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星
要說當代學人中長相最像笑口常開的“彌勒佛”,首推張志忠——研究現(xiàn)當代文學的首都師范大學教授張志忠。
初識張志忠,是在1992 年。那時,我還是華中師范大學的一枚“青椒”。正趕上“中國當代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在桂子山上召開,一時群賢畢至。時任解放軍藝術學院“團職講師”(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這么一個職稱)的張志忠也與會。此前,我就讀過他的很多文章,知道他畢業(yè)于北大,是謝冕先生的弟子,黃子平、季紅真的師兄弟,好生了得。見了面,看到他滿面春風,我才發(fā)現(xiàn)他長得怎么那么像彌勒佛呀!笑口常開,頻頻點頭。輪到他說話了,常常說不了兩句,就會習慣性地“嗯”一聲,好像在確認著什么,也好像在期待著回應。在大會的第一場發(fā)言中,他的發(fā)言題目記得是“俄蘇文學與中國當代文學”。選題獨到,視野開闊,很有啟發(fā)性。在20 世紀90 年代文學世俗化浪潮迅猛高漲的年代里談論俄蘇文學的影響,顯示了他的學術個性和功底。而我當時也正好在讀過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以后,產(chǎn)生了中、俄作家對歷史反思的比較研究的一些想法,所以印象很深。晚飯以后,意猶未盡的朋友們聚在一張圓桌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聊天,笑語連連,海闊天空,云淡風輕,恍然就如同昨天。
會議很快結束了。沒過多久,我收到了他從北京托人帶轉(zhuǎn)的《迷茫的跋涉者——中國當代知識分子心態(tài)錄》一書。知識分子問題一直是20 世紀八九十年代思想界關注的熱點之一。在拜讀此書的過程中,我才發(fā)現(xiàn),書中幾處提到了我發(fā)表在《文藝評論》上的一篇文章《叩問宗教——試論當代中國作家的宗教觀》。可見我們在這一點上也有心心相印之處。于是,我產(chǎn)生了一種我們有緣的美好的感覺。這種緣分感很是神奇。人海茫茫,熟人多多,但產(chǎn)生緣分感的,顯然不多,得性情相投,興趣也相通。
后來,聽說他當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的主任(上校軍銜),那一段,正是軍旅文學風起云涌之時。莫言、朱蘇進、周大新、周濤(軍旅詩人)、喬良、苗長水、閻連科、畢淑敏都紛紛寫出了為人稱道的佳作,也都知道軍藝那里是藏龍臥虎之地。有時遇到開會,和張志忠坐在一起,想聊一下軍旅作家的“八卦”,卻發(fā)現(xiàn)他守口如瓶。這一特點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文壇是非多,作家之間也常常會有微妙的個人恩怨、隱秘的私人趣事。這些不都是研究當代文學很鮮活的“八卦”嗎?研究當代文學,僅僅研究文本顯然是不夠的。文本研究只有與人本研究交織在一起,才能還原文學與人生、社會、歷史的密切關系、豐富聯(lián)系。今天的人們研究現(xiàn)代作家的日記、書信、回憶錄,不正有超越狹隘的“文本研究”之意嗎?不少同行也喜歡談論文壇“八卦”,其中不乏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笑談,也常常有耐人尋味的“干貨”,聽后是可以參悟“人學”的玄妙的呀。而張志忠卻對此守口如瓶。有一次我對他說,你在部隊機關待過,也在軍藝待過,肯定有許多“秘聞”,得趕緊寫下來,不要風流云散了;那樣太可惜。而他想了想,說:“我是最沒有是是非非的人?!边@一說也的確有道理。當代文壇多少是是非非,不都起于一些低聲傳播的閑言碎語中嗎?還有一次我開玩笑問他,當上文學系主任后,有沒有什么“特權”?他也只是笑了笑說:“沒什么‘特權。每天到辦公室,勤務兵就是泡好了一杯茶,這是真的?!币磺卸既缫槐宀?。即使談到他的恩師謝老師,他也只是談到每年都會約謝老師出來吃幾次飯為止。有一次在北京開會期間,我去順義郊區(qū)看望一個親戚,到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叫不到出租車了。這時很不好意思地向他求助,他二話沒說就驅(qū)車趕到了。一問為什么他對比較偏僻的這一帶也這么熟,他答道:“謝老師就住在離這不遠的附近。我們經(jīng)常會請老師在一起聚聚。”他的熱情、仗義,令人難忘。
又過了幾年,知道他去了首都師范大學。有時去那里開會,他還會要我給研究生們做個講座。而武漢這邊,有會也常常請他過來。有一次我請他給研究生們做講座。沒想到時間緊,他一下飛機就趕來武大,給研究生們講莫言。那種雷厲風行的勁頭,使我想到了“急公好義”這個成語。
我們就這樣一直保持著這種平時淡如水、用到時就全力以赴的友誼。
他是莫言研究的專家。早在1990 年,他就出版了《莫言論》的專著,而那時,距莫言聲名鵲起,才五年時光。2013 年,他拿到了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世界性與本土性交匯:莫言文學道路與中國文學的變革研究”(項目批準號:13&ZD122),其中一個子項目“莫言和新時期文學的新視野:世界性與本土性因素的交匯與建構”,他讓我做課題負責人。我立馬組織了一個團隊,分工合作,迅速進入了狀態(tài)。那幾年,我們每年都會圍繞課題的進展開會,在北京,在青島,在濰坊,在金華,在武漢。研究成果也陸陸續(xù)續(xù)發(fā)表了。有的團隊成員因為各種原因拖延,沒出成果,這時,他會問一句“某某是什么情況?”依然是和風細雨。也有的下了功夫,出了成果,但顯得比較雜亂。能不能出書?他也會在認真閱讀以后提出中肯的意見,讓作者修改。也有實在是東拼西湊的成果,他會在小范圍里征求意見,該否定的也決不馬虎。那時,他彌勒佛的性格會藏上片刻。有的博士生的研究成果相當出色,我立馬推薦給他過目,他也很欣賞,就推薦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發(fā)表。那位博士生在收到叢刊寄來到樣刊和稿酬后,激動地對我說:“您和張老師都真好!”幾年過去了,大家齊心協(xié)力,終于圓滿完成了項目,得到了結項評審組專家的一致肯定,獲得了九部書的出版許可。而那些年輕的課題組成員感觸最深的,是在一段時間里能夠沉下心來,用功研究,扎扎實實出了成果。
時光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我們這些“50 后”已經(jīng)進入了兩鬢染霜的晚年。2019 年,山東大學成立“莫言與國際文學藝術研究中心”,特聘張志忠掛帥。他又有忙的了,真不容易。他經(jīng)常外出開會,夫人身體欠安,上肢乏力,以至于每次外出開會前,張志忠都得把礦泉水瓶的蓋子擰開,以便夫人飲用。他的細心、周到,由此也可見一斑。我常常用“悠著點”提醒自己,不要被壓力山大的各種競爭弄得浮躁、焦慮。我也希望志忠兄繼續(xù)保持笑口常開的光榮傳統(tǒng),笑傲學術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