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秀麗
我瑟瑟地躲在灌木叢后面,驚慌地看著這個一步步走向我的高個子男人。
男人的年齡好像并不大,面色黝黑,顯得成熟滄桑了些,但是那雙烏黑靈動的眼睛暴露出他看到我時的驚喜。
他伸出了手,我踉蹌地向后退了一步,腿上本已結痂的傷口又隱隱地透出了血跡,忍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男人縮回了手,同時也看到了我受傷的腿,他皺了皺眉,似乎也在猶豫。
時間就這樣過了幾十秒,我們一直保持著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的狀態(tài),空氣在這種無聲中凝滯。
我不再抗拒他伸過來的手,因為我也無法抗拒,腿上撕裂的疼痛讓我整個陷入黑暗中。
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我?guī)У搅怂木幼〉兀谛⌒囊硪淼匕盐曳旁谒拇采?。旁邊站著一個年齡比他小的年輕人,同樣用驚喜的目光看著我。
我打量著這里簡陋的一切,靜謐,讓我更加地恐慌。
他把我的腿小心地托起來,我徒勞地掙扎了一下,他用一種安慰的眼神看著我。而我,卻不由自主地在他溫柔的注視下淪陷。
他一邊包扎著我的腿,一邊和那個年輕人絮絮地說著話。從他們的談話中,我知道了他叫之洲,咋聽這名字像從唐詩宋詞里飄出來的,帶著一股清新的、文雅的味道;另一個人叫山根,是個土得掉渣的名字,只比他小兩歲。他們好像對我的到來充滿了極大的興趣,向我介紹著這里的一切:他說這里是邊防哨所,他們駐守在這里已經(jīng)三個年頭了,每日里三點一線——巡邏、站崗、休息,山根剛來這里的時候,還哇哇大哭了一場。說到這兒他看了山根一眼,山根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紫黑色的臉頰上泛起一層紅暈,反而把臉襯得更黑了。
我的身體輕輕地抖動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想笑還是因為腿上的傷疼。
因為他們的悉心照料,我的腿傷也很快地好了起來,每日里只要他們閑了就圍在我的身邊,這個寂靜的哨所因為有了我的存在而變得熱鬧起來。
而他們的第一次爭吵就是因為給我取名字。
之洲看著我,眼里的溫柔像水一樣向我襲來,讓我不由得激靈靈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說,你就叫關關吧,“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多般配!是不是?小關關。
雞皮疙瘩瞬間就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看了看之洲,只是個名字而已,至于嗎!但是我明顯看到了山根眼里的不屑。
關關?還開開呢,這也太難聽了吧,不好不好,我覺得不如叫山丹丹呢,嘿,你都不知道,山丹丹花開的時候,漫山遍野,迷死個人嘞!山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似乎從他眼睛里看到一片片盛開著的山丹丹花。
什么山丹丹啊,土得掉渣!我說叫關關就叫關關,多雅的名字!
山丹丹!
關關!
……
我看著他們兩個爭得面紅耳赤的樣子,心想,隨你們倆爭去吧,我算是服了。
這里的生活很艱苦,不遠處就能看到常年不化的雪山,但是他們倆對我極好,再加上天氣也變得越來越寒冷,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所以,我決定留下來。
其實,我就是舍不得他們倆。
可是卻因為給我起名字,他們倆總是較著勁,誰也說不服對方。
之洲喜歡吹口琴,吹得很好,一曲《十五的月亮》吹罷,我會看到之洲的眼里那像那常年不化的雪花,忽然間就在他眼里閃閃爍爍地蕩漾著,然后溫柔地對我說,關關,你說我吹得好聽嗎?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是不是,小關關?
山根白睖了之洲一眼,便扯著嗓子來了一段: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喲一道道水,咱們中央紅軍到陜北……吼完后,山根腦門上的青筋還沒有消退,便把得意的眼神乜向我,說,怎么樣,山丹丹,如果沒聽夠我再給你唱一首《走西口》。
之洲把口琴放到兜里,用眼神示意著我,說,走,關關,我?guī)闳コ匀猓?/p>
嘖嘖嘖,還關關呢,難聽死,不聽他的,來!山丹丹,我?guī)闳タ春猛娴娜ィ?/p>
關關!
山丹丹!
得!這是又要爭論起來的節(jié)奏,我只能假裝微閉著眼睛,兩個人爭論了半天,見我無動于衷,便顛兒顛兒地各自找來了認為是好吃的或者是好玩的東西,在我面前炫耀著,以期待我對哪個名字的認可。
而我,只是該吃就吃,該玩就玩,隨便他們倆在我旁邊熱火朝天地喊著:
關關!好吃不?
山丹丹!好玩不?
我以為我們?nèi)齻€就會這樣無休無止地爭論下去,雖然很吵卻也其樂無窮,但是到了之洲復員要離開的那天,我知道,這一切結束了。
之洲趴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其實,我的女朋友就叫關關……
我知道山根也聽到了這句話,因為我看到了山根眼睛里潸潸而下的淚花。
之洲走了以后,山根對著雪山幾乎是嘶吼著唱起了《十五的月亮》,我也隱約聽到雪山融化成春水流淌在這個空曠的哨所上。
最后,我有了兩個名字,有時候叫關關,有時候叫山丹丹。
不論怎么叫,我都很喜歡。
雖然我只是一只鳥,一只在遷徙時受了傷而被之洲救回來的鳥。
一只擁有兩個名字的鳥。