停了兩輛警車,心里一驚。疾步進(jìn)門,卻給一個站在門廊里的警察攔下了,一個勁兒盤問我的身份。從這兒可以看到客廳的情景,文娟坐在沙發(fā)上,臉上有哭過的痕跡,一個女警在做記錄。老頭子被看管在和客廳相連的飯廳,兩個警察守在一邊。門廊里的警察不肯回答我的問題,只叫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隔著門板,隱約可聽到老頭子的申訴:“打她?我怎么會打她。我連手指頭都沒碰她一下。你說我對她吼叫?那我問你哪家夫婦吵架細(xì)聲細(xì)氣的?那個茶杯是我摔的,我自己的東西為什么不可以摔。我告訴你們,我在此地也是有頭有臉的,你們要注意影響……什么?你們要拘留我,我要請律師告你們……”

哎喲老頭子,你犯糊涂了不是,人家吃你那一套渾話?你還間接承認(rèn)拍桌打凳,摔盤子扔碗的,憑這人家就可告你運用暴力,威脅人身安全,辦你個家庭暴力罪一點問題也沒有。這樣不行,我得出去。

出門正好看到警察在給老頭子戴上手銬,文娟好像受了驚,語氣急促地跟女警訴說著什么。她的英語還未到清楚表達(dá)的程度,那女警一臉漠然地聽著。我推開阻攔的警察,走過去對老頭子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一句話也別說,什么對錯都別說。我馬上請律師保釋你出來?!?/p>

警察走后,我把自己的房門很響地甩上,在房里查電話本找律師。過了一會兒,房門響起輕輕的敲擊聲,之后傳來文娟的聲音:“小弟,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談?wù)劇!蔽冶静幌肜硭模髞硪幌?,知道些情況對老頭子有幫助,就開了門出來在客廳坐下。

文娟顯得很迷惑,支吾了半天說:“小弟,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哼了一聲:“事情已經(jīng)變成這樣了?!?/p>

“可是,警察不是我叫來的?!?/p>

扯謊,不是你叫的,難道警察是躲在床底下,聽到你們吵架爬出來的?看到我不相信的表情,文娟急急地辯解:“真的,小弟,你要相信我,警察真的不是我叫來的?!?/p>

據(jù)文娟說,老頭子近日火氣大得很,常摔東西,我們的房子是連幢的,隔音不好。隔壁住的白人老太太,已經(jīng)過來幾次了,說如果再高聲叫嚷,摔凳子砸盤碗,她就要報警。今天他們吵架時,下面有人按門鈴,出去一看是警察,可能是隔壁老太太叫來的。

“就算這樣,但我弄不懂你們有什么可以吵的,別說老太太,我不是也被你們趕了出去?天天雞飛狗跳的,還像個家嗎?”

文娟露出為難的神色:“小弟,不是我要吵的,是你父親疑心病太重……”

文娟說,自從結(jié)婚后,老頭子一直私拆她的信件,她有個很要好的女友叫李和談,老頭一直懷疑是個男的,每次來信都要疑神疑鬼。直到他們回到國內(nèi),叫了李和談出來見面,老頭還是半信半疑,弄得她都不敢寫信。偶爾打個電話,老頭子會在另一個分機(jī)上偷聽。她為此回了國內(nèi),老頭子又跟了過去,好說歹說,保證今后改正。回到美國后,上學(xué)時和男同學(xué)多說了幾句話,不知怎的被老頭子看到了,當(dāng)街又是一場大吵,弄得她都沒面子回課堂上。她想過離婚,但想想孩子太小,忍了下來。直到學(xué)會上網(wǎng),生活才有了些樂趣,可以跟同學(xué)熟人,新舊網(wǎng)友在網(wǎng)上聊天、通信。近來她發(fā)現(xiàn)有人潛入她的郵箱,偷看或刪除她的信件,除了老頭子還有誰?詰問之下,又是一場大吵,直到今天警察上門……

我一陣臉紅耳赤,原來老頭子叫我?guī)退蛇@個。

“小弟,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不是我想要的。當(dāng)初人家介紹你父親時,親友大都反對,我也考慮再三。他年紀(jì)是大了些,但人忠厚可靠。我也就是為了這個才嫁給他。原想來美國能學(xué)一門技術(shù),能自立,能有份舒心的日子,年紀(jì)大就大些吧??墒鞘虑橥耆蚁氲牟灰粯印?/p>

我本能地為老頭辯護(hù):“我爸還是很在乎你的?!?/p>

文娟苦笑了一下:“也許太在乎了點?!?/p>

我倒深有體會?!霸诤酢边@個東西,太少了不行,太多了呢,又把人憋得透不過氣來。我媽在世時天天逼著我喝牛奶,好像多喝一杯牛奶就能長生不老似的。這倒還罷了,我十七八歲還天天在我耳邊啰嗦要換襪子啊,要添衣服啊,要去理發(fā)了呀,真是把人煩死不償命。直到我媽生病去世,我才嘗到失落感,茫茫世界能有個人關(guān)心你,感覺還是不錯的。

我板起臉對文娟說:“不管怎樣,他是我爸,我不要他有牢獄之災(zāi)。你們有什么問題,最好能內(nèi)部解決。在美國,就是離婚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捅到警察那兒去是最壞的一個結(jié)果?!?/p>

文娟兩眼定定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我又說:“明天我會請律師把他保出來。如果警察問起你,不要夸大事實。你也知道,老頭子就是那么一副臭脾氣?!?/p>

文娟嘆了一口氣:“小弟,你也不相信我……”

相信又怎么樣,不相信又怎么樣。我才懶得管他們的事呢。老頭子一出來,他們自己去解決,少來煩我就謝天謝地了。

雖說請了律師,老頭子還是在里面待了一個禮拜。出來那天,我開車去接他。站在拘留所門口,老頭子畏縮了好多,耷頭耷腦地像條淋了雨的老狗,再也沒了之前的強(qiáng)蠻。上了車,老頭子只問了我一句:“文娟在家嗎?”聽到我肯定的答復(fù),他如釋重負(fù)。路過中國城時,他一定要下去買只燒鴨,說文娟喜歡吃的,大家好好地吃頓團(tuán)圓飯,洗洗晦氣。

等我停好車進(jìn)屋,看到那盒鴨子扔在廚房的料理臺上,紋絲不動。他們的房門關(guān)得緊緊的。我打開食盒,挑了一只鴨腿,還沒進(jìn)嘴,就聽到隔了房門傳來文娟的低聲抽泣,老頭子急促地指天賭咒的聲音。那個肉麻勁兒,我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胃口一下子被破壞殆盡,扔下鴨腿,跑去街上買漢堡充饑。

老頭子回來了,我把飯店扔回給他,得以抽出空來專心對付功課,已經(jīng)拖下一大截了。如果連續(xù)兩個學(xué)期都被當(dāng)?shù)?,別人不說,我自己都覺得太沒面子,在學(xué)校里走路都抬不起頭來。家里有文娟成天在那兒,諸樣不方便,我一般是在學(xué)校圖書館復(fù)習(xí),或者找個咖啡店,買杯咖啡,一直泡到打烊,回家就一頭鉆進(jìn)自己的房間。

店里并沒有什么起色,大廚阿蔡跑了,和人合伙開了家飯店,就在離我們店一個半街口之遠(yuǎn),搶去不少生意。老頭子只得一面登廣告找人一面自己下廚,并動腦筋培養(yǎng)洗碗的悶屁上爐臺。幫廚的魚蛋伯倒是還在,因為人家嫌他太老,又常嗜酒誤事。兩個禮拜沒到店里,再去前臺又換了幾張新面孔。除了兔子還在,連上海膽小鬼都另尋高枝去了。

老頭子如果認(rèn)認(rèn)真真地經(jīng)營,飯店還是撐得下去的。畢竟我們開了多年,有批老客人。但老頭子魂好像不在身上,飯店最忙時他泡在電話上不知跟誰嘀咕些什么,一大疊客人的單子在干等。客人不滿意小費就少,小費一少前臺的跑堂就留不住,找來新手頂上也只會每況愈下。自從老頭子回來后,前臺已經(jīng)換了兩茬人了。

老頭子對這一切卻好像熟視無睹。

一天,老頭子叫我給他代半天工,他有些事情要處理。我雖然不情愿,但還是去了。剛一開門,送貨的老李就來了。與平時不同的是,他手上沒拿貨,直別別地站在柜臺前對著我傻笑。我說老李今天怎么有閑空?老李說我來拿錢啊。我詫異道:“什么錢?”老李露出不悅之色:“貨錢啊,我也要養(yǎng)家糊口的呀?!蔽腋泽@了:“你說我爸沒付你錢?”老李搓著手說:“已經(jīng)欠了一個半月了,天天說下個禮拜還。現(xiàn)在人也不見了?!?/p>

我無言。

老李不死心地說:“也許你爸在收銀機(jī)里留了錢吧。”

我一言不發(fā)地打開收銀機(jī),讓老李看清里面用來找零的二十多塊毛票。老李大概是急眼了,連這點錢也要。我本想阻止,再一想算了,拿走吧。一堵墻要倒了,單憑一根樁子是撐不住的。

下午店里一歇下來,我就開車往家里去。我一股子憋氣在身子里,我要回去把賬本和收來的信用卡單子摔在老頭子面前,告訴他別再用我做擋箭牌。我情愿搬出去,打份工養(yǎng)活自己,不再跟他蹚渾水了。

我差點開過頭,因為我家車道上停著一輛嶄新的豐田可樂娜,流線型的白色車身,像個女生打扮好去參加高中畢業(yè)舞會那般耀眼。我身不由己地停下來觀摩一番。

這是一輛最新上市的可樂娜,S型的,合金鋼輪圈,車身四周加了裙邊,行李廂尾部帶擾流翼,看起來像跑車。車窗是黑色的遮陽玻璃,內(nèi)部配備了桶式皮椅,還有天窗,應(yīng)該是同類車中最高的級別了。

我開的那輛破道奇除了常出毛病,在路上拋錨之外,車子外形就像三個鞋盒疊在一起。我早就想換輛車了,家里沒錢也沒轍。老頭子開的那輛龐提雅克已經(jīng)走了十五萬英里,跑起來吭哧吭哧地喘粗氣。車窗玻璃上兩條大裂縫,里面座位破得成了一堆爛絮,還在鞠躬盡瘁。

看到這輛嶄新的可樂娜怎么不眼饞。

正在我低頭彎腰打量時,老頭子從車庫里鉆了出來,身后跟著文娟。

“不錯吧,今年的搶手貨?!崩项^說。

“你新買的?”

老頭子指指文娟:“給她買的。她上學(xué)要用車?!?/p>

我心里百味翻騰,人家說娶了媳婦忘了娘,這老頭子娶了小娘子忘了兒。要知道文娟連駕駛執(zhí)照也沒有,她一禮拜上三天學(xué),而公交車站就在家門口三百米處,直通學(xué)校。老頭子付不出老李的貨錢,自己和兒子開破車,卻大手大腳地為文娟買下這輛新車。

我直起腰來,壓下胸中的酸意,故作輕松地問老頭子:“多少錢?”

旁邊的文娟搶著接道:“不是買的,是租的,每月才三百多塊錢?!?/p>

我白了文娟一眼,轉(zhuǎn)頭對老頭子說:“今天老李上店里來要錢了,說你欠他幾個月貨款了……”

我決定搬出去住,隨老頭子怎么去折騰,眼不見為凈。

我在離學(xué)校不遠(yuǎn)處找了個跟人合租的公寓,白天除了上課,還在學(xué)??Х葟d里打份零工,晚上開車送披薩。日子緊巴巴地還過得去,只是睡不好,合住的一個家伙養(yǎng)了條吉娃娃,別看巴掌大小的一條狗,只要風(fēng)吹草動,半夜也會狂吠一通,把人吵醒。

一天我在超級市場買牛奶,碰上兔子,我說你怎么這么早下班?兔子一臉驚訝,說飯店關(guān)門了你不知道?我搖搖頭,說我好久沒回家了。其實這也是意料之中的,欠了那么多債。兔子說老頭現(xiàn)在開廣告公司了,整天在中國城里轉(zhuǎn)悠拉廣告。

這倒是個新聞,老頭子拉廣告?

兔子操著廣東話說:“喏,就是那些免費的電話黃頁,把商家的廣告登在那里,一年收幾百塊錢的那種。不是真正的廣告公司啦?!?/p>

廣告才幾百塊錢一年,傭金能有多少?老頭子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我在中國城看到過老頭子一次,那次我送披薩回來,在等紅綠燈時正好看見老頭子在街角停了車,從后備廂里抱出一疊免費的黃頁電話簿,在挨門挨戶地送給商家。人家還嫌煩不肯收,老頭子在那兒點頭哈腰地給人說好話。等他一進(jìn)旁邊的店家,那原先的店主就出來把電話簿扔進(jìn)路邊的垃圾箱里。

我看呆了,直到后面不耐煩的喇叭聲響起,我才踩下油門開走。

那夜在吉娃娃時斷時續(xù)的吠聲中,我一夜沒睡好。老頭子給人賠笑的樣子在眼前不斷出現(xiàn)。說實在的,我有些可憐老頭子,他臭毛病不少,好高騖遠(yuǎn),喜歡戴高帽子,脾氣急躁,吃相難看,做事毛手毛腳,顧頭不顧尾。但真說他罪大惡極也沒有,有錢的時候,他對別人掏錢都很爽快的。自己卻很省,餐廳里有什么剩菜就吃什么。他僅有的兩套西裝,都是在中國城的小服裝店買的,那種腈綸料子,大便顏色的便宜貨。

要是我媽還在就好了。

我下意識地認(rèn)為他是在娶了文娟之后走下坡路的。

文娟并不是個壞女人,我不至于連這點識辨能力也沒有。她只是成千上萬想借婚姻出國的年輕女人中的一個。想出國無可厚非,年輕女人嫁年長男子也并非少見。問題是他們不合適,天生八字不合,世界上沒有那么多好人壞人,但很多人確實不合適,分開沒有事,在一起就種種麻煩都來了。

都說回國沒好事,中年男人,老年男人,借了種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回國,其實就是貪圖國內(nèi)女子容易上手,或者做短期情人,或者做二奶,最笨的就是像老頭子這樣昏了頭娶回來,還以為女人愛上他了,真是笑話。

本來就沒什么基礎(chǔ),也缺乏長期生活的了解。女人一來美國,原來的供求關(guān)系就此翻了個個,出國的終極目標(biāo)一步達(dá)成,男人就是一根雞肋了。男人卻看著女人的臉色過日子,當(dāng)初吹了些牛的,現(xiàn)在吃苦頭了。當(dāng)初令男人迷醉的溫柔笑容,現(xiàn)在要像擠牙膏才擠得出來。當(dāng)初看來那么好性子的,現(xiàn)在一句話說錯,臉要陰上十天半月,并且動輒就是錯,弄得手腳都不知怎么放了。

從見到文娟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她不快樂。我想老頭子也知道,所以他變著法子想哄她開心。文娟也是想融入新生活的,她去餐廳幫忙,去學(xué)英語,可是沒有效果。老頭子脾氣急躁,看哄她不下來,就禁不住暴跳如雷,然后再賠禮道歉,買禮物討好她,回國旅行。但長期下來,兩人都疲掉了。

如果我是文娟我也不會開心。原來對出國是滿懷憧憬,來了之后卻發(fā)現(xiàn)生活枯燥,家里飯店一條直線。當(dāng)初想年紀(jì)大些沒關(guān)系,卻不想代溝很難逾越,從生活到想法沒一件是吻合的。再加上近距離在一起過日子,老年男人的固執(zhí)、迂腐、酸臭、力不從心,全呈現(xiàn)在眼皮底下。怎么會開心得起來?

我聽說過有女的嫁到美國來,一下飛機(jī)就溜之大吉,娶她的呆頭男人連面都見不著。相比之下,文娟跟老頭過了兩年多,還生了個小丫頭,算是不錯了。

我嘴上說不管他們的事,但老頭總是我爸。這層關(guān)系變不了,撕不破,他倒霉我總是擔(dān)憂的。不過,再擔(dān)憂也沒用,我自顧還不暇呢。

我又有好一陣子沒聽到老頭子的消息,學(xué)習(xí)和打工榨取了我全部精力,連睡眠也不夠,偶爾有一天空當(dāng),我一定是睡到中午才起來,吃了飯再看部電影,讓自己放松一下繃得太緊的神經(jīng)。

那天我還在蒙頭大睡,門被敲響。我滿心不情愿地跑去開門,養(yǎng)吉娃娃的室友告訴我樓下有人找。下樓一看,竟然是老頭子,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老頭子訕笑著說正好路過這里,就來看看我。但我從他閃爍不定的眼神里看出他又有麻煩了。我長嘆一口氣,把他帶到路口的咖啡店里吃早餐。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頭子捧了杯咖啡,面前早餐盤里的東西一口不碰,低頭不語。我埋了頭吃我的煎蛋卷。我知道老頭子憋不了多久,就會把他的苦水全部倒在我耳朵里。

“她有人了?!彼馈?/p>

我還沒完全醒透,這句話被我聽成文娟又懷孕了,脫口而出:“那要恭喜你了?!?/p>

老頭子的眼珠像要掉出來:“你說什么?”

我說:“你又要給我添個小弟弟或小妹妹了,所以恭喜你啊?!?/p>

老頭子的面孔皺了起來,露出一副像哭泣老太婆似的表情:“我是說她在外面有人了?!?/p>

這是哪里跟哪里啊。我張大了嘴,尷尬得差點把舌頭咬到。

原來老頭子為了這個跟我訴苦來了,只是我是他兒子,老子跟兒子在這種事情上實在不是個好的談話對象。

我沒話找話:“是你疑心生暗鬼吧,這種事情可不好隨便亂說的。”

老頭子兩只手扒著領(lǐng)口,好像要把心掏出來似的:“我怎么會亂說呢?這是丟人到家的事,我會沒事安到自己頭上來?”

據(jù)老頭說,他已經(jīng)起疑有段時間了?!拔木曜兊锰貏e愛上網(wǎng),上網(wǎng)就上網(wǎng)唄,現(xiàn)在年輕人都迷戀網(wǎng)絡(luò)。自從你搬出去之后,原來你的房間就被當(dāng)書房,電腦也設(shè)在那里。”老頭訴說著,“文娟上網(wǎng)要把房門給鎖了,偶爾一兩次闖了進(jìn)去,文娟總是手忙腳亂地把電腦一下子給關(guān)了。你如果瀏覽網(wǎng)站,跟同學(xué)朋友正常聊天,我這個做老公的不會來干涉你,用不著這般鬼鬼祟祟。”

在那期間,文娟常常心不在焉,要付的賬單忘記,后院的果樹枯死,家里的手紙用完也不知道買。跟她說話常常是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有時會一個人關(guān)在廁所里哭泣,有時卻又莫名其妙地微笑?!拔乙惶炫苌饣貋恚依锢溴伬湓?,什么都沒準(zhǔn)備。而她有時比我還晚回來,問她說是跟朋友一起逛街去了。問她哪個朋友?又吞吞吐吐不肯告訴我。你如果正大光明,有什么不能告訴我?你越是躲躲藏藏,我只能懷疑你外面有人了?!?/p>

我說:“老頭子,這是不可以憑空瞎說的。”

他瞪著我:“她都可以做出來,我怎么不可以說?”

我耐下性子:“聽好了,老爸。如果你不要這個婚姻了,如果你想再次進(jìn)警察局,如果你要糟蹋你自己,那你盡管去說好了?!?/p>

老頭子大概聽進(jìn)去了,沉默半晌又開口:“我在那段時期里,茶飯無心,心里有事,生意也做不好。有事沒事總往家里跑。究竟想怎么樣我自己也不明白,有時想揭穿文娟的小動作,有時又想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我情愿是自己多疑了。我們之間的爭吵也多了起來,小小的一件事,不知怎地就吵了起來。她說我疑心病重,我說她不坦白不磊落。她反問我要她坦白什么?媽的,這一問我還真說不上來?!?/p>

頓了頓,老頭又說:“自從上次警察上門之后,文娟變得有恃無恐,她知道案子還沒結(jié),我還在行為監(jiān)守期間,地檢處隨時可找我麻煩,所以她態(tài)度變得很刁蠻。我沒權(quán)利對她刨根究底,那樣不但不尊重她,也不尊重我自己?!?/p>

我說:“這點你講得對,老頭子你要小心,別犯上次那種錯誤?!?/p>

老頭子犟了頭道:“上次我也沒做什么,只不過聲音響了點。”

我警告他說:“你如果喉嚨再響起來的話,吃苦的就是你自己?!?/p>

老頭子蔫了,垂頭喪氣地說:“娶個老婆,結(jié)果請了個祖宗來了,說不得,管不得……”

我搖頭不語。人受的罪都是自個找的。老頭子要不是花了心,娶個年輕老婆,哪里會有今天這么一堆麻煩。他自己受罪,還要把我都攪在里邊。

我再一次告誡他:“老頭子,你老了,別再給自己找麻煩了??撮_點,就是離婚,也沒什么。天不會塌下來的。”

老頭子嘀咕道:“我哪要找麻煩。我這樣辛辛苦苦是為了啥。不過,我不會離婚的……”

這樣的談話不會有結(jié)果的,老頭子這個年紀(jì),要他改脾氣,比殺了他都難。他找我只是為了吐口憋了太久的怨氣而已,就像人在后院挖個洞把憋不住的話傾瀉進(jìn)去一樣。

誰叫我是他兒子呢。

再磕磕絆絆,日子也要過下去的。我雖然跟他們很少聯(lián)系,但中國城就這么點大,有時還有零星半點的風(fēng)刮到我這里來。我一律裝傻,不吭聲,不評論,不參與,就圖個耳根清凈。

中秋節(jié)前,老頭子打電話給我,叫我回去吃飯。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說功課太忙。老頭子說:“還是回來一次吧,你差不多半年沒進(jìn)家門了。何況,你妹妹回來了……”

我倒是挺想那個小丫頭的,她回去時不到兩歲,大眼睛圓臉盤,扎了個沖天小辮,會笑,會裝哭,還不會叫哥哥,口齒不清地叫我“嘟嘟”,挺淘氣、挺可愛的一個小不點兒?,F(xiàn)在該有四歲了吧,老頭子說讓她回來上幼兒園。我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

我一直拖到最后一刻,才抱了個大泰迪熊上門,告訴自己跟小丫頭玩一陣,吃了飯馬上就走。是文娟來開門的,她身后是躲躲藏藏的小丫頭,兩年不到,竟然怕羞了,賴在她媽媽身后不肯出來。我把藏在身后的泰迪熊寶寶拿出來,她馬上跳了腳來搶。老頭笑呵呵地從廚房出來,戴了圍裙,搓著手說:“正等你哪,馬上開飯。”

好一幅天倫之樂的圖畫,不知情的外人看了只有羨慕的份兒,老夫少妻,兒女雙全,佳節(jié)團(tuán)聚,美酒佳肴。如果老頭子的黃頁電話簿要登一幅全家福的廣告,那么這會兒是最好的取景時機(jī)。

當(dāng)老頭子把一個碩大的什錦砂鍋放上飯桌時,小丫頭已經(jīng)和我半點生分也沒有了,一手抱了泰迪熊,一手拖了我的衣角,“嘟嘟、嘟嘟”地要我去跟她辦家家酒。文娟哄她:“乖,吃了飯再玩啊。”

文娟坐在我的對面,在喂小丫頭吃飯之際,不時抽空給我布菜,殷勤地幫我倒茶添飯。我冷眼看她,比一年前胖了些,描了眼線,修了眉毛,有股成熟女人的豐韻。變化更大的是,她完全擺脫了剛來時那種羞澀畏縮的神情,自信張狂,說起話來,老是有意無意地壓著老頭子,連譏帶諷的。好幾次連我都聽不下去,再看老頭子,一臉尷尬地憨笑,當(dāng)著兒子的面被老婆奚落,總歸是件很沒面子的事情。

我食不知味地吃著文娟搛到我盤子里的菜肴,嘴上和他們應(yīng)答著,心里總有股奇怪的感覺。這兩個人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連我偶爾回來一次都看出他們貌合神離。表面上看起來,老頭子是被她收服了,像面團(tuán)似的被捏來捏去。但我深知他的性子,是一言不合會把手上拿著的任何東西朝你臉上摔過來的那種。只怕文娟不知輕重,如果老頭真的反彈起來,又是一場雞飛狗跳,到時不知怎么收場。

吃完飯我就走了。文娟說:“小弟再待一會兒一塊吃月餅吧?!蔽艺f晚上還要上班,是讓人代我兩小時班的。當(dāng)老頭子跟我出門時,我說老爸我走了,你自己當(dāng)心。

在明亮的月色下,老頭子臉色發(fā)灰,叮囑道:“?;貋砜纯??!?/p>

“我會的。但可能很難抽出空來,實在太忙了。”

“老爸我沒照顧好你,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老頭子低下頭喃喃道。

一種陌生的溫情突然涌上來,我忍住喉頭冒上來的哽咽,說:“我能照顧自己,你別擔(dān)心?!?/p>

老頭什么也沒說,只是疲憊地?fù)]揮手,轉(zhuǎn)過身,腳步拖沓地走回屋去。

我有時會夢見幼年時情景,那時我媽還在,一家人住在中國城的一個小房間里,老頭子在餐館打工,每天晚上很晚才下班。有時他會帶個炸雞翅或夫妻肺片之類的外賣回來,我鉆進(jìn)被窩了,聽到響動就從床上爬起來,拿雙筷子,跟老頭子一塊分享他的宵夜。我媽在火油爐子上給老頭子下面。吃了宵夜,老頭子在廁所里長時間地沖淋浴,當(dāng)那扇霧氣繚繞的浴室門打開時,我已經(jīng)沉入夢鄉(xiāng)了。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情景就是所謂的“家庭氣氛”,簡單,但又完美。跟經(jīng)濟(jì)條件無關(guān),人心踏實,只要一點小小的享受就十分滿足?,F(xiàn)在我媽不在了,老頭子又這個樣子。我真的不知怎么辦。

我能做的是,閉緊嘴巴。

那次送披薩,天下著毛毛雨,原不是我的輪值,但老板把單子交到我手上,說:“西區(qū)的,辛苦了?!蔽覀儙讉€送外賣的都不想接西區(qū)的單子,第一路較遠(yuǎn);第二那地方是片新區(qū),房子都一模一樣,很難找。但老板的吩咐又推辭不了,我便硬著頭皮開車出了門。

那是一片工廠改成的商住兩用房屋,樓上住人,樓下做工作室或畫室,說是從紐約學(xué)來的。這里住了好多藝術(shù)家。我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停車場泊得滿滿的,只好并排停車,打了雙黃燈,捧了披薩,尋找B-6?的門牌。找了一陣,總算繞到后面找著了。門一開,一個留著絡(luò)腮胡子,扎了馬尾辮的東方男人出來,我把披薩遞給他。正在他掏錢付賬之際,我無意中一抬眼,一個熟悉的背影落入眼簾,是文娟?不,我不能肯定。幽暗的畫室很深很大,只開了一盞射燈,明晃晃地打在一幅畫像上。那女人又是背朝著我,始終沒轉(zhuǎn)過臉來。所以我出來時注意了一下停泊的車輛,就在左首第三個停車位上,泊了一輛白色的可樂娜……

我沒有馬上回披薩店,而是跑進(jìn)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咖啡,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店里發(fā)呆。

文娟真的做出來了?老頭子講她外面有人了并不是空穴來風(fēng)?但文娟實在是不像能夠做出,或敢于做出這種事的人。也許她只是探訪朋友?也許是我看錯了?而那輛白色的可樂娜跟滿街跑的白色豐田車長得一模一樣。

可是我心底的直覺告訴我,沒錯,就是她。就是我老爸給我找的“小媽媽”,又年輕又漂亮……

我知道我手心里捧了顆炸彈,引線滋滋地冒煙。但沒人知道這炸彈什么時候會爆炸,也許一年半載之后,也許就是下一刻。我得小心翼翼,膽戰(zhàn)心驚地守護(hù)著這個秘密,咬緊牙關(guān),盡量不讓這顆炸彈提前爆炸。

為了避著老頭子,我又搬了一次住所。我家在城北面,新的住所遠(yuǎn)在南面,靠近一個小公園,是座公寓樓。區(qū)域很壞,晚上常有毒品販子在小公園里做生意。我下班回家都提心吊膽。但是我知道老頭子不會找到這兒來的,并且連以前的室友都不知道我的新地址。

但我忘了,在現(xiàn)在這個高科技的時代,如果有人要找你,只要那人有足夠的辦法、手段、權(quán)威,沒有可能找不到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剛用鑰匙打開門,起居室的破沙發(fā)上站起兩個男人。同住的家伙常有不三不四、不明身份的訪客,大家都是淺淺地打個招呼,從不開口寒暄,所以我略微點個頭就想上樓。

其中一個男人叫住了我:“你有空跟我們坐一會兒嗎?”我含糊應(yīng)了一聲:“好,不過我得先去洗個澡。”另一人過來攔在我與樓梯之間,一撩衣襟,顯示了他配在胸前的金色警徽。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哪個同屋販毒藏毒,我遭到池魚之殃。馬上說明我只是新搬來的房客,差不多都不認(rèn)識同屋。警察卻充耳不聞,一邊一個,把我挾持到客廳坐下。

屋子里的氣氛有點奇怪,平日鬧哄哄的同屋,此刻卻關(guān)緊了房門,一個都不出來。可是我能感覺到他們都貼著門板,豎了耳朵在聽客廳里的動靜。但是我并沒特別緊張,因為我從不攪和進(jìn)他們的活動,警察問話我什么也不知道。

警察拿起筆記本電腦打開了,視頻里,只見一個小女孩,被人丟棄在機(jī)場。鏡頭一轉(zhuǎn),出現(xiàn)了機(jī)場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個小女孩焦急地在人群中穿梭著,尋找著,看看無果,大哭起來。

我渾身繃緊,從第一眼我就認(rèn)出這惶急的小女孩是小丫頭,我的同父異母小妹妹。

警察們一臉穆肅,一聲不吭地盯著視頻。畫面上又出現(xiàn)了機(jī)場的監(jiān)控鏡頭,可以看到老頭子提了個不大的行李袋,牽了小丫頭進(jìn)入畫面,在機(jī)場大廳無目的地走著。小丫頭抬頭跟老頭子說了些什么,老頭子蹲下來,跟小丫頭說了幾句話,然后就走開了,走了兩步再回頭,小丫頭還站在那里,眼巴巴的。老頭子再一次回頭,走出畫面……

“啪”的一聲電腦被關(guān)掉。

警察和我坐在那里,誰都沒開口。我腦子混亂極了。老頭子發(fā)瘋了嗎,把這么小的女兒丟在那么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還是老頭子離開小丫頭之后遭遇到什么不測?文娟呢,為什么沒見到她的人影?他們?nèi)ツ膬??難道只有老頭子和小丫頭兩個人出行?

一個警察站起身來,拖了一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

“我妹妹怎么啦?”我焦急地詢問警察。

“她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你不必?fù)?dān)心?!?/p>

“那我爸呢?”

兩個警察對看了一眼,坐在我對面的警察說:“這也是我們想知道的事?!?/p>

“為什么?他人在哪兒?”

“如果可以詢問他的話,我們不會辛辛苦苦找到你這兒來?!?/p>

“他不會把我妹妹一個人扔下的。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整個機(jī)場都找遍了。”

我一下蒙了,什么意思?老頭子遭了不測,還是……我不敢想下去了。

但文娟呢?老頭子不見了,小丫頭是可以回到文娟身邊去的呀。

從兩個警察沉重的臉色來看,文娟也不見了。

果然,警察接下來就詢問我文娟平時的日程,她的經(jīng)濟(jì)來源,她和老頭子的關(guān)系,她交往的人際圈子等等。我說我早就搬出來住了,最后一次見到他們是去年的中秋節(jié)。警察還是不肯放松,要我仔細(xì)回憶,如果有任何可疑的地方,都要詳細(xì)說出來,那對破案有幫助。

破案?那么這是個刑事案子了?不單單是人口走失那么簡單。

“是的。”警察肯定道,“我們是重案組的?!?/p>

我在一剎那間想到文娟可能是和那個扎馬尾辮的藝術(shù)家私奔了,老頭子遍尋不著,氣急敗壞來個釜底抽薪,把小丫頭扔在大庭廣眾的飛機(jī)場,造成轟動效應(yīng),逼迫文娟出面。對,就是這么回事。

我決定能不說就不說,能少說就少說。

對面的警察還是不舍地追問:“你父親和他妻子的關(guān)系怎么樣?”

“還行?!?/p>

“怎么個還行法?”

“上次中秋不是還一塊吃飯了嘛。”

警察搖搖頭,意思是我怎么這么幼稚,吃個飯能說明什么。

“他們吵架嗎?”警察追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不和他們住一起?!?/p>

“可是上次警察上門時你在場?!?/p>

看來警察從案發(fā)到現(xiàn)在這么短的時間里也做足了功課,但也不是沒有破綻。

我說:“我并不在場,我是事后才到的。你們可以去查詢當(dāng)時的辦案人員?!?/p>

另一個警察問道:“你為什么不跟你父親住一塊?”

“美國人不是都這樣嗎?誰上大學(xué)還跟父母一塊?。俊?/p>

那警察看問不出什么來,換了一副推心置腹的語氣:“我們來尋求你的幫助,因為這案子看起來不樂觀。如果你有任何消息,或者你回憶起任何不正常的地方,請隨時跟我們聯(lián)系。”

說著給了我一張名片,然后離去。

門后幾個家伙都裝作不在意似的出現(xiàn):“小子你干了什么,弄得被條子盯上了?”

我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什么事也沒有。我妹妹在機(jī)場走失,現(xiàn)在找到了,一場虛驚而已。”

但是這事件顯然不是“虛驚”兩個字可以搪塞過去的。

我堵得了同屋人的口,可堵不了電視臺記者的口。這幾天電視上到處都是機(jī)場上小丫頭彷徨無依的大鏡頭,楚楚可憐的女娃子賺了不少同情的眼淚。聽說每天有幾十個電話打到電視臺去,要收養(yǎng)這個“中國娃娃”。愛心泛濫是不是?可是小丫頭是有親生父母的,還輪不到他們來操心。

但老頭子和文娟就是不見影蹤,隨著時間流逝,心中的不祥之感越來越濃重。有傳言說老頭子用假名字買的機(jī)票,飛回國內(nèi)去了。也有人說老頭子哪里也沒去,從機(jī)場出來就回到市區(qū)藏匿起來了。還有人說在一家廣東茶樓見過他。

晚上六點鐘的新聞報道說,在本市西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輛白色的豐田可樂娜,違規(guī)泊在那里已經(jīng)兩天了。拖車人員在警察到場的情況下打開后備廂,赫然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據(jù)警方報告,是年輕的東方女性……

警察又一次上門。由于文娟在此地沒有直系親屬,所以我這個完全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屬”是警察唯一可依靠的對象。我被叫去認(rèn)尸,在冰冷的法醫(yī)室里,日光燈慘白,藥水味道刺鼻,一具女尸直挺挺地躺在一具鋼架子床上,蓋了張有些黃跡的白被單,頭發(fā)由于在冰柜里存放而結(jié)了一層冰霜。我默默地站立在鋼架床三尺之遠(yuǎn)處,無論身后的警官怎么催促也不肯再走前一步。

“是不是文娟?”身后的警官發(fā)問。他發(fā)不好“文娟”這個中國名字,聽起來就像“問卷”一樣。

我點點頭。

警察又問了一次:“你肯定?”

我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沒有再回答他。

真是一張問卷啊,怎么會是這么一個答案!文娟,文娟,我還記得你第一次走進(jìn)餐館的情形,一個文雅羞澀的年輕女子,眼睛亮亮的,充滿了對生活的期望。曾幾何時,一切都亂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你的人生戛然而止,你的女兒永遠(yuǎn)失去了母親,你的美夢變成了噩夢……

是誰奪去了你年輕的生命?

一個黑色的念頭浮上來——老頭子?

盡管警察話語中有明顯的暗示,盡管媒體上鋪天蓋地的猜測和論斷,盡管所有的跡象一起指向老頭子,我還是不能把他和謀殺聯(lián)系起來。老頭子大大咧咧,口無遮攔,毛毛糙糙,顧前不顧后??墒俏也幌嘈潘覛⑷恕?/p>

我記起一件小事:有一陣廚房鬧鼠患,老鼠在夜間鉆進(jìn)倉房,咬破裝米的麻袋,以及其他沒有收進(jìn)冰箱的食物。放了老鼠夾子和粘板,都收效甚微。不得已請了專業(yè)滅鼠公司來,在老鼠進(jìn)出的通道上設(shè)了特殊的籠子。兩天后就抓了一只大老鼠,活著,在籠子里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人。馬大嫂說這是只懷孕的母鼠,你看它肚子滾圓。眾人一邊大叫惡心,一邊卻又慫恿老頭子懲治老鼠。老頭子臉色鐵青,罵道:“老鼠吃你幾顆糧食,你就要害它子孫啊?別造孽了?!卑牙鲜筮B籠子裝進(jìn)他那輛龐提雅克車?yán)?,開車?yán)揭暗乩锓诺袅恕?/p>

我不是說不肯殺老鼠就必定不敢殺人,我只是說人是復(fù)雜的,我們對自己并沒有很多掌控力,雖然我們自以為有。在很多情況下身不由己,一個心慈手軟的人一步過線就踩到殺人犯那邊去了。

如果真是老頭子干的,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在無人處頻頻抽自己的嘴巴子:“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弄到今天這個地步?夫妻不和諧而吵架相罵,世界上多了去了。老男人小女人過不下去,要分手要離婚,世界上多了去了。就是年輕女人偷了漢子,世界上也多了去了。有道是退后一步海闊天空,何苦把自己葬送了,再把全家賠進(jìn)去?”

老頭子抽起自己來一定又狠又重,但就是把臉扇成個南瓜都沒用了。事情已經(jīng)不可挽回了,只是苦了我那個還不懂事的小丫頭妹妹。

責(zé)任編輯???苗秀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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