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杰
那是1918年12月,陸徵祥以外交總長的身份,率代表團出京。他們打算經(jīng)中國東北、朝鮮、日本、北美,最后抵歐參加和會。
當陸徵祥一行抵達巴黎時,已是1919年1月。先后抵達的還有代表團另外四位代表:南方軍政府派出的王正廷、駐英公使施肇基、駐美公使顧維鈞、駐比利時公使兼和會籌備會主任魏宸組。大家各有分工,都希望解決戰(zhàn)爭賠償、領事裁判權、租借地、加入國際聯(lián)盟的問題。
和會期間,日本代表在五大國會議上(英、法、美、意、日)提出,膠州租借地、鐵路以及其他德國在山東的權益,由德國讓與日本。顧維鈞針鋒相對,從歷史和文化上闡釋膠州灣與山東都屬于中國,更強調(diào)山東在中國國防上的重要性,日本出兵膠州灣不假,但中國不能用出賣主權來表示感謝。中國既已對德宣戰(zhàn),從法律上而言,戰(zhàn)前的租借地和鐵路條約就同時宣告作廢,德國根本無權讓與他國,膠濟鐵路和膠州灣在法理上都應直接交還給中國。
顧維鈞的發(fā)言受到與會代表的欣賞,但日本外交官也是有備而來,他們在辯論中提到,山東問題已由中日簽署協(xié)議來解決,還在私底下暗示,陸徵祥路過日本時,同意中日一致行動。這不但引出了中日間所簽的各項密約和換文,還將陸徵祥推向了風口浪尖。中方?jīng)Q定,將山東問題說帖與中日密約一起提交和會。
這時,代表團內(nèi)部矛盾開始激化。陸徵祥本來是代表團團長,但五位代表都有“全權”頭銜,他們要求各項決議采取多數(shù)決,由五人共同畫押。按照這種方案,陸徵祥的權力被稀釋成五分之一,空有團長的頭銜,此后將遇事掣肘,有責而無權。無奈之下,陸徵祥避走瑞士,向北京政府提出辭呈。
3月下旬,國務院將代表團擴充為九人,同時任命陸徵祥為“全權委員長”,主持一切,各討論事務未經(jīng)決定以前,委員長可“便宜行事”。
當陸徵祥頂著全權委員長的頭銜回到巴黎,發(fā)現(xiàn)局勢悄然發(fā)生著變化。在此之前,中國代表團尚能得到熱情招待,且能獲得列強的同情與支持,等到3月底陸徵祥再到巴黎,各國代表對中國代表團表現(xiàn)得很是冷漠,他已感覺大事不妙。
原來,日本與英國本就有同盟關系,在戰(zhàn)爭期間又簽署密約,英國保證議和之時支持日本的訴求。
在關鍵的時刻,協(xié)約國五強之一的意大利因不滿領土問題,憤而退會。日本代表團隨后威脅,如果不能貫徹自己的意志,將效仿意大利。英國因與日本有著特殊關系,也可能隨之退出。果真如此,巴黎和會就會完全破局。在此情形下,美國選擇了妥協(xié)。
按照中國要求,膠州灣和德國在山東的權益,應直接交還。而日本則要求先交給它,等處理妥當,再轉(zhuǎn)交中國。美國提出了調(diào)停方案,即由和會居中交還中國,被日本否決。日方堅持,中日之間已就山東問題達成了協(xié)議,應該按照之前的協(xié)議辦理。中方說,中日協(xié)議是接續(xù)“二十一條”而來,是日本威逼外交下的產(chǎn)物。但日方卻反駁,條約是中方自愿簽署,并非強迫。美國總統(tǒng)威爾遜一改此前支持中國的態(tài)度,一旁的英國首相勞合·喬治則給了陸徵祥一個選擇:或者照此前中日簽訂的條約辦理,或者將德國的山東權益轉(zhuǎn)讓給日本。
事情發(fā)展到這一步,陸徵祥無比沮喪,他只能去設法補救,希望把膠州灣交由五大國共管,進而開辟成各國商民可自由往來的通商口岸。
他不知道的是,英、美、法三國已經(jīng)在聯(lián)合起草對德和約,三國依照日本的意見來處置山東,對中國的呼聲充耳不聞。4月底,對德和約草案出爐,將山東問題單列出來,由日本繼承德國在山東的權益。
眼看國權旁落,四個月的艱辛交涉付諸東流,陸徵祥心急如焚,他將眼前的兩個選項擺開,一一權衡得失:簽約,看著山東權益喪失,等于拿著戰(zhàn)勝國身份卻簽下降表;拒簽,等于同時放棄各項利益訴求,想要取消對德庚子賠款、取消領事裁判權,就須與德國單獨談判,能否收到預期效果毫無把握。更何況,即便拒簽和約,日本仍會要求執(zhí)行條約;即便與日本重開談判,面對僵化的中日關系和流失掉的國際支持,能否談出想要的結果,也要打上一個問號。
簽與不簽,實在是兩難。
在得知和約無法修改后,陸徵祥與代表團想出了一個折中方案:希望在簽約的同時,聲明中國不接受山東的處置方式。這樣,既能享有戰(zhàn)勝國對德的一攬子權益,又能為山東問題的交涉預留空間。陸徵祥將其中的利弊進行了詳細說明,發(fā)給北京政府。
就在這個當口,國務院發(fā)來一封密電。電文指示說,我方要堅持原則,不能承認將膠州由德轉(zhuǎn)日的做法。
5月6日,代表團收到對德和約的全文,陸徵祥和王正廷出席和會。實際上,僅就外交上的得失而言,國務院是傾向于簽字的,他們從陸徵祥電報中讀出了贊成簽字的傾向,王正廷、施肇基也傾向于簽字。但從5月4日起,國內(nèi)抗議風潮迭起,讓政府看到“群情憤不可遏”,國務院給陸徵祥發(fā)電說:“為國家前途計,和約不可不簽字;而為國家一時安寧計,和約又絕對不可簽字?!焙灱s負面效應,在外交之外,它關系著民心向背和政治穩(wěn)定,關系著袞袞諸公的歷史評價,這是在位者不得不考慮的。
此中滋味,陸徵祥的體會更深。他眼下的目標,在于保留對德和約中山東條款的處置,同時爭取對德和約中給予戰(zhàn)勝國的權益。
然而,這個補救方案同樣遭遇到巨大的阻力。
陸徵祥先找到法國外長征詢保留山東條款的可能,結果對方說,“萬辦不到”, 一旦中國開了“保留之例”,他國必紛紛援引,保留不滿意的條款而只取對自己有利的權益,這樣一來,和約豈非效果全失?陸徵祥又派顧維鈞四處游說。令人沮喪的是,和會否決了中方的意向,非但不允許在約內(nèi)進行保留聲明,也不允許在約外進行自行聲明:中國代表團要么簽字,要么拒簽。
陸徵祥又一次被推上風口浪尖,面臨痛苦的抉擇。簽與拒簽的利弊,代表團、北京政府都再清楚不過:簽,犯眾怒;不簽,決裂。決裂后,其他權利還要不要,山東應如何收回?
現(xiàn)在,對德和約已經(jīng)擺在眼前,陸徵祥在簽與不簽之間游移煎熬。山東代表前來看望他,他大概想到了拒簽的各種后果,甚至要流下眼淚,但終于做出表示:“我是不能簽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要再擔罵名。
6月28日,協(xié)約國代表齊聚凡爾賽宮,準備簽署商議了半年的對德和約。中國代表團缺席不到,表示拒簽。陸徵祥率代表團電告政府,說半年來忍辱負重,卻事與愿違,“內(nèi)疚神明,外慚清議”,奉職無狀,請求辭職。
1919年底,陸徵祥回國。當船駛經(jīng)吳淞口時,幾千人打著旗幟在岸邊歡迎他。旗上大書“不簽字”“歡迎不簽字代表”的字樣。陸徵祥明白,清議可以無慚了,而現(xiàn)在,日軍還賴在青島,中國還要單獨對德談判,還要面對中日密約,這些后事要如何了結?他都毫無把握。
等他回到北京,發(fā)現(xiàn)山東代表每天一隊前往總統(tǒng)府,向大總統(tǒng)徐世昌訴苦,甚至號啕痛哭,說陸徵祥不簽和約,山東人受盡了日本人的報復。
1920年12月,陸徵祥辭去外交總長,退出政壇。
(摘自《日暮乾清門:近代的世運與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