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dá)夫
超山的梅花,向來是開在立春前后的;樹干極粗極大,枝叉離披四散,五步一叢,十步一坂,每個梅林,總有千株左右,一株的花朵,又有萬顆左右;故而開的時候,香氣遠(yuǎn)傳到十里之外的臨平山麓lù,登高而遠(yuǎn)望下來,自然自成一個雪海;近年來雖說梅株減少了一點,但我想與羅浮的仙境相比,總也只有過之,不會不及。
從杭州到超山去的汽車路上,過臨平山后,兩旁已經(jīng)有一處一處的梅林在迎送了,而匯聚得最多,游人所必到的看梅勝地,大抵在汽車站西南,超山東北麓,報慈寺大明堂( 亦稱大明寺) 前頭,梅花叢里有一個周夢坡筑的宋梅亭,在那里的周圍五六里地的一圈地方。
報慈寺里的大殿( 大約就是大明堂了罷?),前幾年被寺的仇人毀壞了,當(dāng)時還燒死了一位當(dāng)家和尚,就在殿東一塊石碑之下。但殿后的一塊刻有吳道子畫的大士像的石碑,還好好地鑲在壁里, 絲毫也沒有動。去年我去的時候,寺僧剛在計劃重修大殿;殿外面的東頭,并且已經(jīng)蓋好了三間廂房在作客室。后面高一段的三間后殿,火燒時也不曾燒去。
在何春渚刪成的《塘棲志略》里,說大明寺前有一口井,井水甘冽! 旁樹石碣,刻有“一人堂堂,二曜重光,泉深尺一,點去冰旁;二人相連,不欠一邊,三梁四柱烈火然,添卻雙鉤兩日全”之碑銘,不識何意等語。但我去大明堂( 寺) 的時候,卻既不見井,也不見碑;而這條碑銘,我從前曾在一部筆記叫作《桂苑叢談》的書里看到過一次。這書記載著:“令狐相公出鎮(zhèn)淮海日,支使班蒙,與從事諸人,俱游大明寺之西廊,忽睹前壁,題有此銘,諸賓皆莫能辨,獨班支使曰:‘得非大明寺水,天下無比八字乎?眾皆恍然?!睆拇丝磥?,《塘棲志略》里所說的大明寺井碑,應(yīng)是抄來的文章,而編者所謂不識何意者,是他在故弄玄虛。當(dāng)然,寺在山麓,地又近水,寺前寺后,井是當(dāng)然有一口的;井里的泉,也當(dāng)然是清冽的;不過此碑此銘,卻總有點兒可疑。
大明寺前的所謂宋梅,是一棵曲屈蒼老,根腳邊只剩了兩條樹皮圍拱,中間空心,上面枝干四叉的梅樹。因為怕有人折,樹外面全部是用鐵絲網(wǎng)罩住的。樹當(dāng)然是一株老樹,起碼也要比我的年紀(jì)大一兩倍,但究竟是不是宋梅,我卻不敢斷定。去年秋天,曾在天臺山國清寺的伽藍(lán)殿前,看見過一株所謂隋梅;前年冬天,也曾在臨平山下安隱寺里看見過一枝所謂唐梅;但所謂隋,所謂唐,所謂宋等等,我想也不過“所謂”而已,究竟如何,還得去問問植物考古的專家才行。
出大明堂,從梅花林里穿過,西面從吳昌碩墳旁的一條石砌路上攀登上去,是上超山頂去的大路了。一路上有許多疏林,一株兩株如被遺忘了似的紅白梅花,不少的墳園,在招你上山,到了半山的竹林邊的真武殿( 俗稱中圣殿) 外,超山之所以為超,就有點感覺得到了;從這里向東西北的三面望去,是汪洋的湖水,曲折的河身,無數(shù)的果樹,不斷的低崗,還有塘的兩面的點點的人家;這便算是塘棲一帶的水鄉(xiāng)全景的鳥瞰kàn。
從中圣殿再沿石級上去,走過黑龍?zhí)?,更走二里,就可以到山頂,第一要使你駭一跳的,是上圣殿前頭的那一座天然石筑的天門。到了這里,你才曉得超山的奇特,才曉得志上所說的“山有石魚石筍等,他石多異形,如人獸狀”諸記載的不虛。實實在在,超山的好處,是在山頭一堆石,山下萬梅花,至若東瞻大海,南眺錢江,田疇如井,河道如腸,桑麻遍地,云樹連天等形容詞,則凡在杭州東面的高處,如臨平山黃鶴峰上都用得著的,并非是超山獨一無二的絕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