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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煙像面旗幟

2021-03-15 06:10薛喜君
小說林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冰棍高三

1

鎮(zhèn)上人家的屋頂多煙囪。怕爭嘴,煮飯取暖燒炕都各行煙道。高三家房頂上只有一個煙囪,還是用舊磚頭砌的。早年,煙囪也抹了一層拌著寸長羊草段的堿泥,離遠(yuǎn)看,煙囪像穿了一件褐色羊剪絨大衣,敦實(shí)粗壯。堿泥粘性再大,也架不住大風(fēng)和雨雪的侵蝕。年頭一長,堿泥義無反顧地跟著風(fēng)雨出走了,裸露出磚頭的煙囪里出外進(jìn)的,只要一點(diǎn)火,煙就從磚縫兒一綹一綹地往外躥,細(xì)的如線,粗的像麻繩。冬天,西北風(fēng)一起,灶坑和炕爐子就倒煙。屋里總是狼煙地洞,嗆得高三和他爸不停地淌眼淚擤鼻涕。去年秋天,高三把一只掉底兒的破盆,扣到煙囪上。煙囪像戴個脖套。那以后,他家的灶坑和炕爐子就不犯風(fēng)了。

高三家的院門沖大道。米果每次從門洞里跑出來,都習(xí)慣性地看他家屋頂?shù)臒焽?。依?jù)他家煙囪里煙量的大小,就能判斷出高三做沒做好飯。別人家做飯和取暖都分開,高三家卻是做飯燒炕和取暖都走一個煙道。這或許是他家就兩口人的緣故吧。高興成在甜菜站卸車,上班早下班晚。所以,高三家早飯吃得早,也吃得簡單。大多時都是苞米■子或高粱米飯就咸菜,偶爾也會貼餅子,餅子給他爸帶飯。他爸說吃餅子扛餓。大■子稀湯寡水的,兩泡尿肚子就癟了。鎮(zhèn)上的人,把苞米■子叫大■子。

米果掐兩塊餅子,從門洞里跑出來時使勁地嗅鼻子。昨晚下了一場細(xì)雨,雨水不但把灰塵壓下去,還把落了一層灰的榆樹葉也洗干凈了。清新還略帶腥味的味道,蟲子似的鉆進(jìn)鼻孔。他瞟一眼高三家屋頂上的煙囪,一縷灰白色的輕煙,拔高地躥出來。今天,輪到米果他們?nèi)晡灏嗟酱蟛私寻翁}卜。從上周開始,三年組就陸續(xù)地到大菜窖參加校外勞動,有的班級撿土豆,有的班級抱白菜。大菜窖是菜農(nóng)的聚集地,離鎮(zhèn)中心有二十多里地。與上課比起來,高三和米果都愛到校外勞動。在田野里抓個螞蚱,逮個蟲子,挖幾條蚯蚓,上下學(xué)的路上,他倆能說好幾天。可眼下都深秋了,估計能活下來的螞蚱蟲子也都半僵了。高三說,能啃個青蘿卜也是好的。米果笑著點(diǎn)頭,最令他們興奮的是,董老師通知每人都帶個飯盒,中午,大菜窖供飯。米果聽別的班級的同學(xué)說,粉條可夠吃。

“你爸不上班?都幾點(diǎn)了還沒吃飯,再磨蹭一會兒就不趕趟了?!泵坠诉说嘏苓M(jìn)院子時,差點(diǎn)撞到大門上。跑到門口,米果又退回來。高三果然在倉房里,他把倉房翻騰得冒煙咕咚。米果捂著嘴高喊:“都幾點(diǎn)了,你還不快點(diǎn)。去晚了,又得挨董老師罵?!备呷嘁浑p矮靿棉膠皮靰鞡,像一只偷食的老鼠,探出沾著蛛網(wǎng)和草屑的腦袋。

“你找棉鞋干啥?你要穿棉鞋去拔蘿卜嗎?”

高三抹一把鼻涕,說拔蘿卜不穿鞋扎腳。米果想起來了,高三就一雙黃膠鞋,鞋幫和鞋底都耍圈兒了,腳趾頭也探頭探腦地鉆出來。米果把餅子塞給他,快點(diǎn)兒,邊走邊吃。高三一口咬掉半個餅子,嗚嚕著說鍋里熱著高粱米飯,他爸昨晚加班沒回來,早上就沒著急做飯。米果說不趕趟了,快走吧。高三說你媽貼的餅子可真暄騰,我貼的餅子就可硬了,還出溜鍋。

“就咸菜更好吃?!泵坠牧硪恢皇诌肜探娌烁泶瘛K呀娌烁泶襁f到高三嘴邊,高三齜牙咬掉一小塊皮。米果說你都大口吃啊,我又不嫌乎你。高三抻著毛嗑稈似的細(xì)脖子咬一大口,嘎吱嘎吱地嚼。米果拍拍斜挎的書包,叮囑高三別忘了帶飯盒。高三嘴里叼著餅子坐在地上,把矮靿棉膠皮靰鞡套在腳上。這雙膠皮靰鞡都穿兩冬了,鞋后根磨得像紙一樣薄,鞋靿也破了,好歹沒露腳趾頭。要不是他省著穿,早就糟爛了。高三腳一進(jìn)去,鞋尖就頂出來,顯然,鞋太小了。高三站起來跺了兩下腳,還滿意地甩兩下。他沖米果咧了一下嘴,撒腿跑進(jìn)屋。跐著鍋臺從碗架柜里拿出一個磕得坑洼不平的鋁飯盒。飯盒布滿黑糊糊的漬,高三從鍋臺上蹦下地,壓死灶坑里的火。他又跑進(jìn)里屋抓起書包大頭沖下倒到炕上,破舊的鐵鉛筆盒和書本嘩啦地散花了,兩截不足半拃長的鉛筆骨碌到炕底下,他把鋁飯盒胡亂地塞到書包里?!白甙伞!背隽舜箝T,他倆像被獵人追趕的兔子,撒腿跑走了。

勞動小學(xué)離他們家僅隔兩個胡同,他倆一露頭,董老師就說氣囔囔地說,就等你們倆了,集體活動老是不積極。尤其米果,你咋來那么晚。李老師早就來了,她們班都上早自習(xí)了。你是不是又在路上貪玩了?米果媽也在勞動小學(xué),她教一年級。米果吐了一下舌頭溜進(jìn)隊伍里,高三抹了一把鼻涕,咧著嘴站到隊伍后頭。

剛走了一半,高三后背就出汗了。大腳趾也擠得生疼,他覺得鞋窠里和泥了,走兩步就磕打一下鞋后跟。高三落到后面,董老師焦急地喊他跟上,高三腳后跟著地,一路小跑。沒有遮擋的空場風(fēng)大,路兩邊的楊樹被風(fēng)吹得唰啦唰啦地響,金黃色的楊樹葉,像披麻戴孝送葬人撒下的紙錢,在高三腦袋頂上翻飛。高三斜挎在身上的書包帶長,跑起來噼里啪啦地拍打著屁股。飯盒的響聲,影響了高三的注意力?!岸汩_,快躲開啊?!备呷吹蕉蠋煋u晃的手,他筋了一下鼻子,剛要回頭,就被一輛奔跑的馬車后面裹挾到車下。隊伍被沖散了,幾個男生骨碌到馬路坡底下,女生們尖叫著跑到路對面,還沒等他們爬起來,就看見董老師發(fā)瘋地跟著馬車跑。董老師頭發(fā)散了,鞋也跑掉了:“高明照,高明……”米果嗤嗤地笑,他弓腰爬起來時,嚇得怔住了。高三被裹挾到馬車下,他像一條狗,四腳并用地跟著奔跑的馬飛快地爬。兩匹奔跑的馬仿佛嫌他礙事,拉著空板車從高三的身上飛馳而過。高三雙手抱著腦袋,宛若一條貼樹皮死死地貼在地上。董老師跌坐地上,再也沒力氣喊叫了。米果跑到馬路上,用盡全身力氣把高三翻過來。仰面朝天的高三臉煞白,緊緊地閉著眼睛?!案呷阕岏R車軋死了——”米果驚恐地拍打高三瘦得皮包骨的臉頰,“你活過來,快點(diǎn)活過來呀——”同學(xué)們都圍上來,像等食吃的大鳥,張著嘴看著米果和高三。米果哭了。高三眼皮動了兩下:“米果,我鞋是不是沒了,腳咋這么松快?!泵坠榱艘谎?,果然,高三右腳上的棉膠皮靰鞡沒了。韓儷華指著高三:“你咋還惦記你那一只破鞋,你沒被馬車軋死就不錯了?!备呷@然聽見韓儷華的話了,他齜牙咧嘴地把右腳蜷縮起來,還試圖用左腳把右腳蓋上。董老師敲打著胸口走過來:“高明照啊,高明照,你真是救了老師一命,幸虧你靈巧,順著馬蹄子爬,還知道貼在馬路上,要是你抬一下身子,不被馬踩死也得被車轱轆軋死,你可救了老師一命……”董老師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快看看,后背沒被馬蹄子踩禿嚕皮,也得淤青?!倍蠋熡H自動手,撩開高三大窟窿小眼兒的秋衣,高三后背明顯有馬蹄子的踏痕,還有兩大條刮痕,呈青紫色的皮肉宛若一塊破布,冒著洇紅的血筋。董老師抽噎著,她說難為高明照了,血肉模糊得大人都受不了。高三孱弱地呻吟一聲,董老師招呼大個男生,把高三扶起來?!翱纯锤觳餐龋皇瞧と鈧€不打緊,養(yǎng)兩天就好了?!眱蓚€男生把高三架起來,高三試著走兩步,左腿小腿破皮,右腿膝蓋有一條口子。沒傷著骨頭,董老師長出一口氣。她讓米果組織同學(xué)在路邊排好隊,點(diǎn)名看少不少人。董老師這才想起找那輛肇事的馬車,車?yán)习謇兆×耸荏@嚇的馬,跌跌撞撞地跑回來??吹礁呷蝗思苤?,他嚇得臉都變色了。董老師臉繃得像一汪湖水,眼神冰冷地盯著車?yán)习澹骸盀樯恫豢醋∧愕鸟R?”車?yán)习鍑樀靡粋€勁兒地往后退。被一捆橫在路上的谷草絆了一下,車?yán)习宀鹏篝蛑咀?。他支吾著說駕轅子的馬性子烈,八月就開始發(fā)情,這都上秋了,這匹馬還沒發(fā)情。今早給它上套前,狠狠地抽它兩鞭子。沒想到它還記仇,跟我慪氣,在路上耍起了小性子。本來想到大菜窖,拉一車蘿卜纓子回家喂豬……”董老師怕車?yán)习宓脑?,污了學(xué)生們的耳朵,她果斷地制止了車?yán)习澹f你別跟我找客觀理由,馬要不是牲口,還要你人趕它干啥。車?yán)习灞欢蠋焼艿脝】跓o言,他卡巴著眼睛, 咽下嗓子眼里的話。

“你看咋辦,孩子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沒好地方,膝蓋還有一條大口子,后背也都破了。怎么也得吃點(diǎn)藥,打一針破傷風(fēng)吧?!?/p>

董老師的話把車?yán)习鍑樧×?,他抱著鞭子坐到地上,咧嘴干嚎起來。車?yán)习鍙堥_的大嘴像一個黑洞,布滿煙漬的門牙顫動。車?yán)习宓墓謽幼影押⒆觽兌旱霉笮Α6蠋煕]有笑,她說你的責(zé)任就該你負(fù),耍無賴也沒用。實(shí)在不行就經(jīng)官……車?yán)习遒康毓蚱饋?,他沖著董老師咣咣地磕響頭:“老師你就高抬貴手吧,別經(jīng)官啊,咱們平頭百姓可惹不起那些官們。實(shí)在不行,我躺地下,讓馬踩死我得了……”車?yán)习鍐鑶璧亟兄?,還真擠出兩滴眼淚。經(jīng)董老師的交涉,車?yán)习褰o高三一毛三分錢,還讓全班同學(xué)坐上他的馬車。

高三的鞋沒找到,董老師說肯定就在這段路上,弄不好就是甩到路坡下的蒿草里了。又被老鼠逮著,拖回老鼠洞里絮窩去了。車?yán)习蹇ò蛢上卵劬?,把腳上家做的黑布棉鞋脫下一只,給高三穿上。高三穿車?yán)习宓男?,大小正合適,他穿著暖和暄軟的趟絨薄棉鞋覺得無比舒服,他盯著車?yán)习迥_上的另外一只鞋。三十多個孩子像簾上的豆包,一個挨一個擠在馬車上。腿沒地放就摞壓摞,高三坐在車?yán)习迳砗?,雙腿耷拉到車轅下。高三雙腿的膝蓋和胳膊肘,后脊梁上都有傷,兩肋也都有血印了。坐在車上,董老師還感嘆他命大,車?yán)习逡灿懈?,高明照要是有個好歹,他吃不了也得兜著走。車?yán)习逡粋€勁兒地點(diǎn)頭:“那是,那是——”董老師心疼高三,一到大菜窖就跟人要一塊舊斜紋布,把高三的右膝蓋纏上。高三瘸著一條腿,笑嘻嘻拐到米果面前,趴在他耳朵上說,他想把三分零錢給韓儷華,讓她吃根冰棍。米果瞪著眼睛:“你瘋了。她媽賣冰棍,還用花錢買冰棍吃嗎?”米果咽口唾沫,“為啥要給她吃根冰棍呢?再添二分錢,就能買兩塊光頭?!备呷谱?,說不能買光頭沒有糧票。光頭是一種餅干,鎮(zhèn)上的孩子都以能吃上一塊光頭而自豪。今年開春,米果的妹妹米芽和米粒生病了,咳嗽不止。董老師從她家菜窖里拿兩個青蘿卜,送給他媽。米芽和米??辛藘蓚€青蘿卜也沒止住咳嗽,他媽打發(fā)米果買了一瓶止咳糖漿和兩包四環(huán)素,米芽和米粒才好。米果卻倒下了,高燒咳嗽。他媽說他被妹妹傳染了,他媽還要給他買四環(huán)素,米果晃著腦袋說不想吃藥,吃塊冰涼快涼快就行,買藥的錢給他買兩塊光頭。他媽瞥一眼米芽和米粒,她倆舔著嘴唇盯著他媽。水缸里的冰坨還沒化透,他媽給米果刨幾塊碎冰,就匆匆地走了。在二副食,他媽咬牙買半斤光頭。米果給高三留一塊。高三一想起光頭的味道,就忍不住吧嗒嘴?!皣K,嘖,我尋思吧,我尋思零錢給她買一根冰棍,整錢攢起來,過年時花。”

米果沒再說話。

水泡東面地里的蘿卜,一上午就拔光了。今年,大菜窖的蘿卜豐收,聽說,下午紅衛(wèi)兵小學(xué)來拔蘿卜,明天文革小學(xué)也來。中午,董老師把學(xué)生都招呼到粉坊里休息。粉坊的三間土房,呈前高后低狀。院墻不高,有幾處已經(jīng)坍塌得只剩下一截墻根,院門是用柳條夾的,半關(guān)半開地側(cè)歪著。一群男生,竟然踩著柳條門跳進(jìn)去。被踩得貼在地面上的柳條門,又彈了起來,有氣無力地耷拉著。最為壯觀的是,院子西側(cè)一排排的木頭桿上晾著粉條,男生貓腰在木桿子下鉆來跑去,大喊著抓壞人。董老師可能還沉浸在早上的驚恐中,她懶洋洋地靠在一盤石碾子上休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姍姍地走進(jìn)來,他吆喝學(xué)生們別鬧,別把木桿刮倒,沒干的粉條沾上土就牙磣得沒法吃了。

粉坊寂靜下來。一群麻雀從屋檐飛落到院子里,蹦跳著在晾粉桿下覓食。孩子們有的站在房根兒下曬太陽,有的索然無味地進(jìn)屋了,還有幾個孩子把低矮的土墻當(dāng)馬騎,無聊地望著遠(yuǎn)處的菜地。米果不愛在屋檐下你推我一下,我擰你一把地扎堆兒。他心里惦記高三,董老師沒讓高三拔蘿卜,讓他在粉坊的土炕上躺著。粉坊的地上堆著土豆,土豆不安分,嘰里咕嚕地往下滾??捶鄯坏睦项^,一邊往堆上撿一邊埋怨,說現(xiàn)在的孩子都是轉(zhuǎn)世的胡子,一刻都不消停。米果蹺著腳從老頭身后過去,高三趴在炕上,兩條腿卻耷拉著。聽到米果的腳步聲,高三扭過頭咧了一下嘴。米果也趴在炕上,倆人腦袋挨著腦袋說話。

中午,看粉坊的老頭給學(xué)生們貼了兩大鍋圈餅子,老頭的手皸裂了無數(shù)條口子,紅鮮鮮的肉露出來。他毫不顧忌地把手插到面盆里揣面,皸裂的口子就被焦黃的苞米面膩?zhàn)×恕7鄯焕锏牟窕鸲?,老頭也舍得燒,餅子都烙得焦黃。學(xué)生一人一個餅子。里屋的土豆堆圍了一圈草把,米果端著飯盒坐在草把上。高三也一瘸一拐地走過來,他挨著米果坐下,兩口就咬下大半個餅子。他說老頭太摳了,院子里晾那么多粉條,他只給咱們一人一飯勺白菜粉條,湯倒是舍得給。高三嘴里咕噥著,把飯盒里一條僵直得像一截草棍的綠色蟲子挑出去。他吱吱地喝干了湯,又小心地扣上飯盒蓋,說白菜粉條給他爸留著。他爸要是知道他丟了一只鞋,非得打斷他腿不可。他爸要是吃了白菜粉條,興許就不追究丟鞋的事,沒準(zhǔn)下月開支,還能給他買一雙新棉鞋。高三無限悵惘地咂著嘴。高三光著的腳,腳趾頭不停地蠕動。一到大菜窖,車?yán)习寰桶阉侵恍厝チ?。高三說要是能有一雙新鞋,就用車?yán)习褰o的一毛錢,給鞋釘一副鐵掌。他就愛聽鐵鞋掌嘎達(dá)嘎達(dá)的聲響。韓儷華就穿過一雙釘鐵掌的翻毛皮鞋,走道的聲音可好聽了。

米果盯著他,你那鞋不丟也不能穿了,都小成那樣了。董老師都說你撿條命,你爸還能怪你丟一只鞋?高三不置可否地?fù)u頭,又點(diǎn)頭。米果想了一下,問他黃膠鞋咋能釘鐵掌呢?高三執(zhí)拗地盯著米果:“我就釘鐵掌,就愛聽鞋掌走道時的脆響。”米果吧嗒吧嗒嘴,低下頭,挑起一根粉條仰脖放進(jìn)嘴里。高三盯著米果的飯盒,咂了兩下嘴,起身要站起來。米果拉了一下他的衣襟,夾兩根粉條喂到他嘴里。高三舌尖頂在上頜使勁兒地吮吸兩下,才舍得咽下去。高三把飯盒放到地上,坑癟的飯盒蓋不嚴(yán)實(shí),他找了一個細(xì)麻繩把飯盒纏上。胳膊疼,高三唏噓得直吸氣。纏好了飯盒,他突然歪過腦袋看著米果:“過年,要是能可勁兒吃頓豬肉燉粉條,那多好啊?!?/p>

“我爸回來,我家就能吃肉。我家的細(xì)糧和肉都等我爸回來吃,我不敢說能不能吃上豬肉燉粉條?!泵坠镏锏睾葴裙饬艘伙埡袦?,他拍著鼓漲的肚子,嗤地放個屁。

高興成所在甜菜站,在鎮(zhèn)子邊上。他沒有自行車,上班時走得早。夏天,高興成拉手推車送貨。火車運(yùn)來的木頭、水泥、蘋果,醬菜廠的咸菜、黃豆醬、辣椒末,酒廠的白酒、酒糟都拉。貨雜,兩壇子辣椒末送,一車水泥也得拉。幾條街跑下來,就汗流浹背。拉手推車的人多,多數(shù)時活兒接不上流兒,掙錢也少。秋天一來,高興成就把手推車戳到倉房的屋檐下,到甜菜站干活兒了。裝卸甜菜兩班倒,有人專門計數(shù),按照裝卸車的數(shù)量給錢。盡管高興成腰肌勞損,他也咬牙堅持。冬天要是不多掙幾個,這一年就得勒著褲腰帶活著。下班,高興成也比別人晚到家,要是路上遇到卸了甜菜的空馬車,能捎腳拉上他,他也能歇歇腿腳。

高三和他爸前后腳進(jìn)屋,高興成看見外屋土籃里幾個牛眼珠大的土豆,問高三哪來的。高三說學(xué)校到大菜窖勞動,在土豆地里溜的。高興成抿著嘴沒說話。高三低眉順眼地點(diǎn)著火,他忍著疼,先給他爸燒了半鍋熱水。他一手拉風(fēng)匣,一手往灶坑里填煤。高三特別想哭,他一個勁兒地抽鼻子。在馬路上,被米果叫醒他都沒哭,不知道這會兒為啥想哭。他使勁地甩著腦袋,他不能哭,要是他爸看見,又得罵他尿水不值錢。他不想掃他爸的興,呱嗒呱嗒的風(fēng)匣聲,有節(jié)奏地響著。鐵鍋里的熱氣和灶坑里的火,終于把高三的委屈截回去。高三擤出兩筒清鼻涕,他那件千瘡百孔的秋衣,前襟和襖袖子已經(jīng)見亮了。襖袖子上都是鼻涕,而前襟濺的都是淘米水和菜湯,大圈套小圈。他把一臉盆開水端到里屋,放在炕沿根下。半盆剩高粱米飯夠爺兒倆吃了,高三削幾個土豆,鍋下燉了土豆條,放上簾子熥了高粱米飯。飯菜一鍋出了,他又熱了從大菜窖帶回的白菜粉條。熱菜時,他又加了半瓢水,捏一撮鹽。泡粗的粉條像蛔蟲,他小時候吃驅(qū)蟲的塔糖,就拉出一團(tuán)纏繞的蟲子。他爸說,他滿肚子都是蛔蟲,他才干巴瘦。高三把白菜粉條端上桌,還給他爸燙了一壺酒。高興成捏著酒壺在搪瓷缸里晃了晃,嘴角溢出一絲滿足的笑意。平時,高興成很難有笑模樣。高三也擠出笑,看著他爸?jǐn)鄶嗬m(xù)續(xù)地學(xué)他跟著馬車爬的事,他隱瞞了車?yán)习褰o他的一毛三分錢。他長這么大,手里第一次有屬于自己的一毛三分錢。高興成氣得眼珠瞪得溜圓,他先是大罵該死的馬車,還說哪天他要是碰上那個車?yán)习?,就把他胯骨掰斷,把他卵子擠出來……高三沒想到,他爸既沒打他也沒罵他,還說丟只鞋不算啥,只要保住小命,鞋會有的。只要有命,說不定以后天天穿皮鞋,頓頓吃餃子。高三聽了他爸的話,幸福得眼睛都瞇起來。清鼻涕似乎也聞到餃子的香味,順著鼻孔流出來。他下意識地抽了一下鼻子,鼻涕如伸縮的皮筋,又禿嚕地滑下來,他用手背一抹,一條清鼻涕抹到臉頰上。

“能不能擤出去,整天把臉抹成兩撇胡。那么大小子,能不能知道點(diǎn)好歹。”

高三蹲到炕爐子前,捏著鼻孔擤出鼻涕。難得高興成樂呵,高三往酒盅里倒酒時,故意抬高胳膊肘。燒酒奔向酒盅的聲音清脆極了,像春天樹杈上的鳥叫。高三嗤嗤地笑出聲,高興成斜楞他一眼,端起酒盅吱溜地喝一口。高興成就著土豆條,吱吱地喝了兩壺酒,他醉眼迷離地看著高三,讓他再倒一壺。高三吭嘰著說別喝了,早點(diǎn)睡覺吧。他爸把搪瓷茶缸往桌上一蹾,缸子里的水撒出來。高三慌忙從北地的柜蓋上拿起抹布,干硬得黑黢黢的抹布一見到水就癱軟下來。高興成氣得用鼻子哼。高三哆嗦著抓起酒壺,跌跌撞撞地跑去倒酒。倒了一壺酒,把酒壺放進(jìn)搪瓷缸子里。他爸皺著眉頭喊:“你不知道水都涼了,還瞪著眼珠子往里插。”高三趕緊又把酒壺拿出來,嘩啦一聲脆響,酒壺磕到桌角上碎了。酒從桌上流到炕上。他爸抓起飯桌上的抹布,抽得水珠四濺。

上午,高三在一輛馬車和兩匹馬的蹄子下,躲過一劫,晚上卻沒躲過他爸的拳腳。第二天沒起來炕,米果站在窗下喊了半天,高三才爬起來,趴著窗戶讓米果幫他請假,說屁股疼得不敢坐凳子。

董老師疑惑地皺著眉頭:“我昨天看了,屁股沒怎么樣啊,要是疼也該是膝蓋和肋骨疼啊?!?/p>

米果吧嗒吧嗒嘴沒說話。

2

雪是半夜開始下的,輕薄一層。晌午,將巴遮住房頂?shù)难┚偷蔚未鸫鸬鼗?。第二天早上,屋檐下結(jié)了一溜長短不一、粗細(xì)不勻的冰溜。高三小時候經(jīng)常跐著窗臺夠冰溜吃,他爸說吃冰溜長粗脖子。高三還吃,氣得他爸暴打他一頓。那以后,高三十分討厭冰溜。只要一看到冰溜,就發(fā)瘋地打落它們。高三從倉房拿一根長木棍,一氣亂戳,房檐下冰溜稀里嘩啦地掉下來。高三躲閃不及,一根冰溜掉來時,在他的手脖上咬一口。一股鮮紅的血,舒緩地流出來。高三吸了一口氣,他氣急敗壞地把木棍扔到地上,跑進(jìn)屋舀了半瓢涼水。手脖子上的傷口被涼水激得發(fā)白,血似乎也怕涼,就不再出了,只是冒著絲絲縷縷的血津兒。他咂了一下舌,拿起爐鉤子使勁地鉤了灶膛里的火,直到炭火黯淡得有氣無力。他從里屋的箱子下摸出六個麻皮土豆,扔進(jìn)炭火里。掃地會起灰,他給屋地?fù)凵纤?,里外屋地掃完,麻皮土豆的香味,就徐徐地從灶膛里飄出來。高三嗤地一笑,推門跑出去叫米果。今晚,高興成夜班,米果可以在他家多玩會兒。

米芽和米粒也要跟著。米果嚇唬她倆,說高三他爸在家。米粒哇地一聲哭了,米芽噘起嘴:“看我不給你告媽的,你又上高三家玩,把我倆扔家里不管,還吃人家烤土豆?!泵坠b牙扒眼地做怪狀:“啊——媽早就知道我給他作伴,我倆只在屋里玩,又不出去當(dāng)街溜子?!泵坠透呷诉说嘏茏吡恕?/p>

屋頂?shù)臒焽?,一天到晚不停地冒出縷縷黑煙,滴水成冰的冬天就來了。凜冽的北風(fēng)宛若刀子似的割在臉上,精赤兒地疼?;颐擅傻奶炜障?,煙氣行行。從柴火市走回家,擤出的鼻涕都是黑的。烏鴉像過客,總是在清晨或傍晚成群結(jié)隊地從半空中飛過去,沙啞的叫聲悲涼得像哭聲。一只喜鵲在房前屋后飛一圈,落到門口的榆樹上,另一只喜鵲也追過來,喳喳叫著落到另一枝樹杈上。麻雀不怕人,不但占據(jù)著房檐屋角,還喜歡在人頭上來回地飛。整日在外閑逛的麻雀,被煙熏得黑突突的,黑突突的麻雀從屋檐上俯沖下來,虎頭虎腦地瞪著圓眼睛,在地上東叼一嘴,西啄一下,又騰兒飛落到電線上。有一只飛起來,其他麻雀就跟著飛。忒兒忒兒地扇動著翅膀,把浮塵和煤灰也帶起來。

黑天白夜地?zé)隣t子,高三的脖子更黑了。臉頰上的兩撇黑胡就不那么明顯了。他沒事就往褲襠街跑,韓儷華她媽在褲襠街當(dāng)腰兒擺一個賣冰棍小車。為了看韓儷華賣冰棍的樣子,高三就在柴火市轉(zhuǎn)悠。上個月,他把高興成給他買苞米面的一塊錢,買五毛錢柴火,讓他爸打得三天沒起來炕。早上,董老師點(diǎn)名沒聽見他應(yīng)到,就用探尋的眼光問米果。米果懵懂地?fù)u頭,說早上沒敲開他家房門。放學(xué),米果跑出學(xué)校大門,就直奔高三家跑去。沒想到,插著的房門一推就開了?!澳阏]上學(xué),又挨你爸打了。他為啥老打你啊?”高三蜷縮在炕腳底下:“我把買苞米面的一塊錢花了,買十捆柴火?!泵坠f那也不怪你爸打你,柴火又不當(dāng)飯吃。你買那老些柴火干啥?

高三搖頭:“我就是想看韓儷華賣冰棍的樣子?!?/p>

米果睜大眼睛,她賣冰棍有啥好看的,她又不給你吃一根。高三說你不懂,我還想給她三分錢。高三用命換來的一毛三分錢,對他來說可是一筆巨款。他把三分錢先是放到鉛筆盒里,又怕鋼镚和鐵鉛筆盒撞出聲響,讓別人發(fā)現(xiàn)。又拿出來揣在褲兜里。一毛錢藏到炕席底下,又覺得不放心,他爸愛掀開炕席炕烏拉草。他飛快地把一毛錢拿出來,塞到北地的箱子底下。他給灶坑填了一鏟子煤,又把一毛錢拿出來。在屋地轉(zhuǎn)了兩圈,看到墻上鑲相片的鏡子框。他拿下鏡框,小心翼翼地拔下釘子,把一毛錢疊得板正地塞到后面。他要用褲兜里的三分錢,到韓儷華家的冰棍車上買一根冰棍。要是韓儷華能吃到最好,要是她不要,能在她手里買根冰棍,他也知足了。那些日子,高三沒事就往柴火市跑,草垛背風(fēng),他躲在羊草垛后面偷看韓儷華。賣柴火的姜羅鍋不讓他在草垛邊上站著,說半大孩子淘氣,別再鼓搗火把草垛點(diǎn)著。高三轉(zhuǎn)到草垛的另一側(cè),雖然看韓儷華費(fèi)勁,但是隱蔽性比較好。誰知,他剛看一會兒,姜羅鍋就走過來,把探頭探腦的高三嚇一跳。姜羅鍋?zhàn)屗禳c(diǎn)兒滾蛋,別在草垛邊上轉(zhuǎn)悠。高三笑嘻嘻地說姜爺爺,我從來不玩火。一盒火柴二分錢呢,我爸不讓我玩。姜羅鍋從草垛里拽出一根木桿子,舉起來要抽他。眼看姜羅鍋把羅鍋都要直過來了,高三咚咚地跑走了。他躲進(jìn)路邊的廁所,扒著板障的縫兒往外看。冷風(fēng)掀開棉襖的衣襟,他身上被風(fēng)潲得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板皮早被太陽灼成耗子皮的顏色,鎮(zhèn)上都是木板障子廁所。糞便都是開春以后才掏,冬天冷,焦黃的尿水凍得拱起一個包,而且還凍裂了縫兒,像蒸開花的堿大饅頭。

高三念念不忘地記掛著柴火市。

大■子下鍋晚了。高三快速地抽動風(fēng)匣桿,灶膛里的火苗密集地躥起來,像拔葶的蒿草。高三的臉都被照亮了,看著鍋沿躥出裊裊的熱氣,高三把風(fēng)匣桿推進(jìn)去。他沒急于扒火,焐熟的大■子不好吃。待灶膛里的火乏了,他麻利地扒開灰白色的炭,把六個麻土豆埋進(jìn)去??就炼沟南銡鈴脑钐爬飶浡鰜?,高三用手背抹了一把鼻涕,他把六個烤土豆包起來,想了一下,又拿出兩個土豆放在灶坑門前,一會兒回來吃不會回生,也不會烤空殼。高三出門,飛快地往柴火市跑。要是韓儷華替他媽賣冰棍,他就把三分錢花掉,再把烤土豆和冰棍一并送給她。要是她媽在,他就趁著買冰棍,把烤土豆偷偷地放到冰棍箱上。高三跑到褲襠街,韓儷華家的冰棍車前沒人,高三四下望了望。從韓儷華家窗戶就能看到冰棍車,怪不得,她家不怕冰棍箱丟呢。高三猜想,韓儷華可能進(jìn)屋暖和去了。他快速地把烤土豆放到冰棍箱上,跑到姜羅鍋的柴火垛后躲起來。其實(shí),韓儷華她媽剛進(jìn)屋,站在外面手腳都凍麻了,她進(jìn)屋暖和去了。再說也該做晚飯了,要是韓儷華能替她站會兒,她就不出來了。正巧趕上韓儷華在爐子前洗頭,她媽說頭發(fā)沒干,出門就得凍冰,先讓你弟出去看一會兒,做好飯就收了。她弟弟看見冰棍箱上有四個烤得焦黃的土豆,他呲地吸溜回兩筒大鼻涕,四下踅摸一圈,笑了。他鼻涕咧些地吃光了烤土豆,心滿意足地抹一把大鼻涕。他臉頰上也有兩撇像貓胡子似的大鼻嘎巴。韓儷華從院里跑出來招呼他弟吃飯,她跑到冰棍車前,嗅著鼻子,問他吃啥了,她弟又吸溜回兩筒大鼻涕,笑著跑走了?!澳阕约和栖嚢??!表n儷華在他身后跳著腳喊,“等回家給你告媽,你又撿東西吃?!彼艿苜康卣咀×耍案嫒グ?。你要是給我告媽,我就告你在爐蓋上烙土豆片,買咸鹽時昧三分錢的事?!表n儷華氣得直翻白眼:“臭不要臉,臭不要臉——”

高三凍得鼻涕都淌出來了,他想出去勸韓儷華別生氣,明天再給她烤土豆。他剛走了兩步,韓儷華扔下冰棍車,哭著追她弟弟去了。眼看她家房門躥出一股熱氣后又合上,高三難過極了。他為韓儷華沒吃著烤土豆而難過,他后悔自己為啥留下兩個土豆。要是都拿來,他弟弟興許吃不了,就能給韓儷華剩一個半個的。

高三懊惱得直跺腳。

柴火市只有姜羅鍋一家賣劈好的木柈子,賣引火的柴火。柴火市地處褲襠街的右側(cè)腿彎處。據(jù)說姜羅鍋無兒無女,前年冬天老伴沒了,他用了一個夏天,在草點(diǎn)兒給自己蓋了一撮房。有了一撮遮風(fēng)擋雨的房子,姜羅鍋再也不回三道街冰冷的家了。一鋪小炕,一張八仙桌,桌上一臺收音機(jī)。磚爐子連著火炕,既取暖燒炕還用來做飯。磚爐子旁邊有一個大號的水缸,水缸蓋上放著菜板菜刀和碗筷。姜羅鍋吃水得去韓儷華家的壓井挑,一次挑一缸水就能吃些日子。他很少洗澡,腦油和汗餿味沖鼻子。小炕上卷起來的行李,早就看不出本色了,灰撲撲的。夏天,他一邊賣劈柴,一邊坐在門口聽收音機(jī)。冬天,有人來買引火柴買柈子,就當(dāng)當(dāng)?shù)厍么皯?。沒人時,他就守著收音機(jī)。什么時間播什么節(jié)目,他都一清二楚。六點(diǎn),他準(zhǔn)時調(diào)到中央臺,聽新聞,八點(diǎn)他又調(diào)到地方臺,聽小說。他把收音機(jī)當(dāng)成女人,津津有味地守著。

韓儷華家住在褲襠街的褲腰上,隔壁是溫淑清家。韓儷華和溫淑清形影不離,上學(xué)放學(xué)都結(jié)伴一起走。溫淑清細(xì)高挑,長胳膊長腿長臉,梳兩條過腰的長辮子。她白眼仁大,又十分愛翻白眼,一翻白眼就看不到黑眼珠了。而韓儷華一張圓臉像向日葵,皮膚白眼珠黃,頭發(fā)黃得像被太陽烤的苞米絨。說話語速極快,還愛晃腦袋。一晃腦袋,兩條垂到肩膀頭的黃毛小辮像貓尾巴似的悠蕩。只要不上學(xué),韓儷華大多都幫她媽賣冰棍。高三癡迷韓儷華說話的聲音,還愛看她悠蕩的小辮。有時候,高三抓耳撓腮的難受,只要聽到韓儷華說話,或者看見她身影,高三就覺得天上的云朵都靜止不動了。

一看見高三,姜羅鍋就沒好氣兒地筋鼻子瞪眼地呵斥他:“不在家?guī)湍銒尭苫顑?,老在這兒轉(zhuǎn)悠啥。這兒除了柴火柈子,沒骨頭也沒肉?!笨磥?,姜羅鍋把高三當(dāng)作偷食的野狗了。高三只能借故來買柴火,他買不起一毛錢一捆的羊草,只能買五分錢一捆的蒿草。他和姜羅鍋的“友誼”,就是在買柴火中建立起來的。為買柴火挨回揍也值了,至少,他現(xiàn)在能自如出入姜羅鍋的草點(diǎn)兒。有時候,姜羅鍋還抓把瓜子給他。姜羅鍋曾疑惑地問過他:“你家咋老買柴火燒,你爸不打柴火嗎?”姜羅鍋無意中的一句話提醒了高三,“打,打,以后我打柴火?!?/p>

除了上學(xué)和去米果家,高三很少出門。他還穿黃膠鞋,膠鞋底一見冷,又硬又滑。盡管第一場雪沒站住,但背陰的地方還是結(jié)了冰。昨天下間操,高三從廁所出來,摔個前趴。操場上瘋鬧的同學(xué)一陣哄笑,頂數(shù)韓儷華的笑聲最大。高三臉紅得像一只憋著蛋下不出來的母雞。韓儷華指著高三喊:“你能不能穿雙棉鞋,都啥時候了,鞋幫都耍圈了,再把腳凍掉了。”高三恨不能跺開一條地縫兒鉆進(jìn)去。他扭頭跑進(jìn)廁所,有個四年級的學(xué)生在坑上蹲著,高三也褪下褲子蹲到坑上。韓儷華說完,又跑去跳繩了。韓儷華沉迷跳繩,她跳得又快又高,笑聲也格外脆生。蹲在廁所里的高三一直到上課的電鈴聲響了,才從廁所里跑出來。中午放學(xué),高三第一個沖出教室,躲在學(xué)校旁邊的胡同口等米果。“米果,米果,我在這兒呢?!边诉伺苓^去的米果又踅回身,他呼哧帶喘地問高三,你跑啥?咋不等我?高三不自在地晃了一下,說怕韓儷華笑話他。米果看一眼他腳上的黃膠鞋:“讓你爸買一雙得了,都下雪了?!泵坠橹亲印?/p>

“我爸說,天還不冷,穿那么早棉鞋,一冬天一雙棉鞋不夠?!备呷趩实匚镆幌卤亲印C坠0椭劬Γ骸八付ú皇悄阌H爸,買雙棉鞋這么費(fèi)勁?!备呷舻卣咀×耍劾镘f出火苗。米果下意識地往后退時,撞到院墻邊上的老榆樹上。高三指著米果:“你再不許說他不是我親爸,我媽沒了,我再沒有親爸還不得進(jìn)孤兒院?!备呷劭魸窳耍骸拔野衷缇鸵o我送孤兒院,說那里吃穿都不花錢。我爸說他腰都快累折了,要不是怕我餓死,他早就不干了?!毖蹨I在高三眼眶里打著轉(zhuǎn)兒:“米果,你愿意讓我去福利院嗎?”米果眼眶也濕了,他搖著頭:“我不讓你去。你爸要是不養(yǎng)你,我就跟我媽說,讓你上我家?!?/p>

高三給大■鍋燒個開,就壓上火去米果家了。高三知道,米芽和米粒下午課,她們上學(xué),家里就米果一個人。高三進(jìn)門時,米果正在外屋擺弄玻璃琉琉兒。他有兩個花瓣琉琉兒,輕易不拿出來。米果怕米芽和米粒玩,磕掉碴兒,平時都藏起來。高三問他咋沒煮大■子?米果說他媽讓他煮高粱米飯。晌午,高粱米就泡上了,四點(diǎn)鐘米下鍋煮就趕趟。高三看見鍋臺還泡半碗紅飯豆:“你家可真趁,煮高粱米飯還放飯豆,那得成香了。”米果伸出舌尖舔著上嘴唇,說晚上煮好給你盛一碗。米果看著高三:“你吃過綠豆大米飯嗎?”高三搖頭?!斑^年,我爸回來就背一旅行袋大米,一旅行袋蘋果。我爸燜的綠豆大米飯,還有嘎嘣脆的嘎渣兒呢,嚼一口滿嘴飄香?!备呷男乃疾辉诖竺罪埳?,他對沒吃過的東西沒有欲望。再說,他心里還裝著一件大事。高三踅身進(jìn)了里屋:“你家可真暖和呀。不像我家,老是冷冰冰的?!泵坠o爐子填了兩鏟子煤:“以后,米芽和米粒上學(xué),你就來我家待著。”

“米果,咱倆去割羊草吧。賣給草點(diǎn)兒,一捆羊草能賣三分錢,一捆蒿草能賣二分錢。我問賣劈柴的姜羅鍋了,要是咱們割回羊草賣給他,就給咱們四分錢一捆。我要自己掙錢買膠皮靰鞡。要是掙多了,再給我爸買一副棉手悶子。我爸手皴得都是口子?!泵坠V劬Γ骸芭挛覌尣蛔屛胰?。我要是偷著去,還不能讓米芽和米粒知道。”高三抹一把鼻涕:“你可真是的,干點(diǎn)兒啥你都把你媽搬出來,你媽教一年級又不教咱們,你怕啥呀?!泵坠坪醣桓呷f蒙了,他皺著眉頭瞟了一眼窗戶:“可她是我媽呀。我要是不聽話,我媽就會說,等你爸過年回來扒你皮?!备呷蛑齑?,想了一會兒:“咱倆打回羊草,直接送到草點(diǎn)兒。米芽和米??床灰姡銒尵筒荒苤??!泵坠呛堑匦α?,他說攢不夠買鞋的錢,能攢夠買年畫的錢也行。過年時,把我家屋里的墻上都貼上年畫。要是再能給米芽和米粒買一副頭綾子,她倆就不會出賣我。高三伸出小手指,說咱倆拉鉤吧,誰也不告訴。上午上學(xué)下午去打柴火,下午上學(xué)上午去。米果忽閃著眼睛,搖搖頭,說煮大■子咋辦?高三嘻嘻地笑,說咱倆把大■鍋燒一個開再走。大頭煤壓火,風(fēng)匣不吹,大頭煤不起火苗。晚上回來,風(fēng)匣一吹就著了,回來再燒個開,大■子稀面稀面的。我都試好幾回了,還省煤。

高三和米果興奮得擊了三個掌。高三從倉房找出一把生銹的鐮刀,蘸水在一塊磨石上磨。他身上的棉襖都穿兩年了,前襟兩個扣鼻也豁了,要是不用手緬著衣襟,癟瞎瞎的肚子就露出來。天一冷,高三走路就緬著懷。開始,高三把磨石放在灶臺上磨,他撅著屁股吭哧吭哧地磨兩下,磨石像長了腿,老是往前躥。高三使不上勁兒,他拿起磨石頂在門檻上,有門檻做依靠,磨石再也走不動了。高三索性坐在地上,哧哧地磨鐮刀。米果跑回家,把倉房翻個遍,也找不到鐮刀。他拿著兩根繩子,說沒找著鐮刀。高三扭過頭:“沒事,咱倆有一把鐮刀就行。到時候,你跟著我打捆就行。”

米果和高三找了一下午,也沒找到長羊草的草甸子。倆人不想空手而歸,就割蒿草。支棱八翹的蒿草扎人,尤其是蒼耳。倆人又都是第一次使鐮刀。高三手都扎破了,米果把他手套給他戴。倆人連割帶撅地打了兩大捆柴火。高三不光棉襖上沾著蒼耳,腦袋上也沾著蒼耳和草籽。蓬亂的頭發(fā),看上去更加戧毛戧刺了。高三背起柴火就走,走到半路,米果說啥也走不動了。被高三落下半里多地。高三只好在前面等他,等他走近了,卸下他背上的柴火捆,抱出一抱捆好,他蹲下身子,雙手一叫力,背起柴火就走。米果把帽子摘下來,給高三戴上。高三說拉倒吧,我耳朵上凍出的紫泡破了,都變成繭子了,厚得錐子都扎不透。剩下大半捆柴火,米果覺得腳不那么沉了,他快步地追上高三。米果和高三到柴火市時,姜羅鍋正端著一個小黃盆吃飯。盆里盛著半盆白菜燉凍豆腐,上面還有一層烤辣椒塊。桌上的小碗里有兩塊貼餅子,一碟干辣椒拌的咸芥菜條??匆娝麄z,姜羅鍋“咦嗬”了一聲:“真來賣柴火了?”高三吧嗒著嘴:“姜爺爺,你咋這么早就吃飯呢?!苯_鍋撂下菜盆,說一天只能吃兩頓飯,不像你們,吃一肚子撒兩泡尿就沒了。姜羅鍋?zhàn)叱鲩T,看了一眼他倆背回來的柴火,說他倆割的柴火根本就賣不上價。他指了指羊草垛和劈現(xiàn)成的柈子,說他倆割的挓么棵子根本就沒人買,最多給他們一分錢一捆。高三急了:“姜、姜爺爺——”他抹一把鼻涕:“姜爺爺,蒿子干得唰啦唰啦地響,不信你摸摸。劃根火就能點(diǎn)著,要是引大頭煤都不用架柈子,咋也得給三分錢一捆?!泵坠鄣煤暨陰Т?,從頭發(fā)里往外冒熱氣。“爺爺,你就給三分吧,要不給二分也行啊。我倆手都扎出血了,腳也磨出血泡了。”米果伸出手讓姜羅鍋看?!安恍?,一捆給三分。”高三沖米果喊。姜羅鍋笑了,說你想得可真美啊,還要三分錢?你看我這草垛上哪有這樣的柴火,一分不給,你倆背回家留著引火吧。米果泄氣得差點(diǎn)坐在地上。高三眼圈紅了:“姜爺爺,你就收了,二分就二分吧。下次,我倆一定打羊草。到時候,背一大捆回來,給五分錢就行。我倆的柴火捆指定比別人的大?!苯_鍋看一眼高三:“咦,真是個犟種,穿得衣服破,嘴還挺會說哈。行,看你們倆這么小就知道干活兒,三分就三分。別在這兒攪亂了,好好一頓飯,吃得七零八落的?!?/p>

高三撲過去抓住姜羅鍋的手,姜爺爺你能長命百歲,下次我倆一定打羊草。等我倆長大了,掙錢給你打酒喝。姜羅鍋笑了,他進(jìn)屋從錢匣子里撿出六個鋼镚,笑瞇瞇地遞給高三。高三迫不及待地伸出手,羅鍋爺爺又把手縮回去,抬起胳膊。他逗弄高三,說這六個鋼镚,你要是都能接住就拿走,要是掉地上就是我的了。高三吁了一口氣,他雙手捧成一個斗狀,不錯眼珠地盯著羅鍋爺爺?shù)氖?。姜羅鍋呵呵地笑,兩個手指捏著鋼镚,像雞下蛋似的一會兒掉下一個鋼镚,一會兒又掉下一個鋼镚。高三仰著脖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六個鋼镚都接住了。高三咧開兩片薄嘴唇笑了,微微抖動翕動的嘴唇像兩片樹葉。米果盯著高三攥得死死的手,緊張得都不敢喘氣。走出姜羅鍋的小屋,高三捏著六個鋼镚,兩個孩子咯咯笑得直顫悠,高三還抱起米果輪一圈,米果叫喊著要下來。放下米果,高三捏出三個鋼镚,讓米果伸出手。米果攥著三枚熱乎乎的鋼镚,笑得直跳腳。高三沒看到冰棍車,他望向韓儷華家。韓儷華家窗口流瀉出油黃色的燈光,令高三心口有一股暖流。

3

大雪的節(jié)氣一到,颼颼的北風(fēng)尖叫著掠過屋頂,還囂張的在房前屋后吹起口哨。房頂橫七豎八的電線像是受到了恐嚇,不停地顫抖。老化的電線交纏在一起,不少人家因電線打火,斷電了。幸好,烏泱烏泱的大雪給夜晚點(diǎn)了一盞天燈,到房頂接電線都不用手電。只是站在屋頂?shù)娜藘龅枚简橹X袋,縮著肩膀。電線接上,手凍僵人也凍透了。高三家電線連電,他爸加班沒回來,高三沒錢買蠟,就摸瞎鉆進(jìn)被窩。

學(xué)校組織看電影,班長收錢時,高三搖頭說不看。他不舍得把剛攢下的一毛六分錢花掉。董老師說,電影非常有教育意義,希望大家都看?;丶以賳枂柤议L,明早交錢也來得及。高三實(shí)在太想看一場電影了,他從來沒跟同學(xué)一起看過電影。盡管學(xué)生票才八分錢,可他爸說,八分錢就不是錢啊,八分錢還能買一斤苞米面呢。你要是不吃飯,就去看吧。所以,每次班長收電影票錢,高三都落寞地?fù)u頭。這部電影高三特別想看,米果告訴他,《看不見的戰(zhàn)線》是反特片。一年級小豆包都不敢看,有的小孩都嚇哭了。高三去柴火市時,還拐到電影院門樓前看海報,海報上男人一看就是好人,目光犀利,一身正氣。

放學(xué)回家,高三進(jìn)門撂下書包就引火做飯。他切了土豆白菜,蔥花爆鍋,把土豆和白菜在油鍋里炒軟,又把剩苞米■子倒進(jìn)去。飯鍋剛開,他爸帶著一身涼氣進(jìn)門。高三叫了一聲爸。說咱家沒電了,我沒找到哪根電線斷了。他爸皺著眉頭,又轉(zhuǎn)身出去了。高三扒出灶坑的火,剛點(diǎn)著里屋的炕爐子,電燈亮了。高三興奮地抽了一下鼻子。

高興成都三天沒回家了,趕上送甜菜的車多,他就晝夜吃住在甜菜站。他再次進(jìn)門,疲憊地拍打掉身上的雪,連軸轉(zhuǎn)地加班,沾著草屑和污垢的頭發(fā)黏在一起,腦門上的褶子和眼角皺紋里也藏著黑泥。他佝僂著的腰,看上去跟姜羅鍋一樣老。高興成很少笑,高三怕他爸。他放上炕桌,小心地端上咸菜,端上白菜土豆?fàn)Z飯。他爸在炕爐子邊洗臉,頭還沒洗水就黑了。灰黑色的肥皂泡濺到爐蓋上,發(fā)出吱吱的響聲。高三站在旁邊看他爸洗頭,要八分錢看電影的話,在嘴里骨碌來滾過去?!爸ǜ隆币宦暎馕蓍T被費(fèi)力地推開。做飯的哈氣致使外屋的房門結(jié)冰,開關(guān)門時就皺得吱嘎吱嘎地響。外屋地沒開燈,高三從里屋探出腦袋,是跟他爸一起干活兒的張大爺?!斑€沒吃飯?”張大爺瞥了一眼炕桌。高興成說才要吃,他啪啪地甩兩下濕毛巾,示意高三把水盆端出去。

說了幾句閑話,張大爺支吾著說要借五塊錢。一入冬,他老婆就犯了咳嗽病。吃了好幾服中藥都沒好使,想借五塊錢買藥片吃。高興成臉上的表情瞬間就僵住了,張大爺急忙擺手,說興成沒有也不打緊,我再去跟別人借。高興成咧了一下嘴,說也不是一點(diǎn)兒沒有,三塊兩塊還是有的。高興成爬上炕,掀開炕頭腳底下的席子,從下面拿出三塊錢。高興成愧疚地看著張大爺,說就這些了。他抽了一下鼻子,說這兩個月都是月頂月,開支趕緊先把糧和煤買了。這不,土豆又吃差不多了,用不上一個月,就得抱空飯碗吃飯了?!鞍Γ沂莻€樂呵人,就是一輩子沒樂呵事?!备吲d成瞥一眼站在門口的高三:“沒攤上好女人,還整出這么個崽子,整日張嘴要吃要喝還要念書,手頭從沒寬裕過。再加上腰不吃勁兒,干啥都不行……”高三像一條夾著尾巴的狗,溜到外屋扒出灶坑下的火炭。趁他爸送張大爺出門,趕緊把還沒燒透的火炭倒進(jìn)炕爐里。

高三別說跟他爸要錢看電影,就連晚飯都沒心思吃。第二天,他告訴米果不能看電影了,他爸沒錢。米果咂了一下嘴,跑走了。放學(xué)前,董老師公布名單時,卻念到高三的名字。米果回頭沖他擠咕兩下眼睛,高三笑了。米果跟他媽要八分錢,替他交了電影票的錢。

東方紅電影院是鎮(zhèn)上唯一的一幢兩層小樓。每次看電影,班級都是集體排隊去。到電影院門口,董老師說上廁所的、買零嘴的別往遠(yuǎn)走,一會兒電影院放人,排隊檢票,落下誰活該。有幾個同學(xué)跑到胡同里買瓜子,一毛錢一缸瓜子,有的同學(xué)買半缸。有的買一根三分錢的冰棍,有的還從家?guī)Я税谆?。瓜子和冰棍,高三不敢想。他吃過苞米花,小時候有一個又高又瘦的人來家里,高興成讓他叫二舅。二舅給他家拉來兩袋子土豆,半車白菜,一只雞和一條豬肉,還有一兜黏豆包和一兜苞米花。二舅摸著他腦瓜頂,給他抓一把苞米花放到手心里。苞米花又香又酥,高三吃得嘴角都是末末。二舅沒在他家住,臨走時還和高興成在門斗里說了半天話。那晚,吃了燉肉的爺兒倆,早早躺下。高興成突然變成了話癆,跟他說了許多話。高興成告訴他,苞米花只有冬天時才好吃。還沒有你時,我常吃苞米花,可誰也沒有你媽炒的苞米花好吃。你媽炒苞米花,都是用烀熟后晾干的苞米吊子。不像他們,用生苞米炒的苞米花,炒出來的苞米花又硬又艮。再說你媽還用粗砂炒苞米吊子,那個香脆啊……高興成搖頭晃腦。這是高三第一次從他爸嘴里聽到關(guān)于他媽的事。那以后,二舅再也沒來,他爸開始喝酒。小時候,高三天天盼望著,有一天他媽能回來,給他拎一大兜苞米花??伤蔚缴蠈W(xué),他媽也沒回來。他問過高興成:“我媽干啥去了,咋老也不回家?”他爸眼里閃動渾濁的水氣,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抬手扇他個嘴巴,扇完他,他爸咕嘟咕嘟喝酒。高三蒙著棉被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他爸把他從被窩里拽出來,抱著他干嚎。高興成的干嚎聲,粗糲得嚇人。高三寧愿他爸揍他,也不想他爸哭。他被他爸的干嚎聲嚇壞了。“爸,你別哭了,你揍我吧,揍我吧——”高三像只小狗似的哀求他爸,拽著他手打自己的臉。

高三不僅記住了他媽和苞米花,還記住了一個叫青肯泡的地方。

電影院門前人聲嘈雜,手里掐著電影票的人幸災(zāi)樂禍地在人群里串來串去, 還肆無忌憚地吐著瓜子皮。脖子上掛著布兜的人在人群里低聲地兜賣:“瓜子,瓜子——”售票口前排一溜長隊,喊叫聲和謾罵聲此起彼伏。排在后頭的人謾罵前面加楔的人,加楔的人裝聽不見,仍舊往售票口前擠。隊伍嘩地散了,售票口前又滾成一個蛋,像交媾的螞蟻。

電影院像一幢城門樓,兩側(cè)的凹兜里藏著一大片的土房。高三聽姜羅鍋說過,土房都有年頭兒了,甚至比他歲數(shù)都大。早先這里是窯子房,還有酒館和賣食雜的小鋪。來逛窯子的都是蘇聯(lián)大鼻子和小個子的日本人。東方紅電影院哪年蓋的,姜羅鍋沒說。高三不知道窯子房是啥,反正不是啥好地方,要不,姜羅鍋不能一臉壞笑。年頭多了,土房大多下窖,窗臺比地面高不了多少??瓷先グ颗康模褚蝗号吭诶滹L(fēng)里的鴨子。門洞外都堆著小山一樣的垃圾,除了爐灰,草屑,白菜幫土豆皮還有屎尿。其實(shí),一條胡同里都有一個廁所,廁所一般都坐落在胡同中間。廁所就像一個集散地,扎堆趕集的一般都是在清晨。有的站在廁所門口,兩手掐在褲腰,急得一個勁兒地抖腿,不著急的就扎堆說閑話。誰家的女人半夜挨打,誰家的男人邪了吧唧得煩人,都是從廁所的門前傳出去的。夜晚,廁所就成了年老色衰的妓女,連嫖客都不登門了。誰家都是大門緊閉,除非喝醉酒,從外面走進(jìn)胡同,在廁所外頭迎風(fēng)撒完尿,才咣咣地砸自家大門,大聲小氣地招呼開門。冷風(fēng)像刀片似的割人臉,也凍屁股,誰五更半夜,從熱乎的被窩里爬起來上廁所呢。家家戶戶都在外屋地放一個膠皮桶,白天裝泔水,夜晚裝屎尿。早上,再拎出去倒垃圾堆上。泔水和屎尿形成冰面,不敢往遠(yuǎn)走的孩子,就拎著爬犁一跐一滑地爬上高處,再坐著爬犁從上面滑下來。慢慢的,就把污濁的冰面滑光滑了。高三沒錢買零嘴,站著還冷,就爬上垃圾堆,一次次地從上面滑下來。米果招呼他:“你不嫌埋汰呀,下面有一條挺長的冰,可光溜了?!备呷龔纳厦婊聛恚坠剿炖镆涣L乔?。米果說咱倆一人一個。高三知道,米果是在對面小鋪買的糖球。他沒錢買瓜子,就算有錢也買不上了,他剛才看見幾個脖子上掛著布兜的人跑進(jìn)胡同里去了。高三不知道,為啥要抓賣瓜子的人。看電影嗑瓜子多好啊,為啥不讓賣呢?還是有不少同學(xué)買了瓜子,瘋鬧時都捂著衣兜怕瓜子串出來。在外面舍不得嗑,都等著進(jìn)電影院才嗑。也有人忍不住,捏出一粒先嗑了。溫淑清就是,她先是在垃圾堆后面嗑了一會兒,韓儷華叫她,她抹干凈了嘴才跑過來。離幾步遠(yuǎn),高三就聞到瓜子的香味。高三心里罵溫淑清不是個東西,跟韓儷華那么好,也不說給她一把瓜子。高三使勁兒地吮吸一口糖球,真甜啊。高三很后悔,糖球要是給韓儷華吃就好了。

果然,下面這條冰比上面的要光滑得多。雖然中間有一段很渾濁,能看出來是酸菜的湯水,但不影響打跐溜滑。再加上高三穿著膠鞋,一口氣能從頭出溜到尾。高三樂此不彼地打著跐溜滑,米果緊緊地跟在他身后。

“高明照,你可真抗凍,這天還穿單鞋?!睖厥缜寮饫穆曇粝耔F器劃玻璃。高三使勁兒地白了她一眼,抓起一團(tuán)雪塊撇過去:“我愿意,穿單鞋涼快?!备呷憛捤?,有一次,高三去柴火市,迎面撞上從廁所里出來的溫淑清,她翻著白眼問高三,你老上我們這兒干啥?高三說我買引火柴,礙你啥事,柴火市又不是你家開的,你管得著嗎?溫淑清把黑眼珠都翻沒了,呸了一口唾沫跑走了。

等檢票等得不耐煩的同學(xué),唰地圍攏過來,眼光都集中到高三的腳上。高三吸溜回清鼻涕,使勁地乜斜溫淑清一眼,繼續(xù)打跐溜滑。韓儷華扒開人群,擠到前面:“哎,高明照,溫淑清說得沒錯啊,你咋還穿單鞋?”韓儷華貓尾巴粗的小辮,撅搭得都快飛起來了?!澳憔褪莻€撒謊精。沒聽說,大冬天穿單鞋還說涼快。有能耐你把鞋脫了,你腳要是沒長凍瘡,我就給你根冰棍。還不是你媽跑了,沒人給你做鞋。你爸又不給你買,你就老穿破鞋?!备呷樴У貪q成豬肝色,腳下一滑,摔一個屁蹾。高三的棉褲好幾年沒拆了,屁股上的棉花早就板結(jié)成一塊硬板,要不是外面套著單褲,棉褲短得腳脖子都露出來。

米果把高三拽起來,檢票的鈴聲響了,人群一哄地往檢票口跑?!芭抨?,排隊。米果,高明照你倆快點(diǎn)。”董老師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刀,刺得人耳膜疼。米果和高三快步地跑到隊伍里。不知道是電影院熱,還是從外頭進(jìn)屋返燒,高三臉火燒火燎的。他恨不能自己就是馬國哲,馬國哲是個大英雄,他能識破特務(wù)的陰謀,還能把特務(wù)一網(wǎng)打盡。剛才,要是換作溫淑清說他媽跑了,高三非得揮起拳頭揍她??赡莻€人恰恰是韓儷華,她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揭了他的瘡疤。高三傷心,但他恨不起來,因?yàn)樗琼n儷華。電影散場,高三和米果往家走。一路上,高三一句話都不說。米果還沉浸在電影的情節(jié)里,興奮得伸胳膊撂腿?!鞍?,我沒騙你吧,電影好看吧?!备呷康卣咀×耍懊坠?,咱倆要多打羊草掙錢。我爸腰扭了,他不能去甜菜站卸車了,我不能指望我爸給我買鞋了。咱倆快點(diǎn)兒攢夠兩塊七毛八,買雙高靿膠皮靰鞡,再用車?yán)习褰o的一毛錢,釘鐵鞋掌。走道咔咔地響,像馬國哲一樣有勁兒,把溫淑清的耳朵震聾。”

“你咋知道是兩塊七毛八呢?”米果問。

高三低著頭,說高靿和矮靿的差四毛二。前天,他到一百打聽了。在鞋柜前,高三擺弄了好一陣子,都不舍得放手。他使勁兒地嗅著鞋上的膠皮味,他覺得那個味道跟烀豬肉的香氣差不多。鼻子因?yàn)槁劦搅撕寐劦奈兜?,不由自主地忽閃。他喜歡軍綠色的,要不是售貨員從他手里搶過鞋,高三真想上腳試試。

高三的心情落寞得直想哭,韓儷華當(dāng)著那么多人,數(shù)落他一通,還提到他媽??匆娝M(jìn)門,他爸狠狠地斜楞他一眼,罵了一句雜種操的。高三知道,他爸因?yàn)樗貋硗砹?。他把壓著的炕爐子捅著了,火苗呼呼地躥起來,又抓起洋鐵皮壺灌滿水,坐到爐子上。他憋屈得難受,還得給他爸扒拉一碗疙瘩湯。高三一抽動風(fēng)匣的拉桿,眼淚就出來了,仿佛風(fēng)匣的拉桿是眼淚的開關(guān),淚水在呱嗒呱嗒的抽動聲中豆粒似的滾落下來。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是因?yàn)槭芰隧n儷華的氣,還是因?yàn)樗至R他。對他來說,媽只是心里的一個想象,他對“媽”的記憶模糊得一片灰暗,像煙氣行行的冬天,沒有一絲亮色。對于“媽”,他能記住的只有苞米花、青肯泡,還有那個只見過一面的二舅。高三抽回淌出來的清鼻涕,相比,他對鞋的記憶就太深刻了。夏天,為了省鞋,只要不上學(xué)他就光腳,腳底板磨出一層厚繭子。秋天,把去年冬天的舊棉鞋找出來,還被馬踩丟一只。高三穿過高靿膠皮靰鞡,是他爸在甜菜站撿的。膠皮靰鞡的腳后跟磨破一個洞,鞋幫耍圈了,左腳的鞋幫還有幾處缺肉。高興成說這鞋拿回去修修,我那小子還能穿。大是大了點(diǎn)兒,前面塞上東西,能穿一陣子。回家,高興成把烙鐵插在灶坑里燒紅,把耍圈的膠皮燙到鞋幫上。又絞一條黑斜紋布,像納鞋底似的把斷裂處縫上。有地兒沒棉花了,他又塞上棉花補(bǔ)上。高興成為這雙撿來的膠皮靰鞡,忙活到半夜。他興致勃勃地拎著鞋幫左看右看,滿意得直吧嗒嘴。他等不到天亮,就把高三從被窩里拎起來,讓他試。套在高三腳上的鞋,大得能塞進(jìn)一個小孩拳頭。高興成咂了一下嘴,披上棉襖到倉房抓了兩大把烏拉草,塞到鞋窠里。

高三的腳年年生凍瘡,天一撒冷,腳就開始刺癢。前幾年,他爸還從甜菜站薅回一把茄秧,給他泡腳止癢。這些年,他爸一進(jìn)門就說腰疼,掙得也越來越少。除了把每月的供應(yīng)糧買回來再買油鹽,就所剩無幾了。再加上他爸抽煙喝酒,還不能斷鎮(zhèn)痛片。煙酒有時候接不上溜,高三看見他把凍干的蘿卜纓子蹍成碎末卷煙抽。吧嗒吧嗒地抽了兩口,抽出一股豬食的餿澀味兒,他把剩下的大半截扔到當(dāng)?shù)亍8呷負(fù)炱饋砣訝t子里。這兩年,他爸還看他不順眼,尤其喝了酒,更氣不打一處來,也懶得理他生了凍瘡的腳。高三發(fā)現(xiàn),他爸每晚都吃鎮(zhèn)痛片,以前吃兩片,現(xiàn)在吃四片都頂不住。有幾次,鎮(zhèn)痛片吃沒了,高三跑到正陽街的藥店買的。他爸說,全身除了頭發(fā)梢兒不疼,哪都疼。要不是咬牙挺著,就散架了。高興成最討厭高三的眼淚,挨揍時,高三使勁地憋著不出聲,但眼淚不聽話。他爸啪啪地扇他臉,還罵他尿水比水流溝的埋汰水都痛快。高興成打人時出手快,拳腳像落到屋檐上的雨點(diǎn)。每次,他爸揍完他就干嚎,高三躲在外屋薅著頭發(fā),他恨不能扇自己兩耳光。高三一點(diǎn)兒都不怪他爸,他爸在甜菜站裝卸車,論車數(shù)給錢。所以,他爸揍他時大概把他當(dāng)成馬車?yán)锏奶鸩肆?。再說,他爸只有喝了酒才揍他。

疙瘩湯好了,高三紅眼叭嚓地把小半盆疙瘩湯端給他爸,他爸把枕頭墊到胸脯,頭部懸空到炕沿下,欠著身子接過小盆吃了一口,說土豆比面疙瘩還多,面疙瘩大得中間還夾著硬心兒。高三抽抽著臉,他囁嚅地說這半碗白面,還是他抖落面口袋抖落出來的,家里沒有細(xì)糧了。高興成沒有因?yàn)楦泶駵杏残膬毫滔嘛埻?,他風(fēng)卷殘云般地吃下小半盆土豆條疙瘩湯。把小盆往炕沿上一蹾,仰躺著望房笆。高興成的哀嘆聲,沉悶得像從屋頂滾下來的悶雷,高三瑟縮著溜到外屋,就著他爸剛吃完疙瘩湯的小盆,盛了浮溜浮溜滿滿一盆土豆白菜燴大■子,坐在灶臺前吃起來。連湯帶菜,高三撐得肚子鼓起來。刷碗刷鍋,又到倉房里撮煤,給炕爐子填了一撮子煤,又撮一撮子煤放到爐子前。

高興成半個月沒上班了,整日在炕上躺著的高興成脾氣更加暴戾。一不順心就罵高三,罵得不解氣,抓起掃炕笤帚撇出去打他。高三有意把掃炕笤帚放到炕梢,他爸抓起戳在炕沿下的鐵爐鉤,要把他腦袋刨開瓢。高三嚇得抱著腦袋跑到外屋。有時候,他還自言自語,多半說的都是甜菜站的事。高三躡手躡腳地走路,生怕帶進(jìn)屋涼風(fēng)惹他爸不高興。他怕他爸冷,炕爐子每天都燒到后半夜。他爸罵他,說他是敗家子,一天多燒好幾撮子煤。他要是還起不來,別說燒煤了,過幾天他就得喝西北風(fēng)。高三不去打柴火,就和米果去撿煤核。

這周是下午課,吃完晚飯,高三倒了泔水后就插上大門。他把桶放到里屋的炕沿下,他爸半夜撒尿不用下地,在炕上就能把尿尿進(jìn)桶里。高三還把鐮刀和麻繩放到門后,周六董老師去外地開會,他們放假一天。他和米果商量好了,準(zhǔn)備割一天羊草。高三跟他爸說明早吃貼餅子,喝白菜湯。做好放炕上,明天學(xué)校勞動,中午回不來??赡芩掷Я耍蛘吒揪褪撬?,他爸沒吱聲。高三吧嗒一下嘴,鉆進(jìn)被窩。

半夜下了樹掛,就連電線上都掛著毛茸茸的霜花。一夜之間,電線胖了,樹枝也變粗了。高三把扒出的爐灰倒在院子里,霜花簌簌地往下落,他縮著脖子跑進(jìn)屋。鍋里的餅子熟了,他把餅子和白菜湯端到炕上,又包了四個餅子揣在懷里,剪一根麻繩扎在腰上。高三出門時還把大門從外面閂上。幾只在垃圾堆上覓食的麻雀驚飛起來,忒兒忒兒的落到倉房頂上。麻雀撲騰起來的霜花落到臉上涼絲絲的,高三撒腿往胡同里跑,迎面碰上跑出來的米果。米果興致勃勃地拍著書包:“你猜我?guī)读恕!备呷龘u頭。米果又神氣地拍了一下書包:“水、咸菜、高粱米豆飯、還有——”米果故意拉長了聲調(diào):“兩塊橘子瓣糖,兩塊光頭?!备呷劬σ涣?,他嗦嘍回嘴角的口水:“哪來的?”米果抿著嘴,說反正有你份兒。米果注意到,高三腰上扎了繩子,棉襖就更小了。幸好,棉襖里套一件秋衣,雖然秋衣破爛,但能遮住露出來的小肚子和后腰。高三腳上套上秋衣的袖子,他告訴米果,他爸的秋衣破得不能穿了,他鉸下兩條袖子,套腳上可暖和了。米果點(diǎn)頭說,你可真有辦法。高三和米果勾肩搭背,朝北大草甸走去。

太陽從鉛灰色的云朵里,無精打采地露出半張臉。高三和米果的心里卻艷陽高照。他倆說好了,一人背回五捆羊草。他們已經(jīng)找到長羊草的地兒了,從北大甸斜穿過去,再往北走,一望無際的羊草。雖然有點(diǎn)遠(yuǎn),但那地兒羊草又高又壯實(shí)。姜羅鍋多給他們加一分錢呢。走出鎮(zhèn)子,風(fēng)就凜冽起來,鋒利得刮臉。貼著地皮刮起的雪塵,像翻卷的水浪。米果把脖套摘下來給高三套上:“我棉猴兒有帽子,一點(diǎn)兒都不冷?!备呷那灞翘榱鬟^嘴唇,鼻孔下方兩條被鼻涕漚出的紅印,被冷風(fēng)一吹就更紅了。米果說,你快擤擤鼻涕吧,都過河了。高三低頭擤出兩筒鼻涕:“回來時,我多背兩捆,你個子比我矮,少背兩捆沒關(guān)系。”米果不服氣地說:“我有的是力氣,我也能多背?!?/p>

柏油馬路走到盡頭了,土路上的雪就沒腳踝了,一不小心踩雪窩子里,就沒了小腿。米果有點(diǎn)兒害怕,他扯著高三腰上的麻繩:“咱倆不會遇上狼吧?”高三抿著嘴唇搖頭。“我爸說,狼早就被人嚇跑了,都跑到蘇聯(lián)大鼻子那邊去了?!毕铲o喳喳地叫著從他們頭上飛過去,他倆仰起頭盯著喜鵲。草甸上有一棵孤零零的榆樹,兩只喜鵲一前一后地落到樹杈上。成群的烏鴉呱呱地叫著,在他們頭上盤旋。米果不知道,烏鴉的叫聲為什么像哭。米果說他聽他媽說過,烏鴉是不祥的鳥,烏鴉要是落到誰家的屋頂,誰家就要倒霉。高三搖頭說不信,他在姜羅鍋家的草垛上見過烏鴉,好幾只烏鴉在他家的草垛上叫。姜羅鍋還給他們揚(yáng)一把谷子,他說老天爺沒安好心,沒事就往大地上揚(yáng)雪面子,好像跟人間做仇了似的。烏鴉找不到食吃,就到人堆搶食兒來了。羅鍋爺爺也沒倒霉啊,照樣聽電匣子,吃大骨頭燉酸菜,吃燉凍豆腐。我還看見,那幾只烏鴉又飛到韓儷華家的院墻頭上,呱呱地叫。韓儷華她家人也沒出來攆它。

米果吧嗒吧嗒嘴,他說不過高三。

4

白茫茫的雪野一望無際,鎮(zhèn)子外的天空似乎清亮了不少,宛若一塊透明的塑料布罩著大地。從頭頂掠過的喜鵲,叫聲格外透亮。就連烏鴉的叫聲,都比在鎮(zhèn)上好聽。高三和米果情不自禁地對視一眼,咯咯的笑聲被風(fēng)撕碎,風(fēng)又把他們的笑聲帶到很遠(yuǎn)的地方,笑聲跑到遠(yuǎn)處。大雪宛若一床潔白的棉被,鳥的爪印像印在棉布上的花。他倆情不自禁地躺在雪上打起了滾兒,雪粒鉆進(jìn)衣裳里,他倆才站起來,像小馬駒似的抖落著身子。如果不走近,根本就看不到羊草。雪把羊草打扮成一個即將出嫁的嬌娘,還給它戴上白得晃眼的頭紗。要想貼根割下羊草,得先把雪被掀開。米果負(fù)責(zé)用腳趟雪,高三負(fù)責(zé)割羊草。雪灌進(jìn)鞋窠里,灌進(jìn)褲腿里,風(fēng)帶起的雪塵鉆進(jìn)腋窩下,他倆都渾然不覺。高三哈著腰,雖然割幾次柴火了,但他還不能嫻熟地使鐮刀。特別在雪窩里割草,就算是成年人也很費(fèi)力。再說,冬天也不是打羊草的時節(jié)。羊草韌勁兒足,不使足勁兒很難能貼根割下來。加之覆蓋的大雪,高三一會兒就出汗了。他們聽姜羅鍋說過,秋天時,專業(yè)打羊草的人都使釤刀,一釤刀下去,羊草就像剪掉的羊毛,齊刷刷地躺下了。秋陽像一座不起火苗的火爐,把離開大地的羊草曬蔫兒了。打草的人并不急于把草打捆,而是等草曬干后,再打捆裝車?yán)丶摇Q虿莶挥萌耸膛?,只要春天一來,就爭先恐后地拱出地皮,下一場雨,羊草就像施了肥,呼呼地躥出來。地勢好,長得好的羊草,秋天都被人打走了,而剩下的邊邊角角,要么是地勢坑洼得釤刀所不能及,要不就是羊草長得不好,打草人根本瞧不上眼。即便是殘羹剩飯,對于高三和米果來說,也是一片挖不盡的寶藏。再說,羊草鋪天蓋地地長,打草人根本打不完。高三吭哧吭哧地喘粗氣,一彎腰就露出后腰和屁股。可他一點(diǎn)兒都不覺得累,更不知道冷,甚至插在雪窩里的手也不覺得涼。米果趟出一大片雪,他站在遠(yuǎn)處朝高三招手:“高三,我割一會兒吧?!?/p>

“不用,你使不好鐮刀?!备呷^也不抬?!懊髂暝蹅z不等下雪就來打羊草,還能采草藥賣。我認(rèn)識甘草和野韭菜?!?/p>

“高三,野韭菜也是藥嗎?”米果問。

高三抬起頭,學(xué)米果把手?jǐn)n在嘴上:“不能當(dāng)草藥賣,腌咸菜可好吃了?!?/p>

中午,餅子涼透了,水也結(jié)冰了。米果和高三就著雪啃凍餅子。兩塊光頭和糖,他們打算吃完餅子后才吃。他倆都認(rèn)準(zhǔn)好吃的東西留在后頭吃,嘴里的香氣才能經(jīng)久不散,要是被東西把香氣壓住,就白吃了。他倆在先吃光頭餅,還是先吃橘子瓣糖的問題上產(chǎn)生了分歧。高三說先吃糖,因?yàn)樘翘鸬臅r間長,即使吃了香噴噴的光頭,香氣也不會把甜壓下去。相反,甜和香攪和在一起,一下午都不會散。米果覺得光頭是干糧,雖然是細(xì)糧做的干糧,可它還是干糧。糖是零嘴兒,零嘴兒都是吃完干糧才吃的。所以,要先吃光頭,然后才吃糖。每次他爸探家回來,都給他們買槽子糕和糖。他和米芽米粒都是先吃槽子糕,然后才吃糖。糖扛吃,能在嘴里多甜一會兒。犟了半天,米果有些生氣。

“不管你了,你愛咋吃就咋吃?!泵坠压忸^餅和橘子瓣糖塞到高三手里。高三愣住了,他不想惹米果生氣,米果生氣,他心里會難受。他張著手心盯著手里的光頭餅和那瓣金紅色的糖。橘子瓣糖像剛出來的太陽一樣耀眼,高三覺得晃眼。不管有啥好東西,米果都會給他留一半。油茶面和光頭,都是當(dāng)了爺爺和奶奶的人才吃的。他爸經(jīng)常胃疼,尤其吃了高粱米飯,疼得腦門上都是汗珠。他爸說要是能喝上半個月油茶面,隔三差五地吃兩塊光頭,興許就能把胃養(yǎng)過來??墒撬液炔黄鹩筒杳?,也吃不起光頭。有一年過年,他爸把包著光頭的紙包塞到他手里,高三手都哆嗦了。他讓他爸吃,他爸瞪起眼睛,讓你吃你就吃。高三只吃了一塊,剩下兩塊,他又偷偷地塞到他爸的大衣兜里。

米果背對著高三撒一泡尿,熱剌剌的尿水,尿出一溜焦黃的雪溝。高三笑了,他也扒開褲門撒一泡尿。憋了一上午的尿尿出來,快意得像一條見到草地的小蛇。高三瞇著眼睛看米果,米果提上褲子笑了。他也笑了,他倆笑得一發(fā)不可收拾,高三看著米果,把光頭塞進(jìn)嘴里。米果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把光頭塞進(jìn)嘴里。一泡尿,他倆就和好如初。

傍晚,米果和高三背著草捆走進(jìn)鎮(zhèn)子時,房頂?shù)臒焽瓒济俺隹|縷黑煙。煤煙的味道在街道上游竄,低矮的房屋被煙霧籠罩著。淹沒在夜色和煙霧下的房屋,要不是窗口流瀉出柔和的燈光,就只剩下一團(tuán)暗影了。米果累得歇了好幾氣兒,高三癟瞎瞎的肚子也早就前心貼后背。進(jìn)鎮(zhèn)子之前,他倆還塞嘴巴里兩把雪,這會兒,米果的胸腔里像著了火。走到羅鍋爺爺?shù)牟蔹c(diǎn)兒,米果卸掉肩上的草捆,迫不及待地跑進(jìn)屋,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吱溜吱溜地喝了。他又給高三舀了半瓢水,水流順著高三的嘴角淌下來,濕了棉襖的前襟。

期末考試前,高三攢了兩元一毛六分錢。比米果多攢的一毛三分錢,還是車?yán)习褰o的。高三為了跟米果一樣多,他把三分錢拿出來,在韓儷華家的冰棍車上,買了一根冰棍。他說,剩下的一毛錢,留著掛鐵鞋掌。他倆去買冰棍時,韓儷華她媽在。拿著冰棍,他倆跑到羅鍋爺爺?shù)牟蔹c(diǎn)兒里,高三呆呆地盯著窗戶。米果不知道高三看啥,也擠到他身后往外看。“看啥呢?”高三怔了一下:“要是給韓儷華吃根冰棍多好啊?!泵坠f你傻吧,她媽賣冰棍,她還能缺冰棍吃。沒準(zhǔn)兒,她哪天晚上都吃十根冰棍呢。

“你倆嘀咕啥呢。再不吃,冰棍都淌湯了。要不,給我吃吧?!绷_鍋爺爺笑瞇瞇地看著他倆。

高三把冰棍塞到米果的嘴邊,米果晃著腦袋讓他先吃。高三說,你先吃。米果瞇著眼睛咬了一小口,高三也咬一小口……那晚,米果和高三在羅鍋爺爺?shù)牟蔹c(diǎn)兒里聽了一會兒電匣子才出來。幽暗的夜空漫天繁星,像含到嘴里的冰棍。從三道街到六道街,要穿兩個胡同。高三一路上都沒說話。走到六道街街口,他告訴米果,他要是有鞋了,就去找他媽。有一天他要是走了,誰也不告訴,就告訴韓儷華。高三還說他要從青肯泡那邊走,他小時候還吃過二舅送來的苞米花、黏豆包和豬肉,他說他從沒吃過那么香的烀肉。他七歲就開始做飯了,他就想烀一鍋肉給他爸吃。高三望著夜空,無限憧憬地說,要是韓儷華能送他就更好了。

“你要是走了,你爸咋整?我們還能見面嗎?”

米果期待地看著他,他都要進(jìn)胡同了,高三也沒說話。米果只好進(jìn)去了。冷風(fēng)在胡同口打個旋兒,像饑餓的怪獸,嚎叫著越過房頂跑遠(yuǎn)處去了。

5

寒假,米果和高三把打羊草作為頭等大事。高三太需要一雙棉膠皮靰鞡了。他腳上的凍瘡嚇人,沒破的地方像掛了糖色的烀肉,油光發(fā)亮。一到夜晚,又疼又癢,他沒著沒落地直抽鼻涕。

羊草越來越不好打,烏泱烏泱的大雪給大地蓋一床厚棉被。高三和米果堅持打草,有時候打羊草費(fèi)勁,就割蒿草。蒿草一人多高,大雪奈何不了他們。終于,一雙高靿膠皮靰鞡棉鞋的錢攢夠了。米果樂得直蹦高,可高三并不急于買鞋。米果疑惑地問他,你樂傻了,你腳都凍那樣了,還不買鞋?高三搖頭,說買鞋得選個日子,買鞋是非常重要的事兒,不能隨便說買就買了。更不能像買兩粒糖球,買一捆柴火,買半缸瓜子那么隨便。米果抿著嘴,遇到重大事情,高三總是振振有詞。

高興成在炕上躺了一個多月才下地。他里外屋晃悠著,試著撮煤倒泔水,試著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兒。又歇了半個月,他上班了。高興成上班的第二天,高三找米果,說咱倆去買鞋吧。米果瞇著眼睛笑了,說確定今天了?高三的鼻涕又流過嘴唇。米果跳著腳,終于可以買鞋嘍。米果從炕梢兒的柜子下,拿出一沓壓得板正的角票。最大面額是五角,他倆把鋼镚都換給羅鍋爺爺了。

陽光打在屋頂,雪光反襯下來,他倆下意識地瞇縫起眼睛。一百在三道街,從六道街拐到正陽街,一直往西走到三道街。一百就在三道街的馬路對過。米果說咱倆串胡同,高三說不好,胡同里狗多,萬一誰家狗攆咱倆,咱倆一跑,再把錢跑丟了咋整。咱們還是走大道,從正陽街走。他倆都把錢攥在手里,手在手套里也蜷著。嗖嗖的北風(fēng)嗆得他倆直嗝嘍,他倆低頭含胸地頂著風(fēng),走到正陽街路口往西拐,北風(fēng)就被房子擋住了。冬天的街道寥落,二副食剛開門,兩扇木門來回地咣當(dāng),吱扭吱扭的聲音格外好聽。從二副食門口過去,他倆都不由自主地咽口唾沫。光頭和橘子瓣糖,是二副食里最不起眼的東西。玻璃柜里的蛋糕、牛舌糕、裹著芝麻的江米條、酥香的爐果饞得人直淌口水。門前還有炸大馃子的和賣油炸糕的。一走一過就能聞到香味。米果和高三來聞好幾次了,高三說要是聞味能聞飽多好,省糧食還省柴火。米果嘻嘻地笑,說只聞味還不用拉屎撒尿了,他倆還情不自禁地撞一下肩膀。過了二副食,是干鮮果品商店。干鮮果品商店不僅有新鮮的蘋果,還有柿餅和蜜棗。酸甜清涼的凍梨都裝在花筐里,放在門口賣。米果不缺嘴,他爸每年有兩次探親假,冬天休探親假時就快過年了,他爸不但給他們買凍梨、蘋果、蜜棗,還把供應(yīng)的花生和瓜子也買回來。炒得噴香噴香地放在紙殼箱子里,三十晚上拿出來吃。

“你說,咱倆要是不用買鞋,可夠吃一頓蘋果多好啊?!备呷趧C冽的風(fēng)中,吧嗒著嘴。

一百剛開門,米果和高三直奔賣鞋的柜臺。高三買一雙40碼的膠皮靰鞡,他說大點(diǎn)兒好,省得明年擠腳。米果買一雙38碼的,米果說,米芽和米粒不撿他的鞋穿,她倆寧可穿家做的布鞋,也不撿他的狗剩兒,說他的鞋丑。付錢時,紙票都被他倆攥得濕答答的。賣鞋的女售貨員十分不耐煩,她皺著眉頭點(diǎn)黏答答的紙票?!鞍彦X整這么埋汰,還拿來買鞋?!泵坠透呷歼x了軍綠色的膠皮靰鞡。從一百出來,左拐走出不到五百米,就有一個掌鞋的鋪?zhàn)?。掌鞋的男人四十出頭,是個瘸子??赡芏炖洌謶械眉纛^,頭發(fā)像一個帽盔扣在腦袋上。他套著一件像雨衣似的圍裙,正縫一只掉底的鞋。高三嗤地笑出聲,像個大財主似的,晃了一下手里的一毛錢,又把膠皮靰鞡放在掌鞋人支出的腿上?!敖o我釘一副鐵鞋掌?!闭菩颂ь^瞄他一眼,又瞄一眼膝蓋上的鞋。他順手把鞋扒拉到地上,又低頭專注地縫手里的鞋。他刺刺地拉拽著線繩,高三和米果癡癡盯著他的手。一會兒工夫,一只掉底的鞋就完整了。掌鞋人端詳了一會兒,又拍打一下鞋面,把鞋放下。他抬頭發(fā)現(xiàn)面前站著兩個孩子:“你倆干啥?”高三又抖了抖手里的一毛錢:“我要釘一副鐵鞋掌?!备呷钢厣系哪z皮靰鞡。掌鞋人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看一眼高三,又看一眼地上的膠皮靰鞡?!皾L蛋。沒聽說膠皮靰鞡能釘鐵鞋掌——”

高三把鞋給高興成看,高興成說:“穿上吧,再等過年穿,腳就爛掉了?!备呷龘u頭,我和米果都商量好了,過年一起穿。再說,還沒釘掌,我要釘一副鐵鞋掌,掌鞋的不給釘?!罢媸莻€蠢貨,膠鞋咋能釘鐵鞋掌?!备吲d成拿起炕頭熏得黑黢黢的罐頭瓶子,不耐煩地說:“快拔罐子?!备吲d成大頭沖下趴在炕上:“唉,破腰算是廢了。”高三熟稔地搓個松散的紙捻,點(diǎn)著火在罐頭瓶口燎一圈,準(zhǔn)確地扣到他爸的腰眼兒上?!拔揖鸵斠桓辫F鞋掌,那個掌鞋的就因?yàn)槲沂切『ⅲ唤o釘?!备呷龍?zhí)拗地嘟囔。他爸沒搭理他,嘴里不停地呻吟。高三不知道他爸不停地哼唧,究竟是因?yàn)楣拮影蔚檬娣€是因?yàn)檠?。這兩個月,他爸都沒怎么上班,眼看倉房里的煤不多了,糧袋子也空了。高興成嘴角起了一堆水泡。一進(jìn)臘月,鎮(zhèn)上的人家都開始淘米蒸豆包,有錢的人家還蒸饅頭烀肉。高三知道,其實(shí),他爸的腰沒完全好,他爸是挺著上班,是想多掙點(diǎn)兒錢,買煤買糧買肉給他包餃子。高三把嗓子眼的話咽到肚子里,睡覺之前,他往灶坑里塞了一捆柴火。灶坑不斷火,再加上炕爐子,下半夜炕也不會被冷風(fēng)抽涼。熱炕烙著,他爸的腰才能快點(diǎn)兒好。他爸腰要是不好,再開學(xué),他連學(xué)費(fèi)都交不上。 每個學(xué)期,他都是最后一個交學(xué)費(fèi)的。

拔了罐子,高興成的腰似乎松快不少。他捶著后腰,就著酸菜心蘸醬,索然無味地喝了一壺酒后,早早地躺下睡了。他爸還順手拉滅了燈。高三把膠皮靰鞡拿出來,蹺著腳走到外屋。房笆上吊著一盞15瓦的燈泡,黑黢黢的屋棚和土墻,映著跌跌撞撞的影子。高三借著焦黃的燈暈,仔細(xì)地看鞋。他喜歡聞膠皮味兒。有一次,他在外面撿一只破膠鞋,回家填到爐子里燒了,他故意敞著爐蓋子,燃燒的膠皮味兒差點(diǎn)把他嗆迷糊了。高三皺著眉頭,膠皮可真是個兩面派,不沾火時,恨不能咬它一口,沾上火臭乎乎的味道能嗆死人。高三翻來覆去地看膠皮靰鞡,要是過年能有八毛錢,就買雙襪子。高三還沒穿過襪子,他爸的襪子都補(bǔ)丁摞補(bǔ)丁,高興成賭氣不穿了,說硌腳。他往鞋窠里塞烏拉草,晚上掏出來炕上,早上再絮進(jìn)去。

“還不睡覺,平白無故地費(fèi)電干啥。”高三激靈一下站起來。他摟著膠皮靰鞡鉆進(jìn)被窩。

那晚,高三睡得格外香,他夢見自己穿上新膠皮靰鞡,到韓儷華家冰棍車上買冰棍。韓儷華說:“高明照,你的新鞋可真好看,你咋不早穿,何必把腳凍得像豬蹄呀?!彼邼爻榛厍灞翘??!斑€有,你為啥老流鼻涕呀。你都擤出去呀,咋能抹成兩撇胡呢。像我弟弟似的,你都多大了,我弟弟才上一年級?!备呷匦?,笑出兩個鼻涕泡。韓儷華撇嘴,兩條黃毛小辮也撅搭起來。韓儷華教他如何擤鼻涕,高三說我會擤。冬天冷,夏天就沒有兩撇胡了。韓儷華笑得直顫悠。高三也跟著笑,笑著笑著,高三就笑醒了。高三睜開眼睛,窗外漆黑一片,北風(fēng)呼呼地叫著,窗戶上的鐵插銷松了,被風(fēng)吹得嘎達(dá)嘎達(dá)地響。高三吧嗒兩下嘴:“咋就醒了呢?”他奇怪,做好夢很容易醒,而做噩夢想醒都醒不過來。有一次,他夢見他媽要把他扔水泡子里,水泡翻著白亮亮的水花,還嘩嘩地打著旋兒?!皨專瑒e扔我呀——”他媽披頭散發(fā),齜著牙大叫。高三嚇得哇哇大哭,他哀求他媽,說他從小就怕水。他媽還是一步一步地站到水泡子沿上,他摟著他媽的脖子:“媽,我是你兒子啊。”他媽愣了一下,發(fā)瘋地叫起來:“你才不是我兒子,我兒子叫高明照,被高興成害死了。他把我兒子扔井里了,高明照淹死……”高三聽見自己的哭聲,卻說啥也醒不過來。大水發(fā)怒的叫聲震得他耳朵眼兒疼,高三捂著耳朵:“死吧,死了好。死了就省得做飯了,死了就省得挨揍了。”他媽撒開雙手,高三覺得身子不斷地下墜。他想再最后看他媽一眼,卻發(fā)現(xiàn)發(fā)怒的大水白亮亮地向岸邊撲去,水泡中間裸露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眼看著就要掉進(jìn)黑洞了,“啪啪——”他爸扇他兩個嘴巴,他倏地坐起來,驚恐地看著他爸。

“睡個覺,還手蹬腳刨的,把我肚子都踹疼了?!?/p>

那以后,高三又夢見過他媽兩次。他媽給他送好吃的。第一次,他媽用衣襟給他兜了幾個西紅柿。他媽告訴他,使勁兒吃吧,兒子,我剛從你姥家地里摘的。第二次,他媽把兩個熱乎乎的紅皮雞蛋塞到他手里,他媽撫在他耳朵上輕聲地說:“兒子,吃吧,我從你姥家雞窩里摸出來,在東草甸攏火煮的。別讓高興成看見,他比狼還狠??吹侥愠噪u蛋,非得掐死你不可?!备呷龢O想問他媽,她是不是住在青肯泡?可他媽說完就飄走了。他媽臉上掛著明晃晃的淚珠,他哭醒了。那些日子,高三眼前總是有兩滴亮晶晶的淚珠盈動。后來,他和米果打羊草,執(zhí)意去東草甸子。米果說東草甸子太遠(yuǎn),雪窩又深。他不說話,米果就隨了他。除了夢見他媽,他還夢見過韓儷華。夢里,他和韓儷華去打羊草,路上被一條惡狗追趕,他瘋狂地招呼米果,讓他把韓儷華藏起來,他對付惡狗??擅坠幻籽亢兔琢1е?,他急得直跺腳。還夢見一只大鵝抻著長脖子啄他,把他雙腳和腳踝啄得鮮血淋漓……夢里,北風(fēng)把他腦瓜頂上的頭發(fā)都吹起來,瑟瑟抖動的頭發(fā)像寒風(fēng)中的蒿草。

自從摟著膠皮靰鞡睡覺,高三再也沒做噩夢。高三告訴米果,他穿上新膠皮靰鞡,最想給韓儷華看。米果噘起嘴,說:“每次咱班同學(xué)笑話你,都是韓儷華帶頭。你還給她看,她那么壞?!币郧埃呷覐膩聿化B被,早上,他和他爸爬出被窩,晚上,他倆再鉆進(jìn)各自的被窩。他家的炕上,被窩都是揚(yáng)翻天的,有了膠皮靰鞡,高三起來總是把被窩鋪板正,還把腳底下窩上,仿佛怕鞋冷似的。自從有了新膠皮靰鞡,高三的被窩就沒空過。白天,膠皮靰鞡自己睡,晚上,他摟著膠皮靰鞡睡。

臘八這天,高興成領(lǐng)回一個扁臉女人。他們進(jìn)屋時,高三正在鉤爐子,煤灰像長了翅膀的螞蟻,咯咯泱泱地飛起來。高三在一團(tuán)飛灰里站起來,抹了一把鼻涕??匆娝诸I(lǐng)回一個女人,他鼻子眼睛嘴揪在一起。女人嗤地笑了:“你兒子?”高興成點(diǎn)頭:“是雜種操的,又犟又蠢。”扁臉女人呵呵地笑了,說你可真逗,你這不是罵自己是雜種嗎。高興成不好意思地抽了一下鼻子。高三打量著眼前的扁臉女人,女人頭上包著一條灰色頭巾,一件穿了多年的藍(lán)底白花襖罩,灰撲撲的。一條黑色肥大的褲子,右膝蓋打著一塊巴掌大的補(bǔ)丁。要不是顴骨上長著兩片紅血絲,根本看不出她還長著顴骨。扁平的臉上,只能看見兩個黑鼻孔,赫然得像老鼠出入的洞口。幸好她長著一雙毛嚕嚕又閃著水色的大眼睛,否則,女人的臉就會給人一種走在馬路上,突然掉進(jìn)洞里的錯覺。高興成讓女人上坑頭坐,他和聲細(xì)語地讓高三去撮一撮子煤塊,說今天外面冷得都能凍掉下巴,別凍著你嬸兒。高三耷拉著眉眼,在煤倉里磨蹭著挑煤石?!皟鏊辣饽樧硬呕钤?,凍死她——”高三全身都凍透了,他才慢騰騰地進(jìn)屋,把半撮子煤石嘩啦地填進(jìn)爐膛。扁臉子女人端詳著炕上的兩床被窩,他疑惑地掀開高三被窩的一角,躺在被窩里睡覺的膠皮靰鞡霍地露出來。扁臉女人眼睛一亮:“嘖,鞋擱被窩里孵仔啊?!彼闷鹉z皮靰鞡,上下翻看:“嘖,還是一雙新鞋。這鞋,俺家老二穿正好。”扁臉女人拎著鞋嘖嘖地感嘆:“俺家老大就想要一雙帶毛的大頭鞋,老二就稀罕膠皮靰鞡。說膠皮靰鞡暖和輕巧,跑起來不費(fèi)力?!备吲d成尷尬地咧著嘴:“破鞋有啥好看的,快上炕頭坐著。一會兒屋里就暖和了,俺家這小子會燒爐子。”高興成把鞋扔到炕梢。高三瞥一眼被煤石壓住火的爐子,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他拿起膠皮靰鞡,四下踅摸一圈兒,把鞋塞進(jìn)懷里。高三的肚子撅起來,女人笑彎了腰,她指著高三的肚子說,沒看出來,這還是個心眼兒小的犟種。高興成也露出少有的笑。高三筋了一下鼻子。高興成說,兒子你出去玩吧,下晚飯不用你做。把鞋放到北地的箱子里,爸給你看著。高三瞥一眼炕沿上油漬漬的紙包,高興成進(jìn)屋就把大紙包放到炕沿上,高三聞到豬頭肉的味兒了。他看他爸一眼,吧嗒一下嘴,推開里屋的門走出去。他把鞋塞進(jìn)外屋一個破紙殼箱子的底下,還抓一條破面袋子把鞋蓋上。

雪粒打在臉上生疼,高三打個寒噤。他像只猴子似的跑到米果家,在大門前他倏地站住了,皺著眉頭又轉(zhuǎn)身跑回家。哈氣呼呼地飄出來,雪糝卻自尋死路地鉆進(jìn)他嘴里。高三咕咚兩下院門,院門從里頭插上了。平時,他家院門很少插,高興成說,家里除了兩個大活人值錢,再也沒啥值錢的東西。左鄰右舍都說,高三家是一個破大家,一天到晚,院門都大敞四開。高三往后退了兩步,弓下腰,一個高就躥上墻頭翻進(jìn)去。房門也插上了。高三像只偷食的小狗,哈腰貼著窗臺根蹲下來。窗戶上掛著布簾,這塊布是包袱皮,他和他爸從來不遮窗戶,除非特別冷的天,才把包袱皮拿出來,用圖釘摁上。高三拱起腰,像只偷油喝的老鼠,右耳幾乎貼在開裂的水泥窗臺上。

高三一出門,高興成就喜滋滋打開紙包,掰一塊肥豬頭肉往女人嘴里塞。女人把腦袋歪到一邊,高興成著急,扳著女人說你吃一塊,可香了。我特意買一塊肥的,要是讓俺家那個小饞鬼看見,你連毛都撈不著。女人張開嘴,油亮亮的油從嘴角溢出來,高興成用手指揩掉油水,放在嘴里嗦嘍。女人咕嘟咽下豬頭肉,她捂著鼻子,你以后少喝點(diǎn)兒酒不行啊,酒臭味熏得人直想吐。高興成說,以后有你,我還喝啥酒啊。我一個人帶個小崽子,心里憋屈,就想喝兩口睡大覺。睡足了,這里又憋脹得難受,高興成指著下身。女人噘起嘴,你們男人就惦記那點(diǎn)事兒。俺家那人,累得茄子皮色兒,進(jìn)被窩也不老實(shí)。高興成臉倏地紅了:“哎呀,正興頭上,你提他干啥?!彼亮艘幌?,蹲下身子抱住扁臉女人的腿,把她放到炕上。高興成喘著粗氣趴到她身上,噘起嘴要親她。扁臉女人腦袋倏地歪到一邊。沒親到嘴,高興成伸手去拉扯她褲子。女人系著布條編的褲帶,被他拽成死扣。情急之下,他裂開女人的棉襖襟,一對松軟的奶子露出來。高興成像一頭饑餓的豬,發(fā)現(xiàn)貧瘠的地里還長著土豆,不顧一切吭哧吭哧地拱。扁臉女人怕癢,不停地扭動著身子。她突然收住笑,推開高興成,雙手捂住奶子。你要是保證每月給我十塊錢,再把糧本上的細(xì)糧給我一半,我一個月就讓你樂呵一回?!班培牛瑑苫?,一回不夠,兩回才行——”高興成饑不擇食地哼唧。女人噘著嘴,說家里那口子老胃病,整日吐酸水,再吃高粱米,胃口就更壞了。他往后也不能下地了,他要是撒手走了,我?guī)蓚€孩子可咋辦???高興成蹦下地,站在炕沿前敗興地喘著粗氣?!澳愕缮堆?,丑話說在前頭不好嗎?要不是俺家那人倒霉,被一匹老馬踢折了腰,斷了活路,我也不會……女人撒目一圈臟亂的屋子,“我也不會進(jìn)你這個像豬窩似的家。你跟俺家那口子,在一起卸了這么多年車,他要是知道我讓你睡了,他還不一頭撞死?!备吲d成可能覺得扁臉女人說的話在理,他又上來解她褲帶。嘴里埋怨:“別說他了,讓我好好樂呵一回?!北饽樑丝嚻鹉槪骸安徽f他說誰,他為我們娘兒仨,在甜菜站豁出命地裝卸車,又差點(diǎn)把命丟了。要不是他現(xiàn)在干不了重活兒,我能出來找活路嗎。”高興成燃燒的欲望,再一次被女人澆了一盆涼水。他抽回手,嘴里還“哦”了一聲?!澳阏f,你說吧,只要你讓我樂呵,說啥都行。你提的條件,我樣樣都答應(yīng)你?!?/p>

雪粒慢條斯理地落下來,蹲在窗臺下的高三聽見豬舔食的聲響。高三的笑聲從窗戶縫兒擠進(jìn)去,扁臉女人“嘖”了一聲,說你咋那么懶,連窗戶縫兒都不溜,西北風(fēng)都溜進(jìn)來笑話你。豬舔食的聲響停下來,高三懶得聽豬吃食了。他從心里瞧不起他爸,他覺得他爸沒出息,跟一個扁臉女人唧咯得沒完沒了。他弓腰躥上墻頭,走了。

高三敲了半天,米果才跑出來。米果沒讓他進(jìn)屋,說你在外面等我一會兒。米果再出來時,手里抓一塊巴掌寬的方肉,高三凍得臉煞白。米果把肉塞到他手里。快吃吧,肚子里有肉,身上就不冷了。高三愣住了,他想起炕沿上的油紙包。米果低聲地問:“咋了,你爸又打你了?”高三搖頭,說他才沒工夫打我,他和一個扁臉女人在屋里學(xué)豬吃食呢。米果眨巴兩下眼睛,那你快吃肉啊,一會兒涼了就不好吃了。這肉可香了,我姥家殺豬了,我媽和我爸下屯拿回的肉。我媽在屋里■油呢,我們仨都等吃油吱啦。高三咬一大口肉,倉皇地嚼了兩下就咽下去?!跋惆??!泵坠诖乜粗呷8呷峭袒⒀实匕岩粔K方肉吃進(jìn)肚子,不停地舔嘴唇。“沒吃夠吧,明天我再給你拿油吱啦?!备呷龘u頭,說你家可真好,你爸一年回來兩次,可你爸不打你們,跟你們說話還不橫。

高三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米果也蹲下身子,扳高三的肩膀。他還是嗚嗚地哭,米果搖晃他,說小點(diǎn)兒聲,別讓我媽聽見,他該招呼我進(jìn)屋了。你為啥哭啊?到底咋的了?昨晚又夢見你媽了?高三瘦得一把骨頭的肩膀一聳一聳的,你比我爸對我都好。我要是你家的孩子多好,咱倆天天去打羊草,你爸不喝酒還不打人,你媽烙的大餅子,又暄騰又甜絲絲的。我要是你家孩子,讓我喝白菜湯我都知足。米果笑了:“趕明個,你爸再打你,你就往我家跑。我把你藏我家倉房,吃飯時我偷著給你拿飯?!备呷棺】蘼?,他倏地站起來跑走了。

米果呆呆地站在雪地上,直到高三跑出大門洞。他還呆愣愣地站在門口,他覺得高三今晚很奇怪。高三跑出大門洞,又呼哧帶喘地踅回來。他拉著米果的胳膊:“米果,我有新膠皮靰鞡了,我決定去找我媽,我要從青肯泡走。到時候你告訴韓儷華一聲。就說,等我找到我媽,我就回來。過完年,咱倆還去打羊草。賣了錢,你給米芽和米粒買雙趟絨鞋,我給韓儷華也買一雙。我問了,趟絨鞋一塊六毛三一雙?!?/p>

除夕前返校,高三沒來。董老師問了一嘴,誰知道高明照為啥沒來?全班同學(xué)沉默不語。董老師看著米果,米果搖頭說不知道,早上沒敲開他家門。米果突然想起高三的話,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韓儷華的后腦勺。坐在第二桌的韓儷華,搖晃兩下貓尾巴粗的黃毛小辮。晚上米果他媽進(jìn)門時,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高明照沒返校吧?”米果搖頭。他媽沉吟了一下:“以后少上他家,他爸不是好人?!?/p>

米果推門走出去。他沒地兒可去,就進(jìn)廁所蹲了一會兒,擠出幾滴尿后,只好悻悻地回家。米果上午抱著一摞寒假作業(yè),給老師送教研室。老師們正在議論高三。說高興成把高明照的膠皮靰鞡,送給相好的女人。高三哭喊著要他爸把鞋要回來,他爸揍他一頓。高三半夜跑了。他爸相好家里的窗玻璃,被他砸得稀巴爛。高三被抓起來了。體育老師說,他砸完玻璃跑了,沒抓住。聽說他還給他爸留了字條,說是去找他媽……董老師哀嘆一聲:“高明照這孩子真可憐,從小連媽都沒有。秋天時沒死在馬車下,這又?jǐn)偵线@事。不吃監(jiān)牢飯,興許這會兒也在大街上要飯呢……”

米果從教研室出來,打個寒戰(zhàn)。他想起一個叫青肯泡的地方。

米果高燒了三天,燒一退,他就爬起來,在高三家轉(zhuǎn)悠了兩天才見到高興成。高興成弓著腰,趿拉趿拉地蹭著腳。一腦袋灰白的頭發(fā)摩挲起來,像一蓬亂草。米果跑過去:“高大爺,高三真的蹲笆籬子了嗎?可他跟我說,他有新鞋就去找他媽啊?!备吲d成立瞪起紅腫的眼睛:“滾,小王八蛋,你才蹲笆籬子。”高興成像一根苞米秸稈,在傍晚的風(fēng)中抖動。

米果嚇壞了,他撒腿跑回家。

大雪是臘月二十九的半夜開始下的,唰唰地從天上落下來的雪片像飛舞的白蝴蝶。半夜,米果撩開窗簾的一角,望著慘白的夜色,鼻子一酸就哭了?!案呷?,明天就過年了。你啥時候能回來啊。你身上就一毛錢,你吃啥呀?!背Φ耐砩?,大雪終于停了。門楣上搖曳的紅燈籠像鬼火似的閃動,一只飛到半空中的“躥天猴”啪的一聲炸開了,粉身碎骨的紙屑像雪花似的落下來。遠(yuǎn)處,又傳來幾聲二踢腳的響聲。米果想,開學(xué)得告訴韓儷華一聲,高三說他找到他媽就回來。以后,打羊草賣了錢,給她買紅趟絨棉鞋。米果不知道,韓儷華會不會還瞪黃眼珠、撅搭貓尾巴粗的小辮呢?

開學(xué),高三沒回來。米果經(jīng)過他家門前時,總是下意識地望一眼房頂?shù)臒焽?。高三家的煙囪,冷清得沒有一絲煙火氣。

作者簡介:薛喜君,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開始發(fā)表作品,作品多次獲獎。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1屆高研班學(xué)員,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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