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比賽
“馬德是什么時候迷上釣魚的?”
李梅問我。我沒理她,因為我也說不上來。馬德是我的好朋友,我剛認識他那陣,他就喜歡釣魚了。每當(dāng)無事可干的時候,他就會拿起魚竿說,走吧,我們釣魚去。但是,他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癡迷于釣魚?,F(xiàn)在的他就像一根魚竿,完全是為釣魚而存在的,以至于他可以將生活中的一切撇開,只管去釣他的魚。
“也許他天生就喜歡釣魚,就像狗天生愛吃屎,就像你天生麗質(zhì)。”我盯著李梅的臉蛋看,她臉上貼著一片黑乎乎的面膜,像糊了一層牛糞。
李梅確實是個漂亮的女人,走在街頭總能招來路人別樣的目光。她說,在她念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就有男生不斷給她遞紙條了。上了大學(xué),這種狀況就變得一發(fā)不可收拾。這一點我并不懷疑,因為我十歲那年也開始暗戀班上的女生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沒什么奇怪的。
此刻,李梅盤著雙腿坐在沙發(fā)上,兩手掌心相對,腰身挺得筆直,閉目養(yǎng)神。她在練瑜伽。她身上掛著一件單薄的真絲吊帶睡袍,飽滿的胸部若隱若現(xiàn),呼之欲出,雪白的大腿從裙擺下閃出來,晃眼。
練瑜伽和做面膜是李梅每天晚上睡前的必修課。
我坐在旁邊,能嗅到李梅身上那種好聞的味道。怎么說呢,有點像春天的味道,濕漉漉的、黏糊糊的,百花飄香,讓人沉醉。李梅時不時跟我說上一句話,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都不說話。
每天晚飯后,我都無所事事,我這個人一點興趣愛好也沒有,連游戲都不愛打。我只好打開手機刷微信朋友圈,朋友們都在曬孩子曬車子曬海角天涯的風(fēng)景,有幾個大學(xué)女同學(xué)甚至生了二胎了,看上去家庭幸福美滿,一副相夫教子賢妻良母的樣子。我把微信翻了個底朝天,沒找到一個可以聊上幾句的人。
我瞄了李梅幾眼,她仍在那閉目養(yǎng)神,好像一尊女菩薩。我又看了一陣足球新聞和本地二手汽車資訊。我剛拿了駕照,兩手癢癢的,一直想弄輛二手車來開開。這個事我跟李梅說過好幾次了,她也慫恿我買。她說買了車子就能帶上她和馬德出去玩了,不必像現(xiàn)在這樣整天悶在屋子里,跟坐月子似的,一點意思也沒有。興許出去走走,還能讓馬德忘掉釣魚的事呢。但我一直沒有下定決心,其實我是想再攢幾年錢,攢夠了首付款,在城里弄套小兩房。
我在一家本地二手交易網(wǎng)上刷到一輛尼桑車,小型SUV,七成新,叫價六萬元,車主說還可以小刀(砍價)。我翻來覆去看了車主發(fā)布的照片,覺得還挺滿意。我湊過去,讓李梅幫忙參考。
“我不懂車,不過看著還挺好的,至少是臺越野車,能去很多地方?!崩蠲氛f。
“這個顏色也不錯?!?/p>
“車主為什么要賣這臺車?”
“車主說這是他人生第一臺車,開著它去過很多地方,現(xiàn)在他要有兩個孩子了,要換一臺更大的車了,只得忍痛割愛?!?/p>
“還是個挺重感情的男人嘛。”李梅說。
“這不關(guān)男人女人的事,不管是人也好車也好,相處久了,都會有感情吧。就比如我,房子租久了,搬家的時候心里也會依依不舍呢?!?/p>
“那你也是個重感情的男人,馬德就是那種沒心沒肺的人。”
一說到馬德,我們的談話又戛然而止了。
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外面的路燈亮了,不知道此刻馬德在哪里釣魚。
我們住在桂林最著名的兩江四湖景區(qū)附近,就在榕湖邊上。景區(qū)的夜景很美,這個時間有大型音樂噴泉,還有本地的彩調(diào)班子演出,男男女女咿咿呀呀地對唱,大多是些男女打情罵俏的劇情。每年有成千上萬的游客紛至沓來,他們坐在船上走馬觀花,好不熱鬧。我跟李梅對此熟視無睹,如果沒什么要緊事,我們懶得出門。每天晚飯后,我們總這樣枯坐在客廳里,像兩只吃飽的老鼠,一動不動。
不久,我們聽到樓下傳來滴嘟滴嘟的聲音。那是救護車開進來了,過了一陣又滴嘟滴嘟開走了,肯定是有老人病了。這樣的情況我們早已習(xí)以為常。這是一個老小區(qū),房子破舊,垃圾遍地,治安環(huán)境堪憂,像一個被人嫌棄的垃圾堆。一些原本在此居住的年輕人紛紛搬到繁華地帶去了。久而久之,小區(qū)里只剩下一堆老人,以及我們這類外地租客。平時走在小區(qū)里,總能看到老人們?nèi)宄扇簢跇湎麓蚺啤K麄兇蚰欠N在桂林很常見的字牌,不賭錢,誰輸了就往誰臉上貼一張細長的紙條,滑稽得很。
我們的房東也是一個老頭,七十多歲,瘦得像一根甘蔗。每月一號,他準(zhǔn)時上門來收房租,風(fēng)雨無阻。他每次爬上四樓都像快要斷氣,我總擔(dān)心下一個月是否還能見到他。
有天,他發(fā)現(xiàn)房子里住進了三個人,而且是兩男一女,他很不放心。他大約是在本地新聞上看到了最近這個城市傳銷猖狂的消息,自然就起了疑心。他顫顫巍巍地將我拉到狹窄的衛(wèi)生間,關(guān)上門,小聲地問我另外一對男女是誰,跟我是什么關(guān)系?問我們是不是在搞傳銷?要不然這樣年輕漂亮的美女怎么會來租這種老房子?怎么可能跟兩個男人混住?
實際上,馬德搬過來住完全是為了方便釣魚。可是我這樣跟房東解釋,他怎么可能相信呢?我就跟房東撒謊說,他們是我的妹妹妹夫。房東本來還要查戶口本,但我拒絕了。我說你這樣查,下個月我可能就不住了。房東善意一笑,也就不再追究。
馬德本來跟李梅住在城西的一個高檔小區(qū)里。那是李梅的房子,一百四十平米的大三房,有個寬大的觀景陽臺,能看見遠處的西山和猴山。他們在那住得好好的,還時常邀請我去吃飯喝酒??赡堑胤?jīng)]有河也沒有湖,游泳池倒是有,就是沒地方釣魚。馬德每次都要跑大老遠去找魚釣。后來他發(fā)現(xiàn)我住的地方能釣魚,而且非常方便,幾乎是隨時可以釣魚,他干脆搬過來了。再后來,李梅也跟著住了進來。這樣,我們?nèi)齻€人就住到了一起。
“釣魚真那么有意思嗎?”李梅睜開了眼睛,她已經(jīng)練完瑜伽了。我知道接下來她要看電視了。我很自覺地把遙控器遞給她。我沒有回話,而是在心里問自己,釣魚到底有什么意思?想來想去,實在很難找到釣魚的樂趣。
李梅按了一下遙控器,電視里正在播新版武媚娘傳奇。最近這個電視劇火遍大江南北,就連小區(qū)里那些打牌的老人們也在議論紛紛。據(jù)說因為演員的著裝過于暴露,現(xiàn)在整個劇集被重新剪輯過了,滿屏都是大腦袋。
“你說范冰冰跟李晨是真愛嗎?”李梅說。
“也許吧?!?/p>
“再強大的女人,都需要一個男人。”
“強勢的女人,是不是都喜歡聽話的男人?”
“每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聽話,誰會去喜歡一個孤傲的男人呢?”李梅說。
看著武媚娘的大頭,我打了個哈欠。這一天在公司忙上忙下,累得跟條狗似的,要不是為了跟李梅聊聊天,我完全可以回房間去睡覺。
“你喜歡釣魚嗎?”李梅又問我。
“不喜歡。也許三十年后,等我退休了會喜歡吧?!?/p>
“可是,為什么馬德那么喜歡釣魚?”
是啊。馬德為什么那么喜歡釣魚呢?不說李梅,連我都想不明白。馬德今年三十五歲,有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他卻樂意跟那些老頭兒混在一起,整天不回家。我曾經(jīng)跟馬德去釣過幾次魚,在湖邊一坐就是半天,一動不動,每次我的屁股總坐不住。后來,我就再也不跟馬德去釣魚了,那簡直比和尚念經(jīng)還考驗一個人的耐力。最近一段時間,馬德已經(jīng)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每天下班回家,胡亂吃幾口飯,扔下碗筷,就帶著他的魚竿去湖邊釣魚了。開始,他還會跟我們打聲招呼,他說你們慢慢吃,我釣魚去了。后來,也許他覺得天天都這樣說,有些多此一舉,于是連招呼也不打了,抓著魚竿就出門去了。他回來的時間越來越晚,如果碰上周末,甚至整夜都不回來。
李梅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說,馬德身上從頭到腳全是魚腥味,就連那地方都不例外,簡直像一個在菜市場殺魚賣魚的魚販子。
但是,這么多年來,馬德從來沒往家里提過一條魚。
當(dāng)然,馬德有時候也會跟我們講釣魚的事。他告訴我們,有人從湖里釣起一條八十斤的大青魚,在湖里遛了大半天,才把魚撈上來。有人連續(xù)三天在榕湖里釣到了紅鯉魚,那人去買了一注彩票,結(jié)果中了五萬元大獎。有個老頭晚上去釣魚,大魚咬鉤,人被拖進湖里,尸體都沒找到。從馬德的嘴里,我們總能聽到驚奇的事情?,F(xiàn)在,他就很少說起釣魚的事了。有時候我們主動問他,最近湖面上有什么稀奇事?他總用一句“沒什么”一筆帶過。不知道真沒什么值得一提的事,還是他覺得沒必要跟我們這種不愛釣魚的人浪費口舌。
“你不覺得馬德越來越奇怪了嗎?”李梅說。
我點頭。
以前的馬德是什么樣子的?那時我們還年輕,還有很多瘋狂的想法。尤其是馬德,他那時還不是光頭,還蓄著飄逸的長發(fā),心中總有按捺不住的激情和理想。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們都打算留在桂林工作。他的運氣比我好,當(dāng)我還在四處拋撒簡歷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一家廣告公司做上了文案。他文筆好,在大學(xué)里寫過詩,當(dāng)過文學(xué)社副社長,還自費印過一本詩集。起初他野心勃勃,跟我說公司那些同事寫的都是狗屎,他要弄幾個牛逼的文案。然而,半年不到,他就辭了職。他不斷跳槽,換的工作一個比一個差勁,最窮的時候差點被房東掃地出門。他還開過公司,搞什么業(yè)務(wù)我記不太清了,反正是搞砸了,欠了一屁股債。有一陣,他向朋友們借了三千塊錢,打著背包去了北京,他說要在首都混出個人樣來。兩個月后,他胡子拉碴地回來了。他的理由是:北京的空氣太差了,房租太貴,人心浮躁,不是人待的地方。他就此沉淪了好一陣。后來索性回到老家,在鄉(xiāng)下租了一塊地,養(yǎng)土雞種水果,想搞生態(tài)農(nóng)業(yè)。他還邀請我去參觀過兩回,他說兩年之內(nèi)產(chǎn)品要進軍東南亞。然而,次年春天整個村子害了雞瘟,五千只雞一夜之間死了。馬德再次回到城里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歲了,像一個相親無數(shù)的大齡剩女,他不再挑剔,跑了趟人才市場就找到了現(xiàn)在的工作。他在一家小型物流公司當(dāng)送貨工,每天開一輛電動三輪車,走街串巷送快遞。這一干就是四五年了。
這些事情,也許李梅并不知道,也許早就知道??傊覀儚臎]有說起過。
電視有些無聊,叫人哈欠連天??粗粗蠲讽槃莅胩上铝?。整張沙發(fā)就讓她霸占了,我只好退到對面的椅子上。她躺在沙發(fā)上,白花花的大腿從睡裙里顯露出來,像剝得干干凈凈的兩根蔥,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如果她不是馬德的女人,我肯定會喜歡上她。
“你應(yīng)該說說他,一個年輕人不能老是這個樣子。除了釣魚,人的一生還有很多好玩的事。”我對李梅說。
“我早跟他攤過牌了,可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李梅嘆了一口氣。
李梅把臉上的黑面膜撕下來了,一張粉嫩的臉浮現(xiàn)出來,像開得剛剛好的桃花。她把用過的面膜遞給我,示意我丟進垃圾桶。
“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p>
“他是不是有神經(jīng)病?看來我得帶他去矮山塘看看?!崩蠲氛f。
“也許過一陣就好了,你也不要擔(dān)心。人總是這樣的,不順心的時候,就特別奇怪,就喜歡重復(fù)做同一件傻事。比如我剛離婚那陣,就特別喜歡爬山,動不動就去爬山,有時候半夜睡不著,都想去爬山。短短兩個月,我就把桂林市區(qū)所有能爬的山爬完了,什么疊彩山伏波山猴山老人山鸚鵡山。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山就想吐,我就再也不想爬山了。你看,我現(xiàn)在不是很正常嗎?”我說。
“你爬山是為了什么?是不是想跳崖?”
“我也說不上,好像總有一股魔力在驅(qū)使我,讓我老想爬到高處去,老想把一座山踩在腳下。到了山頂,我就像瘋子一樣大喊大叫,沖著遠處喊:‘喂,你好嗎?如果在平地上這樣喊,人家肯定會當(dāng)我是瘋子??墒窃谏巾斁筒粫?,因為我身邊的人都在喊,反而那些沉默不語的登山者才像怪物?!?/p>
“那不一樣,你是受了打擊,馬德是無緣無故迷上釣魚的?!崩蠲氛f。
“也許他有難處,心情不好,他只是不想告訴我們。等有一天他釣魚釣煩了,自然就正常了。”
“他這樣有一年了吧,反而是越來越嚴(yán)重了?!?/p>
“再等等吧,也許他很快就煩了?!?/p>
“可是你知道嗎?他最近跟我說他不想去上班了。他說最好什么事也不干,就想找個地方安安靜靜釣魚?!?/p>
“他怎么能這樣想,你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p>
“如果真是那樣,我寧愿他去西山寺出家。他倒是想得美,天天優(yōu)哉游哉釣魚,年紀(jì)輕輕就像個老頭兒似的??蛇@個家誰來養(yǎng)?以后如果有了孩子,誰來養(yǎng)?他的父母還在農(nóng)村呢,誰來養(yǎng)?要是他真那樣,我就跟他離婚。離婚!”李梅說到這,停了一會兒,好像被自己的話嗆住了。
說到這,我想起一年多以前馬德跟我說起離婚的事。那是在夜宵攤上,半夜三更的,他把我叫了出來。喝過幾瓶啤酒之后,他說他想跟李梅離婚。我問他為什么?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只顧埋頭喝酒,最終什么也沒說。他只說我也還沒想好,這事你先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本來想把這事告訴李梅,但想了想還是沒說。
然后,李梅換了一種口氣接著說:“他怎么舍得跟我離婚呢,他當(dāng)初追我可沒少花力氣。如果是你,你舍得嗎?”
“當(dāng)然舍不得,只有傻子才舍得?!蔽铱戳死蠲芬谎?,笑著說。
“沒準(zhǔn)馬德真是腦子有問題,哪有一個正常人那么喜歡釣魚的?”
“你也不能那樣說他,他是我朋友。”我說。
“我這么說一點也不過分。對了,你知道馬德怎么說你嗎?”
這時候電視進入了漫長的廣告時間,李梅扭過頭來,乜了我一眼。
我沒理她。
“有天夜里我問馬德,你一天到晚在外邊釣魚,晚上也不回來,就不怕我跟王飛好上?你猜他怎么說?”
“你真這樣問了?”
“他說王飛不是那樣的人,他是我朋友。再說了,他也沒那個膽,他不敢?!闭f完,李梅沖我笑了笑,我感覺她的笑里別有意味。
“他真這樣說我?”我有些惱怒。
我一惱怒就喜歡抓頭發(fā)。我不停地抓頭發(fā)。
“不信拉倒?!?/p>
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雨。雨點打在金屬雨篷上,嘭嘭作響。我突然感覺這是馬德的巴掌啪啪啪扇在我臉上。馬德怎么能那樣說我呢?他這是狗眼看人低,豈有此理!他真是太小看我了,簡直是赤裸裸的挑釁。我心里這樣想著,抬眼望了一眼李梅,她手里抓著遙控器,依然斜躺在沙發(fā)上。我這一看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咯噔了一下,熱血沸騰起來。
“外面下雨了,要不要給馬德送傘去?”李梅下意識地望了望那扇窗。窗戶被簾子嚴(yán)嚴(yán)實實遮住了,她什么也看不到。
“現(xiàn)在去哪里找他?你打個電話叫他回來就好了?!蔽覜]好氣地說。
李梅像是看出了我在生氣,她嘻嘻哈哈地說:“哎喲,沒想到你還會吃醋呢?!?/p>
我沒理她,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一包花生米,我必須喝點酒。以往總是我跟馬德一起喝的。我們之所以能成為朋友,也許就因為喝酒的習(xí)慣。我們喜歡先往嘴里塞一把花生米,嚼得稀爛,嚼得滿嘴是香,然后再用一大口啤酒送下去。沒有什么比這更美味的了。
李梅給馬德打電話,手機鈴聲很快在隔壁房間里響起。李梅有點生氣,她說,去釣魚總是不帶手機,難道帶個手機會死嗎?
雨點嘭嘭嘭敲打著金屬雨篷,打得人心煩。
雨越下越大,李梅在屋子里來回踱步,她不時跑到窗前去看看。
“馬德又不是傻子,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蔽艺f。
但是,馬德一直沒有回來。
后來,李梅跟我喝起了酒,我們倆人手一瓶酒,對著瓶子喝,喝一口就碰一下瓶子,我們把酒瓶碰得哐當(dāng)響。我們很快把桌上的花生米吃光了,我們玩起了石頭剪刀布的游戲,誰輸了就罰一大口,她總是輸。
我們喝光了冰箱里所有的酒。李梅跑到冰箱前去找酒,差點把冰箱給掀翻了。
雨一直下。我們已經(jīng)喝得面紅耳赤了,李梅還意猶未盡,她甩出兩張百元錢,吵著要我出去買酒。她說,這狗日的雨篷吵死人了,反正也睡不著,不如繼續(xù)喝。顯然,她喝得有些多了。平日里,我從未見她喝過酒,有時候馬德讓她幫著喝兩口,她也不愿。
“去吧,今夜我們一醉方休,不醉不歸。”
“別喝了,再喝就醉了?!蔽艺f。
“喝醉心里才舒服?!?/p>
“醉了難受。”
“你是不是男人?你不去,我自己去?!闭f著,李梅啪地往地上砸了一個酒瓶。然后,她伏在沙發(fā)上嗚嗚嗚哭起來。她一哭,我就更加不知所措。我最怕女人哭了,女人一哭,我就亂了陣腳。
我只好冒雨出去買酒。還好,小區(qū)門口有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超市。等我抱著一箱啤酒回到屋里,李梅還在哭。我說別哭了,酒買回來了。
我們繼續(xù)喝酒。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以為馬德會記得,他會留在家里給我過生日,誰知道……”李梅哭著說。
“對不起,我也沒記住,那么我祝你生日快樂。”我說。
“自從認識馬德之后,每年他都會變著花樣給我過生日,有一年他包了影院的開場廣告,搞得整個影院的情侶都羨慕得要死。但是,那個馬德再也回不來了?!?/p>
我們很快就喝得爛醉。我感覺自己突然飄了起來,地球在我腳下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得飛快,我馬上就要被拋上九霄云外。
“馬德那狗日的,我真是受夠了。他再這樣下去,我就跟他離婚。我可不是說著玩的。你知道嗎?他是個變態(tài),他折磨我?!闭f著,李梅竟然拉低睡袍的領(lǐng)口,露出了白花花的胸部。那上面青一塊紫一塊,像發(fā)霉的饅頭。
“來啊,今晚大不了醉一回,女人不醉,男人沒機會。王飛,難道你不希望我喝醉嗎?”說著,她撲哧一聲笑了。
我感到自己的腦子嗡地響了一下,整個人都抖個不停。
不知道外面的雨是不是已經(jīng)停了,我已經(jīng)聽不到雨聲,只聽見李梅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一把將李梅抱住了,她就倒在我的臂彎里哭。我擦掉她臉上的淚水,她淚如泉涌,剛擦掉又淚流滿面,我只得不停地擦啊擦,仿佛要為她擦到海枯石爛天荒地老。
就在這時候,門突然開了。
我抬頭看見馬德面無表情站在門框里,他手里竟然拎著一條大魚。
馬德渾身濕透了,衣服緊緊貼在身上。經(jīng)過雨水的洗刷,那顆光頭顯得特別耀眼,如同一只碩大的燈泡。
我僵在那里,感覺飛轉(zhuǎn)的地球踩了個急剎車,一切都停止了。
馬德一聲怒吼,直直沖過來,將我跟李梅推翻在地,我們?nèi)缤鲕壍牧熊嚕崴涝诘厣稀?/p>
馬德啪啪啪給了李梅幾個耳光。她毫無反應(yīng),過了半晌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臭不要臉的東西,我早知道你會這樣?!瘪R德咆哮著,發(fā)瘋似的把李梅的睡袍扒了下來。李梅哭喊著掙扎著,一切無濟于事。
我雙手抱頭縮在角落里不敢動,我擔(dān)心馬德會用魚鉤鉤住我的舌頭,像釣魚一樣把我揚到空中,甩來甩去。
馬德并沒有那樣做,也許他覺得對付我,還用不著用釣魚的辦法。他手里握著一把鋒利的水果刀,向我逼過來。我意識到自己的小命正在以讀秒的方式結(jié)束,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然后出現(xiàn)在城市晚報的頭條。
我閉上了驚恐的眼睛,絕望地等待馬德手起刀落。
“脫?!彼呗暶畹?。
“脫什么?”
“衣服。”他用力踹了我一腳。
我沒想到馬德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我慢吞吞地把衣服脫下來,如同在扒自己的皮。
然后,馬德讓我跟李梅并排蹲在他面前。這讓我想起電視新聞里警察突擊掃黃的鏡頭。我把頭埋得很低,低到只能看見馬德的鞋子。那雙鞋子沾滿了泥,濕漉漉的,但它們無比威嚴(yán)。
馬德像個鐵面無私的法官,他開始審訊我們了。
“第幾次了?”馬德的聲音硬邦邦的,擲地有聲。
“就、就、就這一次。”李梅吞吞吐吐答道。她的聲音微弱,像一只蚊子,隨時都可能被拍死在墻上。我知道她肯定在發(fā)抖,但我沒敢抬頭去看她。
“你說。”馬德的鞋尖踢了我一下。如果他手上有一挺機槍,我肯定會變成一個篩子。
“就一次?!?/p>
“抬起頭來,說實話?!瘪R德一邊說,一邊揮舞著手上那把水果刀,仿佛隨時要在我們赤裸裸的身體上來那么一刀。
“我們什么也沒干?!蔽艺f。
“對對,什么也沒干?!崩蠲啡跞醯匮a充道。
“姑且不論是第幾次,一次跟幾次也沒什么區(qū)別。那么,你們知罪嗎?”
這回,我跟李梅都答不上來了。我們不約而同望了對方一眼,我們看到了彼此陌生的身體,十分鐘前它們還熱情似火,現(xiàn)在卻冷若冰霜,跟一堆死肉無異。我們沒有從彼此的臉上看到答案。
我搖了搖頭。
“快說。”馬德猛地將水果刀刺進布藝沙發(fā),又猛地拔出來,沙發(fā)立即出現(xiàn)了一個洞,刀尖帶出一小撮劣質(zhì)棉花。李梅尖叫一聲,我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通奸罪。”我說。
“強奸罪?!崩蠲房拗f。
“接著說?!瘪R德朝沙發(fā)又是一刀,地板上散落著棉花絮。
“偷人罪。”我說。
“非法酗酒罪?!崩蠲房拗f。
“背叛朋友罪。”
“破壞家庭罪。”
后來,我們像在玩組詞比賽,一個個罪名從我們嘴里吐出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抵擋住馬德逼過來的刀。
“夠了!”馬德大吼一聲,打斷了我們的話。
“隨便定兩個罪,你們就得千刀萬剮。要是今晚不下雨,要是我沒及時回來,沒發(fā)現(xiàn)你們的奸情,你們甚至還想謀殺親夫、碎尸拋尸,是不是?”
馬德越說越激動,水果刀在他手里飛舞。
“沒,沒有?!崩蠲反罂奁饋?。
“是不是?狗日的王飛?!?/p>
“我們只是喝多了酒,我們什么也沒干。對了,今天是李梅的生日。”我說。
“是的,今天是我的生日,而你卻忘記了!”李梅的聲音。
“夠了,別說了,你再說話,今天是你的末日。”
“馬德,你真的誤會我們了,我們整個晚上都在為你操心。”我說。
“為我操什么心?”
“我們弄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喜歡釣魚,我們都很關(guān)心你,我們想幫你戒掉釣魚的癮,過上正常人的生活。”我抬眼看了看馬德,我希望從他臉上看到一些友情的內(nèi)容。但是,我看到的是一張鐵青的臉。
“世界上喜歡釣魚的人多了去了,我好得很,用不著你們管?!?/p>
馬德從沙發(fā)上蹦了起來,他提著刀,再次向我逼近。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
“是,都怪我們多管閑事。求求你,馬德,饒了我吧。”說著,我撲通一下跪在馬德面前,接連磕了幾個響頭。
“這就對了,坦白從寬嘛。賤貨,你呢?”
我低著頭,看見馬德腳上的皮鞋慢慢向李梅靠近。
李梅也跪了下去,她一把抱住了馬德的大腿,哭哭啼啼地說:“放過我吧,馬德,我再也不敢了?!?/p>
馬德似乎對我們的態(tài)度很滿意,他重新坐回沙發(fā)上去了。他好像沒那么生氣了,他跟我們說話時,嘴邊竟然還掠過那么一絲笑容,將他之前那一臉的怒氣一掃而光。我想,如果這個時候我站起來,把衣服穿上,然后小心翼翼地開門走出去,他肯定不會阻攔。
然而,我想錯了。馬德很快把刀子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你們是不是把我當(dāng)傻子?如果今晚把你倆都殺了,反而是成全了你們的好事。我看這樣好了,今晚我只殺一個。你們是不是要商量一下,究竟殺誰?”
之后是一片死寂。
“既然你們都不想死,那也成。不如我們來做個游戲,誰輸了就去死?!?/p>
還沒等我們點頭,馬德就徑直走進了衛(wèi)生間。這時候,我和李梅想趁機跑掉,可我們一眼就望見大門上吊著一把大鎖。這狗日的馬德,精明得很,我們還當(dāng)他是神經(jīng)病呢,看來弱智的是我和李梅。
很快,馬德拎著一個大桶過來了,盛著半桶水。他把桶擺在我和李梅面前,開始向我們講解游戲規(guī)則,那把水果刀在他的講解下一筆一畫的,像一根指揮棒。
馬德小心翼翼將那條魚放進水桶。那是一條青魚,也許是鰱魚,或者鯉魚,反正我是分不清。大約有一斤重,雖然不算大,但長得很肥。它已經(jīng)死了,像一條傾覆的船,失去了平衡,白花花的肚皮露在水面。
“這是我今晚釣到的魚。我每天都能釣到好幾條魚,有大的也有小的,這條算是最小的了。你們一定納悶,為什么從來沒見我?guī)~回來。是的,我釣到魚從來不帶回來,不是放回湖里,就是拿去喂那些野貓了。你們也許不相信,每天我釣魚的時候總會有好多貓陪著我,多的時候甚至有十來只,不管我釣沒釣到魚,它們都默默守候在我身邊。它們像我的知心朋友,有時我們一言不發(fā),有時我會跟它們講講話,當(dāng)然也會提到你們,它們好像聽得懂,聽得入迷。那么你們又要問,為什么我從不帶魚回來,燒個下酒菜,跟你們一起喝上幾盅?我告訴你們,我這輩子最討厭吃魚了。我小時候就不愛吃,又腥又臭,我媽非要做給我吃,說什么吃魚補腦,吃魚聰明。有一次我故意吞下一根魚刺,卡在喉嚨里了。第二天腫得連脖子都沒了,我才告訴我媽。后來的事情可想而知,又是動手術(shù)又是打針吃藥,在醫(yī)院折騰了一個星期才算好。從此,我媽就再也沒給我做過魚。直到現(xiàn)在,我看到盤子里的魚,就感覺有人用魚鉤把我的喉管鉤住了,就想吐。你們問得好,釣魚有什么意思呢?說實話,我也還沒想明白,就像人家問我活著有什么意思呢?賺錢有什么意思呢?結(jié)婚有什么意思呢?沒幾個人能說得上,說得上也不見得說得好。今晚,我就讓你們嘗嘗釣魚的滋味,看看釣魚究竟有沒有意思,有什么意思。好了,廢話少說,現(xiàn)在言歸正傳,你倆來比試比試。機會只有一次,祝你們好運?!瘪R德的訓(xùn)話滔滔不絕,像一個偉大的演說家。
“各就各位,預(yù)備。”馬德開始發(fā)號施令,我們不禁緊張起來。我跟李梅光著身子,面對面站在水桶兩側(cè),我們的腳下有兩條剛剛畫上的白線,我們必須站在白線之外。
一聲哨響,比賽正式開始。我們各自舉著魚竿,有點像兩個正在一決高下的劍客。我們的任務(wù)是把水桶里那條死魚釣上來。這情形跟兒童游樂園里那些小孩子玩的釣魚游戲多么相似。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金屬雨篷被雨點打得嘭嘭嘭響,像在為我們的比賽擂鼓助威。馬德筆挺挺站在客廳中央的椅子上,他口含口哨,手握一把水果刀,像一個嚴(yán)肅公正的裁判。此刻,他跟我們一樣,屏住了呼吸。
水 怪
又是煎熬的一夜。天沒亮透,她就起了床,為兒子一家三口準(zhǔn)備早餐。鍋里的水燒開了,咕嚕咕嚕,鍋里蒸著饅頭,煮著雞蛋。白霧彌漫開來,屋子里就有了饅頭的香味。聞到這味道,她從迷糊的狀態(tài)中慢慢蘇醒。因為長期失眠,她感覺自己在夢游。
陽臺上那盆太陽花開得正好,五色花朵爬滿枝頭,熱鬧非凡。她有點坐立不安,更沒有心情去欣賞那一盆鮮花。她一個人坐在陽臺的矮凳上梳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全白了,每天早上都會梳落一撮白頭發(fā)。梳完頭她開始吃早點。她吃得極簡單,一個饅頭一杯白開水,就把這一餐飯給對付了。
這是中秋小長假第一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秋風(fēng)輕柔。陽光帶進來的斑駁樹影在墻上輕輕搖曳,像有人在慢悠悠地搖一把蒲扇。
她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十點半。這時候,兒子一家三口還沒起床。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難得的假期,可以睡個懶覺。
陽光好得無可挑剔。她透過密集的鋼絲防護網(wǎng),看見樓下小區(qū)的草坪上鋪滿了熱氣騰騰的陽光,中秋時節(jié)的草坪仍然煥發(fā)出耀眼的綠光。這日頭真是好啊,要是放在鄉(xiāng)下老家,足夠曬干全村一整年的稻谷玉米高粱了。這日頭照在城里真是浪費了,全用來曬馬路曬草坪了。她這樣感嘆著,又想起了老家那幾畝田地。
吃完早點,她開始掃地。地板前一天晚上睡覺前她才仔細拖過,一塵不染,其實沒必要掃。但她還是要掃,就像家里那個掃地機器人,這是每日的固定程序。她掃著地,心里想著要不要跟兒子說說回老家的事。
她早就想著中秋假期要回一趟老家,半個月前就跟兒子說過了,兒子沒有點頭。兒子不耐煩地說,腳長在你身上,你想走就走吧,又沒人攔著你。她知道兒子是在說氣話,氣話怎么能當(dāng)真呢。兒子說這話的意思,就是讓她別老想著回老家。兒子結(jié)婚之后,總是這樣跟她說話,黑著半邊臉,陰陽怪氣的。兒子再不是以前的兒子了。以前的兒子什么都聽她的,說話也是輕聲細氣的?,F(xiàn)在,跟兒子溝通就有了困難,母子之間出現(xiàn)了隔閡。
本來,這幾天她想再跟兒子談?wù)劦?,一直沒逮到機會。頭一天晚上,兒子一家三口就沒回家吃飯,兒子兒媳下班后去幼兒園接了孩子,直奔電影院,看《瘋狂原始人》去了。孫子小京早就吵著要看這部電影了。等他們看完電影回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睡下了。當(dāng)然還沒睡著,她本來想爬起來跟兒子說的,最后還是躺在床上沒動。
她從老家進城來,眼看就三個年頭了。她至今還記得進城那天的情景。那天她正在地里收玉米。那年的玉米長得真好,一根稈子上竟然結(jié)出兩個飽滿的玉米棒。她種了一輩子玉米,從沒見過長得那么好的玉米。玉米棒子從青衣里炸裂開來,像一個個調(diào)皮的白胖小子。她一邊收玉米,一邊想著即將降生的孫兒,幸福得快要暈眩起來。
玉米還沒收完,兒子突然從城里打來電話。兒子說兒媳快要生了,趕緊收拾收拾來城里幫忙。
在她的生活里,原本是沒有這項計劃的。因為兒媳剛懷孕的時候,兒子就說過了,孩子生下來由外公外婆帶。外公外婆都是城里人,剛退休下來,精力旺盛,有他們幫忙照顧就好了。那時候,她還以為是兒媳嫌棄她這個鄉(xiāng)下老太婆,嫌她不會照顧人。女人坐月子很重要,要是坐不好,會影響后半輩子。這事她懂。她心里雖然不太舒服,倒也沒多少脾氣,她也是女人,也給人當(dāng)過兒媳,婆媳之間那點心思她是理解的。再說了,自從兒子娶了個城里媳婦,她就一直犯愁今后如何跟媳婦相處。不要她去伺候兒媳坐月子,倒是省卻了麻煩。偶爾有人問起她,什么時候進城去抱孫子啊?她總是敷衍人家說,我是苦八字,離家半步就不安寧,去城里根本沒法生活。這倒是實話,她從來就離不了家,就連每次回三公里外的娘家,天一擦黑,她就沒了魂,就得往家里趕。要是留在娘家住夜,整夜都睡不著?;氐阶约杭?,站著都能睡著。盡管如此,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還是會暗自嘆息,認為自己白養(yǎng)了個兒子,辛辛苦苦,盡給別人養(yǎng)了。但她總是安慰自己:孫子總歸是她的孫子,姓的是劉,而不是蘇,誰愛帶就讓誰帶去吧。于是,她又往雞圈鴨圈里多添了些小雞小鴨,悉心照料,想著養(yǎng)大了給孫子兒子捎進城去,也算是盡到做奶奶的責(zé)任。
沒想到兒子一個電話,就把她的生活打亂了?;畹搅鲱^,她從沒出過遠門,連縣城都沒去幾回。她有些不知所措,把剩在地里的紅薯玉米高粱,剛養(yǎng)下的一窩小雞小鴨全部托付給弟媳,匆匆忙忙進城來了。她走的時候還專門跟弟媳說,家里就全靠你了,等孩子滿月了我就回來。
兒子分配給她的任務(wù)是帶孫子。兒媳坐月子由親家兩口子全權(quán)負責(zé),她不必操心,也插不上手。原本,她還準(zhǔn)備了供產(chǎn)婦洗浴用的草藥,十八種藥材,按老家的風(fēng)俗配的,祛風(fēng)散寒,補充血氣。但是,直到兒媳出了月子,那包藥材仍舊原封不動地堆在角落里,不知道哪天又被當(dāng)作垃圾處理掉了。她也沒說什么,城里人有城里人的規(guī)矩,哪里用得上鄉(xiāng)下的土辦法。按親家公的說法,時代在進步、科技在發(fā)展,他們講求的是科學(xué)坐月子,科學(xué)育兒養(yǎng)娃。
月子里,她每天抱著小孫子在狹小的三室一廳里來回游蕩。從客廳到陽臺,從陽臺到房間,從房間又回到客廳……餓了就塞到兒媳懷里喂奶,睡了就放回搖籃,醒了哭了又抱著搖啊搖,拉了屎尿及時清洗,打上一層爽身粉。這些事情,開始她干得不太麻利,笨手笨腳的,畢竟三十多年沒帶過孩子了,慢慢地也就得心應(yīng)手起來。
孫子生下來八斤八兩,又白又胖,臉上大腿上肉乎乎的,誰看見都想捏一把。小家伙一點也不像兒子小時候,兒子生下來皺巴巴的,又黑又瘦。她抱著孫子看啊看,感覺還沒緩過神來,自己就當(dāng)奶奶了,像是在做夢。她看啊看,怎么也看不夠,看著看著就恍惚起來,分不清懷里抱的是兒子還是孫子。
家庭新成員的到來,三個老人的進住,讓兒子家狹小的房子變得更為逼仄。四個人伺候產(chǎn)婦和孩子,家里一天到晚雞飛狗跳、兵荒馬亂。出了月子,日子總算平靜下來。兒子休完陪產(chǎn)假回單位上班去了。親家兩口子也搬回自家住了,除了每日來家里探視,他們也回歸到了以往的退休生活,釣魚打牌廣場舞,偶爾出去旅游,夕陽無限好。
她卻像家里雇用的一個保姆,在兒子家里長住下來。
同住一個屋檐下,時間久了,近似于主賓之間的客套也就沒了,漸漸過成了一家人的樣子,矛盾也隨之冒頭。比如,中午孫子哭鬧不肯睡覺,她想著不要影響一家人休息,就推著孫子出去透氣。沒承想兒媳跟親家兩口子都有意見。他們說,中午就該給孩子安靜睡覺,從小養(yǎng)成規(guī)律作息的好習(xí)慣。再說,眼下正是孩子生長高峰期,不午睡會影響發(fā)育。從此,中午她就不敢再帶孫子出去。但是,在家里呢,孩子又總是哭鬧,一出門就樂呵呵了。他們又說,看你把孩子慣的,現(xiàn)在中午不睡覺,非要出去浪了,這么小心就野了,現(xiàn)在的小孩比大人還精呢。有時候她給孫子把屎把尿,屁股洗得不干凈,他們又抱怨她不講究衛(wèi)生,孩子生病就麻煩了。最讓她難受的,是兒子也不站在她這邊,雙方起了紛爭,兒子總是沉默寡言,有時候還會幫著那邊說話。原本他們這一邊人數(shù)就不占優(yōu)勢,兒子站到那邊,形勢就成了壓倒性的四比一,她成了孤軍奮戰(zhàn)。后來再遇到事情,她也不再爭辯,只是默默把委屈吞進肚里,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獨自咀嚼消化。
她感覺自己在這個家里連保姆都不如,心里難過。不過呢,這些事她都能忍。大多數(shù)時候,在人后偷偷抹一把眼淚,心里的委屈也就抹掉了。一切為了兒子和孫子。
折磨她的,是失眠。
一到夜里,她就成了汪洋中的一條小船,在漫漫長夜里迷失了方向,漂泊不定,無依無靠。她只好抱著小孫子在房子里不停游蕩,好像孫子就是她的定海神針。兒子說,你怎么整天像個幽靈一樣走來走去?你就不能坐下來看看電視?她沒有回話,抱著孫子默默坐到沙發(fā)上,不到五分鐘又站起來,踱到自己房間,在幽暗的床頭坐上一會兒,再次回到客廳。
最難熬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小孫子跟兒媳睡去了,她一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徹夜難眠。即便是一天下來累得快要散架,上下眼皮打架,腦子卻像一臺失靈的機器,怎么也停不下來。有時候,好不容易瞇上一小會兒,卻常常被同一個夢驚醒。她夢見自己在老家收玉米,玉米長得電線桿一樣粗壯,高聳入云。她奮力爬上一棵玉米棒,每一個枝杈上都結(jié)了大玉米棒。她就這樣爬呀爬,掰下一個又一個玉米棒,玉米多得實在是掰不完。等她想停下來歇口氣,發(fā)現(xiàn)身邊飄滿了白云,已經(jīng)爬上天了。她把掰下的玉米往地上扔,半天都聽不到玉米落地的回響。她正發(fā)愁怎么回到地上去,突然間狂風(fēng)大作,她被狂風(fēng)卷了起來,她死命抱住玉米稈,風(fēng)越吹越猛,再也抱不住了,她聽見自己慘叫一聲,從云端急速墜落……
好幾次,兒子問她,你晚上怎么老是大喊大叫呢?她就跟兒子說了那個怪夢。兒子沒有過多的表示,只是叮囑她安心在城里帶孫子,不要老想著老家那幾畝地。確實,自從進城以來,老家那幾畝地一直荒廢著,起初她還指望弟媳能幫忙打理。她曾經(jīng)交代她,開春時隨便挖兩鋤頭,撒些玉米種子或者插幾蔸紅薯秧子,有沒有收成無所謂,別讓它荒了。弟媳承包了三十畝地種辣椒,整日忙得像個陀螺,哪里還顧得上她那點地呢?如今,那幾畝地恐怕早就雜草叢生,徹底淪為野地了。
她倒不是心疼那幾畝地,孫子和土地孰重孰輕,她還是分得清楚的。眼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把孫子帶大。兒子也不容易,大學(xué)畢業(yè)在城里打拼,一直沒個穩(wěn)定工作,前些年考進本市一家大型國企,日子才算安穩(wěn)下來。好不容易湊夠首付,在城市的新區(qū)安了個家。住在新區(qū),單位卻在老城區(qū),兒子每天騎電動車上班,往返四十公里,光是上下班路上就夠辛苦了。工資收入不高,身上背著房貸,如今又要養(yǎng)一個孩子,壓力大著呢。她拿不出兩個錢,能幫兒子帶帶孫子,省下一筆請保姆的錢,也算是盡一份力了。
兒媳產(chǎn)假結(jié)束回單位上班之后,孫子就徹底交給了她。每天早上,她起床準(zhǔn)備早點,接著從兒媳手上接過孫子,一直到晚上兒子兒媳下班,這段時間孫子的吃喝拉撒都是她管。除此之外,她還承擔(dān)起了洗衣做飯的家務(wù)。一天到晚都沒個停。這樣忙碌的日子,對她來說并不算什么。相反,她最害怕的是閑下來。
兒子兒媳給她下了規(guī)定:不許帶孩子出小區(qū)。每天,她帶著孫子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好在小區(qū)里有幾位談得攏的老太太。都是跟她一樣,老了老了,被兒女們接進城來帶孫子孫女。每日最愉快的時光,便是跟那幾位老太太一起帶孩子,拉家常。關(guān)系最好的,自然是那位老鄉(xiāng)蔣老太。說起來也是緣分,兩人年紀(jì)相仿,同縣同鄉(xiāng),進了城又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同一個單元樓,蔣老太住一一〇一,她住三〇二。兒子、孫子也是同樣的年歲。私底下,兩個老太太為孫子認下了老同。在他們那個縣,老同就是同年同月出生的人,就是最好的朋友,情同手足。
有些不愉快的事,她不跟兒子說,倒是愿意跟蔣老太說。蔣老太有心里話,也會跟她訴苦。
老太太聚在一起,發(fā)現(xiàn)各自的煩惱竟是那么相似。無非是兒子成家后如何不孝,討了老婆忘了娘,無非是婆媳、親家之間源源不斷的雞毛瑣碎。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
但是,失眠的煩惱卻只有她一個人有。這就成了她的心病,跟得了怪異的絕癥一樣。
老太太都同情她,紛紛為她搜羅各種偏門良方。來自湖南鄉(xiāng)下的趙老太說,我剛進城那段時間也是這樣,吃吃不下,睡睡不著,生不如死。我還專門去大醫(yī)院看了中醫(yī),吃了好多中藥,一點用也沒有。
你是怎么治好的?
我后來總結(jié)出來了,開心最重要。以往總是牽掛著老家,一想起來就失眠,我現(xiàn)在習(xí)慣了,一覺睡到大天亮。
你這是心病。現(xiàn)在你兒子都在城里,老家還有什么值得牽掛的?老鄉(xiāng)蔣老太說。
我也沒什么牽掛,就希望兒子孫子平平安安。她說。
老鄉(xiāng)蔣老太說,我一夜睡不好都難受,你這三年了是怎么挺過來的。我勸你還是回老家吧,再這樣下去,身體就垮了。
是啊,你看你這兩年頭發(fā)全白了。另一個老太太說。
她嘆一口氣說,我天天都盼著孫子快點長大,現(xiàn)在兒子兒媳上班,孩子沒人帶,我能甩手不管嗎?
請個保姆。
保姆一個月就要八九千,哪里有錢請。
讓孩子他外公外婆帶。
她就不說話了。
另一個老太太說,聽電視上說,你這是什么抑郁癥,晚上睡前吃一粒安眠藥就好了。
她聽了這話,偷偷跑去藥店買安眠藥。藥店店員說,安眠藥是處方藥,你有醫(yī)生的處方嗎?她說,你放心,我是睡不著買點試試,不是買來自殺的。對方說,我才不管你是催眠還是自殺,有醫(yī)生的處方我就賣給你。
一天,老鄉(xiāng)蔣老太神秘兮兮地給她打電話,說是找到睡眠良方了,讓她趕緊下樓見面。她跑下樓,看見蔣老太提著一個裝過花生油的塑料桶。蔣老太說,這是我從老家搞的玉米酒,你睡前喝一小杯試試看。
她說,謝謝你的好意,我這輩子最討厭喝酒。
你就喝兩口,又沒喊你喝醉,這是用我們家鄉(xiāng)山泉水和玉米釀的,興許有用呢。
她謝過老鄉(xiāng)蔣老太,收下了那半桶玉米酒。夜里睡前喝了兩口,除了加倍的頭疼頭暈,毫無睡意。
有一陣子,聽人說玉米須可以安神、改善睡眠,她就跑去菜市場撿玉米須,拿回來熬水喝,喝到吐,還是沒有療效。
折騰了大半年,她也就徹底放棄了治療。人死如燈滅。她總是想,也許只有閉眼那一天,才能睡個安穩(wěn)覺。
日子再難熬,三年時間總算過去了?,F(xiàn)在,孫子三歲了。上幼兒園了。再咬牙堅持兩三年,孫子上了小學(xué),她就可以安心回老家了。
孫子跟她最親了,一天到晚奶奶、奶奶叫個不停。一會兒嚷著奶奶,我肚子餓了,給我泡牛奶喝;一會兒說,奶奶,給我開電視,我要看汪汪隊。電視看得好好的,突然又大喊,奶奶,不好了,我要撒尿。這個小屁孩從早到晚都沒個停。她就在這樣的叫嚷聲中,幸福而疲憊地忙碌著。
孫子上了幼兒園,家里突然清靜了。她感覺日子被拉長了,度日如年。
最讓她期待的,是每天下午接孫子放學(xué)的時刻,她總在心里數(shù)著那一刻的到來。幼兒園下午五點放學(xué),午飯時她就有些魂不守舍了。到了午后,便再也沒辦法集中精神做其他的事。三點半鐘,她就出門了,懷著激動的心情往幼兒園趕。
她不會騎電動車,接送孫子只好走路。幼兒園離家不遠,走路也就二十分鐘。晴天,她推個嬰兒車,那是孫子以前用過的。她一邊慢慢地推,一邊問孫子,幼兒園有什么好玩的事?早餐吃了什么,吃飽沒有?午睡睡著沒有?有沒有尿床?老師都教了什么課?學(xué)到了啥本領(lǐng)?孫子還小,很多問題他還回答不上。只有問他餓了沒有,他答得飛快,他知道奶奶兜里有他愛吃的糖果點心。要是遇上下雨天,她就用一條背帶背上孫子,用毛巾包得嚴(yán)嚴(yán)實實,再把雨傘壓低,這樣再大的風(fēng)雨也淋不到孫子了。
一路上,孫子都在唱歌。都是在幼兒園學(xué)的兒歌,每一首他只會唱三兩句,不斷地重復(fù)。后來,他學(xué)會了改詞,每一首歌他都要改編一下,故意把歌詞唱歪去。本來是世上只有媽媽好,他偏要唱世上只有奶奶好,我的奶奶是個寶。后來,又學(xué)了一首紅旗紅旗多美麗,他改成奶奶奶奶多美麗……
接送孫子的路上有好幾個十字路口,每次她都膽戰(zhàn)心驚。因為長期失眠,她的日子越過越混亂,好幾次鍋里正煮著菜,她竟短暫地睡了過去,差點把廚房給燒了。每次婆孫倆走到十字路口,看著滾滾車流,她就頭昏目眩,好像橫在面前的是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孫子剛在幼兒園學(xué)了安全過馬路。每次到了路口,他都提醒奶奶,紅燈停綠燈行,不要闖紅燈。有幾次,婆孫倆走到馬路中間,綠燈變成了紅燈,她驚慌失措,急急忙忙推著孫子穿過車流,差點被一輛公交車撞上。從此,再過馬路她就有了陰影,感覺隨時會被撞飛。
奶奶、奶奶,你怎么在這里睡著了?她醒過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孫子在喊她。她竟然靠在陽臺上睡著了,手里還抓著掃把。
奶奶,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去給你找藥藥。孫子最近感冒發(fā)燒,每天都要吃好幾種藥,所以他知道生病了要吃藥。
她說,奶奶沒病,奶奶不用吃藥。
孫子又說,奶奶騙我,奶奶說了生病就要乖乖吃藥。
奶奶這病沒有藥治。
奶奶的眼睛怎么變紅燈色了?
奶奶睡眠不好,眼睛腫了。所以小京要好好睡覺。
孫子乖乖地點點頭。
她招呼孫子吃早餐。
陽光已經(jīng)鋪滿了陽臺。孫子一眼就看到了那盆盛放的太陽花。他驚呼道,哇,奶奶快來看,我們種的太陽花開了。
孫子又問,今天天氣真好,我要上幼兒園嗎?
不用,今天放假。
那奶奶帶我去玩吧。
奶奶今天沒空,叫爸爸媽媽帶你去吧。
孫子嚷著說,不行,我就要跟奶奶玩。
她給孫子喂完一杯牛奶、一塊饅頭。
她跟孫子說,奶奶要回一趟老家,你去跟爸爸說一聲。
孫子很聽話,一路小跑著進了房間。
她聽見孫子大聲說,爸爸,奶奶說她要回一趟老家。
兒子沒有回話。孫子又重復(fù)了一遍,爸爸,奶奶說她要回一趟老家。
她要回就回吧,又沒人攔著她。兒子說。
話音未落,孫子咚咚咚跑出來告訴奶奶,爸爸說要回就回去吧。
她眼前一陣灰暗。她在陽光里站了一會兒,默默回到自己房間,拎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準(zhǔn)備出門。孫子像影子一樣跟著她,不停地問她,奶奶,你回老家為什么要背書包?
她對孫子說,小京,奶奶回去幾天,你要聽爸爸媽媽的話。
孫子還是不停地問,奶奶,你要去哪里?
奶奶回一趟老家。
老家是什么?
老家就是奶奶的家,爸爸小時候的家。
奶奶的老家在什么地方?
山溝溝里。
我也要回老家,我也要回老家。孫子興奮起來,他說,奶奶,你趕緊給我拿書包,我也要回老家。
奶奶的老家很遠,等你長大了再帶你回去。
奶奶,我已經(jīng)很大了,我能自己走路,我要去。
小京,乖,聽奶奶的話。
我不!
奶奶給你帶好吃的回來。
棒棒糖嗎?
不是。
那是什么?我現(xiàn)在就要吃。
孫子撒起嬌來,她就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從盒子里取出一塊小月餅給他。孫子熟練地撕開包裝,把月餅塞進嘴里吃起來。
好了,回房間玩去吧。
奶奶要去哪里?
奶奶去買菜。
不對,奶奶騙我。
最后,孫子就哭了起來,他非要跟奶奶出門。
這時候,兒媳蘇枚推門而出,她走過來抱起孫子說,奶奶要回農(nóng)村,我們不去,等會爸爸媽媽帶你去兒童公園玩過山車。
她也勸孫子,小京乖,在家聽爸爸媽媽的話,奶奶那里不好玩。
孫子偏不聽,抱著奶奶的大腿不放,吵著鬧著要跟她走。
兒媳又說,媽媽帶你去吃肯德基,吃冰淇淋薯條好不好?
孫子說,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跟奶奶回老家。
兩個女人越勸,孫子鬧得就更兇了。
兒媳沖著房間大喊,家里都亂成這樣了,你還睡得著?還不起來管管你這個倔驢兒子。
兒媳的不滿沒有得到回應(yīng)。她終于發(fā)火了。她說,小京,你怎么越大越不聽話了呢?你要是再鬧,我就打你了。說著她揚起了巴掌。孫子沒有被兒媳的巴掌震懾住,他抱住奶奶的大腿,順勢坐到了地上。他說,我不要奶奶走,我不要奶奶走。
兒媳怒吼道,你給我起來!話音未落,一個響亮的耳光扇在了孫子臉上。
她說,哎呀,你別打孩子,孩子還那么小,你怎么能動手呢。
她這樣一勸,孫子像是有了靠山,變本加厲,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兒媳抓住孫子的衣領(lǐng),像拎一只小雞一樣拎了起來。孫子在空中撲騰,哭得接不上氣。
她說,哎呀,你別這樣提他的脖子,會窒息的,會勒斷脖子的。
兒媳說,你別管,我今天就是要給他點顏色看看,不然他遲早要翻天。
她想把孫子抱過來,沒想到兒媳一把搶了過去。兒媳說,你別老是慣著他了,他都三歲了,也該懂道理了。你總慣著他,讓他覺得自己有保護傘,這樣下去這孩子就沒辦法教育了。
她還想說什么,兒媳已經(jīng)拎起孫子進了房間,房門被重重地甩上了。我不要奶奶走,我要跟奶奶回老家。孫子的哭叫聲從房門的空隙里沖出來。他哭得更厲害了。
她提著行李站在門邊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房門又被猛地甩開了,兒子黑著一張臉走出來。
兒子說,你要走就趕緊走,別在這搗亂了,你是嫌家里還不夠亂嗎?
她鼻子一酸,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沒想到兒子現(xiàn)在這樣跟她說話了。她心一橫,提上行李,含著眼淚出了門。隨著哐當(dāng)一聲,那扇厚重的防盜門關(guān)上了,她就知道今天自己非走不可了。這個家已經(jīng)不需要她了,是時候回老家去了,以后再也不來了。
她是一個能忍的女人,她一輩子都在忍。先是忍耐失敗的婚姻生活,忍耐那個整日不省人事的酒鬼男人。身邊的人都勸她離婚,或者直接一走了之,她都忍下了,一切都為了兒子。直到有一年冬天,那個酒鬼摔下河徹底沒了,她才從不幸的婚姻中解脫出來。那時候兒子剛上初中,她就靠著家里的兩畝田地,種稻種菜,養(yǎng)豬養(yǎng)雞,供兒子念完高中又上了大學(xué)。人們都說,你總算熬出頭了,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有了工作,就接你進城享福了。她起初也是這樣想的,每天都盼著兒子在城里站穩(wěn)腳跟,等自己老了就進城帶孫子。
秋天的太陽依然毒辣,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她腳步飛快,一是為了避開熟人,二是以防兒子追上來,不讓她走。這種擔(dān)憂顯然是多余的,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陽光下匆匆閃過,沒有人跟上來。
可是,在小區(qū)南門,還是碰上了迎面而來的老鄉(xiāng)蔣老太。蔣老太推著一個遛娃神器,上面坐著她的寶貝孫子。
她想扭頭避開蔣老太,已經(jīng)來不及了。蔣老太似乎在此等她多時了。
蔣老太說,你這是上哪去啊?
她干咳一聲,對蔣老太說,我去買點菜。
蔣老太說,你莫哄我,你提著行李去買菜?
她只好說了實話。我要回一趟老家。
還是睡不著?
那不是嘛?;厝ヒ苍S就好了。
你不跟孩子們過完中秋再回去?
現(xiàn)在生活好了,哪天不是過節(jié)?
什么時候回來?
還不知道,看情況吧。要是在家里能睡著,我就不出來了。
那可不行,你就不想孫子?你走了,孫子誰來帶?
他們誰愛帶就帶吧,反正我是不來了。
蔣老太還有話要說,她知道蔣老太一說起來就沒個完。她說,不跟你說了,我還要去南站趕車,去遲了就趕不上回老家的班車了。
兩個人就此匆匆道了別。走出好遠了,她聽見蔣老太在身后喊她。她回頭看見蔣老太推著孫子一路小跑著追了上來,跑到她面前,已經(jīng)氣喘吁吁。蔣老太從遛娃神器的布兜里摸出一塊月餅,塞了過來。她說,這個月餅給你在路上吃。
我不要,留著給孩子吃吧。
家里還有。
你太客氣了,我沒什么給你。
雙方你來我往,那塊月餅在兩人手里流轉(zhuǎn),最終她只好收下了。
你走吧,等你能睡覺了就回來,我們還要一起帶孫子呢。
她點點頭,看著滿頭白發(fā)的蔣老太,心底涌出一股暖流,淚水又在眼里打轉(zhuǎn)。
她淚眼模糊地走到了十字路口。對面是公交車站,她要坐98路車去客運南站,從那里搭乘回鄉(xiāng)下老家的班車?;乩霞业陌嘬嚸刻靸H一班,每天下午一點半發(fā)車,錯過了就回不去了。
等待是如此漫長。十字路口的紅燈亮起,像是高懸的另一個太陽,火辣辣的,刺眼。馬路如同一條湍急的大河,橫在她面前。她在馬路這邊等紅燈,眼睛像漁網(wǎng)一樣撒向?qū)γ娴墓徽九_,焦急地搜尋98路公交車。實際上,即使有98路開過來,她也看不清。
太陽已經(jīng)爬到了頭頂,晃得她頭痛欲裂。她感到數(shù)不清的細汗正從后背涌出來,密密麻麻,如同爬滿了毛蟲,難受極了。綠燈終于亮了。地面不斷冒出蒸人的熱氣,讓人作嘔。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98路車的。車廂里擠滿了人,連放腳的地方都沒有。過了一個站,又一群人擠上車,空氣都不夠用了。好在一個好心人給她讓了座。她謝過人家,推辭了一番,最終還是坐下了,她有點站不穩(wěn)了。
從新區(qū)到客運南站,幾乎要從北往南穿越整個城市,98路車一路走走停停,在城市里穿梭,不斷有人上車下車。她把行李抱在懷里,頭靠在行李包上,她太想睡一覺了。車廂里鬧哄哄的,她只聽見報站的女聲越來越輕柔,最終嘈雜的聲音也慢慢遠去了,世界終于安靜下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見有人在喊她,下車?yán)?!終點站到了。
她睜開眼睛,車廂里已經(jīng)空空蕩蕩。是公交車司機在喊她。她說,師傅,我要去客運南站,南站是不是過了?
現(xiàn)在到終點站了。你去對面站臺再坐一趟98路,五站路就到南站了。公交車司機說。
師傅,現(xiàn)在幾點了?
下午兩點了。
她急急忙忙跳下車。睡了一覺,她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輕松了,眼前的世界也變得真實多了。
她趕到客運南站的時候,回鄉(xiāng)下老家的班車早就開走了。她呆坐在車站廣場的花壇邊,不知道該怎么辦。老家是回不去了,兒子家也不能回,進退兩難。今天是中秋節(jié),這大過節(jié)的能去哪兒呢。隨便找個橋洞,湊合過一夜?還是去車站附近的小旅店住一夜?她猶豫不決,似乎去哪里都不合適。
小小的廣場上人來人往,不斷有人上來問她,要去哪里?站外搭車可以少十塊錢。也有人問她要不要住旅店,有熱水彩電和Wi-Fi;要不要坐出租車;要不要買房子。廣場上亂哄哄的,她心亂如麻,那些人卻像蒼蠅一樣揮之不去。
她只好離開車站廣場,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往哪里走,在這偌大的城市里,隨便往哪個方向走都有走不完的路。
午后的陽光一點點斜下去,路邊樹木的影子被拉得越來越長。
黃昏時分,她出現(xiàn)在了淦江大橋上。她知道這是淦江大橋,好幾次她在98路車上聽到淦江大橋站到了的報站聲,看見寬闊的淦江從98路車的車窗里閃過。那時候她就想,以后有機會一定要來淦江大橋看看。
淦江淹沒在夕陽里,河面上波光粼粼,像一條大魚在游弋翻騰。她站在大橋中央,第一次見到這樣寬闊的大河,她沒想到大河竟這般平靜,像是凝固了,悄無聲息。遠處,有個模糊的身影孤坐在河岸上,應(yīng)該是在釣魚,坐在那一動不動,仿佛河岸的一塊石頭。
后來,她發(fā)現(xiàn)有小小的黑影在河面上蠕動,剛露出一個模糊不清的頭,很快又沉下去了,不久又浮起來。她想起了孫子看的科幻世界,水怪,有水怪,小心水怪!她沖著橋下的釣魚人大喊。可是大橋上空無一人,車輛飛馳而過,釣魚人沒聽到她的呼叫。她急得跳了起來,撒腿往橋下跑去,一邊跑一邊大喊:小心,河里有水怪!
【肖肖,本名肖品林,80后。桂林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山花》《青年文學(xué)》《文學(xué)界》《飛天》《廣西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等。現(xiàn)居桂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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