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島
光景尚好的那幾年,媽媽單位逢年過節(jié)總會發(fā)些活家禽做節(jié)禮。于是整個家屬院里充斥著雞鳴鵝叫,絨毛遍天。喧囂短暫熱鬧一陣兒,很快消寂在滾燙的沸水里。各家各戶門前的煤爐上接二連三升騰起灼人的水汽,昭示著一場連綿起伏的殺戮。
每到這種時候,我都老老實(shí)實(shí)坐在書桌前,對著作業(yè)做凝神狀。但沒一會兒,媽媽就在樓下院子里叫我了。
“安安,你過來一下?!?/p>
“我在寫作業(yè)呢?!?/p>
“等會兒再寫?!?/p>
我只能不情不愿地踱出去。
爐上開水壺騰騰噴吐著熱氣。旁邊頭天晚上拎回來的大白鵝正匍在地上聲嘶力竭地叫。媽媽順脖子提起來,說:“過來幫我攥住腳?!?/p>
殺鵝需要兩個人。一人抻住脖子,一人攥緊腳。媽媽總是讓我攥腳。我痛恨這個安排。但如果我表示異議,媽媽就會重申一遍:“我十來歲的時候,早就要做一家人的飯了,你呢?”我只能挪過去,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鵝腳,小心避開幾處疑似糞便的石灰色斑點(diǎn)。抓緊了,媽媽說。刀刃快速劃過,鵝腳劇烈抽搐幾下,幾欲掙脫。我慌忙握住,枯樹皮一樣質(zhì)地的鵝腳在掌心摩擦,激起胃里一陣痙攣。幾秒鐘后,細(xì)長的脖子癱軟下去,猩紅的血沿著裸露的傷口,緩緩滴入地上的白瓷碗里。
那頓燒鵝我一塊兒都吃不下。
如果廖姨在家,我就能僥幸逃過這件差事。
“鄰里鄰居的,我一塊兒收拾了,省一壺開水。”廖姨總是這么說。自從她外出打工,天宇就時不時來我家蹭飯。因而媽媽客氣一下,也并不推托。
迎著晨光,廖姨殺鵝,放血。放完血的鵝扔進(jìn)熱氣騰騰的沸水里,由翅及身,迅速拔下鵝毛,歸攏在一起。整個過程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煺了毛的鵝身赤裸蒼白,而拔下的鵝毛碼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幾滴殘留的血跡沾染其間,像雪地里綻放的梅花。
廖姨是個能干人,勤快,麻利。媽媽喜歡能干人。但對于廖姨外出打工一事,她私下里頗有微詞。倒不是嫌家里偶爾多添雙天宇的碗筷,只是覺得廖姨此舉顧此失彼。
“能掙多少錢呢,孩子也顧不到?!眿寢屨f。
那會兒,媽媽是糧管所里的總賬會計(jì),廖姨的丈夫陳叔叔是現(xiàn)金會計(jì)。工資雖不高,但也還養(yǎng)得起一家三口。照媽媽的意思,天宇還小,廖姨就在鎮(zhèn)上打打零工,還能照顧到家。換作是她,絕不會為了上班就把孩子丟下不管的,她還是總賬會計(jì)呢。
她一度委婉傳達(dá)了這個想法,當(dāng)然,省去了后一句話。廖姨聽了,嗤一聲反駁道:“在鎮(zhèn)上打零工能掙什么錢,陳文勝又不是沒手沒腳,還能餓著陳天宇啊?!?/p>
媽媽聽了,鼻翼輕微翕動了一下,抿緊的嘴角呈下垂之勢,沒再說話。
換作別人,肯定要生嫌隙的。媽媽信奉幾條道理:凡事要懂取舍。凡事要聽得勸。廖姨顯然跟這些都不搭邊。但媽媽倒也沒動氣,廖姨向來心直口快,不藏心思。更何況,她一向待我很好,我穿在身上那件淡粉色菱形鉤花毛衣就是廖姨給織的。
媽媽織毛衣總是平針織法,上下一色。紅就是紅的,藍(lán)就是藍(lán)的,領(lǐng)子直挺挺的,直堵到我的下巴??闪我淘敢饣ㄐ乃?。她從城里買了本《花樣編織大全》,照著上面學(xué)。銅錢花的,心形花的,甚至還有蝴蝶花的。媽媽捧起來細(xì)細(xì)看一遍,評價道:“小廖手真巧,不像農(nóng)村出來的,倒像個城里人?!绷我搪犃司陀行┎婚_心,轉(zhuǎn)而又有些開心。
廖姨是從鄉(xiāng)下嫁到鎮(zhèn)上來的。據(jù)說,是天宇奶奶在世時親自選中的兒媳婦。她的原話是:“大媳婦攔門站,不干活也好看。”意思是廖姨個頭高,模樣好。嫁過來之后,大院兒里有人開玩笑。女人們說,小廖會找,找了個城鎮(zhèn)戶口的鐵飯碗。言下之意高攀了。男人們則說,小廖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因?yàn)殛愂迨寮炔桓撸膊缓每础?/p>
我曾抱著一種困惑問媽媽:“廖姨為什么要嫁給陳叔叔???”
媽媽嚴(yán)厲地看了我一眼,反問:“陳叔叔哪兒不好了?”
當(dāng)然也沒哪兒特別不好,就是個鄰居家叔叔而已。我早晨出門上學(xué)時,時常碰見他去上班。我問聲好,他下巴輕輕一點(diǎn),給我一個拘謹(jǐn)?shù)男?。他的背影總讓我想起家里沙發(fā)上蒙著的那層灰色罩布,平平展展,尋尋常常。他索性更丑點(diǎn)兒。比如像收鵝毛的駝子那樣丑,我就可以大肆編織出一些夢幻又凄美的故事來。類似我在故事書里看到的,美女與野獸,公主與青蛙,敲鐘人與艾絲美拉達(dá),如此種種。
我當(dāng)然不會把這些話說給媽媽聽。“看人不能光看外表,要看本質(zhì)?!彼傔@樣告誡我。穩(wěn)妥、可靠才是最重要的。至于那些離奇而刺激的幻想,她一定會歸結(jié)為:我看你是磁帶里頭的故事聽多了,還跟個小孩子一樣。
廖姨收拾完鵝毛,總會從中挑出最豐盈、最飽滿的幾根給我。我喜歡這些玩意兒。
我洗凈、晾干,插一支圓珠筆芯在纖細(xì)透明的羽管里,假裝那是外國電影里的鵝毛筆。電影里總是有這樣的鏡頭:羽毛在主人手中舞動,筆尖滑過潔白信箋,留下一行濕潤的字跡。待折好,封蠟,寄向遠(yuǎn)方。隨后是漫長的等待。這樣的鏡頭讓我著迷。我幻想著自己是其中一個美麗而憂傷的年輕女人,一邊在草稿本上寫上我僅會的幾個句子,Dear friend, How areyou ?我腦海中的那個you 面孔變幻不定。有時候是我的班長,有時候是升旗儀式的旗手。如果天宇再好看一些,說不定我也會把他的臉替換進(jìn)那張模糊的面孔里。
天宇小我三歲。他對鵝毛筆什么的完全不感興趣。那會兒,動畫片《四驅(qū)兄弟》正在電視上熱播,天宇因此瘋狂迷戀上賽車。整個家屬院兒周邊,唯一能摸到的汽車是單位里配置的一輛公務(wù)車。于是天宇像個壁虎似的,成天黏在那輛破夏利上。時而摸摸倒車鏡,時而搗搗排氣管,可惜駕駛座遠(yuǎn)遠(yuǎn)端坐在密不透風(fēng)的窗玻璃后面,可望而不可即。退而求其次,他決定先成為自行車手。
家屬院的一側(cè)開了扇拱形小門,門內(nèi)一條長長的窄巷,通往糧管所的糧倉。糧倉的旁邊是曬場,那片空曠的水泥地,是絕佳的練車場所。每天,天宇都會騎著他家那輛掉漆的自行車在曬場上瘋狂繞圈,幻想自己正在賽道上迎風(fēng)馳騁。他騎車時,從不安分地坐在車墊上,總是兩腳踩著腳踏板,屁股懸空,以拉力賽運(yùn)動員的姿勢奮力蹬踩。一頭小卷發(fā)迎風(fēng)飄在腦后,腦袋上下起伏,活像一匹矯健的小驄馬。
天宇的卷發(fā)遺傳自廖姨。廖姨有一頭烏黑蓬松的卷發(fā),垂至腰際。松松綰在腦后,如一叢茂密的水草。
冬天,媽媽常約上廖姨去澡堂搓背。浴室里的水汽繚繞,我跟媽媽渾身都打完一遍肥皂了,廖姨才剛洗好頭發(fā)。廖姨洗頭有套完整的流程。先用木梳好好梳理一番,從發(fā)根梳到發(fā)梢,根根都疏通了,再打上泡沫,仔仔細(xì)細(xì)洗上兩遍。沖洗干凈后,還不算完,還要抹上一層蜂花護(hù)發(fā)乳。至此,才算大功告成。媽媽在一旁說,“你剪短點(diǎn)兒算了,洗發(fā)水用得都比別人費(fèi)。”廖姨哪舍得。廖姨說,城里那些同事都問她在哪兒燙的,想照著樣子弄呢,她這可是天生的。說著,笑得很得意。濕頭發(fā)往后一甩,露出白皙的脖頸。脖頸下頭仍是一片白,白得沒邊際。我在一旁呆呆站著,顧不得后背被媽媽搓得火辣辣的疼,以自認(rèn)為隱秘的目光偷偷打量廖姨。她彎腰打肥皂,雪白的乳房垂下來,微微晃動。這讓我想起電影里的那個外國女人。那個女人穿著束緊腰肢的鯨骨裙,胸部在白紗花邊中高高聳起。當(dāng)她手持折扇,在胸前快速扇動時,溢出的胸部就如兩塊尚未凝固的油脂,跟著輕輕顫抖。如果廖姨穿上那樣的裙子,乳房是不是也會輕輕顫抖?
這突如其來的念頭讓我感到一陣羞恥,像是那對蓬勃的乳房長在了我的身上。我們班上,年紀(jì)最大的那個女生已經(jīng)開始穿小衣服了。胸衣,媽媽稱之為小衣服。但班上的男生不這么說,他們躲在一起竊笑,說:“那個誰都穿奶罩了?!?/p>
奶罩,這個詞,和眼前的畫面混同在一起,讓我?guī)缀跣邜u到無地自容。
媽媽再領(lǐng)我去澡堂洗澡,我就怎么也不肯去了??珊D月的,在家洗澡不凍感冒才怪。我的固執(zhí)讓媽媽很惱火。
“你作什么怪?”媽媽呵斥道。
不得已,我只能透露一部分我的心事。
她聽完,臉上浮現(xiàn)出一層尷尬而又故作鎮(zhèn)定的神情。
“小孩子家,瞎想什么呢?”我默默不語。
隔了一會兒,她又問我:“有人在你面前瞎說什么嗎?”
“沒有?!蔽掖鸬馈?/p>
“嗯,那就行,別成天瞎想這些?!?/p>
媽媽的回答,絲毫沒有減輕我的羞恥和不安。相反,我在她的表情里捕捉到一個無奈的事實(shí):作為小孩子所感受到的那些危險,不會因?yàn)殚L成了大人,就自動消失。
我挑剩下的那些鵝毛是不扔的,統(tǒng)統(tǒng)塞進(jìn)袋子里,等聚得多了,駝子就會騎著他那輛三輪車來院子里收。除了鵝毛,雞毛、鴨毛,都可以賣。雞毛不值錢,只能攪碎當(dāng)肥料。鴨毛就貴一點(diǎn),鵝毛最貴。
駝子一手勾著秤繩,一手將塞滿鵝毛的袋子掛上秤鉤。有幾根撲騰出來,飄在半空,落上了他的頭發(fā),粘上了他的夾克。駝子總愛穿他那件醬土色的人造革夾克,數(shù)九寒冬也不換,袖口和前襟早已龜裂成塊狀。不冷嗎?哪有棉衣暖和呢?我很費(fèi)解。后來我想,可能是因?yàn)槊抟绿菀渍趁?。除了顏色,那件夾克的款式和天宇的一件外套很相似。或許他們就是在同一家童裝店買的。駝子勾著秤站在那兒,從背影看,就像一個長著碩大頭顱的十歲小孩。但大家說起他時,沒人會文縐縐稱一句侏儒,只說,那個矮子,或,那個駝子。其實(shí)他的背并不駝,直得很。
有時候,駝子會帶上他兒子一起來。我從沒弄清他兒子到底叫什么。駝子喊他:“小jian,過來。”“小jian,走了。”所以我猜,應(yīng)該是叫小堅(jiān),或是小健。
早些年,駝子一個人住。后來悄沒聲息的,屋里多了個比他還要矮一些的女人。大家覺得挺新奇。不過也沒什么,男人都是要娶老婆的,駝子也是人。只是私下里有人調(diào)侃:呵,什么茶壺還真有什么碗來配。以及,駝子那玩意兒管不管用哦。隔了不久,駝子女人懷孕了??磥硎枪苡玫?。大家忍不住猜測,生出來會不會還是個侏儒。但該生還是要生的,人都是得生孩子的。小孩剛出生時,白白胖胖,一切正常。這叫人很驚訝,那些家里生了女兒的人家在驚訝之余還有幾分酸澀:呵,倒讓駝子生了個胖兒子。這種酸澀在每次看見那個孩子時都會泛起,直到過了兩年,那個孩子不再長個子時?!鞍?,到底還是個小駝子。”一種本該如此的釋然,釋然之余也不乏一絲憐憫。到底還是個駝子。
這些,都是我聽閑話聽來的。家屬院大門邊開了間雜貨鋪,店主是住我們樓下的培林嬸嬸。她的丈夫曾是單位職工,好些年前出意外死了,那之后培林嬸嬸就獨(dú)自孀居。鋪?zhàn)雍苄?,倚墻放了幾排雜貨,往前是一節(jié)煙草柜臺。柜臺的上方吊著一只常年發(fā)出昏黃光線的燈泡,再往外,就是大馬路了。在馬路與柜臺之間勉強(qiáng)塞下了一張磨出了包漿的條凳,培林嬸嬸就坐在柜臺后面同條凳上的人說話。條凳上總是坐著個什么人。我被打發(fā)去買瓶醬油買袋鹽時,也喜歡挨在凳子邊坐會兒,直坐到再不走就有回家挨罵的風(fēng)險時,再起身。
那些話,我聽得半懂不懂。但我隱約知道,都是到了家不能跟媽媽提的。早些時候,一次家庭聚會上,大人們聊得熱火朝天。我為了插上話,故作老練地大聲道:“據(jù)說教我們語文的楊老師懷孕了?!蔽姨氐貜?qiáng)調(diào):“一結(jié)婚就懷孕了?!睔夥疹D時凝滯,媽媽的目光狠狠剜了我一眼:“你管好你學(xué)習(xí)就行,別當(dāng)著不著的!”
所以,茶壺與碗什么的,我有絕口不提的覺悟。
我暗自想,比起茶壺與碗,駝子一家更像疊放成一摞的幾只大小不一的碗才對?;蚴且惶锥砹_斯套娃,小健是最里頭的那個。他小小的身子支著一顆碩大的頭顱,總是要傾倒的樣子。其實(shí)他跟天宇差不多大,但看起來跟我剛滿四歲的表弟差不多高。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我們,我,天宇,還有院子里的其他孩子,并不試圖加入我們的游戲。
天宇終于得到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原先,天宇一直騎陳叔叔那輛繼承自天宇爺爺?shù)淖孕熊嚒rT是能騎的,只是一踩得快了,鏈條就老掉。掉下來,勾上去。勾上去,又掉下來。很掃興。天宇開始央求廖姨給他買輛新自行車,一輛真正的自行車手騎的車,那種可以變速的車。
“癡心妄想?!眿寢屧u價這個念頭,“小孩子不想著學(xué)習(xí),天天騎什么自行車?”難得的,我跟媽媽站在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可能是因?yàn)槲译[隱覺得,他會得償所愿。
兩個月后,廖姨從城里騎回來一輛山地車。我從沒見過那個樣子的自行車。輪碩大,車把手上翹,呈倒握狀,涂著寶藍(lán)色防銹漆的車身在陽光下泛著幽光。
“為什么叫山地車啊?”我問天宇。他只顧著拿一塊棉布細(xì)細(xì)擦拭車身,頭也不抬地敷衍我:“就是可以在山里騎的車?!?/p>
擦完車,天宇把抹布一扔。在曬場一頭遠(yuǎn)遠(yuǎn)地喊一聲:“開始!”我在另一頭盯著手表,數(shù)著秒針等他過來。
陽光熱烈,遺落在地面縫隙中的麥粒像細(xì)碎的金子,閃爍著耀眼的光。他像飛一樣沖刺過來,絲毫不愛惜力氣。直加速到我跟前,才刺啦一下剎住車,帶來一陣麥香味的風(fēng)。所有的孩子,連女孩子們都來圍觀了。天宇邊沿著曬場繞圈,邊示范著變檔。一擋,二擋,三擋。簡直快要飛起來了。男孩子們排隊(duì)等在一邊,對天宇俯首貼耳,只為挨個騎上一回。那陣子,天宇是家屬院里的君王,有著無上的權(quán)力。
無上權(quán)力的成本是廖姨幾個月的工資。
廖姨以一種了不得的口氣告訴媽媽:“就這一輛車,花了我?guī)讉€月工資!”
媽媽投去一個責(zé)備的目光。她不明白這有什么可得意的。一回到家,她立刻跟爸爸說:“小廖哦,真是不會當(dāng)媽。把陳天宇慣成什么樣子了?!卑职謩袼齽e瞎操心。
媽媽轉(zhuǎn)向我:“你說呢,你覺得這樣慣著他好嗎?”
我覺得挺好,要說有什么不好,那也是我的嫉妒心在作祟。但我當(dāng)然不會這么講。我悟出,這其中有一種微妙所在。
早前,廖姨剛進(jìn)城打工那會兒,給我買了盒沾了亮粉的彩虹色發(fā)卡帶回來。那是小鎮(zhèn)上沒有的款式。她一邊咔咔幫我別成一排,一邊說,“讓安安做我干女兒算了,我每天都把她打扮成小公主?!蔽倚睦镆粊y,迅速望向媽媽。媽媽看了看我,嘴角提了提,說:“什么干女兒不干女兒的,我不喜歡認(rèn)干親這一套?!?/p>
她的笑容里,我察覺出一絲壓抑的不快。我想,她一定是從我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絲愛慕虛榮的危險。媽媽從來都不喜歡虛榮的人。她一次次告誡我,虛榮是最要不得的,她說時用手指了指我的鼻尖,強(qiáng)調(diào)了一遍,特別是女孩子。好像我就是她腦子里虛構(gòu)出的那個因愛慕虛榮而走上歧途的女孩似的。而后我又覺得,她或許是在廖姨那兒嗅到了這種危險。漂亮女人都愛慕虛榮,這是我倚在條凳旁聽到的話。但這樣藏著不快的表情我此后又觀察到好幾次,有時話題中無半點(diǎn)與虛榮相關(guān)的成分。比如說,我在一周剛過完一半時就忍不住問媽媽,“廖姨這周五回不回來?”那時,她臉上就又浮現(xiàn)出類似的表情。
“你管這么多干什么?”
我就突然有了另一番頓悟。她的不快更有可能是因?yàn)椋翡J地察覺到我渴望成為廖姨的干女兒。這種渴望絲毫不加掩飾,以至于讓她認(rèn)為,比起當(dāng)她的女兒,我更愿意做廖姨的女兒。
因而,我想了一會兒,答道:“自行車有什么好騎的?!边@不能算我撒謊,我確實(shí)對自行車沒多大興趣,但我不介意得到一條水晶項(xiàng)鏈之類的漂亮物件。
這個答案媽媽尚且滿意。她撤走了釘在我身上的目光,踱進(jìn)廚房,開始準(zhǔn)備晚飯。她一邊刨一根絲瓜,一邊對落在砧板上的絲瓜皮念叨:“我看這個陳天宇,心都玩野了。書不好好讀,我看他以后怎么辦!”
媽媽嘴上這么說,其實(shí)心里明白,天宇的出路,陳叔叔早在心里替他規(guī)劃好了。天宇的學(xué)習(xí)說好不好,說差不差。要是以后有長進(jìn),就好好學(xué),爭取考上大學(xué)。真要是考不上大學(xué)也沒關(guān)系。按陳叔叔的打算,進(jìn)個??茖W(xué)個會計(jì),等一畢業(yè),自己早點(diǎn)退下來,打點(diǎn)下關(guān)系,讓天宇頂他的職。陳叔叔就是頂天宇爺爺?shù)穆毶蠉彽摹?/p>
很難說,媽媽就從未心存一絲一毫這樣的想法。也許這條出路不如陳叔叔心目中那么可期,但至少穩(wěn)妥、保底。但她心底里顯然不愿意這樣。當(dāng)初,她可不是靠頂職得到這份工作的。她是正兒八經(jīng)考上中專,學(xué)了會計(jì)的。那么我怎么能和天宇一樣,頂職來上班呢。如果我跟天宇都頂了職,那我就是不如天宇了。我怎么能不如陳叔叔的兒子呢。這里頭有種隱藏的不公。對多年前那個辛苦考學(xué)的她,和多年后作為我母親的她,都不公。
但很快,現(xiàn)實(shí)就告訴她,這種類似甜蜜的憂愁實(shí)屬多慮。沒有那條后路等著我。
改制的消息是一夜之間傳來的。因?yàn)樘蝗?,以至于有些人不相信是真的:老百姓還能不吃糧食?有人吃糧食,就有人種糧食,有人賣糧食。怎么可能叫糧管所倒閉?這鐵飯碗還能打了?
可是緊接著就宣布買斷工齡了。
最早遣散臨時工。接著是年紀(jì)大些的正式工。陳叔叔在第三撥。
家屬院里氣氛低迷,人人臉上愁眉不展。已經(jīng)被買斷的憂慮著出路,還未買斷的則惶惶不安,生怕第二天就接到通知。小孩子也比往日規(guī)矩了很多,生怕一不小心,惹得父母一頓臭罵,乃至一頓好打。
陳叔叔受到的是雙重打擊。一來,他自己下崗了。二來,他為天宇謀劃好的后路斷了。那一陣子,他那原先平整如罩布的外表一下皺成了一團(tuán),像被醉酒的人躺上頭睡了一夜,抹不平了。廖姨也憤憤不已:“說改就改,還讓不讓人過日子了?!钡戳R了幾天操蛋的政策后,她很快振奮起來。她勸慰陳叔叔:“年紀(jì)輕輕的,還怕找不到班上嗎?駝子收鵝毛還能養(yǎng)活一家老小呢?!绷我陶f,一副信心滿滿的樣子。這種昂揚(yáng)的姿態(tài)在家屬院里格格不入,非常扎眼。
陳叔叔聽了這勸慰的話,反倒更不開心了?!榜勛樱狂勛幽沁^的什么日子?我難道要跟駝子一樣過日子?”
廖姨的提議是,讓陳叔叔去城里尋機(jī)會。會計(jì)出身,找個地方代個賬還是可以的。她自己先回來照顧天宇,等陳叔叔在城里立住腳,她就跟天宇一起進(jìn)城,讓天宇去那兒念書。
陳叔叔去了兩個多月,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城里缺會計(jì),但不缺初中畢業(yè)就頂職上崗的會計(jì)。
廖姨于是又回了原先打工的那家酒店。她說通了老板,讓陳叔叔去后廚幫忙。干個幾年,學(xué)點(diǎn)手藝,以后能掌廚也不一定。未來還是有盼頭的。
陳叔叔猶豫了一陣,最終還是去了。面子再重要,跟錢比算什么呢。天宇以后讀書上學(xué),娶妻生子都要錢??扇チ藳]幾日,又獨(dú)自回來了。他是白天回鎮(zhèn)上的,臉色陰沉,碰見我們也不搭理。廖姨在當(dāng)天傍晚趕了回來。
正是吃晚飯的點(diǎn)。菜剛上桌,我正盛飯,只聽對面的門倏一下拉開,又砰一聲摔上。接著傳來尖銳的爭吵聲。我們嚇得一驚。媽媽悄悄打開大門,廖姨和陳叔叔的聲音穿過薄薄的墻壁,悶悶地傳來。
——人家是老板,說你一句怎么了?你就不能忍忍嗎?
——他有什么了不起,說話陰陽怪氣的,不就是個臭做生意的嗎?
——那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個下崗職工嗎?
這句話如同一枚炸彈,墻那邊,不明物件被炸碎了一地。天宇的哭聲也隱約響起來。
我們仔細(xì)聽著,隱約琢磨出這場架跟酒店老板有關(guān)。后來,據(jù)廖姨講,陳叔叔當(dāng)天跟酒店老板吵了一架?!板e在小陳,”廖姨說,“他自己笨手笨腳的,盤子打碎好幾個,老板不高興了說他幾句不正常嗎?”“罵他了?”“都不算罵,只說他做事不如我。老板的原話是:小陳啊,我掙幾個錢,經(jīng)不住你造的。你跟你老婆比,干起活來,是一個天,一個地啊?!?/p>
許多年之后,當(dāng)我自己也身處一段男女關(guān)系中,再回想起這件事時,不禁揣度,陳叔叔的氣恐怕早就憋在心里了。早在廖姨靠著自己情面將他安排進(jìn)酒店上班時,他就存了心的要吵一架。但那時候我還不懂這些。
媽媽想必明了。她在靜聽對面吵了一會兒后,回頭看向爸爸:“去勸勸吧?我勸勸小廖,你也說說陳文勝?!?/p>
爸爸沉默幾秒,說:“算了,還是別多事。這種時候去,人家未必領(lǐng)情?!?/p>
那時候,隨著一撥又一撥的人被買斷工齡,單位里只留下了三四個人。媽媽作為總賬會計(jì),僥幸成為其中之一。幸運(yùn)的人是不該以勸導(dǎo)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不幸的人面前的。去了不像勸架,倒像看熱鬧的。
媽媽沒作聲,又挨在門邊聽了好一會兒,終于也坐了下來。
廖姨第二天一早就回城上班了。陳叔叔自然是沒去。
在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媽媽一提到這件事,就有幾分懊悔?!爱?dāng)時還是該去勸勸的。”她說。她覺得,千不該,萬不該,廖姨不該說那句殺傷力十足的話?!皞宰鹆搜?,”她告訴我,“男人,都是要哄的。”要是廖姨能回過頭來溫言軟語哄一哄,陳叔叔怎么會不聽勸呢?去跟老板道個歉,日子不又慢慢過下去了嗎。
但現(xiàn)實(shí)情況是,陳叔叔拉不下臉去跟老板道歉,也不愿再去城里找份別的工,就此閑在家中。偶爾有零工,就去幫襯一下,但總不是長遠(yuǎn)之計(jì)。
院子里,舊日同事們早已紛紛謀了新出路。去服裝廠,電子廠,開煎餅攤子,做小生意,很快適應(yīng)了一種新的日常。陳叔叔卻始終沒能適應(yīng)這種變化?;蛟S,他始終想不通,鐵飯碗的工作,從他的父親就開始干的一份工作,他希望他兒子有朝一日能接著干的工作,怎么說沒就沒了。
那陣子,廖姨每趟回來,兩人總免不了要小吵一架。
先前關(guān)系好的朋友難免勸一勸陳叔叔:“你還是要找個正經(jīng)工作,不能靠老婆養(yǎng)你啊?!痹拸牧硗庖恍┤俗炖锍鰜恚妥兞藗€樣子。“陳文勝,你有福氣哦。找個老婆,既漂亮,還能掙錢養(yǎng)家。”
言語的枝蔓在無聊與惡意的滋養(yǎng)下肆意生長、蔓延,直至郁郁蔥蔥,覆蓋住最初時的樣子。
“小廖有本事哦,她家陳文勝跟那個酒店老板吵成那樣,她還能在那兒待得住。人家老板也不趕她走?!闭f話者遞去一個諱莫如深的眼色。
“長得漂亮用處大著呢?!甭犝呋剡^一個曖昧的笑容來。
陳叔叔的臉更黑了。
下趟廖姨再回來,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爭吵。這次,尖銳的咒罵聲來自陳叔叔。
“鎮(zhèn)上沒的班上了?你非要去城里浪著?”
以廖姨的脾氣,哪受得了這種閑氣。她痛斥陳叔叔死要面子,沒腦子,良心被狗吃了,等等。但陳叔叔不為所動。氣急之下,廖姨采取了一個壯舉,她要擊潰那些流言蜚語,那些躲在暗處說閑話的人。一個午夜,在又一次和陳叔叔吵得不可開交后,廖姨沖下樓,站在院子里。院里空蕩蕩的,她一個人站在那兒,面對著掩藏在濃稠夜色中的二層小樓。樓里的人大多睡了,窗戶黑洞洞的,零星幾扇亮著昏黃的燈。廖姨扯開嗓門,大聲咒罵起來,她用最難聽的話咒罵那些造謠的人,讓他們有種現(xiàn)在就出來當(dāng)她面講。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忽然響起,顯得格外刺耳,像是要震碎那排窗玻璃??纱安AЮ镱^安安靜靜,本本分分地黑著燈,沒有一扇窗亮起來。那零星亮著的幾盞,也迅速滅了下去。
一夜過后,流言趁著拂曉的第一縷光隨風(fēng)飄出了家屬院,飄到了小鎮(zhèn)的其他角落,又蔓生出新的枝枝節(jié)節(jié):“農(nóng)村媳婦真不能找,這張嘴,簡直不得了。”
媽媽暗地里著急:“這個小廖,真是沉不住氣?!彼龥]跟爸爸商量,私下里去找了一趟陳叔叔。
“你老婆你都不相信,信人家說那些鬼話?”
陳叔叔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吧n蠅不叮無縫的蛋。人家怎么單單講她呢?”
媽媽氣得起身就走?!靶£愓媸莻€糊涂東西?!钡搅思遥瑡寢尵巩?dāng)著我的面罵了他。她為看錯他而懊悔??墒且晦D(zhuǎn)眼,在下趟廖姨回來的時候,她又悄悄去勸廖姨了。
“要不,你就回來,在鎮(zhèn)上找找工作。”
“我為什么要回來!”廖姨很氣憤,“我在那邊都快當(dāng)上領(lǐng)班了,我腦子壞掉了哦,跑回來。我要不是為了天宇,我就跟他離婚?!?/p>
這下,媽媽也生廖姨的氣了。好好的,說什么離婚。她決定不管他們了。
廖姨后來想必真提了離婚。因?yàn)殛愂迨宀粌H煙抽得兇,酒也喝得多了。
而廖姨要求離婚一事,更坐實(shí)了關(guān)于她的兩點(diǎn)說法。一是,當(dāng)初她就是圖陳叔叔的工作才嫁過來的,現(xiàn)在工作沒了,她心就野了。二是,現(xiàn)在鬧離婚,想必在城里頭找到下家了。
有幾回,我晚上放學(xué)回來,都碰見陳叔叔扶著院門口的那根電線桿,嘔出一攤淡褐色的食物殘?jiān)?。他搖搖晃晃往家走,我遠(yuǎn)遠(yuǎn)在后面跟著。一股濃烈的酸臭味隨風(fēng)飄來,充斥著我的鼻腔。
那陣子,媽媽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有意無意間試探我,“你們學(xué)校有人瞎說什么嗎?”“瞎說什么?”“就是一些不好的話?!?/p>
我用余光瞥見她打量的眼神,就像當(dāng)初廖姨說讓我做她干女兒時的那種眼神?!皼]有。”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又滯留了幾秒:“要是聽到什么不好的話,你不要跟著傳,回來要告訴我。”我點(diǎn)頭。
她從不把話說破,像避諱著什么不潔的東西。我想,她一定是疑心我知道,卻又期盼我不知道。至少,期盼我即便聽到了什么也聽不懂。
其他人想必也抱著類似的想法。我再去培林嬸嬸的鋪?zhàn)淤I東西時,他們不再像談?wù)擇勛訒r那樣無遮無攔了。我一進(jìn)去,往往會遭遇片刻的沉默。他們希望我能快點(diǎn)離開。但我的目光故意在那幾排并不長的貨架上來回流連,裝作拿不定主意的樣子。等不及,交談便以一種隱秘的方式繼續(xù)。
“她在城里頭能掙多少錢?。俊?/p>
“誰知道她打得什么工哦?!?/p>
“她都這個歲數(shù)了,還能?”
“那你說的,小有小的價錢,老有老的價錢?!?/p>
因?yàn)槲业脑趫?,話語被曖昧地包裹,以隱秘的方式傳達(dá),像是什么街頭密語。這樣藏頭露尾的交談一定讓他們倍感興奮。如此充滿難度,又如此輕而易舉。或許,他們并不像媽媽那樣在乎我是否真的聽不懂。隱秘,只是大人在孩子面前不得不盡的責(zé)任,至于是否奏效,他們不管。
在廖姨下趟回來時,培林嬸嬸不會把這些話傳到她耳朵里,培林嬸嬸只會說:“小廖啊,你家小陳從我這兒拿的煙酒錢,你方便的話給我結(jié)一下?!?/p>
廖姨回來得少了。
天宇已經(jīng)很久沒有騎著那輛新車出現(xiàn)在曬場上了。車安安靜靜鎖在樓下,它的主人不聲不響待在家里。只有在廖姨回來的日子,天宇才會騎上那輛車,去中巴車站等她。
有時候媽媽叫他來吃飯,他低頭坐下,沉默地扒飯。
我希望媽媽不要說些不該說的話,可她還是忍不住要問天宇:“最近學(xué)校怎么樣?”這種時刻,我就很希望她能閉嘴。她自以為什么都明白,可她什么都不懂。
天宇只是默默扒飯,不作聲。有時候,有一兩滴眼淚快速滴落,滲進(jìn)飯里。媽媽嘆口氣,也不作聲了。
在我父母都不在家的時候,天宇會悄悄到我家來。
“我能借你家電話用一下嗎?”他每次都這么問一遍。他說這句話時,嘴巴像張不開似的,聲音從嘴皮中短促滑過。
我很為難。
改制后,媽媽的工資驟減,領(lǐng)著一份聊勝于無的薪水。她和爸爸從不當(dāng)我面談?wù)摷依锏呢攧?wù)狀況。但我模模糊糊明白,我們家得省錢了,電話費(fèi)也得省。
看見我猶豫,天宇會急急地補(bǔ)充:“我就打一分鐘,一分鐘只要兩毛錢?!蔽掖饝?yīng)了,但守在一旁,看他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按下按鍵,隨時準(zhǔn)備著在59 秒時掐斷電話。
電話嘟嘟地響,一接通,天宇的聲音就顫抖了。
“媽媽,是我啊。天宇。”
我還在一旁站著,他捧著話筒抬頭看了看我,眼眶泛紅。我轉(zhuǎn)身,走到別的房間去。墻那邊,傳來壓抑的哽咽:“我沒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我就想問你,你這周末回不回來……”我靜靜等著,時間肯定不止一分鐘了,但我沒有催他。我腦海中產(chǎn)生一種恍惚的幻覺:那個正在隔壁打電話的孩子不是天宇,而是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小孩。天宇應(yīng)該是像小驄馬一樣的,總是興高采烈地蹬著車沖到我面前,一邊伸手抹掉額頭上的汗珠,一邊問我:“這趟多少秒?”
廖姨那個周末沒有回來,再接下來的一周也沒有回來。她是在一個月之后被一個電話叫了回來。天宇撥的電話,駝子搶過話筒說:“我兒子被你兒子打死了,你個逼養(yǎng)東西,還躲在外頭不回來!”
是一個午后,天宇的車放在門口沒鎖,被其他男孩騎去了曬場。天宇找過去時,小健正推著那輛車玩。天宇一把奪回來。小健罵了天宇一句,天宇踹了他一腳。被踹倒在地時,后腦勺不巧磕在了石頭上,當(dāng)場血流滿地。這是當(dāng)時在場的其他男孩告訴我的。
我問:“他罵他了什么?”
男孩說:“小駝子罵他,騎你車怎么了。你媽就是輛破車,誰都能騎?!?/p>
廖姨回來時,小健還在鎮(zhèn)上的醫(yī)院搶救。救什么呢,救回來也還是個侏儒。沒人敢說出來。但我猜,每個人都暗暗這么想。駝子和婊子,都低人一等。
媽媽天天在家里念叨:“能救回來就好了,到底是條命?!笨墒且惶靸商爝^去了,情況在不斷惡化。那一線渺茫的希冀于是轉(zhuǎn)向了幽暗的一面。誰都明白,多在醫(yī)院耗一天,廖姨的債臺就堆高一點(diǎn)。廖姨已經(jīng)挨家挨戶跟院子里的鄰居借了一遍錢?!暗任一厝グl(fā)了工資就還你們?!绷我陶f。這時候,人們剛生發(fā)出的一點(diǎn)同情像觸了鹽的螞蝗,迅速縮了回去。借了一圈,只借到薄薄一沓。她只得回了趟城,預(yù)支了兩個月的薪水。
小健是在一周后死的。駝子堵在廖姨家門口,人沒了,賠錢。
門外吵吵嚷嚷,我們靜靜在家坐著,等著門響,同時又希望它不要響,那樣大家都為難。門最終還是響了,響得怯怯的。
廖姨腫著眼泡,往日的亮嗓門壓得低低的:“姐,我知道你們家現(xiàn)在也困難。但我確實(shí)是沒辦法了。明天給天宇買菜做飯的錢都沒有了?!?/p>
媽媽走到里間,拉開靠墻那頭的床頭柜,里面有一個四方形鋁盒,平日里存放一些貴重物品:戶口本,結(jié)婚證,出生證明,以及一疊應(yīng)急的錢。她數(shù)了數(shù),又回頭瞥了瞥爸爸,終于抽出兩張來,遞了出去。爸爸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默不吭聲。
廖姨走了之后,媽媽對著門框愣了半天神,像對著空氣說道:“要不,我們再幫她想想辦法吧?”爸爸回:“救急不救窮?!?/p>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我正開著窗收衣服,看見廖姨一個人急匆匆出了院門。隔了大概半個鐘頭,她遠(yuǎn)遠(yuǎn)地走了回來,仍是急匆匆的樣子。天色將晚,僅剩的幾縷余暉落在萬物之上,有一種神奇的魔力,一切仿佛換了個樣。廖姨的輪廓在暮色中模糊不清,看上去十分奇怪,但我卻說不出哪兒怪。直到她走近,我看見她的頭發(fā)像剛割過的稻茬,沿著后腦勺的發(fā)根齊齊剪掉了。剩下鬈曲的短發(fā)胡亂修理了一下,如同一個滑稽的假發(fā)套,扣在頭頂。
我急忙打開門守在樓梯口,她正三步并兩步往上爬,突然抬頭見到我時,條件反射地往臺階下退了一步。她后撤的那只腳擱在身后的臺階上,像陷進(jìn)濃稠的泥沼里,終于,她緩緩把那條腿拔了出來。往上邁一步,走到我身邊,往頭上胡亂抄了幾把,笑:“沒想到,我這把頭發(fā)賣掉還值幾個錢。”說著,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鈔票,轉(zhuǎn)身進(jìn)門。她的后脖頸在白熾燈光下一片慘白,幾根短短的發(fā)茬露在外面,就像一只沒拔凈毛的鵝。
廖姨應(yīng)該是那天夜里走的,帶走了天宇。我們沒有聽到任何動靜,至少我沒聽見任何動靜。那時候的我仍擁有孩子才有的酣暢睡眠。媽媽很有可能是假裝沒聽見任何動靜,她睡眠一向很淺,很容易驚醒。
在與廖姨失去聯(lián)系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媽媽從不談?wù)撨@件事。準(zhǔn)確地說,是媽媽從沒想過要跟我談?wù)撨@件事。但廖姨的消息時不時傳來。每一條都細(xì)節(jié)豐富,言之鑿鑿,卻又各自相悖。
有人說,廖姨帶著天宇嫁了個退休老頭。有人說,廖姨還在老地方打工,天宇輟了學(xué)。也有人說,他去那家酒店吃飯,發(fā)現(xiàn)廖姨早就不在那兒上班了。
有一天,我從培林嬸嬸的鋪?zhàn)永锎蛄寺橛突丶?,遞給媽媽時,鬼使神差地說了句:“聽說,廖姨又嫁人了?!?/p>
媽媽愣了一下:“你聽誰說的?”
“培林嬸嬸她們說的。”
“還說什么了?”我告訴她還說了什么。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我們開始談?wù)摿我?,像兩個青春期的女孩討論她們共同的好友一樣。她過去的一切細(xì)枝末節(jié),她跟天宇未來的出路。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突然愿意跟我談?wù)撨@些,可能因?yàn)槲壹磳⑸敫咧校梢运銈€大人了。也可能,她需要找個人傾訴一下她的懊悔。如果她能多湊個百八十塊給廖姨,廖姨也不至于把好好一頭頭發(fā)鉸了賣錢;如果她當(dāng)初能去勸勸架,也許事情就不會發(fā)展到這步田地;她一步步往前追溯,最終,她把一切歸結(jié)為廖姨沒嫁對人。
“小陳太沒擔(dān)當(dāng)了,不像你爸爸?!彼偨Y(jié)道。
事實(shí)上,在廖姨離開后沒多久,媽媽的單位就跟鄰鎮(zhèn)的那家合并了。除了所長,所有人都買斷了工齡。媽媽終于也下了崗。一個年近四十的女人,即便有中專畢業(yè)證書,有會計(jì)證,前景也不比當(dāng)年的陳叔叔好。要么去城里尋機(jī)會,要么就在鎮(zhèn)上做做零工。她最終選擇了以我為重。有很長一段時間,家里都過得非常艱難,主要靠爸爸的工資過日子。但雖然艱難,也還是撐了下來。媽媽覺得,陳叔叔但凡有點(diǎn)兒擔(dān)當(dāng),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
我們一遍又一遍談?wù)撨@些往事,揉開掰碎,不厭其煩。直到有一陣,媽媽突然反常地沉默下來,絕口不提廖姨,也不再埋怨陳叔叔沒用。
時隔很久之后,我才弄清其中緣由。媽媽從別處得到消息,說廖姨在酒店打工時,跟當(dāng)時的經(jīng)理有些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那提前預(yù)支的兩個月工資,其實(shí)是那個男人借她的。是什么時候的事呢?不確定。也許是在廖姨徹底放棄了對陳叔叔的希望之后。但這不重要。媽媽感覺到一種來自同盟者的背叛。當(dāng)她為廖姨義憤填膺抱不平的時候,廖姨在想些什么呢?媽媽覺得受到了愚弄。
我對此不以為然。我說:“就算廖姨喜歡上別人了又怎么樣?”
媽媽白了我一眼:“你懂什么,什么喜歡不喜歡的,哪來那么多喜歡?”她的語氣里有一絲隱秘的性的意味。說到臨了,嘆了口氣:“如果天宇能有出息,小廖倒也值了?!?/p>
“什么值了?”我裝作聽不懂。我厭倦了那種隱秘的語調(diào)。那些諱莫如深,避而不談。好像一切非得蒙上犧牲和殉道者的姿態(tài),才顯得崇高而偉大。
她語焉不詳?shù)胤笱苓^去:“她的付出就值了?!?/p>
那時我已經(jīng)高三了,即將升入大學(xué)。年輕氣盛,自以為是。我無緣由地憤怒起來,指責(zé)她幼稚:“要真像你說的,廖姨出去給人家當(dāng)三,就算把天宇給培養(yǎng)出來了,他們母子倆怎么相處?!?/p>
天宇會搬到另外一個城市生活,娶妻生子,每月給廖姨匯款,逢年過節(jié)時,短暫相聚,小心翼翼沉默無言地過完下半生。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我這樣想。
媽媽說:“那天宇就太沒良心了!”
“這只是人之常情。”我回道。
媽媽突然停住了,定定看向我:“你的意思是,如果是你,就會這樣對我?”
我看著她,我知道她期待怎樣的答案。我不會。你不是廖姨。我不是這樣想的。我知道她想聽到這些??晌易罱K只是輕輕說了句:“我只是覺得廖姨可以為她自己活著。你也可以有你自己的生活?!?/p>
“我怎么沒有我自己的生活?我不是有工作嗎?”
媽媽在我高二那年終于找了份固定工作,托了在城里工作的親戚,輾轉(zhuǎn)找到一份代賬的工作。盡管工資不高,但總算是穩(wěn)定了下來。
在那之前,我們正為我的未來發(fā)展吵得不可開交。我執(zhí)意學(xué)文科,聲稱將來想學(xué)藝術(shù),哲學(xué),一切在他們看來虛無縹緲的東西。我想探究純粹的美,或是,純粹的理性。
這種想法遭到了她和爸爸的強(qiáng)烈反對。
爸爸希望我學(xué)醫(yī):“這個社會永遠(yuǎn)都需要醫(yī)生。一個家里,有個當(dāng)醫(yī)生的,以后看病也方便?!眿寢屧谝慌愿胶停骸笆堑模堑?,或者讀個師范,讀個財會,都行,這都是實(shí)打?qū)嵉募夹g(shù)。”
爸爸?jǐn)[擺手:“財會就算了,你不就是學(xué)財會的嗎?!?/p>
媽媽沒作聲。
爸爸接著說:“學(xué)什么專業(yè)還是要為將來的工作做打算。學(xué)藝術(shù)出來干什么呢?我們畢竟不是雙職工家庭,經(jīng)濟(jì)又不寬裕?!?/p>
媽媽原先前傾著身子,間或附和兩聲。聽到這兒,猛地往后一縮,像是爸爸手指間的煙頭燙了一下。她張了張口,像是想說些什么,終究什么都沒說。接下來的談話,她一直沉默。我熟悉這樣的沉默,在她和爸爸的交談中我見過太多次這樣的沉默。
那場談話過后,她四處打聽,終于找了一份固定工作。
我不知該怎樣跟媽媽說,我想說的有自己的生活,不只是有一份工作。但我不知道如何解釋,因?yàn)槲易约阂舱f不清,到底該怎樣,才叫擁有自己的生活。
媽媽說:“小廖當(dāng)初要是就在鎮(zhèn)上上個班,說不定現(xiàn)在日子過得好好的?!?/p>
“她為什么就不能選擇去城里打工呢?”
媽媽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她看了很久。她的表情像是忍受什么疼痛,又像是在我臉上尋求確認(rèn),確認(rèn)我確實(shí)是個成年人了。不再僅僅是她的女兒,一個不該插話的孩子,或是一個安全的不會泄露秘密的樹洞,而是另一個女人。她說:“你不知道,人言多可畏。當(dāng)初,我當(dāng)上總賬會計(jì),聽了人多少閑話啊。說我是靠跟所長睡覺睡上去的。我坐在那兒上班,聽他們說那些陰陽怪氣的話,還要裝作沒聽到。我就拿著一張報紙,舉在面前,眼淚就在報紙后頭嘩嘩流下來?!?/p>
她說著,比劃著舉著手,像是又回到那張辦公桌前。只是這次,沒有報紙可以擋住她的臉。我看見她毫無遮擋的表情。在那個瞬間,我們像兩個獨(dú)自登山的人,在不同的時刻分別看到了同一處風(fēng)景,隔著漫長歲月,完成彼此間的諒解和體認(rèn)。隨后,又再次走上自己的那條小徑。
“也許你不能理解,但我當(dāng)初勸她確實(shí)是為了她好。男人可以在外闖蕩,但女人不行,女人要顧忌的太多了。”
“不顧忌又怎么樣呢?”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好好一個家就這么散了,她一個人連個伴都沒有,孤孤單單的。”
“那你呢?你現(xiàn)在就不孤單了?”我脫口而出,幾乎充滿惡意。
媽媽愣了一下。像是刺猬被自己身上的刺戳了一下,因?yàn)樘^驚訝,以至于忘了疼。那一瞬間,她臉上閃過許多種表情,驚訝,痛苦,羞恥。最終,歸于決意的柔情。她說:“我不孤單,我有你?!闭f著拉起我的手,緊緊握住,“你是我全部的希望。”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如一層厚厚的地衣包裹著我,溫暖,而沉重。我等待了幾秒,終于輕輕抽了出來。
在我進(jìn)了大學(xué)之后,我們關(guān)于廖姨的一切聊得就少了。事實(shí)上,我們關(guān)于所有的一切聊得都少了。在我工作之后,更是如此。
有時,她發(fā)來一段長長的信息,一些生活中的瑣事,她遇見的朋友,誰家添了孫子,誰生病做了手術(shù),等等。我通常不會及時回復(fù)。她最初會追問:“怎么沒回我信息呢?”我回:“在忙?!焙髞恚褪÷粤诉@個問題,默認(rèn)我在忙。這種默認(rèn)于她于我都是一種簡便而聰明的做法,規(guī)避了許多無謂的情緒。我們彼此心知肚明,又佯裝不知。她耐心地等著,待我下了班回?fù)苓^去,隨即講起她一天中發(fā)生的大小細(xì)事。一般都是她說,我聽,直到我說,我得做晚飯了。她說:“哦哦,你先吃飯。回頭再說。”我知道她期待我吃完后再給她回?fù)苓^去,但我不會再撥。她也不會再追問。
第二天,周而復(fù)始。
有一個周末,我加了一天的班,回到家倒頭就睡,醒來已近晚上十點(diǎn)。打開手機(jī),微信對話框里躺著一條媽媽發(fā)來的消息,是幾個小時前發(fā)來的。
“女兒,今天我打掃你的房間,翻了翻你書架上的一本畫冊。里面有個女的,特別像你廖姨。”
在此之前,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提到過廖姨了。有關(guān)她的一切,早已像時間中風(fēng)干的果子,失去了最初鮮艷的色澤和飽滿的彈性。我實(shí)在想不到我的畫冊里會有哪幅畫像廖姨,那是我癡迷于藝術(shù)的那段時期買的幾本西方名畫賞鑒。說來可笑,那時候我甚至不會畫畫,卻一心想著學(xué)藝術(shù)。當(dāng)然,我最終也并沒有學(xué)藝術(shù),而是聽了父母的話,學(xué)了個與此南轅北轍的專業(yè)。
我回?fù)苓^去:“哪幅畫?。俊?/p>
媽媽說:“你等等。”
幾分鐘后,媽媽發(fā)來了一張照片,一個長發(fā)及腰的女人,站在水中央的貝殼上。那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幅畫,我甚至記得那幅畫下方配的一段文字,我曾反反復(fù)復(fù)讀過多遍。波光粼粼的愛琴海上,花瓣從天空墜落。裸體的維納斯略顯嬌弱無力地站在一個大貝殼上,一頭金色長發(fā)被海風(fēng)輕輕吹散。她的皮膚光潔剔透,美麗的面龐略顯出某種淡淡的迷惘,顯示出她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無助和迷茫。
一瞬間,我想起廖姨在澡堂里梳著自己打結(jié)的頭發(fā)的樣子。
“那幅畫很有名的,叫《維納斯的誕生》?!?/p>
“什么斯?”
“維納斯。Venus.”
“哦哦,還挺好聽的?!?/p>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傲我探惺裁疵郑课乙恢苯兴我?,也不知道到底叫什么。”
媽媽顯然愣了一下,隔了許久,她笑了起來,有些慚愧的樣子:“哎喲,還真被你問住了。她一嫁過來我們就叫她小廖小廖。叫廖什么來著,廖……”
她低聲念叨著,試圖回憶起來。那反復(fù)的絮語,很像一個在舊時光里尋尋覓覓的老太太的樣子了。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聲音比面龐更容易蒼老。我靜靜地捧著電話,突然想不起媽媽當(dāng)時在干什么。我是說,當(dāng)我偷偷盯著廖姨的乳房看時,媽媽在干什么?大概在忙著給我搓澡。她用肥皂將我渾身細(xì)細(xì)抹了一遍,等將我搓得紅紅的,終于放開我,自己仰頭在蓮蓬頭下沖洗起來。水淋濕她及肩的中長發(fā),順著發(fā)梢滴到她的肩,她尚且飽滿的乳房,最后,沿著大腿一路滑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